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流明之罪》 作者:它似蜜   文案   流明:光学单位,用来描述光通量,一流明的物理学解释为一烛光,简单来说就是可以被人眼感受到的亮度。   穷小子酷哥攻(邓莫迟/M83)×小少爷痴情受(陆汀/Lu)   赛博朋克废土背景,幻想多科学少,干了很多坏事的贫民窟高智商黑客和不识人间疾苦的总统幺子之间的爱情故事,年上(23×19),AO恋,受对攻一见钟情并且穷追不舍。   攻又美又病但是不弱,受又帅又娇气但是能打。   ——   陆汀:反叛领袖在我船上,我怕什么?   邓莫迟:错,是故国王子在我夺来的船上。   【注】少量世界观设定借鉴银翼杀手系列电影。    第1章   ——献给火、微尘和下沉的神殿。      陆汀忘记带伞,确切地说,是他从来不需要自己动手携带这种东西。偏偏雨下得很急,倾倒般占领整条大街,也冲刷街边的建筑,在墙上滚热的电池板和镀铬管道上撞出蒸汽,随即腾空逸散,吹得整条街都是浓烟滚滚。   雨和雾一同把最后一段傍晚填充得更为暗淡,只有前方几块招牌算得上是照明,青蓝色冷光模糊地穿过雨幕,层层消减。陆汀仰头,已经看不清方才逃跑的路线。   说是逃跑也许太夸张,他认为自己没有逃亡人惯有的狼狈,反而临危不乱,麻利痛快,但他确实在大概十分钟前做了件夸张的事——他从那家位于七十六层的“Baetrex田园音乐旋转餐厅”附近的一个天台跳了下来。   当然身上系了安全索,警队配的装备总是差点意思,他一走神就下到二十六层,绳子放到了头,不上不下地吊着他,在人家窗前尴尬地晃了两遭。   好在窗里并没有人,移民计划实施之后,这样死寂一片的空楼就越来越多了,通常一片街区的在籍居民不会超过五十个,倒是建筑的上半部分会被特区居民用严格的安防隔离开来再加以利用,通常开辟成娱乐场所,总是设计得光怪陆离,走在里面很容易迷路。   陆汀心知,同桌用餐的诸位很快就会发现自己的失踪,而非只是“去趟洗手间”。在向上爬二百米回到特区东躲西藏,以及再往下一百米自由自在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他用激光刀割断那几根碍事的软钢粗绳,徒手沿管道爬下,等到脚尖终于接触地面,他耐高温材料制成的工作手套已经烫焦一层,皮革风衣破了两个洞,靴底胶质也发软,试着走上两步,有点歪歪扭扭。   好在贴身穿的防辐射服很好地保护了他的皮肤。   陆汀叹了口气,为这身刚刚到手的常服,也是他进警局工作后收到的第一套,多少有些纪念意义。谁让那些表面温度高达二百六十摄氏度的管子里输送的是上层排下的废料,而废料来源千奇百怪,经过高温处理至少能产生一个共性——号称安全无毒,理所应当地排到下层。   也就是陆汀此时所处的这片地界。   他很少到达如此贴近地面的高度,印象中只有一次,是在很小的时候,姐姐陆芷带他溜出来玩,让他坐在身前,骑着悬浮摩托一直向下,两人兴奋得大叫。那时街上还很热闹,人群在霓虹灯间错落。结果等到达地面,陆芷却像是立刻变了个人,甚至不让他下车,浮在半空高速逛上十几分钟就雷打不动地把他拉回上层,还不允许他告诉任何人。   其余的时候,陆汀也听过不少有关下层的传言,什么贫民窟,什么暴乱,什么难以管理的怪物。但他总是很难亲身接触,平时工作也在空中——他是上层中央特区3-17号警局新入职的刑警,虽然三个多月以来连辖区都没被分配;生活也在空中——他有个直径八十多米的盘状飞行器,命名为“毕宿五”,算得上豪华,唯一的居民就是他自己,终日在特区上空绕着圈飘,六小时一个周期。   陆汀要从警局回家,只需远程调整飞行轨道,花上几分钟坐上自己涂装亮眼的引力车,默默等待被吸回家去,悠闲得就像茶余饭后的散步观光。   如今终于和这片被身边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土地打了个照面,它比他想象中、印象里,都要安静许多。   雨水已经积上鞋面,陆汀稍有迷茫地蹲**子,抠出下水道缝隙里的一块泥土,抹在手心。   隔着手套,他并不能很好地感受它的质地、重量、温度,只能看见它乌黑的颜色。看了十几秒,它就被噼里啪啦的雨滴打成泥水,悄无声息地流走。   地面上的泥土也是珍贵的东西,陆汀想,因为它很少见。那它和自己船上的人工营养土有什么区别?他又说不上来了。   “喂,喂,陆汀?陆汀你在吗?”耳麦忽然传来人声,几串噪音之后趋于清晰,“陆汀!在就吭声不在也吭声!”   “小锐……”陆汀回神,把波段稳定下来,又调小音量,“帮个忙,别管我了,好好救你的病人去。”   “你真的跑掉了?”   “不然呢?和我爸找的那些相亲对象共进烛光晚餐吗?”陆汀脱掉手套,插起口袋高高迈开步子,走一步踢一脚水,颇有些吊儿郎当,“哇噻,足足九个,九个身强力壮的Alpha,都聚在一张桌子上故作姿态地看着我,舒锐我求您好好想想那场面,怎么着比武招亲吗?打得过我就能和我结婚?我好害怕啊。”   “问题是打得过吗?”   “哈哈!”陆汀大笑。   “唉,就知道你要跑,陆伯伯派好多人守着,各个出口都有,”舒锐仍旧绷着一把嗓子,焦躁道,“我靠,不会吧,你真跳下去了?从窗户?”   “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我,跟坐滑梯一样。”陆汀得意道,“我还专门在上面绕了一会儿,换了栋楼跳,免得一抓就能抓住。”   “别告诉我你相亲连正装都没有穿。”   “见那群东西还需要穿正装?”陆汀嗤了一声,“色眯眯的纨绔子弟!鼻子都像发炎一样抽来抽去,想闻出我是什么味道呢。”   舒锐顿了几秒,忽然笑了:“所以你已经到了下层?”   “是啊,风景很新鲜,就是街上好像一个人都没有,”陆汀揩掉护目镜上滴答的雨水,眯着眼往远处望,那些错综的高大楼影,虚虚实实,岔路也是四面八方,好比一脉分裂的血管,全都让他生出种正被巨兽吞噬的强烈感觉,实在是不太舒服,“联合政府这么缺钱吗?还要省电,这边怎么都不开路灯啊。”   “你还是快点回来吧,等到那些身强力壮故作姿态的Alpha告上状,我和陆医生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你圆了,你自己服个软说几句好话,麻烦才会最少,他前段时间能答应你当警察已经很不错啦,”舒锐的声音柔软下来,“虽然陆伯伯这么早就催你结婚确实也有些奇怪——”   “我没法快点回去,”陆汀打断道,他把护目镜放大倍数调到第三档,终于在雾气中捕捉到三个移动的光点,闪烁的明黄色,极有可能是活人,引得他快步追去,“对了,我姐在你旁边吗?”   “啊?陆医生不在。”   “地面这么热,我又没开车,要走很久的,而且我现在肚子很饿,吃饱了才有力气走路。”   “你不会叫计程车?租个摩托也好啊?”   “告诉你了,街上根本没人。”   “……把你的位置发给我。雨太大了,我想你应该是进入了什么危险区域总之——”   “拜拜,我晚上会准时回警局报到的,刷刷我的脸,证明我今天也在监控范围之内,”陆汀扯下耳麦,留下最后一句,“到时候你就能跟我老爸踏踏实实地说,虽然我这个混蛋东西失联了一阵子,但我没死。”   说罢,他把带着定位和通讯装置的手环也摘下来,抱着某种好奇心和兴奋感,和耳麦一起踩碎,丢进垃圾堆里,这些堆放得乱七八糟的破铜烂铁在这条街上随处可见。   紧接着,陆汀再度向前看去,光点还在,就是离得更远了些。   他鬼使神差地觉得该追,因为实在是想搞明白,在这种破天气和自己一样在荒废建筑间闲逛的究竟会是怎样的人,他觉得自己就像纪录片里那种落单在大洋里的瓶鼻海豚,五十多年前就灭绝的生物,好不容易瞧见几个神秘同类的影子,当然会被吸引。于是一路跑得飞快,空气中冷热交加,他被闷得浑身都是水淋淋的,外面湿的是雨,里面湿的是汗,直到那三个光点突然停止移动。   陆汀也来了个急刹车,脚步钉在一个小小的水洼里。距离不过五米了,他终于看清楚,那的确是三个人,一个高个子领着两个小的,光点是后领上的交通指示灯,这种小玩意近年来十分流行,能发出光和无线电两种信号,避免行人在能见度极低的天气里被车辆撞到。   他们一同回过头来。   陆汀条件反射般握上枪托。   之前想得是不是太过简单了?一是自己的跟踪行为十分可疑,二是对方的友好也难以确定。   但他没能把手枪拔出。那分明是两个孩子,头顶上是雨伞,被护在身前,笨重的老式防毒面罩挡住了他们的表情,其中一个身上还披着极不合身的大外套。   而为他们撑伞的高个子却什么也没戴,甚至自己都没有站在伞面下,衣料湿透贴着身体,单肩背着一把类似长刀的东西。   他很瘦,头发有些长,面容在昏暗蓝光下不甚清晰,但陆汀觉得,他在看着自己。   于是陆汀也把自己的定制面罩摘下,耳麦调成同声传译模式,“你们好,”他比划道,“我今天第一次到这边来,有点不认识路。”   这是实话,他刚把地图系统踩碎扔掉。   两个孩子仰头看那高个子,高个子却一言不发,漠然转身,也把他们揽回自己身前,继续向前走去。   虽然不搭理人,但也没有要把“跟踪狂”赶走的意思。   陆汀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面罩也忘了戴,就隔着这么五米左右的距离,一步一步默默地跟,别说踢水了,他忽然连水花都不想踩出来。从小到大,他是第一次被这么无视,一时间有点发懵,但没什么不爽的感觉,反而横生出些许歉意,好像是自己的鲁莽打扰到了前面三位。   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陆汀琢磨着如何搭话才能显得没那么蠢,小心数着时间和步数,观察着途径的街景。   大约八分钟后,他们来到一个站台,周遭灯光明亮了不少,仍旧是冷冷的蓝,唯独站台边的大巴溢出暖色,除去轮胎之外,整个车身都是高硼酸玻璃制成,落在黑雨里就像颗橙红的大胶囊。车里乘客不多,车尾屏幕上的倒计时显示,还有四分钟发车。   高个子把两个孩子送上大巴,随后收伞,自己拾级而上。陆汀方才还不敢走近,见此立刻跑过去,压平陡然急促的呼吸,站在大巴门口。   “哎!”他叫道,“这个我也能坐吗?”   “不好意思,我……我迷路了,而且很饿,走不动了,”他心虚地补充,生怕得不到回话似的,“以前我没有坐过大巴车,没办乘车证也没安装程序。你可以帮帮我吗?”   高个子已经登上最高的那级台阶,却又停了下来,也不握扶手,直接往下退了两步,“回上层的轻轨站就在前面,直走,看到一家自助妓院就向右拐,不要绕进窄路。你大概需要走二十分钟。”   说的居然是中文,无需传译。嗓音略有沙哑,语调缺乏波澜,却能听出,他很年轻。   陆汀抬眼看着他后领上的灯片,也看他贴在背上的黑色衬衫,旧得在肘部都打了补丁,灯光竟把脊沟也照了出来,确实是太瘦了,松垮的牛仔裤用银色的战术腰带扎得很紧,八成是为了避免滑下,背上挂着的确实是把长刀,直身渐窄,刀鞘和刀柄都是深灰,陆汀从没在警校的武器课上见过,不像是现代的形制。   还有黑得像油漆的半长头发,一缕一缕贴在耳后、颈上,那几片冷白的皮肤。   腕部和手背上横着几道伤口,也有淤青。单是那么小的面积上就有很多。   陆汀吸了吸鼻子。   不知何时开始,一股气味始终萦绕鼻间,就像被暴雨淋湿的锈铁,却又明确地和他路过的那条锈迹斑斑的大街区分开来,引得他不住地大口呼吸,本能地想要分辨出具体的区别。在此时,那气味尤为鲜明浓郁。   “谢谢,我明白了,”陆汀开口,“请问——”   他竟头脑发慌,想问问这人叫做什么名字。   却在说出口前被打断了,“这是酸雨,你应该知道吧。”巴士上的青年回过头来,身子也跟着转了一半,微微挑起眉梢,目光清明,笔直地落在陆汀脸上,还是那么高高在上地站着。   巴士鸣笛两声,发车时间还剩二十秒。   他垂手一扔,雨伞落进下意识伸手的陆汀怀中。   陆汀愣神的那几秒车门就关了,无人驾驶的巴士以标准的60千米时速冲了出去,扑啦溅了他一身的水。   他却怔愣在原地,完全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辆橙色的车消失在逐渐暗淡的蓝光中。   他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容,在二十秒前。水痕顺着下颌利落的线条不断滑下,一双异色的细长眼眸,一张薄唇鲜红的嘴。   明眸皓齿,光彩照人?柔和,且锋锐。陆汀一时间只能在头脑中找到这些俗气的词,可以用来形容一个人的美。但他心知远远不够,方才全世界都是暗的,是空的,唯独那人是一道闪电,赫然横出,是上百万伏特的爆裂,而陆汀就像是唯一被劈中的那个人。   此时清醒过后,他只能说,看到那副古典美人的五官出现在那么苍白的一张面孔上,被一具伤痕累累的暴雨淋透的身体撑起,心里就很难过。   同样的,他后悔摘掉面罩,因为他好像被雨水迷了视线,说不出那双眼睛究竟是什么颜色,看向自己的时候,光在瞳孔里折射出怎样转瞬即逝的色谱。这也让他觉得难过。   还有那青年紧扣的领口,还有即便如此也没有被遮住的洁白脖颈,还有从喉结到颈侧、印了小半圈的黑色条形码……   这意味着,他是人造人的后代。   陆汀只看清编码的尾号是M83。   那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虽然没有具体坐标,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中央特区的下层是自然人的聚居区。   二十多年前,新户籍制度实施过后,在这座都城中,人造人的种群就被固定在河的另一边。   陆汀头脑顿时一片混乱,低下头,握紧那把简陋的折叠黑伞,没有急着打开。   雨幕压在他的肩上,还是那么重那么密,好比凝成固体的颗粒,连缀着滚入他的领口,却又被防辐射服阻隔,难以接触肌肤。   这就是酸雨吗?毁了那么多土地的东西。陆汀当然知道酸雨的危害,但这是他第一次亲身淋到一场真正的雨,在平时,总会有人紧紧跟着他,帮他撑好伞走最近的路以最快的速度塞进各种建筑、飞船,沾湿一点都不行,好像他就是他养的那些花草蔬果,只能在室内生存。蓦地想起方才那青年平淡的语气,“你应该知道吧。”怔怔地,陆汀抬手摸了摸脸颊,皮肤依旧光滑,好像未曾被腐蚀,他又伸出莫名发僵的舌尖舔舔唇角——   没有怪味,只有那股锈铁气息依旧不散,好像顺着雨水被他吃进唇间,咽入腹中,迷惑他的味觉。长长地深吸口气,钢铁氧化的腥气浓得让他错觉自己咬破了嘴唇。   不对,是真的已经咬破了。   陆汀缓缓蹲下身子,鼻梁和冒血的嘴唇贴上伞骨,闭上眼睛深深地嗅闻。   热风热雾还在周身蒸腾翻涌,他忽然很怕那味道就此消失。   好在没有。当他微微打着哆嗦,把自己藏在伞面下,把每一丝呼吸贴近伞柄的时候,味道还更加浓郁了,那时常被紧握的部分,方才也被攥在那位编号M83的青年手里。   舌尖的血是甜的。或许锈铁也是。    第2章   八点出头,陆汀才回到警局,一般情况下他被要求在七点三十分之前过来报到。那座帐篷状的大型飞行器长期驻扎在一座豪华赌场的屋顶上,纳米材质的黑色船体倒映着下方错乱的灯光,雨水像油一样顺壁滑下。   陆汀滴着水,咳嗽着闪进走廊,内部入口处的扫描仪响了两声,几束红色光线构成的网格和面部线条贴合,陆汀把视线对准摄像头,皮笑肉不笑地按要求做出几种表情,吹吹拇指,按住门框侧面的指纹锁。   “欢迎您,Officer Lu,霍特警长请您在二十点二十五分之前去她办公室一趟。”   “好的,”陆汀也说起英语,防爆门在他身后关闭,“谢谢你啦,平克小姐。”   这位“平克小姐”是个名为“Pink”的综合计算机程序,核战后在治安系统全面普及,各部门共享部分数据,之后又逐年更新,逐年优化。陆汀幼时总会溜出家门跑到警局找母亲,而母亲总是在外出警,于是他就时常被托管给这位电子保姆。   他从小就觉得这机械女声足够以假乱真,比市面上流通的那些虚拟管家、虚拟伴侣之类的AI产品还要精致得多,有一次他本撇下来值班,闲得无聊,甚至和它聊了十几分钟的天,年幼时的影像和谈话内容还存在平克的数据库里,说起话来就像与久别重逢的长辈交谈一样。   “系统检测到您身上辐射物质过量,”平克又换了中文,提醒道,“请优先前往清洁室。”   “那我可要抓紧了。”陆汀看看腕表上指向数字2的秒针,心不在焉。   警局的辐射清理室效率一向相当高,每个警员都有自己单独的一间,陆汀只需把污染报废的衣裳丢进隔离桶,赤身钻进充气清洁舱里,二百秒后听到提醒声,再钻出来。   平时甚至无需淋浴,但这次却有些不同,穿内裤的时候,陆汀在自己腿间摸到一点稀薄的液体,没有味道抑或颜色,也不沾手,就是挂在大腿根部,让他打滑,一动就拉丝。擦干净了再套上硬邦邦的警用衬衫,提裤子前一摸屁股,却又有些湿了。   难道擦不干?   于是他又匆匆冲洗了两分钟。   陆汀并不愿意再往细处想,他正心烦意乱,淋浴就是仁至义尽了。之后他就烘干身体穿戴整齐,把身份磁条按进领带,又从去辐射的铅箱里取出自己的随身物品,一一佩戴妥当,敲响警长的门。   “请进。”霍特警长低沉的嗓音响了起来。   “Madam,我必须要道歉,”陆汀在她桌前笔挺地站定,“今天出了点意外,我没请假,却迟到了。”   “是啊,早七点半,晚七点半,总统先生对你下的特殊规定,也是对我们的,”霍特短短地笑了一下,理了理灰白的发髻,“平安回来就好,再晚我们就要出警找你去了。”   “没必要,我已经是成年人了。”   “成年人失踪也可以报案,尤其是才成年不到四个月的Omega。好了,你可以回家了。”   又是这种论调,作为这间警局里唯一的一位“异性人士”,陆汀明里暗里听过太多了,一个身高175厘米体重61千克的Omega就不该在这里入编,似乎大多数人都这样认为。他警告自己不许烦躁,道:“您把我叫到办公室,我以为是要派什么活。”   “没有,”霍特看着桌上的电子屏,举起咖啡杯,“Lu,你现在看起来非常虚弱,早点回家休息休息,明早见。”   “所以您还是不准备给我分配辖区吗?”   “对了,”霍特忽然抬起眼来,“你刚才说,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陆汀愣了愣,迷茫的感觉又冲上心头,逼出他的倾诉欲,“就是我在回来的路上突然开始腿软,浑身酸痛路也走不快,平衡感有点失调,可能是辐射增强的原因,或者低血糖。在轻轨里坐了一会儿才好了一点,然后我从车站慢吞吞地走回来,就迟到了。”   “你去下层了?”   “嗯,路过。”陆汀有些紧张,他不打算多说,盯住霍特的眉头。   “我知道了,还是那句话,好好休息。”霍特开始敲字,那意思是你可以走了。   陆汀不知道她是否在联系自己的父亲,说什么下层的事,他也不想知道。不过思忖许久的事情终于说出了口,“Madam,请您给我授权一张调职申请表。”   “嗯?”霍特眯了眯眼。   “您永远不会给我分配辖区,或者安排工作,因为您怕我如果出了意外我爸那边会有什么麻烦,这在您的职权范围之内,我也知道自己是个烫手货,塞到这里,您觉得倒霉,”陆汀认真地说,“但也许不是所有警长都是这样,我通过三层考试才当上Ⅰ类刑警,现在却连罚单都没资格开,只能坐班。天天吃闲饭还是会良心不安的,总要去碰碰运气。”   霍特略有惊讶,目光聚在屏幕上,还在缓缓敲字,沉默了片刻,“好,表格已经发到你的账户,接收的那一秒起你就不再归本局分管,”她叉起双手,“Lu,祝你好运。”   “谢谢。”陆汀露出得体的微笑,鞠躬道别。   “晚安,Officer Lu。”平克也在防爆门口和他道别。   坐在引力车里等待自己的飞船的时候,雨还在下,陆汀倒在计算机前的软座上,调了几个参数,车外的电子涂装就由原先的纯白变成豹纹,是他从没试过的那一类,但不知怎的,他现在就是觉得躁动,想来点特别的。   雨被隔绝在外,却也在铁壳上打出明朗的声响。   晚餐还是没来得及吃,只在路上嚼了几颗补充能量的警用口粮,人造可可混着合成淀粉的味道陆汀一般可以忍受,现在却直犯恶心。他在小冰桶里摸了摸,给自己开了罐味素饮料,喝下去半口,又一次拿出那把伞。之前他一直挂在腰后不想让人看见,甚至没法撑开它,给自己挡一挡雨。   因为每每把它举在面前,嗅到伞柄上的味道,他的腿软状况就会加重。   倒是对不起人家借伞的一片好心。   不对,到底是借是送?陆汀自问。当然是借,我还要还给他呢,他又这样自答。   深呼吸一番,陆汀打开雨伞还高高地举了起来,轻轻地旋转。黑色的伞面沉而厚实,有几块腐蚀留下的陈旧斑驳,车顶亮白的照明环都被挡住大半。   事实上,现在的确已经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远离那片“动乱区域”,坐在自己绝对私密、安全的空间,就算腿软成泥似乎也无所谓。但陆汀又立刻把它收了起来,紧紧绑上细绳,那股生锈的气味散了又收,隐隐地蓄着,被他藏回腰后。   陆汀坐直,低头喝水。   然而,当透明汽水跳动在舌尖,这流动的蜜糖也让他脑袋发晕。怎么办呢?辐射清除了,血糖也回升了,他怎么还是这样?是因为伞吗?是因为他……产生了什么变化吗?……是因为之前雨中好像雪白皮肤也带气泡的青年吗?   闭上眼睛,他的影子仍旧刻在眼皮上。   M83,M83。   陆汀轻轻念了出来,用各种想得到的语调,这编号其实很好,曾被用来命名星系,也是世纪初的一支电子乐队,陆汀很喜欢。但是,对一个人,他还是不喜欢这种称呼。   他想知道他的名字。   方才在警局就有绝佳的机会,陆汀有在外套前襟钉迷你记录仪的习惯,他喜欢把每日所见都用芯片储存,藏在自己的收藏室里,现在他固然也可以从中调取数据,截出面对面相视的那几帧,从而看清M83颈上完整的编号,再利用自己的合法权限,从户籍办公室的数据库中查询他的具体信息。但陆汀万万不会那样做——只要与办公系统相连,那任何秘密都将不复存在,饱受监视的人造人后代出现在绝不该出现的地方,他不想给M83带来任何麻烦。   于是,此时,陆汀把这个月的记录仪直接销毁过后,得到的仅仅是几张照片。他把它们从视频里截出,又从便携式打印机里抽出来,两指夹住边缘,一张一张依次举在灯光下。   中等清晰度,比自身稍微低一点的视角,M83垂着那张脸,目光就像是投在他的脸上。   背光导致五官模糊,那双异色的眼睛还是难以看清。   陆汀看得发怔,他正在陷入,迅速地,他自己也有察觉。至于究竟陷入了什么……他倾向于解释为一种“从未有过的状态”。   等回过神来,他才发现引力车早已被吸了回去,停在自己熟悉的车库。从他离开3-17号警局已然过去了七十分多钟,地窗外灯火流丽,雨势大概有所减小,他的“毕宿五”用腹腔平稳地载着他,正在城市上空缓缓浮动。   而相片已经被捏皱了,陆汀赶紧重新打印了一份。   “回家了吗?听说你今天探险去了。”投在墙上的光屏正在闪烁,是姐姐陆芷二十分钟前传进来的消息。   “准备睡觉了,不用担心,晚安姐^^”陆汀如是回复,输入得却很缓慢,因为手指不太听使唤。收起投影过后,他寻常站起,却猝不及防地倒回软座。   肌肉还是乏力。   努力调匀呼吸的同时,陆汀注意到腿间的热意,坐的时候毫无感觉,但是刚才那么一站,明显有液体滑下甚至流到了膝窝。   摸向裤裆才知道湿透了,他的小腹也跟着**了两下。   “我靠……”陆汀咬着牙暗骂,在衬衫上抹了抹手,扶着操作台把自己用力支起来,碰倒汽水罐也顾不上,其他东西他都来不及拿,只是抄起那把雨伞,踉踉跄跄地往悬梯挪。他急需洗个澡,他觉得这把沾了酸雨和血液的破伞也需要好好清理才能送回人家手里,然而,在他用手臂把自己在悬梯上吊住,一路升上起居舱之后,全身就几乎一点力气都不剩了。   所以陆汀是爬进浴室的。   他坐在墙角,后背贴着冷冰冰的磨砂不锈钢墙壁,衣裳扯得乱七八糟,哆哆嗦嗦地摸到遥控器好一通按。水温被调到17摄氏度,冰得他嘶嘶抽气,皮肤却还是烫得吓人,头脑似乎也没有因此清醒。   “宇宙大力怪先生,您的心率已经达到每分钟183次,体温38.9摄氏度,请问是否需要帮助?”是电子管家Lucy的声音。   “闭嘴!”陆汀大吼。   Lucy恪尽职守,还真就安静了下来,为他放起德彪西的那首月光。陆汀在这优雅复古的乐曲中第一次后悔给自己取了愚蠢至此的用户名,看了看对面溅上几挂水珠的镜墙,强迫自己睁大双眼,拽下喷头开始冲洗那只伞柄上深深浅浅的血痕。   他的破了口子的嘴唇还在疼,皮肤也刺痒,脸颊和手背上都起了稀疏的红斑。酸雨,该死的酸雨。陆汀拼命搓洗那副雨伞,他又被笼罩在一片锈味当中了,一切都来得这么快,好比突然竖起两堵透明的墙,要把他夹在其中做成标本,保持这种狼狈的姿态。   镜面映得一清二楚。   陆汀脑中有霎时的空白,缩起肩膀,那种被人扼住的姿势。他气喘吁吁地合上双眼。   这感觉就是下坠。不敢环顾四周,目光只能拼命抓着上方,灯光在眼皮上照出的橙红色中有M83的影子。又是他。黑雾里升出的一轮新月。他在蓝色的雨中被橙红的玻璃胶囊带走。他未笑却含笑的细长眼眸。它们是什么颜色。陆汀溃退着想,抵在墙角一点点下滑,几乎要躺倒在地,凉水呛入气管又被他剧烈地咳出来,带着几声腻人的喘息,他真是不想听。可什么都由不得他,两条腿摆得乱七八糟,大敞着张开,(……)   那把伞……他又一次看着它。带着它主人的味道。如果血能催情,那锈铁能不能。它能不能填满这个洞,太大了,太粗了,从哪一头看都是一样,像刑具,可是那个洞现在那么软,又好像那么渴,雨伞如果绑得紧一点,再用大尺寸的安全套包好……可是这艘船上没有半个套子,陆汀根本没想过要买。   他更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怎么可能让这种东西进入自己的身体,它是个幌子,它又不是它的主人!松开伞柄一推,折叠伞滚过地面上浅浅一层冷水,停在浴室另一角的地漏边。   “Lu……Lucy!”陆汀惩罚般按在股间,他想压制什么,一个扯断他理智的罪犯,他要打倒他而已,而不是把手指伸进去,那种刺激只会让他更加疯狂……都是他未曾经历过的事,但是姐姐和他说过,没有Alpha也不知自控的Omega有很大几率死在这种时候,因为欲望是个无底洞,本能让他们只想得到慰抚,高密度地消耗热量,却丢魂般完全忘记吃饭喝水等一切维持生命的必须,长达一周甚至半月,最终把自己耗死。   陆汀绝对不要这样。   电子管家及时回应:“急救电话已经备好,可随时拨出,请问——”   “不要急救,抑制剂,我有抑制剂!……3号抽屉,3号。”   墙壁立刻弹开一个矩形的口子,一个密封袋掉落,陆汀侧躺在地,咬开封条,衬衫袖子已经扯烂了,他用仅剩的理智把针头对准手腕。   “第六代DNA匹配抑制剂,强效,保质期还剩52天,宇宙大力怪先生,请您务必注意用法用量。”门板上显出此类抑制剂的使用示范投影。   陆汀紧盯过去,照做,手指还是不稳,推入静脉的过程弄出了少量的血,幸好呼吸和体温正在迅速向正常水平靠拢,眼前的世界逐层地清晰,那把伞安静地躺在原处。陆汀慢慢地意识到,自己得救了。   他疲惫地调高水温,抱住膝盖,呜呜地哭了出来。   很快他就对自己无缘无故的眼泪感到厌恶,于是开始面无表情地收拾残局。之后的整夜,陆汀自认为过得井井有条,向总警署上传身体数据,给起红斑的部位涂好药膏,换上干燥舒适的衣裳,一切都完成之后却缩在床上不敢动弹。新打印出来的几张照片已经被他从引力车里取回,倒扣着压在台灯下,不敢看上一眼。   作为一个性成熟极晚的、甚至是第一次使用抑制剂的Omega,他通过仅有的道听途说的知识判断,自己的身体还是没有完全恢复冷静。呼吸困难、心脏狂跳等症状还在,时好时坏,况且,哪怕他抱着肚子夹紧双腿,热液仍在从深处一点一滴地淌出,浸着睡裤,早晚能染湿他的床单。   而抑制剂的使用却已经濒临过量的边缘,除了躺着之外,他似乎什么都不能做了。   还差五分钟到零点的时候,陆汀缓缓喝下一杯凉水,拾掇好些许精神,打开枕边记日记用的录音笔,连接进入毕宿五主机的存储系统,想要神志清楚地平和叙述,声音却渐渐发抖:   “2099年7月29日,雨,一整天下雨。   “我从一个讨厌的地方逃出来,然后我遇到一个人……我跟着他走,他很友好,和我说了三句话,借我一把伞。我要找到他,还给他,和他好好说声谢谢。他为什么受了那么多伤,他怎么不怕淋雨?这样不行,我不同意。M83,我现在只能叫他M83。   “他有生锈城市的味道。   “我有……不知道,我没有什么。我满脑子都是他。   “然后,十八,不,十九年来的……第一次,不得不承认。   “我发情了。   “一直在逃避的这件事。   “因为,我好像对他,一见钟情。”    第3章   大概辗转反侧到了日出时分,陆汀才勉强睡着,等他被满屋回荡的闹钟声惊得弹坐而起,已经是正午十二点。   好像做了个不怎么干燥的梦。   偏头痛严重,昨晚设置闹钟的时候以为到了这个点钟无论如何都能睡饱,没想到自己那么能熬,但像现在这样全身迟钝地躺着,根本也没了睡意。   “宇宙大力怪先生,中午好,”Lucy精神十足的声音把他从短暂呆滞中拽了出来,“今天是2099年7月30日,星期四,美好的一天即将开始,目前天气为多云转阴,太阳能板工作效率为52%,风向偏东南,风速每秒3.7米,所在高度辐射尘浓度为16%,预计晚间——”   “行了,我今天没打算出门。”陆汀坐在床沿,缓缓站起,汗湿的睡裤贴紧他的大腿。   “好的,这也是我给您的建议。根据您目前的体征计算,下一针抑制剂的服用时间是大约六小时后,我会准时提醒,”Lucy说着,播放起猫王的那首Always on My Mind,把去往浴室沿路的仿日光灯管齐刷刷打开,“恭喜您一见钟情。”   “……谢谢,记得打扫一下我的床。”陆汀无法把步子迈大迈快,这让他很不舒服。   “不用客气,请问是否需要帮您模拟M83先生的全息投影,与您共进午餐?”   “能模拟出来?”   “哈哈哈哈,参考记录仪里的视频就足够了。”   陆汀心说,这么一看你知道的也太多了,等我好了就去给你改个更复杂的密码,我还要把这种诡异笑声从你的语音系统剔除。   “搞清楚,我只想要真的好吗,要能摸的,能抱着我帮我打针的,能吃下我种的樱桃和紫甘蓝的,”他对着浴室的镜墙看了看自己皮肤状况稍有好转的脸,以及两片少见的红晕,把水温调到37度,“还要能用人的大脑真正地记住我。”   “这可真是个技术难题。”   “中午我要吃芦笋沙拉和肉松烘蛋,还有蜂蜜芝麻面包,饮料要热可可,这不是难题吧?”   猫王的那首情歌竟然单曲循环了起来,Lucy说:“收到,祝您洗漱愉快。”   餐后陆汀缓慢地爬上飞船顶部左侧的观光舱,也就是凸出的一块球状空间,纯玻璃制成,就像是毕宿五这只“大鳐鱼”的喷水孔,之前陆汀看过不少此类动物的影像资料,还在VR水族馆围观过几次,一度认为自己的类比十分形象。   说是观光舱,事实上窗外大约二百米远处的建筑就已经难以看清了,沙黄色充塞天空,只有那些巨大的广告牌透出少量变换的光线,鲜艳却荒芜,宛如置身毒雾阵阵的人造丛林。而下层的情况显然更糟,大量的辐射尘埃沉聚在近地面,垂眼望下去,宛如黄沙滚滚。   以前陆汀很少去在意,现在却隐隐期盼下雨。   有雨的时候,陆汀觉得M83只需注意避雨这一件事,而不会连路都看不见。   那他现在又在哪儿呢?在做什么?毕宿五成天绕着圈转,看看轨道图就知道,此时离昨天的街道和车站十万八千里。不过,至少不会比自己还惨,陆汀又琢磨,整个人软绵绵的,除了发呆什么都做不好。他额头抵着玻璃,瞪大眼睛往下面的辐射云瞧,也不知在找些什么。   视频通话的拨入打断他的忧郁冥想。   陆汀看了两眼面前窗上弹出的对话框,点击拒绝,又把语音通话拨回去:“姐,我现在破相了,不能见人。”   陆芷笑道:“警署已经把你的数据传给我了,就说你不能淋雨,有没有按时涂药?”   “涂了好多,”陆汀五指按着眼前的玻璃,又把发热的侧脸枕上去,老实道,“还有更重要的那件事呢?”   “哦对,18岁零114天,我老弟终于长大了!三个月一次的考验开始了。以后每年今天都送你个蛋糕好不好?天然奶油做的那种,牛吃的也是真正的草。”   “不要!我这种情况根本吃不下奶油。而且我是19岁。”   “为什么总要把自己说大一岁?”   “因为18岁听起来还像个小屁孩,”陆汀顿了顿,大声道,“论虚岁我真的是19,以前中国的虚岁,你听说过吧?”   “那是什么古老记岁方法。”陆芷叹气,“听说你准备辞职?”   “是调职,我还没填完表格,不过现在已经脱编,确实也没地方上班。”   陆芷了然道:“神枪手被当成绣花枕头受委屈了。”   陆汀点头:“太无聊。”   “对了,爸爸没有安排谁去照顾你吗?”   “我没告诉。也不需要。都说了不要天天把我当残废了,上次我们达成协议,以后我自己照顾自己,谁也别跟着我,条件是我去参加相亲。”   “然后你跑了。”   “……我又不喜欢他们。”   “嗯,姐明白。我也搞不懂老爸究竟在想什么,你前一天还是个小孩子哎!我和大哥他都没有去催。这次也真的太险了,说不定就是突然见了九个Alpha接触信息素过于密集,才导致你突然发情,幸好我老弟身体好头脑也还行,跑到下层也知道回家,没吃什么亏。”   陆汀清了清嗓子,道:“不是因为他们。”   “什么?”   “我对他们又没有任何感觉,就像我去趟公共场所也不会受什么刺激,跑了之后我本来走在路上好好的,和平时一样,”陆汀下意识站直身子,因为他觉得自己说的是件大事,脸上还带着方才枕出的手指印,“但是我又遇到一个人,特别好心特别温柔地帮了我,还特别好看,真的,看到他我就呆了。他好像是……锈铁味,但又和那些破铜烂铁有细微不同,就特好闻特容易上瘾。”   陆芷足有十来秒没应声,忽然夸张地拖长声音,“哦——喜欢人家了?”   陆汀红了耳尖,“嗯,我才知道原来是这种感觉,姐姐,你相信命中注定的爱吗?太神奇了,就好像齿轮终于对上了一样,昨晚做梦,记不清了,但我就是知道有他。”   “是个Alpha?”   “是,我可能就是闻了他的味道,才突然……”陆汀更不好意思了,小声道,“但联系方式我还没要到呢。”   陆芷轻轻地笑:“这好办,谁的档案你查不到?不想自己动手,我也可以帮你。”   “千万不要,我不想查他,感觉很不尊重人,换我我也会不高兴的。我就准备去那个大巴站等等看,他应该是经常要坐,对那一片他也很熟悉,应该经常去吧,”陆汀仔细盘算着,又道,“对了,你们Alpha一般喜欢什么味道的Omega?”   “这当然因人而异,男孩子的话,我喜欢茶味,或者柑橘薄荷之类的,就是清爽的类型,这样的beta也很好啊,还有很多人喜欢甜腻一点的,最常见的就是蜂蜜和部分花香,”陆芷忽然抬高声量,“刚才忘记问了,你弄清楚自己的信息素了吗?”   “……没有。”   “还是没有?昨天晚上体温38.9度的时候也没有?”   “就没闻见呀。”陆汀没精打采,我闻见的都是铁锈味,他差点就这么说了。   他确实也没从中辨别出任何属于自己的味道。   “不应该吧,按理说发情期的味道是最明显的,”陆芷发愁道,“你从分化开始就一点迹象也没有,别的孩子青春期就能测出来了。”   陆汀也很发愁,“我刚才起床测了,结果还没看,”说着,他打开投影上Lucy刚刚上传的检验报告,差点说不出话,“……不会吧,真的没有。”   “我没味道,姐,报告传给你了。”他又绝望地说,“而且我的发情期好像也没别人那么要死要活,来得这么晚,还能爬梯子呢……你说我会不会是那种发育不完全,就是,好吧我可能就是没有任何性吸引力!从小就这样,都以为我是Alpha,烦死了!”   “胡说!”陆芷喝道,紧接着又放柔声音,“虽然不太常见,但我们临床上的确也存在这种情况,有些人的信息素味道就是不明显,但是信息素本身是存在的,对于和他结番成功的伴侣来说,也是一样可爱一样好。”   “万一我就是连信息素都没有呢?”   “不会的,那样就不会检查出你这张单子上的参数。”   “哦。”陆汀仍旧萎靡。   “所以这不耽误你找对象哦,一个人喜欢你,和你在一起,也不是因为你有什么味道,否则还能算真爱吗?老姐还等你把人追回来看看有多美呢,”陆芷耐心地说,“不过一定要等发情期过去,这两天就好好待在你的毕宿五里吃饭睡觉。”   陆汀愣了一会儿,听着这番话,眼眶居然都酸了。昨天晚上开始他就容易多愁善感,一个人闷在这偌大的飞船里面对从没经历过的事,虽然并不至于手足无措,但还是觉得好孤单,能找到的人却一个也不想去依赖。那种若有若无的难过吊着他,都快让他不认识自己了。但他知道陆芷永远是在关心自己的。   “我明白,姐,还有件事,你觉得我可以联系一下我妈吗?”吸了口气,他又解释道,“她也是Omega,比较有经验。”   “最好还是不要。”陆芷显得有些犹豫。   “薛阿姨的封闭项目还没结束,最好不要让她分心,Lulu,你知道的。”她又补充。   “不要这样叫我。”   “怎么,模仿一下薛阿姨的口气,你就不愿意啦?”陆芷咯咯地笑。   陆汀也笑,无声地,也有些无奈。事实上他已经想不起来母亲这样叫自己时的模样,刚才那样说,也只是因为觉得这称呼太小孩子气了而已。   之后的下午,陆汀把时间花在自己的果园和菜园。毕宿五整整一层,至少40%的空间都被他用于种植作物,当年弄来那么多无污染的天然土壤就费了不少力气,每天用特殊装置燃烧肼类化合物从而获得浇灌用纯净水的过程也不容易,后来又是自学授粉嫁接,又是反复调整温度湿度风速光照,模拟出世纪之初地球上的四季,好让那些珍贵的种子适应人工环境……这都是陆汀十岁出头就开始做的事。   的确,他喜欢植物,也喜欢坐在绿叶间嗅闻着湿润泥土气息的感觉,虽然他和他的沉默伙伴们都飘在空中,好像无依无靠的一座浮岛。   但即便如此,植物也是能扎根的东西,它们欣欣向荣,也给予回报,陆汀甚至偶尔觉得自己能看到它们的生长,那些微乎其微的变化过程。   最近樱桃就要熟了,一棵三年的小树。陆汀靠着那根不算粗壮的树干坐了很久,从几年未见的母亲想到自己的性别,又想到不争气的信息素,想到雨和钢铁,最后想到M83。   脑海中对那人的描摹甚至详细到让他对自己的画技产生误解,仿佛握笔在手,就能把那人栩栩如生地勾勒出来。   最后又是Lucy打断他的白日梦,要打抑制剂了,一回生二回熟,除了发热乏力以及体液分泌过剩之外,陆汀没有太大的不适感,不紧不慢地把针剂推入静脉,又不紧不慢地下楼,吃掉他的晚餐。   饭后又冲了个澡,在各个船舱里逛了一圈,检查了备用抑制剂的存储量,陆汀回到卧室,仰面一倒,陷回自己柔软的圆形大床。   “我要网购。”他说。   电商界面立刻在床前的投影屏上弹出,陆汀捏起枕边的遥控球,握在手心缓缓地滑动,“信息素香水,Omega用的,帮我查一下。”   Lucy说:“您最后还是做好了决定。”   “第一印象很重要,白开水一样的迷之生物,谁会喜欢。”陆汀煞有介事,迅速选中几款价格高评价好的,茶味,柑橘味,薄荷味,凡是和清爽沾边的他都添加了一个,蜂蜜羊奶之类的甜腻款他也挑了不少,当然去除了玫瑰、皮革、茉莉之流,毕竟不想和家人朋友重复。   “宇宙大力怪先生,您不如把这家店买空。”Lucy提醒道。   “有些我自己都不爱闻,”陆汀认认真真地填写配送坐标和联系方式,专门备注了放在邮箱不要敲门,爽快地下单支付,“明天就能送到了,目前看来我的发情期要持续多久?”   “计算结果是5天8小时,还要再坚持几天,请加油,”每当模仿人类表示关心时,Lucy就显得很人工,很不智能,“您准备喷哪一种去见M83先生?”   “你觉得哪种好?羊奶配我是不是有点搞笑,薄荷太普通了,龙井茶会不会太淡?他喜欢什么类型啊。”   “抱歉,这恐怕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宇宙大力怪先生。”   “哦。”陆汀忽然觉得自己很像个精神病患者。   居然在跟一个软件讨论感情问题。   六天过后,在治好了脸上的斑疹也度过了首次发情,终于能够正常出门的时候,陆汀最终选定了一款名叫干苜蓿的植物类香水。这种作物本身他也尝试过种植,但失败了,当作原始植株的几棵还没开出紫花就枯死在培养箱里,剩下几颗种子,陆汀没舍得用。但陆汀喜欢它们生长时的的味道,这香水也很好地还原了出来,闭上眼嗅一嗅,陆汀就能想象自己坐在落日前,旁边有一条河,风在广阔的苜蓿地上吹出连贯的微波。   他喷得很淡很淡,毕竟发情期外的Omega闻起来就应该是似有似无,陆汀总怕自己做得太过头,惹人反感。又怕身体激素还没完全稳定,找到人家又开始莫名其妙地脸红腿麻,他还口服了两颗弱效抑制胶囊,算作预防。   下午四点,陆汀骑上自己纯白的悬浮摩托,把面罩扣好,又摸摸腰带上挂着的伞,等待启动轨道徐徐升起,心中忽然产生一种成败在此一举的肃杀。   “加油,您今天的形象是一百分哦。”Lucy给他鼓劲。   可不是吗,巧克力棕的短皮夹克配上窄腿深灰牛仔,内搭一件纯黑的鸡心领T恤,陆汀可是全方面琢磨了一番,认为这样又不太骚包又能让人眼前一亮。眉梢周围的杂毛刮干净了,染成浅亚麻色的头发也认真做了补色和护理,顺滑得不行——   虽然现在已经被吹乱。   陆汀俯冲,只身驶入尘埃,它们一团一团地聚着,被下午的阳光映成灰黄色。   有轻轨站辅助定位,陆汀很快就找到了那个车站的坐标。地面上比雨天热闹一点,陆汀不仅途径上次M83提及的自助妓院,还经过了几家小摊小贩,商品多数都是食物,蛋白块没有低温储存,维生素糖也没有密封,就那么摊在桌上出售,暴露在辐射尘中,是他从未见过的模式。但他也来不及投去多少关注,匆匆赶到车站,还不到五点。   陆汀把摩托藏在一座荒废大厦的廊柱后面,插着裤兜在站台上站定,开始他的等待。能见度着实不乐观,天也暗得很,他只能时刻盯紧上次来时的方向,等着三个身影,或是一个,忽然隐现,被自己认出。   这条线路的大巴是30分钟一趟,陆汀记得,载着M83开走的是七点整的那一班,可他等到七点半,送走了6轮,还是没能碰上自己找的那位。   周围聚起几撮等车的人,数量不多,也聚不了多久,同路的人都会上车,坐在玻璃里面,听着发车20秒的提示,总会有人奇怪地在陆汀身上扫视几眼。   陆汀不为所动,只是摘出几根被面罩夹乱的刘海。   当然,他的心里并非毫无波澜,天确实已经黑透了,他又天生患有轻微夜盲,虽然面罩目镜的夜视功能能够大概弥补,陆汀还是不喜欢夜间在自己不熟悉的地方待上太久,尤其是,他还在做着“等待”这件让人没底气的事。   不过也不能说有多么发慌,本就没指望第一天就能碰上,大不了明天再来,明天再不行,那就后天。说不定人家今天没出门,或者换了别的交通方式,反正再等一轮我就不等了,他这样打算,却在八点那班大巴远去之后,仍然迈不动离开的腿。   如果真的换了别的交通方式……会不会有更方便的?那以后还会在这里碰到吗?还是说那天本就是个巧合,M83也不是这条线路的常客?   总之再等一班吧?香水味都快吹没了。陆汀告诫自己沉住气。   于是他等过了八点半、九点、九点半……蓝惨惨的街道上,任何细微的声响都被放大,一颗接着一颗的大胶囊来了又走,载着寥寥的人,通往河流对岸。尽管都城地处赤道附近,但辐射尘阻隔在大气中,吸收了太多阳光,导致近地面夜间温度常年维持中下水平,附近的高温电池墙和排污管都轮休了,陆汀开始时不时吸吸鼻子,抱着胳膊低着脑袋,百无聊赖地拿靴底磕着地砖的缝隙。   踢烦了,就倚在站牌上,差点昏睡过去。   是脚步声把他从疲倦和饥饿中叫醒,陆汀猛地睁眼,目光对着地面,他看到三个影子。   困意顿时消散,连头皮都发麻了。   淡淡的铁锈味中,陆汀转过脸庞。   头顶的高功率灯管照得一切如同白昼,身边约五步远处是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身高都是十二三岁的模样,脸部仍被旧式防毒面罩遮了个严实。男孩戴着耳机听歌,还在漏音,一身运动服,女孩则腼腆地垂着脸,身穿整洁的厚连衣裙、圆领毛外套、长袜和小皮鞋,面料都起了球,衣襟上扣着两颗银闪闪的六芒星的奖章。   细看男孩的书包带上也挂着一个。   陆汀清楚地记得这种东西,镀有当今极为稀缺的铂,制造起来还得联合政府的稀有资源办公室给授权,特区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老师拿来表彰极少数优秀学生,每学年一个班级通常只有10颗。陆芷总会骄傲地领着他回家,把他的星星奖章摘下来,挨个裱上框子,钉在墙上。   而这两个孩子的“家长”显然没有陆芷当年的兴高采烈,他正神情稀松地望着前方发呆,而前方除了空荡的马路和蒙尘的大厦底部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回倒是没有背刀,换成一只米白色学生背包,边缘都镶了防磨防滑的红边,包带上还挂了只粉红色小熊。身上简单地穿了件黑色高领衫,条形码被遮住了,**是皱巴巴的工装裤,都很单薄的样子。   侧面看去,他被大股白光簇拥,也是薄薄一片。   为了显得真诚友好,陆汀摘下面罩,又用力捏了一把自己汗湿的手心,从后面绕过那两个孩子,听着猛烈的心跳走近,“嗨,”他干巴巴地站在M83身边,不知怎的,也只敢盯着面前的马路了,手倒是准确地摸到腰后,摘下那把折叠伞朝身侧递过去,“洗干净了,又补了一点防酸涂层,还给你。”    第4章   M83似乎转脸看了他一眼:“谢谢。”   陆汀手中一空,雨伞被抽走,从他握着的另一端。手指并没有接触。   “我也来等车,想着也许会碰到你呢?就把伞带上了,没想到这么巧。”陆汀说,“我办好乘车证了,也安装了那个程序,这个车应该十点钟就有一趟吧。”   现在是九点四十四分。   “嗯。”M83道,将伞把后的挂绳缠上手腕,随意地垂着。陆汀动了动睫毛,悄悄看着他的影子:“上次谢谢你啊。”   “不客气。”   “一会儿有事吗?我想请你吃顿夜宵,还有……”陆汀看向身子另一侧,对那两个孩子,他又能大大方方了,“你的弟弟妹妹?”   “他们明早还要上学。”M83应该是默认了弟妹的事。   那我就单独请你呗,正好。陆汀把这句话吞进肚子。   “真的不用这么客气,我也没有帮你什么。”M83又道。   陆汀发觉自己居然连把头转回去盯马路的勇气都没了,他就保持方才的姿势,瞧着女孩衣襟上的星星,听见男孩问:“你是警察?”   “我是。”陆汀看向他面罩上两个黑洞洞的圆形目镜。   男孩竟立刻拉着女孩挪远了两步,声音被面罩闷着,仍显得很不友好,“你要坐车过河?去做什么?查案?抓人?那你怎么不穿制服?”   陆汀心说,您管得还挺多,如果我说我是要去泡你哥,把你哥接到我家去,和我一起住,才不带你,你能打我吗?   “我去治病。”他脸上还是一本正经。   “什么病?”男孩果然追问。   “反正是怪病,四肢乏力,代谢加快,脑子只能想一件事,”陆汀优哉游哉胡乱说道,又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扯下背包翻找,“我姐是个医生,她说这病就是我老是忘戴面罩吸了太多辐射尘导致的,可难治了,预防总好过治疗——”   “所以这个送你。”   一副崭新的防毒面罩,主流品牌两个多月前推出的最新一代,还是限量发行,过滤夜视通讯等功能均齐全,使用寿命还有完完整整的40个月,被他递到M83跟前。身体也跟着自然而然地转了过去,陆汀终于撩起眼皮。   就着此处灯光,他看清楚了,那双眼睛是一灰一绿。   左边是灰……大概是。仅比黑色淡一点点,隐约含着团蒙蒙的雾,浅浅看一眼还好,往深了紧盯着瞧,仿佛就很快会陷入极力想要弄清“这眸色到底该怎么描述”的怪圈。右边则是透亮至极,望过来的时候,薄而光洁的眼睑微微下垂,眼角还是上挑,瞳仁折射白光,像块色调浓郁的翡翠。   “我上次看你也没戴这个,还淋了雨,真的不好,”陆汀被看得躲闪,他发觉自己的思绪又变成乱糟糟的了,在M83平直的目光面前,他解释不清这面罩的来路,为什么随身带着,又为什么恰好能遇上,还能拿出来送,“总之你戴着吧!你戴我也戴。”他直接稀里哗啦拆了包装,把纸盒跟密封袋塞回背包。   M83还是那样专心望着他,似乎有些惊讶:“找我有事的话,请你直接说。”   陆汀差点噎住,捏着面罩一角的手悬在半空:“我没事,我——”   “哥你就收了吧,”男孩在他身后插嘴,耳机大概是摘了,吵嚷的漏音更加明显,“平时还捡不到这种东西,一只的价钱就够我们花半年,而且咱们那边商店都没授权卖,在路上找个人抢都抢不到!”   M83却默默把陆汀的手按了下去。不远处橙光乍起,是大巴来了,他直接绕过陆汀站在弟妹身后,门一开,就把孩子们推上台阶,随即自己也上车。   陆汀立刻停止怔愣,紧攥着方才被碰到的那只右手的五指,追在后面刷上身份磁条,快步登入大巴。只见中间两排座位,两个孩子已经摘了面罩,M83则刚刚把妹妹沉甸甸的书包放回她腿上,自己在弟妹后排靠窗坐下。   这车上本来就没几个人,方才一同等车的又只有他们四个,他旁边就是空座。   陆汀走近,走得很急,靴底在橡胶地面上擦出声响,“你帮了我,又不让我请你吃饭,我就想给你回礼,”他在过道站定,和M83隔了一把椅子,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请问这有什么问题吗?”   M83皱眉:“这不是等价交换。我也不需要它,辐射尘对我影响不大。”   前排的女孩转回身子,趴在靠背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哥哥,这个警官是好人吧……他在关心你呢,而且,你老是只给我们戴,我们也很担心你的。”   声音很小,还怯生生的,M83的眉头松了,但也不搭理她。   陆汀忽然灵机一动,感激地看了那小姑娘一眼,又道:“我家里还囤了几个,下次送给你弟弟妹妹,他们现在用的都太旧了,但前提是,你现在要把这个戴上,”顿了顿,他又大声地补充,“我给你戴!”   他这就俯身,凑到了M83跟前,面罩的开关已经打开,只需轻轻扣上去,它就会根据面部线条进行自发性形变,调整到完全贴合的程度,再永久地把形状固定下来。   M83并没有反抗,就那么靠着椅背仰起脸,一副随你便的模样,看起来还有点乖。   指尖触到被过滤的呼吸,陆汀细微地抽了口气,稳住手腕,轻轻帮人捋了两把夹在边缘的头发。调整完毕的蓝灯亮起,陆汀在护目镜前挥了挥手,“睁眼看看?”   M83说:“我没闭眼。”   陆汀看着他愣了两秒,忽然“扑哧”笑了出来,眉眼弯弯的,映在那镜面上。不知怎的倒把自己笑得脸红,他又兀地站直身子别过脑袋,下意识抿上嘴巴,连那两个回头围观的孩子都不敢看了,只把目光落在大巴尾部的倒计时上。   车厢里辐射净化器的正在嗡嗡地响。   还有四分多钟发车。   “对了,”陆汀努力做出不经意的样子,“联系方式给我一个,我把说明书发给你。”   M83已经摘下面罩放在旁边座位上,闻言,他直接扯低领口,露出那道条形码来。   “……干吗?”陆汀只觉得舌头打结。   “扫这个就什么都知道了。”M83悠闲地跷起条腿。   陆汀前两天刚刚复习了一遍人造人编码的问题。他一度认为这种户籍制度相当反人类,迟早要废除,于是怀着某种抵触心理,在学校没怎么认真听过,毕业后一直待在上层,也是很少接触。但如今不同,既然喜欢的人身上也有这种东西,那他当然要了解,仔细翻翻存储笔记的磁卡,心里也就门儿清了。   他知道,扫过这道小小的条码,别说联系方式了,眼前这人住在哪里、有什么家人、哪天出生又有什么样的教育工作经历,甚至是大部分基因信息,全都会一应俱全地出现在自己的警用手环中,随时能明明白白地投影出来。   任何一个警方人员——哪怕不是他这种优秀警校毕业的正规警官,只是增录的协警,那些来路不明佣金低廉时常和平民爆发冲突的家伙,都有权限这样做。   只因为对象是人造人,或者他们的后代。   但陆汀当然不想。他甚至没动过从记录仪里的视频截取条码进行复原的念头,确切地说,是他对这种私自调取他人隐私的行为感到有些不齿。   并且不甘。   他可不是在以警察的身份去认识M83,要是他扫了,岂不是从开头就错了?   “你还是把通讯码给我吧,”他调出手环的投影键盘,蓝莹莹的一个热敏光屏,被他的手腕托着,伸到M83面前,“按就好了。”   发车倒数两分钟的提示忽然响了起来,在这短促的铃声中,M83没有多说,手指像是只在键盘上轻巧地划了一遭,陆汀差点以为他在忽悠自己,然而收回来定睛一看,新联系人确实已经添加上了。   备注仍是一个编号,不过变成了条形码的后七位,CTA9M83。   “我叫陆汀,叫我Lu也行,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陆汀赶紧问。   “我们都是叫编号的,不像你们,”前排男孩又开了口,陆汀方才都快忘记他的存在了,“比如我叫R179。”   “我是R180,”女孩轻声说,“我们是双胞胎,但是异卵,所以长得不像,我们在一个学校不同班级,今天哥哥开家长会,轮到去我的班上听了……”   意识到自己的跑题,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M83点了点头,算作对弟妹的补充,以及对陆汀的解释。   还剩20秒,广播正在提醒:“各位乘客请坐稳扶好,正确使用安全带——”   陆汀忽然哑口无言,他又瞧见M83抬起眼来,看向呆立一旁的自己,拿开邻座上的面罩,大概是一种顺其自然的欢迎。   他却僵硬地转过身,自觉坐到了这三兄妹的后排。屁股挨上椅面的那一刹那,他的目光擦过前方不足半米处,那漆黑的发丝和白净的耳垂后颈,心中顿时充满憾恨,他又何尝不想坐在那里?那简直是给他量身定做的位置,谁去抢他还得跟人急。   那为什么不坐?   只能怪自己太怂,提前想了那么多话题,真要挨在一起,他却仿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尴尬笨拙坐立难安的模样,他才不想被M83看见。   说到底还是太容易害羞,到底哪来的那么多碍事的羞涩?陆汀揉揉还在发热的脸,在心里骂了自己两句。   随后美滋滋地摆弄起手环来,发送面罩使用说明过后,他盯着编号和通讯码的那两串字符从左到右地瞧,接着又是从右到左。很快就能熟背了,陆汀又靠上椅背,两手搭在小腹上,心情愉悦地和前排那位立起来的一撮乱发交流感情。   它跟着行车的节奏,时不时颤上两下。   大约十一点二十六分,大巴经过一条河,设计的就是两栖,此时也就像是行船水上。这条河叫作“撒克逊”,大部分流域的河水是黑的,入海的那一段据说是红,但陆汀只在资料片里见过,他对于这条河流的亲身体验仅限于在空中透过辐射尘层,模模糊糊地瞭望几眼。   “这就是我们住的地方了,码头旁边,要再往深处去一点,很大的一片街区。”R179半跪在椅子上指向窗外,而那里乌黑一片,陆汀只能看见些许错落房屋的影子。   “我们过一站就下车了,”R180也冒出脑袋,听得出来,她已经努力把嗓子放开,“警官,你要在哪里下?”   “我在你们下一站。”陆汀脱口而出。   说完就后悔。你就是怂!事到临头往后缩!跟着人家一起下去不是你巴不得的吗!他又在心中吼自己。   “终点站?那一片超级乱,我都不爱去,什么医生会住在哪里?你到底什么病啊。”R179狐疑道。   “我有地图,而且别忘了,我可是警察。”陆汀瞪着他。   R179耸耸肩膀,戴上自己的面罩,背着书包到车门口等着去了,R180低头跟着他,M83也没有任何表示,新面罩他也不戴,只是挂在腰带上,照旧提上妹妹的包,约莫两分钟后,领着两个孩子走下车去。   “嘿,再见啊!”陆汀站起来喊。   车门一关,外面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包括M83可能回应的那一声道别。不过,大概本来就没有,车子启动前陆汀看见他的背影,已经走下车站了,连头都没有回。   没事,再见再见,还会再见。陆汀默念道。   在终点站下车时,陆汀头皮一紧,连着打了三个喷嚏。手环显示体感温度是5度以下,在这理应比较温暖的八月。一同下车的只有三个人,各自走开,陆汀又一次独自站在全然陌生的地界。   他把夜视功能开到最高,至少聊胜于无了,又照着方才做好标记的地图,沿大巴线路原路返回。   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目的地是哪里,难道要这么保持半瞎状态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过河,直到回到出发的车站骑上藏在廊柱后的悬浮摩托?陆汀当然清楚这不现实,最省事的办法是再找一辆反方向大巴,一路再坐回去,或是打个电话叫人来接自己。   陆汀决定先走到前一站再说。来都来了,他想在M83成长的街区好好逛一逛。然而所见所闻不能说让他失望,只能说让他震惊——没有熟悉的高厦,也没有特区下层的小贩和行人,只有临时搭建的破落平房,堆纸箱似的挤在一起,他走的路就是最宽敞平坦的那一条。人们似乎都不爱开灯,也不爱出声,一切都是又黑又静,茫茫灰雾中,陆汀只能盯紧路面,时刻注意着耳麦里地图的提醒。   走了大约十来分钟,不到一半的路程,陆汀居然发现一具死尸,就在路边墙角靠着。已经腐烂得差不多了,脖子上的皮肤不再完整,有没有条码也看不出。陆汀没有再动他,深呼吸两口,沉着地拍照,记坐标,插入疫情监测针,再把数据打包上传总警署。   “Officer Lu,我们已经收到您的报告,将尽快给出反馈。”   平克的声音在此时显得格外亲切,但陆汀心里明白,这反馈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对于这片区域的警情,警方的态度一向很消极。   但他能做的,的确也已经做完了。   莫名地,他又开始难过,背一遍新得到的通讯码再倒着背一遍,好像又得到了些许安慰。绕过一个堆满废旧家具的巷口,隐隐约约地,陆汀听到引擎声,警觉地摘下一边的耳麦,他眯眼向前看去。   确实有辆摩托在移动,速度不慢,向着他。   陆汀反手握紧枪托,贴着墙壁站定。十多秒后,那摩托在他面前停住,十几年前的款式体积庞大,宽轮窄座大圆筒前灯,黑漆布满划痕。M83骑在上面,套了件透明桔红色的、类似塑胶半身雨衣的东西,侧目看着他。   “你来这儿干吗?”陆汀喉头发紧,他想这一定是幻觉。   “因为我知道你一定还在这条路上。”   陆汀觉得更离谱了:“所以你是来找我。”   “是你在找我。不只是道谢的事吧,这里也没有医生,有话直说对我们都合算,”M83说着,把腰后别着的雨伞摘下,映着摩托前灯,明晃晃地递过来,“先上车,换个地方聊,一会儿要下雨。”   “下雨?”陆汀握住伞的前端,电子管家并没有给他这样的预报。   “我的感觉。”M83掸了掸后座上的灰,紧接着握住油门,手指搭在黑色的车把上简直白得刺眼。引擎轰鸣得更响了,好像马上就要开走,M83依然那样一眨不眨地盯住站着不动的陆汀:“它一般都很准。”    第5章   摩托上方好像悬着一团风,速度一旦快起来,它的力道就很大。   M83驾轻就熟,并没有按照大巴线上的大道走,这一路上颠簸也挺密集。陆汀两手空空却没有地方可扶,只能小腿用力夹着后轮上方的侧盖,后腰隔着一把手枪和一把伞,抵住供能用的氢箱,以防一不留神就被掀翻在地。   其实也就开了不到两分钟,而摩托速度已经完全提到了稳定状态,M83对此地的路况和旧摩托几乎为零的减震效果显然习以为常,随意越过堆在路中央的废弃物,雨衣迎风敞开,兜住猎猎的气流,仿佛只有袖子还在手臂上挂着,下摆已经扑到陆汀的身前。   下面那把细腰,被朴素的黑毛衣包裹着,偶尔露出窄窄的一小截,看着都冷。   陆汀对自己说:你要忍住,要沉得住气,要矜……   矜个鬼啊。   “你雨衣都快飘起来了!”他高声道。   M83不应声。   陆汀接着说:“我帮你按回去吧,”试探着,他把那鼓起的塑胶在M83腰侧压好,又把那蜷起来的毛衣往下拽了拽,“我能扶着你吗?”   这回声音放小了,呼呼风声一刮就散,似乎是下意识的,闭上嘴陆汀就不指望身前这位有什么回答。   却听M83道:“扶稳。”   陆汀立刻心满意足地搂上去,在这之前还悄无声息地摘了面罩,不敢往实了抱,也不敢把脸蛋搁上那副脊背。雨衣的触感滑凉又厚实,他只是想……轻轻地用鼻尖蹭那么一下。   锈味忽然明显,不知是的确变浓了还是离得太近的缘故,总之将劣质塑胶的味道都盖了个完全,M83飞扬的发丝也在此时碰上他的额头。   于是陆汀不自觉揪紧手中抓着的衣摆,手再使点劲仿佛就能把脉搏握住,他合上眼皮却张开嘴,又闻了两口。   周身还是黢黑,午夜前的低气压下,霾尘聚得更浓了,只有前方被远光灯破开一道口子,好比雪白小刀插入积灰下的黑色绒布,剩下的不知还有几尺。入侵感就这样压在陆汀肩头,时刻不停地无声堆积,却有人挨在一起,带着他稳定迅捷地向前,于是好像摘下目镜也不用害怕夜盲了。   渐渐地,陆汀就把身子放松,柔顺地枕伏在了M83背后,双手交叉,环在他的腰前。   M83仍然专心驾驶,毫无反应。   “这些房子都不开灯,也没声音,”陆汀开口问道,“你们家那边也这样吗?”   “不是。”声音从空气传播,进入右耳,也从胸腔传播,进入左耳。   “那这里面都有人住吗?”   “都是快死了的,染上毒瘾又没钱才会住在这边。”M83顿了顿,“还有得病的。”   “什么病?瘟疫?”   “不止。”   陆汀咬紧嘴唇,再次望向途径的房屋,它们里面好像只装了一种东西,那就是死,被他事不关己地匆匆路过。这都是他在警校、在新闻和资料片上从没听过的事。先前得知办理跨河大巴乘坐手续那么麻烦,两片区域的交通控制那么严格,他以为只是出于自然人和人造人之间惯有的隔离。   直到窄道两侧开始出现少量广告招牌,亮灯的窗户也流出人声,陆汀才确认自己已经进入了大部分人造人真正的聚居区,这片被周围朋友讽刺为“米诺斯王宫”的都城最大的街区。它和它的别称的确相当贴合,就好比一盘错综的迷宫,浮光掠影与黑雾交织,嘈杂掩藏在噤声的破败之中,M83也稍微放低了一点摩托的速度,总是险险和行人擦身,最终在一家酒吧前停下。   只有两层,建得像个临时加油站,二层窗前挂着蓝底粉字的巨型霓虹灯,在夜里显得无端寂寞。“Apollo”,它的名字。   抛却这个夸张的招牌,阿波罗酒吧与周围建筑最大的不同是,它的门前墙角没有堆放垃圾。   “这是附近环境最好的地方了,”M83率先走进去,“我预定了座位。”   陆汀抬步跟上,绕过走廊里几株挂满空酒瓶的假树,灯红酒绿混着纷杂气味扑面而来,满屋的陌生人满屋的陌生信息素,他一个也不想闻,“不用来这儿,能不能去你家啊?”   “不行。”M83在一张高脚桌前停步,正对的墙面上,仿真的草原落日正在播放。   其他区域还有深海鱼群、茂密雨林、晴天白云下的沙漠。   陆汀悻悻然拉开自己的椅子,垂头坐了上去。这一片在此间混乱大厅里其实还算清净,尤其现在M83就在面前,铁锈味清晰地拨开其他刺激,填充他的呼吸,这让他感到些许安慰。   “两杯啤酒。”M83对站在桌边的女服务员说。   “我不能喝酒。”陆汀举手。   服务员颔首,柔声道:“先生,我们的酒是合成的,您也可以选择啤酒口味的味素饮料,只是味道相似,酒精浓度为零。”   陆汀愣了愣:“这样吗?我只是以前没喝过酒。”   上次相亲有人想灌他,结果他直接跳窗跑了。现在倒是忽然间很想尝尝。   M83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服务员,却道:“两杯水。”   “好的,稍等。”服务员微笑着转身,陆汀这才看见她后脑勺上显示电量的荧光屏。   原来是仿生机器人,看界面应该是大概十年前的那一代,脚在地面上的电磁轨道上滑动,可以实现随时的无线供电。   “有果汁吗?就要橙汁吧,”陆汀把它叫住,“我请客,水果拼盘也上一个。”   机器人回身,对他鞠躬,说着又把电子菜单打开,托在手心:“抱歉先生,本店不提供天然食物,需要果味饮料或是维生素糖果的话,可以看看这些。”   “还是算了,就要水吧。”陆汀把目光从它身上移走,有点不自在。转眼一看,M83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正安静地望着墙上投影的金红色地平线,一手搭着椅背,一手搁在桌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着急回家吗?弟弟妹妹他们。”陆汀问。   “都睡了。”M83说。   “哦。那个,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是来看医生的,”陆汀看着那副侧脸,看得恍恍惚惚,在桌下交叉起双手,坦白道,“但来道谢是真。我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M83转过脸来,居然笑了:“朋友?”   这笑容虽然短暂,但陆汀确认自己没看岔眼。人造夕阳的艳丽足够以假乱真,不疾不徐地映照过来,有薄薄的笑意晕在他眼梢、嘴角,又好比一条斑斓的小蛇钻过陆汀的喉咙,抓不住鳞片也看不清头尾,只有一点冷、一瞬间的发烧。   不就是很美吗?美从来不需要什么理由。   陆汀呆呆道:“是啊。”   “我对你……很好奇,”他又道,“以后能来找你玩吗?我也想请你去我家做客。”   “你不用工作吗?”M83反问。   “我前两天从原来的警局脱编了,还没找到下家,差不多是这样。”陆汀解释道,“来这儿也不是要调查什么,身上没有公务的,单纯是我这个人,我连记录仪都没带,你不用紧张。”   不过紧张的好像是他自己。   M83只是点了点头,两杯纯净水被送到了桌上,他端起自己那杯,喝下去一半。   陆汀也喝了一口,在吸管上咬出印子,又道:“说半天我轮到你了,我猜你是个——”   “捡垃圾的。”M83抬起眼来。   吸管从嘴里滑出,搭在下唇上,陆汀张大眼睛问:“在哪里捡?”   “第四区。我只是住在这边。”   陆汀又开始发愣了,第四区,都城的最边缘的那块土地,离他平时生活的特区几百公里,离这里怎么说也得二百公里以上,是他从不曾踏足的地界——巨大的一片旧战场,早就被警方标成无人区直接放弃了,目前用来堆放填埋工业废料和废旧金属。   二十多年前全球核战的时候,为了把反叛部队堵在海面上,那里也引爆过一颗炸弹,威力确实不小,是都城上空长年盘旋的辐射尘的最初来源。   “就是撒克逊河入海口那边?”陆汀问。   “是。”M83看着杯中水面。   两个人谈话的时候,他就不会转头去看夕阳。   陆汀吸了口气:“那边的辐射值,到现在肯定还是不适合人类居住吧?活动也不行。”   “所以不要来找我玩了。”   “可是我没去过那边呢,想去看看,反正辐射尘飘得到处都是,哪儿的半衰期都没过,都差不多的,你不怕我就不怕,”陆汀撑着左边的脸蛋,歪头专心看着M83,“而且又不用上班,天天都很无聊,我想和你一起捡,现在就是提倡回收循环,你多个帮手也没坏处对不对?”   M83回看他,道:“幼稚。”   陆汀眨眨眼睛:“你多大了?”   M83又去瞧那水面了:“二十三。”   陆汀笑了,甜腻腻地凹下两个酒窝:“我十九岁!我当然比你幼稚啦,不许用年龄说事,那是人身攻击。”   M83果然还是拒绝:“问题是我不需要帮手。”   陆汀打直腰杆,一脸严肃认真:“你别看我是个Omega,我力气很大的,在警校和100公斤的打架都能赢,跑得还特别快。而且,虽然我这个人脑子一般般,平时破事儿有点多也不够吃苦耐劳,但是工作的时候能保证不犯娇气病。”   对他这种自说自话的执着,M83无可奈何一般,又喝下去两口水才道:“你对捡垃圾很感兴趣?那是真的很无聊了。”   “是啊,”陆汀叼着吸管,还在笑,“谁叫我喜欢——就是喜欢在破铜烂铁里待着。锈味很好闻的。”他闪着眼睫别过脸去,谁也不敢看了。   之后两人都静了一会儿,似乎一同陷入某种猝然的羞涩和尴尬,至少陆汀可以确认自己就是这样。余光看见M83揉了揉眉心,听见他问:“有没有人接你回家?”   陆汀心里一急,顿时变得极为坚决:“我现在不回家,而且也不用人接。”   “……”   “不过要是到时候你愿意送我到车站,我会很开心的。”   “伞你拿走吧。”   “外面下雨了吗?”   “我还要见一个人,一点钟他到这里。”   “你们之前约好了?”   “嗯。”   陆汀一时有点没反应明白,只剩十几分钟了,也就是说再过一会儿,会来一个人,坐在自己现在的位置上?这么近,这么理所当然,以“朋友”的身份吗?难道说M83之前所讲的预订也是为了一点钟的邀约。陆汀猛地不知所措起来,茫然、委屈,甚至大股嫉妒……这些东西可谓挥之即来,头一次如此密集地涌上心头,不讲道理地要把他推回家去,按住他的勇气,好像要让他短时间内不愿再觍着脸回来。   但他当然不肯,长长的一条路,他出发前就看清了,哪有走半步就往后退的道理。一句“那我待会儿就走过两天再来找你”就在嘴边,还未说出,眼前就蓦地一黑。   并不是他晕了,而是灯光问题,落日熄灭,草原无迹可寻,悠扬的老情歌也瞬间消逝,这片光秃秃的寂静在刹那间显得格格不入,陆汀仿佛听到了一点屋外传来的雨声,人们都在这突至的漆黑中哗然一片。   紧接着又转为混乱,室内温度迅速冷却下来,电子服务员和机器保安们大概也集体停止了工作,缺乏疏导的大厅翻滚起叫嚷和辱骂。由于门口的电子插销也失去了电源,他们似乎没法推门出去了。   陆汀紧紧捏着面罩,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戴上夜视目镜也不会有多么理想的效果,无非是红外成像下挤成一团的灰色人影,倘若不戴,眼前就会出现模糊的波状光晕,夹杂在毫无光源的浓黑中,想去看清目光就会涣散,脑袋就会昏沉,陆汀知道这是自己眼睛的问题。   “停电了。”M83似乎站到了身边。   陆汀赶紧跳下高脚凳,凭直觉往他身边靠:“是主线路出了故障?怎么全停了?”   “应该不是。”M83说着就抬步走开,那种笃定的方向感就像是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地。陆汀只能根据铁锈的气息判断位置,怕自己戴面罩的工夫把人跟丢,慌得冷汗直冒,却在掏出手电打开前被阻拦。   “不要让别人注意到你。”熟悉的声线传到耳边,一只微凉的手按住他的手腕。   陆汀本能地反手握了回去,掌根的薄茧和硬骨都被他死死抓在手心,他真怕被推开。   好在没有。M83的呼吸也并未挪远,“跟住我。”他这样说。   陆汀不清楚自己挤过了多少个人,闻到了几种刺鼻味道,又踢到了几个桌腿和墙角,他只知道M83始终拉着他,用一股收敛且平稳的力气,最终猛地停步,周围已经没有杂人了,似乎是到了什么比较内部的区域,他摸到一扇玻璃门,又忽地被人挡在身后,这扇门在下一秒钟被M83踹碎。   “手电开一下。”M83松开他,直接踩过碎玻璃进屋,陆汀赶紧把电筒档位开到最高,亮白灯光之中,这是间类似总控室的大屋子,墙上布满尺寸不一的屏幕,全都停机了,值班员握着酒杯醉倒在操作台上,呼呼大睡。M83眯着眼睛环视,似乎自动忽略了那人的存在,很快就蹲**子,在靠墙的桌下摸索一番,双手拽出一个黑色的机箱。   陆汀跳过去和他一起拍掉灰尘,箱顶上的标牌露出来,“SHOOPP”,陆汀对它实在眼熟,是发小舒锐家以前生产的东西。   其实是一块备用的万能电池。   看起来上了年头,以前各家都喜欢备上几块以防万一,就像每个楼梯间都有消防栓的一席之地,但近年来特区就把这种电池从市场淘汰了,只能使用一次,性价比低又不方便,而且它体积虽大,但和整间酒吧的消耗相比,那点储量就微乎其微了。   陆汀举高手电,眼见着M83起身在总电箱里收拾了两下,拎出一个大插头,就要往电池接口上按。   “这不够吧!”陆汀听见门外喧闹,应该是有人循着光线找了过来。   “够了。”M83固定好接口,随手把电线垂下,酒吧并没有因此恢复供电,亮起的仅是一小块屏幕和一个主机的电源灯,随即,只见他盘腿往地上一坐,拽来一副破旧键盘放在膝上,转头快速瞄了一眼,他看的或许是陆汀,又或许是门外的混乱,“我弄点电过来,帮忙在门口守十分钟。”    第6章   陆汀搞不清他说的“弄”是哪种弄法。   但人家要他守门,他当然听懂了。   门外确实有醉汉挤在走廊夹道里,人数在十个以上,脖子上都带条码,骂骂咧咧要往这总控室冲。陆汀把手电筒放在桌面上给M83照明,自己堵到门口,“嘿,冷静,都冷静点,”他踩在玻璃碴上,用英文喊道,“我是警察,问题正在解决,你们回到原位稍等一会儿!”   为首的大块头停住了冲撞,其他几位就围在他身后,“哪来的废物就说是条子,我还说我是这一片的大警长呢!”   陆汀把身份磁条插入手环,警官证这就亮了出来,“还请配合公务。”他说。   “哦——我们的小Omega——陆警官,请问这里是你的粉红色辖区吗,假证在哪儿造的给推荐一下?”大块头笑嘻嘻地哈着酒气,“里面这个还挺有闲心,电脑好玩吗兄弟?哥几个捎点东西就走,没想惹你啊,美人!”似乎是注意到了M83的相貌,他梗着脖子瞧,没得到回音就接着朝屋里挤,顺带搡了一把陆汀的肩膀,把他往门框残留的玻璃尖儿上推。   哪知陆汀非但没有被推动,还一把钳住这人手臂,“嘎嘣”一声是肘关节脱臼的脆响,接着就是一个过肩摔,他行云流水,直接把那摔得软绵绵的家伙往墙根一丢,二话不说又去拽最近那人的领子,照着膝窝一踹把他扔在为首那人身上。   随后踩住了两人的挣扎,他抬起眼问:“正好缺扇门,你们谁还愿意补?”   敢说他是假警察敢推他肩膀还敢骚扰他看上的人,陆汀可从没受过这种委屈。   剩下几位目瞪口呆,但毕竟人多势众,当然也不肯吃这种亏,一窝蜂拥上来,陆汀就死守着那扇门,不想拔枪,于是警用麻醉针都快用上了,倒是苦了地上那两位,躺在碎玻璃上挨了不少踩踏。这场混乱在突然亮起的灯光中骤然停止,所有人都被刺得眯眼,走廊外的老情歌又轻飘飘地回来了,连带各式机器重新启动的细微嗡鸣一起,浮上空中。   陆汀登时呆住,和他扭打的那两位也是,他们放开了彼此,一同看向门内。   值班员不知何时醒了,战战兢兢缩在一个大型主机后面,探出脑袋。M83刚刚拔掉备用电池上的插头,键盘放在一边,他撑地站了起来,拍拍手上的灰,走到斗殴现场几步远处,“麻烦让一下。”   几个鼻青脸肿的醉汉愣了愣,纷纷贴住墙壁,在窄仄的空间中给他让出一条出路。   M83跨过地上的人,有几个负伤的已经躺倒在屋里,更有挤进来的,或许再迟一点这门就守不住了。他的马丁靴也再度踩过地上尖锐且闪亮的残渣,一直这样目不斜视,他好像没把目光放在任何东西上,也不是傲慢,只是一种不感兴趣。   和陆汀擦身的时候,他才微微侧过脸,看了他一眼。   陆汀发着怔抬步跟紧,从进入总控室再到出去,手表的分针竟真的没划过两格。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眼见着大厅灯光从不远处流过来,陆汀才忽地如梦初醒:“不对,刚才那些人说要抢东西,那个值班员肯定打不过他们!”   M83继续直走:“那是你们警察的事。”   陆汀噎着一股子气往回跑,却见那总控室一派和谐,醉汉们蹲在墙角,有的在互相从皮肉里摘玻璃,有的在擦鼻血,值班员则正在默默地扫地。   “警官,还有事吗?”他有些害怕地看过来。   陆汀松了口气:“以后工作时间不要喝酒,还有,注意安全,有事报警。”   “唉,我明白。”值班员还是讪讪的。   “你们呢?”陆汀也在墙角蹲下。   “我们走了,我们走还不行吗!”醉汉们转眼间就全都爬了起来,挪着迟缓的步子想离他远点,陆汀却拽住伤势较重的一位,照着他脖子一扫,两秒钟之后,一笔钱被打了过去,“医药费,”陆汀略带歉意地说,“不许自己全吞了啊。”   醉汉们似乎还没反应过来,陆汀更是没心思再多说,朝着大厅流转的波光快步跑去。他在原先的位置上找到M83,落日,草原,M83又是那样专心致志地凝视它们,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杯水还好好留着,陆汀一撑桌面,颇为轻盈地坐上高脚凳,气喘吁吁地灌干净凉水,抹抹嘴角问:“刚才,怎么办到的?”   “编了个程序。”   “……发电程序?”   “偷电,”M83看向陆汀腕上的表盘,不急不缓地说,“刚才的状况很常见,不是硬件问题也不是电费不够,这边能用多少电其实是根据特区用电情况决定的,特区耗能过量,这边的供应就会被从源头控制,有远程强制断电的程序。”   陆汀脑海中闪过许多自己所在区域的高耗能产物,比如全息广告,比如电热系统,又比如富家子们在人工模拟成一百年前潘帕斯高原环境的大棚里进行的马球比赛,马是健康未变异的活马,全联邦也找不到超过一百匹,球场上的温度湿度以及宜人的气候,还有随风吹拂的青草,全都靠电力维持。   球赛就在今天,作为总统的幺子,更是前几年的1号前锋,陆汀当然也收到了邀请,心里装着其他事情懒得过去罢了。   “所以你刚才是,写了个破解自动断电的程序?”陆汀调匀呼吸,问道。   M83摇了摇头:“黑进电厂不是更直接?我把这家酒吧的序列号从断电名单上抹除了。”   陆汀终于真实地意识到,在自己面前坐着的是个能在十分钟内用一台过时计算机进入电厂二级保密系统的超级黑客。   联合政府的系统也只是一级而已。   并且这个黑客谈及工作时,自称“捡垃圾”。   强压住震惊,陆汀还是说不出什么话,却听M83道:“你可以逮捕我。”   陆汀站了起来:“我不要!”   他耷拉下睫毛,声音又变得柔软:“其实我觉得你做了件好事……”   M83坦言:“只是因为这里我今晚还要用。”   陆汀坐回椅面,又想起有人一点钟要来赴约的那茬事,居然只剩不到五分钟了,桌边走过的都是忙着清理地面的服务员,方才的狼藉也快要恢复秩序,他把戴表的手揣进口袋,却也心知这不能让时间过得有任何延迟。   “我到时候再来找你,不是明天就是后天,一起去第四区,”陆汀打起精神,指指手环,“等我联系你哦!”   M83不置可否。   陆汀又兴致勃勃地说:“我真的觉得你超级厉害,以后就跟你混了。我可以叫你老大吗?”   M83显得困惑,眨了一下眼睛,刚想开口肩头就被搭上一只手臂,“真行啊,漂亮妹妹认亲现场被我碰上了?”   这人也是厉害,动作和话语全都好比在往陆汀尾巴上踩。陆汀也就真像个挨了招惹的小狗似的蹙着眉头打量起桌子对面,他嗅到一股子浓重的汽油味,只见来人年纪不大,和M83身高相仿,一身墨绿色连体衣松松垮垮,腰带都没系,头发还染成了流里流气的银灰,长度都能扎小辫了。   顶着一头浅亚麻乱毛的陆汀断定这人是个流氓。   M83把那只手从自己肩上拿下,保持距离似的站在椅子另一边,而那位银发男显然对他的爱答不理十分习惯,兴冲冲地朝陆汀探出右手来,“行了行了不嘴臭了,何振声,平时做点小生意,小朋友你呢?”   “Lu,警察。”陆汀盯着他灰蓝的瞳孔,也看到他并无纹样的脖颈,谨慎地伸手握了两下。   一个和他一样过了河的自然人。   “想不到邓老弟好久不见业务还是这么繁忙,”这位何振声直接往M83原先的位置上一坐,惬意地招呼服务员过来,“怎么着,还能谈吗?”   “等我一会儿。”M83说。   “走,我送你到车站。”他经过陆汀身边,自然而然地就要带人走。   陆汀头脑发懵地追,等到出了酒吧大门,当头撞上瓢泼大雨,看着M83还在身边,他才敢告诉自己这是真的。   “雨太大了,路不远,走过去吧!”M83戴上雨衣的兜帽,抬高声量。   “好!”陆汀大声答应,简直要心花怒放了,连盘桓在心的那句“邓老弟”都没有方才那么纠结,撑开伞和他一同走入雨幕,满地的水亮得像油,阿波罗的霓虹招牌倒映其上,是掉落的水粉。他们踩着水粉走远,进入漆黑的窄巷,手电筒落在总控室忘拿了,陆汀就夹着伞,从背包里翻出第二只,“其实我有夜盲症。”   “猜到了。”M83本来走在前面,现在放慢步子退回他身旁,不挡他的光线。   “你的感觉真这么准啊!”陆汀怕伞骨乱戳,也不敢靠得太近,“我好羡慕。”   “感觉来源于观察。”M83道。   “那,是因为我说我会很开心,所以你才送我的吗?”陆汀又小声问。   “是因为你会迷路。”M83插上裤子口袋。   陆汀悄悄看他:“哦。这些小巷子里面地图确实不太详细。”   半天没听见应声,陆汀就知道,沉默又要开始了。事实上他并不认为这种安静是煎熬,习惯了之后还能品出些安心和舒适,但是想到马上就要说再见,就还是不免觉得浪费,于是挑开话头:“我想了想,刚才把人打那么狠也有我的不对,我给他们医药费了。”   “你也受伤了,左边脸上。”M83转过脸来,目光很亮。   “但还是感觉我在欺负人,他们过得应该也都很不容易。”陆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你同情吗?”   “那些喝醉的?”   “所有人,”M83说,“他们和你以前见过的很不一样。”   陆汀想了想,认真道:“是,很不一样,有时候我会觉得那些悲惨和我也有关,我也是造成这些局面的原因之一。”   “这本来就是被放弃的地方,所有人也都放弃了自己,悲不悲惨都是各自的事,”M83平声道,车站就在前面,被包裹在一团光晕里,很朦胧,“所以不要再来了。”   “你说的不对。”陆汀立刻道。   M83闭上嘴,并没有反驳的欲望。   陆汀又说:“你自己就是一个反例,上次帮了我,这次又帮了一酒吧的人,头脑聪明考虑周全对弟弟妹妹也很好,你是我佩服的那种人,老大。”   M83加快步子往站台去:“不要到处认老大。”   陆汀跳过一个水洼,回身挡在他面前:“我只认了你一个。”   M83不搭话,只是端端正正地瞧过来,往前迈一步,陆汀就心怦怦挑着往后退一截,他就这么红着脸上了站台,心想某些人未免也太擅长转守为攻了,手心里出得汗太多,拿着伞柄都在打滑。远灯和车轮轧水的响动也在此时一同穿透雨幕,是橙色大胶囊到了,空空荡荡,停在一旁。   “上去吧。”M83说。   “我很快就回来找你,我真的是个很好的壮劳力,我还免费,”陆汀鞋跟已经悬空,只有一半脚掌还踩在站台边沿,车门洒出大把橙光,他仍是不舍得上车的样子,“还有,老大你以后也要记得乖乖穿雨衣!”   “知道了。”M83心不在焉得都快把眼睛眯上了。   “那个,可以抱一下吗?”   “嗯?”   “我想抱一下你,”陆汀迅速收起伞来塞回M83手中,淋着雨,竖起一根手指,“就一下,我觉得我们今天在总控室合作得很好……是战友,战友是要拥抱的!”   M83摘下兜帽,居然大大方方地张开手臂:“来吧。”   陆汀咬着舌头憋着尖叫才没一头扑上去,雨衣拉链是敞开的,他小心地把手伸入,轻轻地圈抱,里面毛衣被雨水沾得发潮,贴在他的手掌下。   拥抱的时候,他的额头可以碰到M83的鼻尖,但他没敢去碰——稍稍踮起脚来,他们就可以平视对方,这他做到了,坚持了至少两秒,陆汀才满面通红地侧过脸去,下巴挨着肩膀上的塑胶,这让他们抱得更紧。   大约三分钟后,陆汀坐在巴士的最后一排,把身子扭正,低头系好安全带。他刚刚目送一个背影消失在车站照明的最边际,孤孤单单,他就一直看直到看不见。此刻拨开湿漉漉的刘海抹掉眯眼的雨水,他的心还在剧烈跳动。   “邓莫迟,我的名字。”方才拥抱的最后一秒,耳边落下一句话,它现在依然盘旋不散,“你可以这样叫我。”    第7章   三天可以有多漫长,陆汀从未有过如此具体的感受。   他本来觉得第二天就能再见面的。回到家后的第一件事不是钻进辐射清洁舱,而是给半路罢工的手环充电,设定特殊联系人,再修改联系人备注。从“CTA9M83”改成“邓莫迟”,接着又改成“老大”,改成“?”,甚至改成“?”,改到最后又变回了“邓莫迟”。   陆汀实在是太喜欢这三个字了。如果他有汉语字典——那种纪录片里提及的早已绝版的老物件——他绝对要把它们依次画圈标注出来,折上页码。   随后他躺倒在地,把手环放在耳边好让热敏键盘投到面前,缓缓在聊天框里键入:晚安!我到家了,你呢?   接着又打了一行:今年好冷哦,八月份我都穿夹克了,还是在巴士上一直打喷嚏,你穿一件薄毛衣就不冷吗:(   意识到这话看起来很愚蠢并且涉嫌管得太多的时候,发送键已经按了下去。   陆汀认为,M83,不,邓莫迟,是那种极为务实的人,开口都有明确目的,从无废话,因此自己的嘴碎未免显得有点低级,或是幼稚。他捂了捂脸也闭上眼睛,不禁想起那人说自己幼稚时的模样,无奈并且冷冰冰的,但很温柔。那绝对就是温柔。   于是他又忽然多了勇气,尽量沉稳地输入今晚第三条:对了,别忘了给我发个具体坐标,明天第四区见。   三分钟过去了,没有回复,当然也只是三分钟而已。   Lucy提醒:“宇宙大力怪先生,在清洁舱和浴室也可以及时收到消息,请您尽快洗漱,早些上床,不要像犯了胃病或者精神病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   陆汀这才从那种紧张兮兮的状态中回过神来,起身发觉地毯已经被自己躺出了个水印。   “……要是我洗澡的时候他还没来消息,我就把你格式化,换个不会嘲笑我的管家,”他瞪着密封窗一角的摄像头,“不许说我有病!”   Lucy为自己辩解:“恕我直言,这是迁怒。”   陆汀问:“那你怕不怕呢?”   Lucy立刻求饶:“非常怕,怕得要命,请您不要格式化我,千万不要啊。”   陆汀被逗笑了,步履轻快地往洗漱区域走去:“吓唬你的。他今晚有别的事儿肯定还没看到呢,就算一会儿不回复,早上起来肯定有,要是还没有,那就等晚上。”   Lucy严谨道:“您说的有一定概率发生。”   陆汀哼着歌清理自己的时候,特殊联系人那栏毫无更新。但之后新消息确实来了,是在凌晨四点二十二分,陆汀在自己海绵似的的圆形大床上睡得歪七扭八时,邓莫迟发来一段话:第四区辐射强度分布不均,有致死区域,8月9日早7点我在K-25码头等你,在这之前不要来找我,务必。   清晨陆汀睁眼,这条消息被Lucy十分贴心地放在首位,投在他枕头正上方的天花板上。陆汀仔细逐字读清,第一反应是:这人怎么那么晚还不睡?   第二反应是查地图。K-25码头就在撒克逊河下游,人造人聚居区的东北部,离昨天的阿波罗酒馆不远,距离第四区边境线270公里。旋即他意识到,邓莫迟的意思是要等自己过去一起往第四区进发,为的是避免自己不认路乱走,被过量的辐射伤到。   第三反应则是,8月9号的7点,距离此时此刻,正好还有72个小时。   陆汀把时间在日程表上标好,起床做有氧运动去了,尽管他心知无需提醒自己也会记得明明白白。慢跑的那半个小时他看着VR眼镜模拟出的雨林景观,听着忽远忽近的鸟鸣,头脑清醒地考虑了一番,从方才那短短一段话中,他又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怎么说,硬邦邦的关心。他当然也是关心邓莫迟的,关心到让他巴不得整天跟着人家,但表露出来的、关心的那个度,他想把握适当。   毕竟距离感也是人与人相处的必需,小时候,连他姐姐都说他太粘人招人烦过。   从跑步机上下来,陆汀摘下额前紧绷的发带,也大概学会了长话短说:OK,保证不早去也不迟到。这两天是有什么要紧事吗?如果需要我做什么(远程),随时联系。   邓莫迟没有回复。   陆汀就这样开始了他的等待,有期盼也有着急,但他也没有呆呆盯着时钟干等,确切地说是做了不少事。第一天,陆汀终于把调职表填写完整,按照程序上交,他申请的区域正是第四区,那块政府每年只会派出极少量警力的“放逐地”。因为这样的话,等他被录用了,还是能够名正言顺地在那里四处游荡,和邓莫迟一块“捡垃圾”,还是在自己的合法辖区里。他是这样考虑的。   第二天,陆汀在自己的菜园中开辟出一小块空地,调整日光灯和雾化喷壶的功率,作为栽种玫瑰的花田。用的是冷冻许久不舍得拿出来的种子,一半直接种在土里,一半水培,想等植株发育存活再回归土壤。   当初买的时候花朵的颜色就搞不清楚,但密封袋上的简介写着,它是古老而珍贵的品种,来自玫瑰之都,那地方以前叫大马士革,北纬33度,在七十年前拥有“如波斯地毯一般华美的日落”。现在仿古制作的波斯地毯铺在陆汀的卧室,大马士革却已经是不宜人类居住的低温地带。   第三天,陆汀在反复阅读第四区地图并且反复挑选次日的衣裳之后仍然觉得不够,他打开建模软件,头疼了好半天还忍辱负重地请教了Lucy,最终完成那个颇为复杂的构造,启动自己那台买来就当摆设的3D打印机。当天晚上,他用醇类有机溶剂、醇类聚合物有机溶剂和植物油的混合液体把支撑蜡去除,小心地清洗干净,得到一支白色的玫瑰。   花茎太细了,叶片也单薄,更别说那些半开的花瓣。它们都是透光的乳白,铸造蜡本身的颜色。陆汀低着头,把花放在手心,甚至不敢多摸几下,怕力气用大了就捏碎。一朵玫瑰拿在手中……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吗?这样的分量和尺寸,陆汀全都是严格按照资料显示的平均数值制作的,唯一的遗憾是,他的材料无法支持他模拟出花朵真实的质地和触感。   陆汀见过南瓜花、辣椒花,还年年给它们授粉,他固然知道花都是相当柔软娇嫩的东西,摸多了会发蔫,因此只适合挂在枝头。   “像不像?你见过真的吗?”视频聊天时,他问自己的大忙人发小。   舒锐还穿着白大褂,坐在医院实验室的休息间里吸电子烟,神情挺沧桑,两只黑眼圈也是格外浓重:“见过,你这个不太行,死气沉沉。”   陆汀把它举在灯光下慢慢旋转:“我觉得很可爱,我姐也说可爱,我还种了真的呢,就是要等好久。先送这个好了。”   舒锐问:“你申请去第四区执勤?是认真的吗?”   陆汀垂下眼,把玫瑰收进垫了羊绒的玻璃盒子,道:“就等那边警长批准了。那种地方又没竞争,我爸也答应不会再管我,所以肯定行。”   舒锐苦笑:“赌不赌,人家绝对不敢收你。”   陆汀则有理有据:“那也行啊,不收我现在就是无业游民,更能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舒锐开始骂他脑子进水。   陆汀直接关掉界面,蒙头大睡去了。几小时后还要早起,他不想把休息时间用来扯皮,要是顶着同款黑眼圈去见心上人,那也太搞笑了点。   第四天,陆汀终于喷上苜蓿香水,坐进驾驶位,开着他的小型通用飞船前往K-25港口。这飞船被他叫做“Aldebaran-b”,借用了围绕毕宿五最大的那颗行星的名字。他备足了日用品和常用工具,还临时给船身外部补了一遍防辐射涂层,涂装样式调成了耐脏的铁灰色。吹了两天大风,那天能见度很好,沿撒克逊河北上正好遇到日出,照得飞船内部如炉火般通红。   航线和时速都经过了严格计算,约好的时刻即将到来,目的坐标也的确就在前方了,陆汀平稳地降速降高,长约9米的小船在河面上方悬停。出乎意料的是,还差一分钟才到七点,气温还没恢复到零上,这码头上已然挤满许多早起的人,人群灰压压一片,像是在集体等待着什么。邓莫迟也在其中,站在码头边缘处,穿着件污迹斑斑的牛仔外套。   高倍镜头中显示,他正望着这艘飞船。   同样显示,他背上有刀,脸上有伤,左边脸颊还没消肿。   陆汀咬紧臼齿,直接贴边停靠在那侧码头旁的水面上,距离不过一米。舱门打开了,他弯腰扒在门口,伸出手喊:“老大!”   邓莫迟错身挤过几个正在闲聊的妇女,始终专注地望过来,抓住陆汀的手,一跃而上。飞船自动回归航路,匀速前行,随着密封舱自动关闭,铁腥味清晰地充塞鼻腔,混着一点点的潮湿,陆汀却没心思多闻,在邓莫迟的嘴角,他看到凝结的血,他想这也许也是锈味的来源。   “脸怎么了?”他蹲**子,在后排座位下的医药箱里翻找,也顾不上自己先前的距离感准则了,甚至为之感到后悔,“这两天,你遇到什么事了?”   邓莫迟没有答话,而是走到操作台前,看着卫星地图:“路线能调吗?”   “能啊,后面这段是随便选的近路,我就等着你跟我说到时候该怎么走呢,”陆汀站在他身侧,打开安全权限的设置界面,“我先把你指纹添加一下,面部识别等伤好了再说。”   “不用,线路规划系统临时开放授权就行了。”邓莫迟视线扫过操作台上的各种硬件,以那种冷眼旁观的目光。他对获取这架飞船的永久控制权似乎毫无兴趣。   陆汀一时语塞,吞了吞口水,刷着自己的指纹和脸,把相关调整界面打开,然后就蹲到后排接着翻药箱去了。等他端着药膏和敷料,也打好一杯新鲜橙汁回来,轻快的敲击声已经响了有一阵子。这种具有武装功能的飞行器安装的计算机都是经过严格密保处理的,键盘字符排布与标准顺序完全不同,快捷键也存在差别,陆汀买到这架“Aldebaran-b”的时候适应了大概半个月,而邓莫迟现在显然已经弄清,并且相当熟稔。   屏幕上一侧是编程任务栏,另一侧的地图里出现了许多块标红,附带着表示辐射的三叶型图标,随着数据的输入,其密度和面积都在持续增加,系统计算得出的最佳路线也在不断地变动,规避那些红色区域。   陆汀把橙汁摆在邓莫迟手边的防震杯架里,把棉签插入药瓶,他低头就看到正在黑色键盘上敲打的十指,修长嶙峋、骨节清爽,确实是一双极好看的手,和最初的印象一样。但它现在却被弄上了更多伤痕,有瘀紫也有皮外伤,多数都分布在关节处,细小且存在血点,乍看像是磨破的。然而作为一个警察,陆汀看过太多的伤情特写,他判断,它们是短时间内密集撞击留下的痕迹。   换句话说,邓莫迟很有可能和谁打了一架。   陆汀不想妨碍他干活,准备先对付脸上的伤口,他凑近嘴角边的血口,甩甩消毒药剂:“黑客先生,麻烦闭一下眼,会疼哦。”   邓莫迟瞥他一眼,乖乖合上眼皮。   陆汀一不小心喷多了点,又往脸颊的红肿部位上匀:“我以为你会导入一大堆数据,就是各个监测点的辐射浓度什么的。”   “扩散是有规律的,大概清楚就好。”   陆汀心说您标注的细致程度可不只是“大概”。他用无纺棉擦擦被喷湿的下眼睑,问:“你记在脑子里?行了可以睁眼了。”   “十几年了,”邓莫迟还是被挥发的消毒水激得眼角湿润,“天天走。”   陆汀看着他渗红的眼尾,差点发呆,赶紧收回心神,“这是我一直用的特效药,对急性伤挺管用,最开始可能有点烧得慌啊,忍一忍就好了。”说着,他就在颊侧轻轻涂抹起那种淡黄色药膏,清凉的味道很快被铁锈气味盖住,“之前怎么不处理一下?”   “会自己好。”邓莫迟还是看着屏幕,没有躲开。   陆汀小心翼翼地把又一块黄豆大小的膏体蘸取出来,在嘴角摊匀,“这样好得更快,也不会留疤,你总不能因为自己长得好看就随便折腾。”   邓莫迟眼睫动了动,待到他涂抹完毕,才开口道:“时速我设置成256千米了,能比他们走水路早到七十分钟左右。”   “他们?码头上面等着的那些人?”   “是。都是要去捡垃圾的,那只是一小部分。”航路设置成功的提醒声响起,邓莫迟也终于把目光放到陆汀脸上,“我本来也在等船。”   “无所谓,反正咱们现在有时间优势,还有装备优势,我带了好多可能用得上的东西,”贴敷料的时候,陆汀努力不让自己手抖,“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些伤。”   “没事。”   “怎么能没事,”陆汀抬眼瞪着他,尤其是那只灰色的瞳仁,“第一次在巴士站,我就看到你手上有伤,这回怎么脸上都有了!”   “这和你有关吗?”   陆汀一愣,咬住嘴唇。   “我需要睡一觉。”邓莫迟径直往后排走去。   “……对不起。”陆汀跟着他。   “是我现在太累了。”邓莫迟的声音仿佛柔软了些许,“有问题就叫我。”   “那行我给你盖个毯子——”陆汀从顶柜里扯出毛毯,又端上橙汁绕到驾驶位后,只见邓莫迟已经从背后取下长刀,在最角落坐定。   接过橙汁喝下半杯,他看看自己膝上的深蓝色警用羊毛毯,又扬脸望向陆汀,认真地说:“谢谢。”   “不、不客气,”陆汀捏住腿侧的裤线,“手上那些,我再弄一下。你睡就好。”   邓莫迟点点头,随即闭上双眼,待到陆汀托着他的手指给那些出血口依次上好药,他已经睡沉了。呼吸声不明显,眉头却舒展,姿态也放松。   牛仔外套里面是一套纯黑的防辐射服,款式已经旧了,和那把长刀一同放在一边的居然还有防毒面罩,是陆汀上次送的那只。看到它,陆汀的呼吸有些迟滞,蹲在一边不想站起来。太阳已经完全升高了,他拉上舷窗的遮光板,支着下巴,定定地看。这种毫无防备的神情,他好像从没在邓莫迟脸上见过,就像个孩子——那种无家可归了好久在街边睡着的小孩,有着生了冻疮的脸蛋和羊羔的眼睛,在等着谁把他带回家去。   你几天没睡了?可是再过一个小时我们就要到了。陆汀想。   你又是为什么总有伤口?可是你也不愿意告诉我。他又琢磨。   警察是个不能缺乏保护欲的职业,但陆汀心里知道,这是不同的。他在这一秒甚至不觉得自己是个对全联邦人民宣誓过的警察,而仅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Omega,遇到喜欢的Alpha,想保护,想被保护,想拥有,想被拥有。所以他就是应该待在这里,和邓莫迟一起,无论接下来将要前往的是什么地方。   他迟疑着探出手臂,端回那杯橙汁。杯壁上还挂着一些果粒,邓莫迟刚才用的是哪边一目了然。于是他也就着那边,缓缓地把橙汁喝掉。   这颗橙子不甜,榨汁的冰水也倒多了,味道很淡。   喝完他就去洗杯子,蹲了太久,起身的时候腿是酸麻的。狭小空间内,瞧着玻璃杯在通了超声波的清水里微微震荡,陆汀感到莫名晕眩,无端难过。他匆忙地回到后舱角落,心跳猛得都像是在耳边鼓动了,他俯**,从原本的距离到呼吸交错其实也仅仅需要一秒。   最终他只是挨在鼻梁上,嘴唇连动都不敢动地,碰了一下。   这是婴幼儿时期以外,或者说,是再没见过母亲之后,陆汀第一次亲吻人类的皮肤。   邓莫迟并没有睁开眼睛。    第8章   预计降落时间是八点十二分,在这之前,八点刚刚出头的时候,邓莫迟就自己醒了。   彼时陆汀举着望远镜正在眺望,第四区就在下方,这是一片相当广袤的土地,面积大约是特区的二十倍,掩藏在滚滚辐射尘之下。距离先前标定的降落地点还有大约10公里,飞船已经在降低速度。   “醒了?”陆汀回头打招呼,有种这人刚刚在自己床上睡了一夜的错觉。   他看着邓莫迟的鼻梁,从正面到侧面。那人迎着阳光,在他身旁站定。   于是他又往侧面蹭了蹭,挨得更近了些,“刚才忘记说了,早上好——”一种明目张胆的没话找话。   “早。”邓莫迟居然配合他回了一句,又道:“下去之后你可能会遇到一些物种、现象,还有人的行为,都不是那么好理解,受不了就回家。”   “你也太小看我了,”陆汀正在戴工作手套,低头笑了,“我提前看了很多这边的资料,不是两眼抓瞎,而且哪天有空我真要给你好好讲讲我们在警校都是怎么训练的。”   “好。”邓莫迟道。   “你看。”他又说。   陆汀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机舱外黄蒙蒙一片,是飞船正在穿透约50米厚的霾尘层。很快地面的情形就出现在眼前,陆汀看到那条奔流的河。已经是靠近入海口的流域了,它确实如传说中那样带了些许红色,基调却仍旧是废水的灰黑,因此显得更加污浊。   他也看到山脉,那些几亿年前地壳拱起的巨大褶皱,植被绝迹,地表裸露。如今赭红色的土壤却被掩盖了大半,山体缝隙间布满工业垃圾,那些残骸有大有小,但从这个高度看,全都像黑蚂蚁的尸体。偶尔有人类的房屋孤零零地出现在较为平坦的位置,仿佛马上就要被钢铁的巨浪淹没。   “那个就是你的安全屋吗?”陆汀指向玻璃前窗上正在闪动的红点,对应到地面上,越来越近的,是一座灰白屋顶的平房。   “是的。”邓莫迟显得有些诧异,或许他没想到陆汀对此地的了解已经到了这种程度,知道多数人会设置一个安全屋当作补给和储物的据点。他补充道:“一会儿就停在那里,周围三十米可以保证安全,停在别处会有人偷你的飞船。”   陆汀点头答应,站在操作台前调整落地角度:“其实是偷不成的,我这个安保系统一般人破解不了,除非,”他转脸冲邓莫迟笑,“除非你来偷。”   “人外有人。”   “别谦虚。”   “偷不到他们就会毁掉它,”邓莫迟背上刀,老老实实地戴上了面罩,“比如砸坏引擎,或者直接烧。”   随着一声可以忽略的触地响动,“Aldebaran-b”不偏不倚地落在安全屋门前,要进屋只需走上几步。不得不说陆汀的驾驶技术的确过硬,“那我就得逮捕他们了,”他这样说,也开始佩戴面罩,却是有些紧张的模样,“三十米内怎么保证安全啊。”   “做一个红外线网,埋几圈并联雷管,光路在形状上避免死角就能防止靠近,”邓莫迟耐心地解释,“炸药定期补充,足够应付一般情况了。”   那也就是说经常有人被炸吗,陆汀心想,但在第四区设置热敏爆破装置,确实也没触犯任何法律条文,同时出于私心,陆汀把这归于一种合理自卫。他又问:“只有一个出口?”   “只有一个出口。动态的。”邓莫迟跳下舱门。   陆汀紧跟其后,把飞船锁好,手环显示室外γ射线的平均照射量已经达到380毫希/年,接近联邦规定的照射上限。这仅仅是抵达了距核爆弹坑二百公里以外的地域。   两人倒是没急着从炸药圈里出去,而是踩过满地浮土,进入那间灰扑扑的安全屋。这屋子从外看就是个不起眼的水泥墩子,陆汀踏进去才发觉别有洞天。当然不是环境有多舒适、装潢有多精美,并无隔断的一整间大屋,更像是一间厂房,机床、平衡机、大梁校正仪……各种设备破旧且齐全,黯淡日光从天花板下方的扁形窗户漏出,机油味和铁锈气混合在一起,把昏暗衬得更暗。   夜视目镜仍旧效果欠佳,好在邓莫迟拉开了顶灯,陆汀的眼睛这才稍微舒服一点。他看什么都新奇,试探着走近那些设备挨个地瞅,背着手以防不过脑子去碰,又去瞧房间另一边堆放一地的东西。它们看起来就是破铜烂铁,却被摆得整齐,应该是捡回来还没卖出去。   邓莫迟默许了他的参观,兀自从抽屉中翻出自己的分指手套,防辐射材料内胆粗糙,他就像伤口不会疼似的麻利戴上,“不要用皮肤接触任何东西,”他又提醒道,“包括家具。”   “可是你刚才就碰了,门把手和抽屉。”   “你应该知道,第二代人造人的基因序列都针对三种射线做了改编,也就是我的父母,饮用经过核污染的水、伤口在α射线中暴露、接受照射后产下胎儿,这些实验都在他们那一代身上做过,大多数实验体通过了测试,所以改编效果很理想,”邓莫迟把一双铅制鞋垫丢给陆汀,这东西是外用的,可以固定在靴子底部,某种程度上隔离部分土壤的辐射,“这种基因遗传到了我的身上。”   陆汀听得心惊,那些实验,怎么看都不该发生在人身上,哪怕被冠以“人造”二字。可事实是它们的确发生了,并且八成是在……自己父亲的支持下。   然而陆汀也明白,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邓莫迟轻描淡写地说出那番话,也只是为了做出解释。于是他低头认真踩上铅垫,调试嵌合角度。脑海中又浮起第二次见面,这人拒绝自己的面罩时就声称“辐射尘对自己影响不大”,如今看来竟是这种原因。但现在不也好好戴上了吗?既然面罩可以送,那以后更先进的手套当然也能送,某人不懂珍惜健康,那就得自己来监督这位不怕死的爱护身体。   陆汀心里又忽地轻盈起来了,“再怎样都是血肉之躯,”他说,“就算有遗传,你爸妈肯定也不希望看你暴露在杀人射线里乱跑啊。”   “可能吧。”邓莫迟说。   算上刚刚的寥寥数语,这也是他首次提及父母,显然不愿意多谈。他们都是人造人?在做什么?还健在吗?事实上,陆汀一直怀疑自己爱上的是位独自养家的单亲哥哥。   “现在走吗?”他表面谨慎得体,在心里已经做好一起动手养家争当双亲嫂嫂的准备。   “走。”邓莫迟率先出门。   加上铅垫之后抬步比想象中费力一些,感觉很奇怪,不过陆汀的腿也不缺力气。他紧跟着邓莫迟走,正想把自己带来的那些杂七杂八的装备从货舱卸出来任君挑选,却被人二话不说领到安全屋后的空地。   那里停放着一辆破破烂烂的……或许可以称为车的东西。并没有驾驶座,最显眼的主体是个长方体车斗,长宽两米左右,大概一米五的深度。同样引人注目的是四条长弹簧臂,一端连接车子底盘,一端是折叠钳,各有三根机械手指。   “用它就够了。”邓莫迟道,捏着手机按了两下,这车就“滴”地一声启动,小狗似的跟在主人身后。   陆汀也连忙追上,追得更紧,他才不想被一辆车给比下去。他也是刚刚发觉,邓莫迟还在用手机这种古董玩意儿,屏住呼吸钻出红外线网也远离那块写有“请勿靠近”的标牌后,陆汀就再也压不住好奇了,大惊小怪地要来手机端详,邓莫迟还真递给了他,只是提醒,注意看路,不要落单。   那天上午进展还算顺利,两人绕着一座垃圾山走了大半圈,驳船而来的大部队才深入到这片距离河岸四十公里的地界。   陆汀了解到,每周都会有起重直升机和重型运载车的队伍来第四区倾倒垃圾,其中当然是铸造材料最为抢手,例如生铁和各类有色合金,它们多数来源于坍塌在地影响市容的大厦,以及报废的车辆和飞行器,运气好的话,还能从某些零部件中拣出少量贵金属。那把神秘长刀也终于派上了用场,并不是什么古老物件,而是把个人改装的等离子刀,刀身供气,刀柄是电源,刀刃则用来释放足够切割实心钢管的稳定电弧。   这也太geek了,符合气质。陆汀刮目相看。   同时由此看来,邓莫迟拿刀也不是为了防身。陆汀观察发觉,他似乎有一套自己的回收标准,看过那些废料,能被他捡回车斗的实属少数。然而一旦碰上什么想要的,无论它是压在钢筋下还是锈在废铁中,他都一定会把它弄出来,握着那把刀子能割能撬,可谓顺滑趁手,削铁如泥。而陆汀能做的仿佛就是帮他扶一扶要切的东西,或是把抬不动的在地上摆正,好让机械小狗把它拿起来,塞回大肚子。   除去金属之外,其次受欢迎的就是纺织品了,大量衣物分散在臭气熏天的生活垃圾中,邓莫迟解释说,它们多数来自瘟疫爆发的城镇以及特区医院。途中陆汀遇到一队年轻妇人,十多人左右,个个面黄肌瘦,戴着那种早已淘汰的初代面罩,用来装东西的竟是手推车,并且车屉子里基本空空如也,倒是车把上搭着色彩斑驳的短布,细看像是小孩的衣裳。   不会是准备带回家洗洗就给孩子穿吧……   她们的体力和技术又足够捡什么别的东西呢?捡到了,又怎么保住?对此地层出不穷的抢劫现象,陆汀早在警校便有所耳闻,不过教练员从没说过逮捕那些人也是他们这些预备特区警察的义务。   这也多么符合此地的规则,不,不只是第四区,而是整个枯竭的星球。在生存面前,选择的前提就是优势,而没有优势的群体只能接触别人过滤掉的残羹剩饭。   “我能过去给她们送点钱吗?”陆汀斟酌措辞,他也惊于自己会说出这种话,明知道是治标不治本的提议。   邓莫迟却道:“自己想好。如果去,我在原地等你。”   陆汀看着他,黑色面罩遮住那张生动的脸,眼睛也只是两片空洞的目镜,陆汀却感觉到这一秒的对视。他倏然冷静下来。随后他望着那群妇人走远,没有上前,在心里记住了这件事。   到了中午时分,两人都是汗流浃背,虽然气温不过零上十五度,但防辐射服确实毫不透气。邓莫迟带陆汀进到一间公共安全屋里吃自带午餐,这种小房子和邓莫迟的私人据点建制类似,在第四区十分常见,隔上几千米就有一栋,提供自助租赁服务。   由于间接污染的恐怖,没有几个人敢在室外喝水吃饭,往往都会选择在这些加了铅砖的混凝土小屋里进行补给。邓莫迟吃的很简单,一根蛋白棒和两颗维生素咀嚼片而已,几口就完事了。陆汀则费了些周章,他把两份警用干粮在桌上摆好,从隔离瓶中倒出背了一上午的热水冲泡,香味很快就从厚铝箔袋口溢出,这干粮是培根粥口味的,陆汀还多加了压缩燕麦块进去,饱腹感很强,口感也还行,用了真米真肉真蔬菜,而非合成口味。   他插上吸管,递给邓莫迟一袋。   邓莫迟没有拒绝,并且很快就喝完了。陆汀嫌烫还没啜下去一半,他就已经叠好袋子丢进垃圾篓。   “还有这个。”陆汀又从包里掏出两个桃子。   毛绒绒的黄皮上带点淡红,好像少女脸颊,散出丝缕清甜香气。邓莫迟接过一个,拿在手里聚精会神地端详了一会儿,完全没了那副总也睡不醒的模样。陆汀真担心他做出带回家给弟妹吃的那种事,毕竟自己没有多带,好在担忧并未发生,陆汀喝下最后一口粥的时候,那颗桃子已经被消灭了。   水分充足,果核分离。邓莫迟从牛仔外套的内袋抽出一块手帕,默默擦拭那颗干净的桃核。   米粥,还有水果,都是他第一次吃。   “我总觉得不少植物的种子都很好看,都能当吊坠戴着了,”陆汀也啃起自己的桃子,一般他都要削皮,但这次没有,那种娇生惯养的习性他想偷偷藏起来,“这颗送你了,我自己这颗,我准备拿回家看看能不能种活。”   “种树?”邓莫迟挑眉。   “我种过好多东西,家里樱桃都要熟了呢!就是桃树长大也要好几年,”陆汀一翘嘴角,酒窝就又露出一个,他看起来有些害羞,“最近我还种了花儿,有空带你参观,植物学家都快灭绝了,我算是一个业余的吧。”   “嗯,很了不起。”邓莫迟认真地肯定。   陆汀低头接着啃桃,眼睫也跟着垂下,只敢盯自己的膝盖,余光瞧见那颗桃核已经被手帕包好,收回内袋里去了。   下午霾尘被吹散了些许,天上空出一个光洞,地表一派晴寂。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山尾,身后跟着一辆咯吱作响的斗车,大批废铁就好像被绞碎的旧城市一般躺在熠熠日光下,安静地升温。   或许什么东西堆积得太多就能催生宏伟,包括垃圾也是,而人类在宏观景物面前的本能反应就是自省渺小,陆汀也不例外。他只能通过多动手干活来排遣那种漫无目的的淹没感,除去枪支,他只随身带了一把小小的激光匕首,到现在也学会用它在铁板上切出直线了。   有时也会闲聊,都是陆汀在问,邓莫迟来答,他们不互相看,都仔细观察四周。谈话内容涉及弹坑,涉及各家媒体口径不一的、当年核爆的当量,还有遗失在那场战役中的战机,陆汀对它从小兴趣浓厚,“Last Shadow”,这是传说中的名字,当年叛军首领的座驾,领着大批的部队就要攻上岸来。据传它装配的某些实验性技术在当今条件下都无法复原。   可它也仅限于是一支传说了,最后信号出现地点就在第四区,政府多年来却只找到一小部分存疑的零件,并未找到主体残骸,实际上也不该指望什么事物能在一场核爆中留存。邓莫迟说,最初前往第四区的风潮兴起,就是因为幸存下来的人造人们想要找到那架飞船,为英雄收殓,只不过许多年过去人们渐渐被垃圾吸引,再没有人相信它的存在罢了。   在介绍环境和解释原理方面,他从来不吝惜语言,但也仅限于此。陆汀想,这人如果是独自做这些工作,想必他也相当自适,但那种场景……总觉得十分寂寞。   随着距离的叠加、回收物的堆积,陆汀的汗越出越多。   某次拔出一根铜管塞到折叠钳里,他居然有些眼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脱掉手套倒出攒了浅浅一层的汗,傻话就那么说出了口:“我想找一只小狗,活的那种,找到就带来,”他闷闷地说,“和我们一起干活,就像以前人去山林里狩猎一样,比机械小狗好玩多了。”   “机械狗?”   “就是它,它虽然很大,但老是像小狗一样跟着你。”陆汀指指斗车颇为无辜的长臂。   邓莫迟回头看了一眼,应该是笑了,面罩下那是极其细微的一声,“需要休息一下吗?”   陆汀恍然,道:“不用不用,走吧,走吧。”   于是两人接着走了一段。   眼花却又接踵来了两回,脚下的铅垫也像是走一步沉一步。陆汀抗拒着不往那方面想,却还是止不住地意识到,这不是劳累,而是更麻烦的一种状况。   不会吧?明明才过去小半个月呀?   陆汀下意识摸向背包最靠外的那层口袋,一整盒抑制胶囊,棱角隔着帆布,被他压在手下。    第9章   是邓莫迟要求停下的。   那是快把这座垃圾山转完的时候,停靠飞船的安全屋就在不远处,邓莫迟驻足,侧目看着陆汀:“你现在很危险。”   陆汀已经默默环视了一阵,周围人迹罕见,所以他一直告诉自己,不要紧,不要紧,那种燥热酸软的感觉确实也是断断续续,和上次发情的汹涌不尽相同。但听邓莫迟这么一说,他就又慌了:“我有味道吗?”   他怕自己散发的东西太明显,一飘就飘好远招来什么问题人物,又怕它到这会儿还是根本没有气味,邓莫迟这么聪明,自己喷香水假冒苜蓿的骗局肯定一看就透。   邓莫迟则问:“药带了?”   陆汀下意识把包往他手里塞,怔道:“在、在里面。”   邓莫迟不接,只把手机揣回口袋:“热敏网我暂时关了,先回安全屋吃药休息。”   陆汀慌慌张张点头,抱着背包往那方向跑了几步,又猛地回过身子:“你怎么办?不是,我是说,你在外面?”   邓莫迟靠在车斗一侧,抱起双臂:“我对你来说也有危险。”   可是无论从语气,还是从动作,他看起来都是心如止水的样子。   陆汀说不出求他陪自己的话,人家的确也没有跟他共处一室冒险的必要——信息素的劲儿上来了那是什么都挡不住的,一个Alpha和一个Omega待在一起也绝不会做其他事情。陆汀自己倒是不会后悔,可邓莫迟呢?   他没敢再回头,因为看清了自己的动摇,埋头快步跑向那栋小房子。鞋底的铅垫拽得他踉踉跄跄。冲进去才发现锁头锈得太过头根本反锁不住,陆汀大口喘着气摘下面罩,靠着门板滑坐在地。   屋里那么黑,他又不知道灯的开关在哪儿,所以感到危险。无法隔绝完全的外界也让他感到危险。拆药盒的时候他开始后悔没直接钻回自己的飞船,手环却忽然响了两声,只有特殊联系人的消息会在静音模式中发出提醒。   顶灯也蓦地亮起,陆汀被激得眯了眯眼。   手腕上方投影出两条消息。   邓莫迟:红外线网已经打开,别人闯不进去,我也不会闯,就在外面等你。不怕。   邓莫迟:灯也开了。   陆汀不舍得把界面关掉,方寸之间一块荧蓝色的光幕,对他来说好过头顶高瓦数的灯管。这次带的抑制胶囊也是强效,正常用量是一次一颗,他把心一横,就着隔离瓶中发烫的热水一口气吞下去六颗,整盒的量,口腔都仿佛被烫掉了层皮,呼吸甚至更急促了些许,双眼却还是望着那几行字发呆。   然后他哭了。   哭着打出那行回复:我不怕,我就是觉得给你添麻烦了。   他最近就是这个样子。一到关键时刻就发情。一发情就哭。陆汀对自己分泌过剩的体液感到厌恶,无论是眼眶里的那些,还是某些更加难以启齿的部位。单说眼泪的话,其实是老毛病了,从小他就会在莫名其妙的时刻哭泣,比如在警局乖乖坐到黎明,等到母亲出警回来抱着他的那一分钟,比如因为每天沉迷打靶被大哥骂废物点心,被父亲没收手枪,却在十五岁生日收到姐姐送的新枪的那一秒。但此刻他所在的是一片艰苦的土地,身边没有对他最好的那两个人,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陌生,能去相信的只有邓莫迟一个,连带他的机械小狗,还有他的房子。   陆汀当然记得自己最开始往此地踏足时说的是什么,他说自己力气大,不娇气,是要来帮忙的,现在怎么看都是拖了后腿。   满室饱经沧桑的设备与他相对无言。   他拿右手用力握住左手,不去打裤腰带的主意,胶囊很快在胃里溶解,苦味隐隐泛上来,他无心琢磨滥用的事,只想快点恢复正常。   好在这次发情期似乎来得确实不猛。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陆汀测到自己的心率和体温都基本恢复到稍高于平常数值的水平,乏力感也渐渐消退。他扶着门框站起,路也能好好走了,就是防辐射服里又是汗又是刚才流的水,透不出去,有点滑溜溜的。   也没什么可挑挑拣拣的了,陆汀这样想,待会儿我要多干点活给自己挽回尊严。   他给邓莫迟发:我好了,马上出去。   邓莫迟:放心走。   陆汀顿时安定不少,又花两分钟缓缓喝下几口水,戴回手套和面罩一推开门,正遇上红色的黄昏。空中的光洞还在,夕阳从中穿过,把霾层都映得赤红。他在这团明艳之下,走过那片红外线网的范围,走过那一地的雷。绕过一处乱石堆他又能看到方才分别的位置了,就在约莫两百米外,放大目镜所见却让陆汀大吃一惊。   那地方围了三个高壮男人,邓莫迟被其中一个逼在车边,好像有把枪抵着他的眉心,而一辆比机械小狗大上一圈的皮卡停在一旁,两个人正在往它的拖斗里搬运什么。   应该是在把他们先前捡的那些东西收进自己的皮卡。   持枪抢劫。   短短几分钟之内?   陆汀拔枪,强压住狂奔过去的欲望。在喊话警告之前,他作为警察也是无权射击的,可他的枪口却已经对准持枪那人的头颅。在这种身体状况下一对三,胜算不能说大,是该找个阻挡物对峙还是直接硬冲?二百米的距离,一把手枪,超射程的目标不是没有练过,确切地说是十发九中,可陆汀此刻没有把握。   他头皮麻得几乎难以冷静思考,不动声色地悄然靠近,不断地想,对方手里有人质,还是邓莫迟,他错不起。之前做过那么多演习营救训练,就算没有实操过也应该心态平稳才是,可是他错不起。   但是更等不起。   渐渐靠近到将近一百米的距离,即将扣动扳机的那一秒,情况却又发生了变化。三个劫匪跳上皮卡跑了,而邓莫迟还是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处,甚至像是目送他们离开。   陆汀松了口气,又立刻急了起来,“老大,别让他们逃掉!”他边追边喊,根本不怕对面的枪支了,反而满心都想着自己赶紧一枪崩过去。但随便崩人违法,并且会被革职,他就干脆咬着牙根打漏轮胎。连续枪响两声,两只后轮应声漏气,全靠轮胎本身的刚性支撑着。皮卡超载运了那么多金属和三个大活人,本身就提不上速度,这下可好,拖拖拉拉只能爬行似的往前挪了。   发动机发出老头咳嗽般的轰鸣,陆汀追到车尾,朝后端下垂的车斗里直接一跃,照脑袋两脚踹倒两人,踩着满车钢筋走到驾驶厢后,击碎后窗玻璃钻了进去。   他体型适中,筋骨也柔韧,钻得十分顺畅,方向盘却夺得并不轻松。那司机至少三百斤的体重,力气也很大,差点咬住陆汀裸露在外的那小小一截脖子,不过陆汀及时用手肘顶住,拎上人的后领往侧窗一磕,听响声应该是磕碎了下巴。   陆汀趁他吃痛拼命压制住他的挣脱,试图控制住方向盘,这一切发生在几秒之内,车子挪动的方向没有太大偏离。   但是不对劲,非常不对劲,转瞬之间,那种轮胎压在地面上的踏实感不见了,好像土地出现了松动,再下一秒,失重感突袭而至。   地面陷出一个大坑,陆汀掉了进去,连人带车,以及那些辛苦拾来的零碎。   安全气囊弹出,那个大块头也给他垫背,陆汀集中精神感知身体每一处,并未察觉疼痛,他没有受重伤。   于是麻利地从刚才打碎的窗户爬了出去。   夕阳即将流逝,就着昏沉天光,陆汀看到,那两个被他踹倒的家伙都摔得奄奄一息,其中一位比较惨,刚刚被钢筋穿透了胸腔,动脉血还在喷溅,另一位也是满头血肉模糊。陆汀手上没有急救物品,看了两眼就仰头向上看去,这坑直径至少五米,容得下一辆皮卡,深度更是绰绰有余——得八米以上了吧。单凭人力根本爬不上去。   陆汀倒不是很担心自身难保,他相信邓莫迟会来救自己,比较令人发愁的是那些抢回来的货物该怎么运上去,这三个人又该如何处理。刚打开手环翻到特殊联系人,满坑狼藉就被投上了一大片手电筒的白光,也投出一个颀长的影子,在坑底拐角处折叠。陆汀抬眼去看,邓莫迟摘了面罩咬着手电筒,正垂头望着他。   背后还伸出一只机械爪。小狗也来了。   它探下最长的那只手臂,三根手指合起来弯成钩状,把钳子弯成一把椅子,像秋千,长度只够垂到皮卡车厢顶部。   “抓稳坐好。”邓莫迟冷冷清清的声音随之洒下。   虽然这椅子看起来着实很硌屁股,但陆汀还是心满意足地爬上车顶,坐了上去,小腿收着离开方才踩着的铁壳,双手抱住那只脏兮兮的机械臂。   他被它托起,缓缓上升。他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暗自嘲笑它头重脚轻了。   邓莫迟就在坑边守着,操作这台长臂小狗。待到陆汀浮出地面,他就定住角度放下手机,把人从“秋千椅”上半扶半抱地弄了下来。   陆汀闷在面罩里的脸颊已是通红,早在坑中仰望邓莫迟淡定如斯地操作时,他就开始了。况且刚刚从小狗手指上下来的时候,穿在防辐射服外的牛仔裤都被挂破了一块。他裤子里面还是湿滑的呢。   “辛苦了。”他说,“我好笨,怎么这儿会突然有个大坑啊。”   “我挖的。”邓莫迟拉下面罩盖紧,又问:“受伤了吗?”   “我没事,就大腿胯骨有点疼,应该只是轻微挫伤,”陆汀还没反应过来,“……你挖的?”   “嗯,”邓莫迟点了点头,又把手电光线照进坑中,“落单就有高概率被抢劫,我一般是一个人,比较有经验。”   “我还是不明白。”   “如果我站在刚才那个地方,抢完我之后,很多碎石挡路,他们就只有那几个方向可去。所以我在每个方向上都挖了一个坑,用承重板封住,再垫上土,”邓莫迟看到黑血,大面积流到他的废铁堆上,但他也只是低眸看着,“想让劫匪掉下去,远程撤掉承重板就好了,不过地下埋的轴承太旧,一般需要五分钟的提前量用来反应。”   “我没想到你会追车。”他又道,声音紧绷绷的。   陆汀也望着那些血液,胸口起起伏伏,消化了好一阵子,“所以你刚才站在那儿,让我一个人进安全屋,你自己其实很危险。”   “那是我给买主交货的位置,一个人等的时候经常遇到劫匪,有准备就不会吃亏,如果他们没有掉坑,我也有其他办法,”邓莫迟把话说得稀松平常,有条不紊地滑动手机屏幕上的操作球,又把两只机械臂伸了下去,都不是陆汀方才坐的那只,“只不过刚才等你的时候,凑巧又碰上了。”   陆汀还是愣着,他听到坑底冒出的呜咽和哭嚎,像是单纯无规律的声带振动,而语言功能已丧失。有人快死了,不知道几个。   “我们是不是应该叫个急救……?”陆汀问。   话一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的愚蠢透顶,第四区连个小诊所都没有,更别说给人造人抢劫犯提供急救的医疗机构。果然,邓莫迟根本不搭理他,只是熟练地在操作端输入任务编码,电磁铁立刻启动了,碰撞声炸起,大大小小的金属条块和零件吸附在机械臂上,被带出大坑,放回小狗的车斗。   三趟就吸完了,收回的不仅是今天白天的战利品,还有抢劫犯原本用皮卡运载的那些,不知是他们自己捡的,还是从哪些倒霉蛋手里抢到的赃物。不过这所有加起来也没有太多。邓莫迟完全不在意某些钢筋齿轮还在滴血,最后往坑里看了一圈,除去价值不大的零碎和吸不上来的皮卡,以及三个将死的人之外,没什么好看的。   “陷阱能给我带来不少收入,因为总有东西跳进去,”他转头注视着陆汀,轻声说,“人已经没有森林了,你说的狩猎是不是这样的?”   天色完全黑了下去,他也没有等待回话的意思,转身就走,斗车吱呀转向,跟在他身后。   陆汀依然处于那种全体脑细胞打架的状态爬不出来,急步插了个队,也追在他身侧:“抢劫当然是很恶劣的事,刚才他们劫持你的时候我想把他杀了,我已经拔枪了,但是,但是抢劫犯应该被抓起来,被判刑,而不是在这儿等死。”   “那你就回去捞他们。”   “我——”   “捞到医院,或者警局,随你。可是人造人上法庭也只有死刑一个结果,我们进监狱是占用公共资源。”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汀语无伦次,尽管听到的是毫无波动的陈述,也都是事实,但他总觉得面前这人正在生气。   邓莫迟果然不再说话了。   陆汀试图联系总警署汇报情况,他的职业道德驱使他不得不这样做,可他现在只是个无处落编的初级警官,还是停职的那种,连紧急专线都没资格进。收到那句“我们将尽快给您反馈”后,一切就如同石沉大海。再抬头看路,陆汀发觉自己和邓莫迟之间已经拉开了将近十米,隔着那只机械小狗。   安全屋近在眼前。   他又一次追了上去,“你要在这里过夜吗?”小心翼翼地问,“我看这边夜间最低温度零下二十,辐射也太大了不能住吧。”   邓莫迟不吭声,抱起一部分金属元件往屋里搬。   其实墙角确实摆着张床垫。   陆汀也开始干起苦力,搬了几趟他又问:“是不是每天都要接弟弟妹妹放学,这都多晚了咱们得赶紧回去了吧。”   “我叫他们自己回家了。”   原来时间已经过了吗?那条混乱的路线,两个那么小的孩子,陆汀颓然堆放好怀里那捧锈迹斑斑的钢板。都怪他毫无规律的发情期。   但他也拿定了缠着邓莫迟不放的主意,“我现在状态还是不太稳定,不敢一个人开飞船,”嗓子也放得很软,“老大,你就当帮帮我。”   “你别生气了,我知道你说的那些道理,我知道。”他说着,又去抓邓莫迟的手腕。   他确实抓住了,攥紧的那一刹那,邓莫迟明显地僵了一下,“我会送你回去,因为你是来帮我的。”他缓缓地说,“以后不要来了。”   陆汀抓着不放:“怎么可能不来,我申请来这边执勤,表已经交上去了。”   “……”   “真的!”   “你应该离这些事远一点。”   “是我今天给你拖后腿了,但我已经熟练很多了,我也不会天天发情,你是Alpha,今天我那样也让你心烦意乱了吧,我按时吃药就不会老那样的,”陆汀急惶惶地为自己辩解,“我就想说,以后效率肯定比今天高的!”   “不是这个问题。”邓莫迟一根一根扳开陆汀的手指,隔着手套,那力道仍然锋利,“你今天效率不低。”   “什么?”陆汀一怔。   邓莫迟退到一边,坐在半人高的机床上,低头盯着地板,也显得迷茫。“信息素对我也没用。它之所以起效用是因为人脑会对一些外界刺激做出反应,无论是视觉听觉还是嗅觉,它们会催生兴奋、难过、讨厌、喜欢,这些感觉。哪怕人造人也是这样,所以人会消沉,也会失控,是人性的表现。”   “嗯。”如之前听他耐着性子解释科学原理的时候,陆汀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这些我都没有,我经常感觉不到我的情绪。”   “感觉不到?”   “是的。但它总不会不存在吧,一个抽象概念。应该只是无法对外界产生反应,”说罢,邓莫迟陷入沉默,像是在深思熟虑什么,最终蓦地抬起脸来,“陆汀,你让它产生了变化。”    第10章   陆汀足有一分多钟发不出声音。他傻傻地张着嘴,摘下面罩,因为他下意识觉得此刻十分重要,而重要的时刻,他们应该看着对方。   只用眼睛。   邓莫迟也把面罩扯了下来。他还是略显困惑的表情。   陆汀问:“什么变化?”   他太紧张了,自卑狂喜和不敢确定混在一起再投射在身体上,或许就是一种紧张。以至于他显得有些唐突。   而在搞明白一个问题的过程中,邓莫迟并不会在意那些有的没的,也不会拒绝多费口舌。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会焦虑,做事会犹豫。”   陆汀的眼神暗了暗——这似乎不是什么好的变化。可以理解成一种在乎吗?会不会太自作多情了?   邓莫迟又想起来一句:“也会觉得放松。”   陆汀立刻来了精神:“比如什么时候?”   邓莫迟看向天花板:“笑的时候。”   笑?陆汀清楚地记得他的笑。在那家名叫太阳神的酒吧里,投影出的日落前。当时自己在和他说,我就想和你交个朋友。   或许还有偶尔的、掩藏在防毒面罩里面的笑。看不到也听不真切。   “那你现在能不能笑一个呀,”他往前挪了两步,凑在邓莫迟跟前,目光扫过他曲在机床边缘的膝盖,“放松放松。”   没想到邓莫迟竟然真的照做了,脸庞正对着陆汀,他好像那天酒吧里按照电子程序办事的仿生服务员那样做出了一个标准化的笑容,并且保持了几秒,很好看,但也确实诡异。   “……不错,你眼睛形状那么好,睫毛那么长……笑起来弯弯的,很适合笑,”陆汀知道自己的语言十分笨拙,但他并不允许自己的羞怯在这极为难得的时候误事,坚持红着张脸直直地盯着,嘴角禁不住**,“以后还要多练,那才能笑得更好。”   邓莫迟点点头,似乎把这话听了进去,虎口抵在薄唇下方,食指和拇指分别向上推两边的脸颊,皱着眉头揣摩角度。   陆汀看得脸热,脖子热,头脑都开始发热了,他想自己估计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想用“可爱”来形容自己面前这个总是严肃淡定心事重重的家伙。终究是忍不下去,他蹲**乐出了声,却又徒劳地咬住嘴唇想把自己这毫无形象可言的状态咽进肚子,憋得肩膀都在抖。   邓莫迟的声音从头顶上方幽幽传来:“我刚才是说,你笑的时候。”   陆汀立刻静了下去,他冲着地面愣了两秒,不太流畅地抬起头:“我笑,你放松?”   “奇怪吗?”邓莫迟把捏笑脸的手放下,十指交叉在一起,“你知道为什么?”   陆汀想了想,道:“也许是因为笑这种行为可以感染?那个叫做氛围的词。”   “有可能,”邓莫迟忽然靠近他的脸,刘海垂下几乎要碰到他的额头,笔直地打量他,“总是没烦恼的样子,你也很适合笑。”   陆汀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铁锈气浓郁密实地萦绕鼻前,又一次微妙而明晰地和屋里的其他废金属区分开来。可能这种不同仅仅是因为它是来自邓莫迟的。陆汀想:饶了我吧。   多亏基本功扎实底盘稳当,终究是在原地蹲住了,没有出丑。   “那你喜欢看我笑吗?”陆汀鼓足勇气问。   邓莫迟坐直,离陆汀又远了,脸上也恢复了无所谓的神情,乌发下的皮肤被灯光映成一种无瑕的白。对这种主观问题,他似乎没什么想说的。   陆汀捏捏鼻梁,膝盖收拢,眼睫也垂了下去,“反正我很喜欢看你笑。真正开心真正不经意的那种。所以平时不想笑的话,板着脸也很好。”   邓莫迟反问:“发情期还没过去吧。”   这话题转得太快,陆汀有点愣:“……应该吧,一般不都要好几天吗,虽然我刚第二次,好像不太规律。”   “嗯,刚才淡了,现在又浓了。”   “什么?”   “信息素的气味。”   “你闻得到?”陆汀抬眼,他差点跳起来。   “我的嗅觉有点问题,在公共场所,我能闻到上百种味道,有相近的,但个体之间差别还是很清楚,”邓莫迟认真道,“那种感觉多数时候都很恶心。”   “所、所以你也闻得到我的?我以为我没有。”   “你的味道是水。”   “水也有味道?”   “化学层面是无色无味,但对我来说,任何东西都有味道,”邓莫迟把事情说得浅显,“就像土地也有,钢铁也有。”   “钢铁也有。”陆汀喃喃重复。   “不小心就会忽略,”邓莫迟注视着他,陈述道:“它让人觉得你是湿的。”   “我是湿的?”陆汀害羞地瞪大眼睛。   我确实经常是湿的!你在的时候。比如现在。他这样想着。   他甚至感到呼吸阻塞,摊开五指把脸埋在里面,脑海中是抑制不住的疯狂念头:我……我吃了好多抑制剂。但还是好想让你抱住我,亲我……脱下我滑腻的衣服。   标记我。   “但不是雨,”邓莫迟又道,“雨很臭。”   说罢他就站了起来,从门口抱回最后一部分钢管,牛仔外套沾了血污,他也习以为常,只把来之不易的回收物在室内角落整齐地堆好。眼见陆汀还蹲在机床前发懵,身体微微抖动,脸蛋藏着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就提醒道:“走吧,你该回家了。”   “说过了我会送你。”他又走到陆汀跟前,拽他胳膊想把他提溜起来。这片旧战场附近曾是生长在河谷的茂密雨林,如今一到夜间也会有因辐射而变异的生物频繁出没,比白天还要麻烦许多。留一个正在发情的Omega在他设施简陋温度低下的安全屋里确实不是上策。   陆汀似乎也被拽回了点心神,终于乖乖站起,膝头酸酸地跟在他身后,小声地问:“那苜蓿草呢?我喷的香水。臭吗?”   “没注意。”邓莫迟锁住机械小狗,打开手电,光柱一直延伸到飞船的尾翼。   “我喷它是因为想给你留下个好点的印象,苜蓿味很舒服的,说是让人身心愉悦,也没有烂大街,总比水味好。”   “谁会去在乎那种东西。”站在那架等候多时的“Aldebaran-b”跟前,邓莫迟回头去看,陆汀竟和他一样没戴防毒面罩,在灰沉沉的夜气中暴露出头发、五官和肌肤,那张脸仍然是绯红的,“怎么看都是真实的东西更值得关注吧。”邓莫迟又道。   陆汀闻言,躲闪地看了他两眼,把手掌对准飞船入口的安全锁。电子屏幕感知他的指纹,或许也能感知他的脉搏。他的心脏确实跳动得太离谱了,他魂不守舍地冲着面孔扫描镜头眨眼睛,不断在想,刚才那句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在这个人看来,自己寡淡的信息素优于那种昂贵的、根据大众喜好人工制成的味道?   更值得关注的,原来是真实。   陆汀攀住扶栏高抬起腿,一步跨上飞船,邓莫迟跟在他身后。密封门严丝合缝地关上了,船舱里很温暖,充满一股安详稳定的气息。   “你去休息吧。”陆汀打开操作权限后,邓莫迟这样对他说。   “谢谢啊。”陆汀挨着他不想走。   “是我搭便车。”邓莫迟目不转睛地看着光屏,手上已经开始输入,迅速地计算当今风速风向下的射线风暴移动路径,从而调整飞行轨迹。   陆汀侧目望着他,点点头,还是没有回后舱窝着,而是在另一台计算机上做些简单的协助工作,两人效率颇高地把飞船送上正轨,钻出那个辐射尘空洞进入高空,剩下的路程基本都是自动驾驶了。邓莫迟直接在副驾驶座上一坐,仰面望着舱顶上的几颗指示灯发呆,是睡不醒却又不睡的那种招牌样子。陆汀默默帮他换了一次敷料,之后就在驾驶座上一秒一秒地看着他的神游天外。   天外是哪儿呢?他到底在想什么呢?爱上一个聪明的人,陆汀就看到自己的笨。   航程在静谧中度过大半,除去仪表引擎工作的声响,以及两人轻重不一的呼吸,什么都听不到。偌大的黑夜把移动尽数吞没。距离撒克逊河只剩二十多公里时,陆汀开口:“其实我查过一些其他缓解发情的办法,我姐姐说目前有些抑制剂副作用还不明确,虽然抑制剂是最有效的。”   邓莫迟暂停和指示灯的长久相望,看向他。   “就是那些偏方似的东西,据说可以喝冰水洗冷水澡,但我上次试过了,没用,还可以手术去除部分腺体,但是我还想谈恋爱我才不要,”陆汀捏住扶手,好比给自己出了个难题,他艰难地说,“还可以和Alpha接吻,真的,那样可以暂时标记,平复信息素紊乱。”   邓莫迟并不诧异:“我妹妹是也是Omega,和你一样查过。”   陆汀顿时从那种无所适从中解脱些许,在背包里翻找,两只崭新的面罩被他抽了出来,“上次答应的,我找了两个儿童款,”他递过去,“幸好没忘。”   邓莫迟接过:“谢谢。”   陆汀吸了口气,又说:“你快到了。”   “我送你到特区下面,”邓莫迟道,“然后坐巴士回去。”   “不用,我现在也没什么问题。”   “你有话要对我说。”   “这也是你的感觉吗?”   邓莫迟颔首,默认了这件事。   陆汀侧耳听着自己的鼻息,他呼出的气都是热的,好像再不抓紧就会把那点高温的勇气和冲动都呼出去。或者半途堵住了,高压锅似的逼他失控,让他在邓莫迟面前变成那种软弱放荡的样子。   所以,的确是有话说,压在喉咙口,不说就晚了。所以。   陆汀一口气道:“你说以后不要来了,如果是不想再和我见面的意思,我不能同意。你也让我的情绪产生了变化,从一开始就产生了。听到你说因为我感到焦虑、犹豫,还有轻松,我真的很开心。”   邓莫迟缄口不语。   陆汀又问:“所以……那些变化,无论大小,哪怕只有一点点,能不能接着留给我?”   邓莫迟道:“已经存在了。”   陆汀看着他,甚至不敢聚焦:“还能有更多吗?”   “那些客观因素我都可以克服,”他又急着补充,“人均寿命已经只有五十岁了,谁知道我们能活几年呢,时间不多,我想干的事有很多,最想和你待在一起。”   “为什么?”邓莫迟问。   “因为我喜欢你!”陆汀脱口而出。   只见邓莫迟反应不大,陆汀自己倒是完全乱了阵脚,他站起来,攥着两只手,仿佛已经落败:“我知道这件事可能让你头疼……但我不需要你现在就喜欢我,我会努力的,就算以后还是不喜欢,那也没事,这都是自由,但是那些事我都可以以后再伤心,你不让我去找你了,我现在就会开始伤心。”   “你不了解我,”邓莫迟也站了起来,“为什么会喜欢?”   “你也不了解我,”陆汀瞪着他,瞪了没两秒就开始揉眼睛,“为什么就知道我不能喜欢?”   邓莫迟忽然笑了,他竟然问:“你要哭吗?”   陆汀的眼泪硬生生憋在半路,蓄在酸沉眼眶中,只有一点点湿润,不往外流。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恍恍惚惚地哑声道,“我也是第一次和谁说喜欢。说出来,不需要再藏着掖着,又好像松了口气又好像很难过。如果我说看到你就觉得命中注定你会觉得好笑吧,但它是真的……”   声音越说越小。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过了那条河,特区的灯火就悬在不远处的半空中,被团团灰霾抹得光怪陆离,像一池困在云中的雷电。   “我们会再见面的。”邓莫迟看着窗外。   “你同意了?”陆汀往他跟前错了两步。   “是。”邓莫迟开始背刀,两只面罩带绳的纸盒被他挂在刀柄,搭在护手上。地图提示,那艘巨大的毕宿五和这架“行星”的轨道即将重合,陆汀就要回到高处,他也要下去了。   随后他站在船舱门口,等待飞船自动泊地时的那一下震动。   陆汀果然紧紧跟着他,一定要站在他旁边,眼眶还是红红的,但脸上已经有了笑容:“老大明天见。”   “这两天我有事,等你恢复吧。”   “我明白啦,我会联系你的,你是我的特殊联系人,”陆汀还是弯着眼睛,整张脸都透出单纯的快活,“对了,今天我们又做了战友,是不是可以再抱一下?”   邓莫迟一时无言,一个发情期中的Omega,各种情绪都来得那么快,那么完全,在他面前这样毫无防备,而他依旧心平如镜。每件事都显得不那么合理。   但陆汀可怜巴巴的:“就像上次那样,就一下。”   “好。”邓莫迟如上次那般张开双臂。   下一秒陆汀就被他抱入了怀中——确切地说,是陆汀自己扑了进去,却自觉伏在他肩上,个子稍低一些,一身柔软的样子。   邓莫迟想,上次拥抱的时候,怀里这个人,就在喜欢自己了。鼻梁上的那一下也有了解释。   这次他的感觉失灵了,因为觉得不切实际。有很多人对他的外貌感兴趣,有不少人和他闲聊搭讪,更有人想和他交配繁殖——或许只能用这两个词。人造人种群中几乎没有Alpha这一性别,而他似乎是其中比较年轻体面的一个。   但是没有人和他说“喜欢”,说,“命中注定”。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要拥抱的吗。   落地的那一下震颤也是在拥抱中度过的。停机坪旁边是条商业街,小摊小贩云集,特区下方的自然人居民们在此消费,舱门一开,杂声就涌了进来。   “好了。”邓莫迟拍拍陆汀的腰。   陆汀却还是不愿撒开,身子立直,双手还要抓着他的肩膀,一对儿黑眼仁亮极了。气息倏然凑近,他的眼神黏得更紧了,嘴唇热乎乎地贴近邓莫迟的嘴唇,亲了一口。   除了很软之外没什么感觉,倒是接触时的那一声响,有些清脆,邓莫迟听得很清晰。   “这是我的初吻!”陆汀连耳根都红了,兴冲冲道。   也是我的。邓莫迟想。   “你觉得讨厌吗?”陆汀的目光像是要钻到他的眼底。   “不讨厌。”邓莫迟如实道。   “我到明天肯定都不需要抑制剂了,”陆汀羞涩地放开他,微微低头看着一边,“……我喜欢的Alpha和我接吻了。”   你查到的接吻是这样的吗?假网站吧。邓莫迟这样想着,兀自下去,说了声再见。陆汀用好几声回应他。飞船腾空时,邓莫迟站在几步外的路边,仰起头来,没有走开。   陆汀就扒在窗前用脸贴着玻璃,瞪大眼睛一直往下看,直到那个人缩成一个点,一个点再掩埋在霾尘中。   他忽然觉得自己上升的过程其实是下坠,回想起来,那熙熙攘攘的地面仿佛才是寂静宇宙,纷杂灯光都是假的,是该被黑洞吞并的。   而唯一一颗亮着的星星,沉静地看着他。    第11章   陆芷找上门来的时候,毕宿五降落在一块荒地上,陆汀正在给自己的菜园换土。他采用了过筛分层技术,六米多深的种植层,每年只需用新鲜的土壤更换掉下层部分陈旧的,再定期松动逐层施肥,就能一定程度上维持活性,同时尽量少地破坏蔬果的根须。   未污染的天然土不是有钱随时都能买到,悬浮在空中对于植物来说也确实不是什么好事,陆汀还是想尽可能地让它们舒服一点。他的发情期已经基本上过去了,可是邓莫迟的事情还没处理完,不和他见面,调职申请表同样毫无回音,每到这种没事可做的时候,陆汀就喜欢干农活。   边干还边和他的卷心菜说话。听说适量的音乐有利于植物生长,他也总把自己喜欢的唱片循环播放。   Lucy提醒他:“宇宙大力怪先生,世界第一美女到东北舱门口了。”   比约定早了半小时,陆汀脱下满是污泥的橡胶手套,在手环上按了按,给陆芷远程开门,也关掉音响里一百多年前流行的英国摇滚。   Lucy就在门口欢迎:“早上好,世界第一美女小姐,您今天的裙子真漂亮。”   陆芷的笑声大老远就传了过来:“小汀,求求你了,快把那个名字改过来!”   陆汀靠在门口,望着走廊,陆芷从暗处走到照明范围内,她今天不是白大褂高马尾,也不是皮衣衬衫高腰裤,简单穿了条花灰的连衣裙,青色的毛衣外套,头发柔顺地披散着,还化了淡妆,确实很漂亮。   视频不算,他们已经三个多月没见面了。   “我姐姐就是世界第一美女,”碍于背带裤也沾了土,不好拥抱,陆汀就只能待在一边冲她笑,“最近又偷偷变美了。Lucy你说是吗?”   Lucy道:“我不同意,以前现在,各有美感。”   陆汀叫道:“喂,你再敢拆我台!”   “得了吧,”陆芷轻轻拧他脸蛋,“快收拾收拾,下午带你去N-0实验室。”   “N-0实验室?”这是全联邦保密最高级别的科研地点之一,建在群山里,和特区隔了一个名为“红门”的军事基地。   陆汀本以为老姐神神秘秘大驾光临只是为了揪自己出去陪她逛街。   “薛阿姨的项目……下一阶段就要开始了,具体我也不了解,她前两天联系上了我,说想见你一面,趁新任务还没来。”陆芷看着菜园一角地面上的一片小土坑,又道:“我搞到进去的权限了,爸爸和大哥都不知道,我们得快一点。”   陆汀愣了一下,随即走上田埂,麻利地拔了两只萝卜和一颗紫甘蓝,接着又去摘樱桃。目前成熟的只有这些。陆芷站在田边高声道:“她现在不一定能吃外面带进去的食物!”   “不吃看看也好啊。”陆汀拎着铁篮爬下梯子,回到陆芷跟前,不知怎的,他竟有些气喘吁吁,“姐,我只有这些可送。”   “带你自己去就好了呀。”陆芷温柔地笑了笑,“那些是什么?”她指向那片小坑。   “大马士革玫瑰,还没发芽。”陆汀有点想打喷嚏。   陆芷点点头,拿高跟鞋尖碰他泥兮兮的防水靴,道:“好啦,快去换身衣服咱们抓紧时间出发,让她好好看看,你长成了个大帅哥。”   在着装选择方面,陆汀一向优柔寡断,也许是因为他的衣服太多了。只有平时图省事的时候穿警用常服,见的人越重要他就越需要时间选择,譬如每次去和邓莫迟见面,他会提前一整天开始考虑这个问题,时不时琢磨一下。   这回陆汀却不敢耽搁,快速挑了件暗红色的条绒衬衫,阔袖设计有些过时,**老老实实穿了西裤皮鞋,简单洗了把脸,把头发梳好。   印象中,很小的时候,母亲经常给他买红衣裳穿,深的浅的都有。   陆芷已经在毕宿五外等他,一架轻便的双人飞行器悬在随船停机坪上,仿照战斗机的流线型形制,空间紧凑得只能让陆汀把他的农副产品放在腿上。   “走吧。”陆芷调高机载音响,一首悠扬的提琴曲。   “还是我开吧,你穿了高跟鞋。”陆汀紧绷地坐好,又想解安全带。   陆芷按住他的手,“哎,又不是只有你有一级驾驶证,你姐穿高跟鞋跑五公里都没问题,”说着,她又轻轻拍了两下手背,“别紧张。”   “我不紧张。”陆汀笑了,揉揉眉头,笑容也变得松软。   他很想说些感谢的话,一直以来都是。他的母亲并不是父亲合法的妻子,确切地说,他是一个Alpha和一个Omega在发情期间无法自控造成的错误产物,这是他很小的时候就听说的。十几年前母亲作为志愿者加入那个叫不上名字的封闭项目之后,陆汀就不能再去警局等她下班了,待在那个家里,也不能常常见到父亲,还要面对真正的女主人和她的两个孩子,叫他们“阿姨”“哥哥”“姐姐”。   只有这个“姐姐”乐意花时间陪他。哪怕后来长大了些,陆汀识趣地搬出去独居,陆芷仍然没有把他忘在脑后。   现在还在帮他,记挂着这件事,让他和母亲见面。   “谢谢你,姐。”陆汀道。他又在笨嘴拙舌。   “还说你不紧张,怎么啦,家庭小聚而已,”陆芷显然也在努力调整气氛,“对了,上次你那个一见钟情,有什么新进展吗?”   “我找到他了,又见了好几面,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年龄,他也知道我的。”其实只有两面而已,陆汀还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们在一起干活,告别的时候,还接吻了。他说他不讨厌。”陆汀又道。   “哦——进展好快啊。”   “感觉真的很好,”陆汀敲了敲腿上绛紫色的萝卜,声音也变得有些甜腻腻的,捋动萝卜根须的手法轻柔得就像那是他所提及之人的发丝,“他的性格我也很喜欢。是那种实干派,不爱说话,但是很可靠很温柔。他还特别聪明。我都特别喜欢。”   “一会儿记得跟妈妈仔细说说他。”陆芷轻笑。   “我会的。”陆汀也弯起眉眼。   陆芷弄到的权限级别很高,两人一路顺利,飞行器在光秃秃的赤红色山峦间低回,很快也找到了实验室的所在。待到在会客室坐定,距离他们出发也不过两个小时。陆芷有不少老同学在这里工作,趁着午休时间,她得去和他们见见面,陆汀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等待。   他的蔬果已经在入口处交了上去,那个武装安保人员答应他,会交到母亲手里。   直等到一点出头,才有一个穿着防护服的女性工作人员敲门进来,也递给陆汀一套:“陆先生,久等了,还请您先换上这个,套在衣服外面就好。”   虽说要把自己的红衬衫遮住,但陆汀哪有空去不愿意,他迅速收拾利索,戴上口罩跟在工作人员后面走出房间。这是生化防护服,路上遇到的人,有七成都穿着,为什么呢,陆汀下意识不肯去细想。一路又是上楼又是开安全门,弯弯绕绕,随处可见“禁止通行”的字样,不过警察的职业本能让陆汀较为明晰地记住了路线。   最后他们在一个僻静的房间外面停住,门是关着的,走廊放着一把椅子,正对着墙面。   “请坐。”工作人员道。   “我不进去吗?”陆汀问。   “抱歉,志愿者在项目期间不能和外界有任何当面接触,这是死线,”工作人员解释,“聊天是可以的,她就在墙里,您的对面。”   “……”陆汀狐疑地看着那面白墙。冷色光照在上面,有些刺眼。   “通话喇叭给您打开了,马上就能接通,会面期间不会有人来打扰,时间是二十分钟。”工作人员在怀里的记录表上添了几笔,兀自走了。   之后陆汀把椅子拖近墙壁,敲敲墙面。是混凝土墙,应该还加厚了。他坐下去,安静了几十秒。   “Lulu,是你吗?”女声真的传了过来,从天花板一角——摄像头边的那个喇叭。是沙哑的。   陆汀攥住手腕:“妈?”   “小芷真的带你来了,”母亲似乎是笑了,“对不起啊,妈妈不能面对面看看你。”   “没事,我把您照片调出来了。”陆汀打开手环,把常年存在收藏夹的那张相片投影在白墙上面,是他母亲在警局登记的证件照,他自己从平克的系统上下载的,她穿着工作服露出年轻的微笑,看着他。   快十五年了。   “我也没忘了您的样子。”他又道,“您过得还好吗?”   “还不错,一直在做一件我认为伟大的事,”母亲顿了顿,又笑了,“妈也想看看你呢,长到多高啦?十八岁,是不是一脸青春痘啊。”   “一米七五,我没有起痘,”陆汀还在深呼吸,他知道母亲不会再透露什么了,就如同他每次有所好奇时,身边每个守口如瓶的人,“姐姐说,我长成了个大帅哥。”   “跑去当警察了。”   “不想枉费我的枪法嘛,”陆汀自嘲道,垂下眼睫,他终于从这女声中尝出一点亲切,让他心中平静了不少,“就是没人敢收我。”   “我听小芷说了。和你爸爸好好谈谈。”   “嗯。”陆汀闭上嘴。   “一个人在悬浮艇上住,还习惯吗?”   “挺好的,我种了好多植物,”陆汀兴致勃勃地说起他的伙伴,“可争气了,活了好多,我还带了点东西给您,有萝卜、紫甘蓝,还有樱桃,虽然不太甜……他们说会交给您的。”   “太棒了,妈一定认真吃,”母亲柔声道,“有没有养什么小动物陪你?”   “没有,我不觉得孤单啊,每天事儿可多了,您就别担心了,”陆汀看着投影中的眼睛,不得不说,自己的那双和它们很像,“但我最近想养一条小狗,以前我认识的警犬都可灵可懂事了,现在陪我喜欢的人工作,感觉有一条也会更好。”   “哇,我儿子有喜欢的人了。”   “就是想跟您说他呢。”陆汀低头,抠起袖口。   “那就说说看呀。”母亲像是能看到他的羞涩。   “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他了,是个瘦瘦的高个子,那种很古典很明艳的五官,”陆汀掰起自己的手指头,“他是一对双胞胎的哥哥,只比我大四岁,好像就在一个人养家了,很不容易,所以我想和他一起干活,我们配合得很默契。其实他还是个特别厉害的黑客,有那种头脑和技术完全不用靠体力吃饭啊,肯定是没找到致富路,等发情期过去我就去找他,和他聊聊这个事,因为他肯定不是愿意收我钱的那种人。”   “是个Alpha?”   “嗯,”陆汀不自觉笑了,“其实都无所谓。对了,他的信息素是铁锈,特别酷对吧?”   “你呢?”   “水,他说我是水。”   母亲沉默了几秒:“Lu,保护好自己,我和你爸……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   “我明白,但是您真的不用操心,”陆汀握着手环,做出极其细小的晃动,墙上的母亲就好像在听着他讲话,时不时动一下,“他是个很好的人,上次我在他面前发情了,他什么事都没有做,只是保护了我。他现在也不喜欢我,但是也不讨厌我追他,我会追上的。”   “妈妈只希望你不要受伤。”   “没受伤,”陆汀声音轻飘飘的,缓慢地说,每个字都咬得很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较劲,“108个小时之前,我还亲了他一口。妈,你要对我有信心,认识他以后,我每天都过得很有精神。以前我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又有什么是必须去做的。”   剩下的时间不到十分钟了,后来两人之间的话没有变得更密集,生疏还是存在的,离别的时刻肉眼可见地靠近,每句话说起来,似乎也越发地缺少力度。   陆汀觉得母亲全程实际上只说了一件事,那就是你要过得开心,要照顾好自己。   他也只说了一件事,我很开心,我在照顾自己,您也要和我一样。   最后母亲好像哭了,工作人员站在陆汀的椅子后面,关掉通话喇叭的前一秒,陆汀好像听到了哽咽。   他没有哭。   陆芷就在会客室等他,门一推开,陆汀看到关切的神情,也听到关切的话。她身上的丁香香气淡了些,混上了几种杂味,应该来自刚刚见面的老同学们。   时间原来只过去了二十分钟,陆汀忽然又觉得不真实了。   忆起母亲的味道,茉莉,在童年最初陪着他、养育他的味道。被墙严密地阻隔住了。现在她是什么样子,有没有皱纹、白发,有没有变得瘦弱,他也看不到。不见面是死线,那到底是什么项目?   他刚才又真的算是和母亲会面了吗?   这种不真实感一直延续到陆汀回到毕宿五,延续到他给每一块地都换好了土。他不断地回想着下午短暂的交谈,还有另一句话,邓莫迟说更值得关注的是真实。   可是又如何确认真实,相信真实呢?   想到最后他都快掉进这个辩证怪圈了。   十点半,陆汀洗干净自己躺回床上,和Lucy聊了几句,意识到找AI聊天似乎也是种相当虚幻的行为,虽然不打扰他人,但很容易困惑自身。   于是他喝了几口牛奶,打起精神翻开聊天界面,找到排在首位的特殊联系人。   指尖先于头脑一步选择了语音通话,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因为邓莫迟几乎瞬间接通。   “你好。”他说。   “……你好,”陆汀还有点不适应,“老大你在干吗?”   “躺着。”   “啊,我也在躺着,你要睡了吗?”   “我在看书。”   看书?多复古的一项活动。陆汀连本纸质书籍都没有,却听到细小的纸页翻动的声响。他明白邓莫迟正在翻动着一本书,用手机,和他通话。   好像世纪之初电影的场景。   “你的事情处理完了吗?”   “嗯。”   “那我明天可以去找你了?发情期,我已经好了。”   “老地方见。”   “好,我给你带早餐!明天我们吃梨子,”陆汀的语调轻快了些许,“我今天去见我妈了。都十几年没有看到她了,今天也不能算是见吧,就隔着墙,说了二十分钟。”   邓莫迟的呼吸声表示,他还在听。   陆汀接着谈起今天的经历,还有一些之前的,包括他的家庭和童年。逻辑是比较破碎的,但他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不产生太大波动,反映到语气上。邓莫迟就一直安静,翻书的声音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就在陆汀怀疑这人已经被自己的碎碎念催眠时,Lucy忽然提示,通讯系统收到一个未知文件,占地不小,问他是否接收。   文件名:M83。   陆汀当然选了接收。是他不了解的文件类型,一接收就自动打开了,全息投影在空中,是个漩涡星系的模样,总体是瑰丽的玫瑰色和白金色,还有着暗黑尘埃带和蓝色星团镶嵌的壮丽旋臂。但有些角度看来,不太完整。   “M83星系。”陆汀喃喃道,“红宝石星系。这是你做的?”   “你放大看看。”邓莫迟说。   陆汀照做,就着一个点放大了几亿倍,这才发觉那些发光的点全部由尺寸不同的字符组成,大的组成超新星和射线,小的就是尘埃,组成星云。   它们竟还有各自的轨道,正在按部就班地运动着。   “我把写过的错代码都输进这个程序,动态排布,”邓莫迟解释道,“等这个星系完整,我的技术和硬件也许可以支持我做成想做的事。”   “太厉害了吧……”陆汀激动得又开始说傻话,一瞬不瞬地看着这团悬在他卧室的天体,“老大你知道吗,M83不仅是个星系,还是个世纪初的电子乐队,当时那个国家叫法国,我特别喜欢他们的歌。”   听对面不语,他又小声地问:“你把它发给我,给我看,我可以理解成送给我了吗?或者借给我?”   “我觉得你心情不好,思维很混乱,”邓莫迟直言,“我在混乱的时候,喜欢看它。”    第12章   陆汀把这团未完成的M83星系存入了毕宿五的主机硬盘,投影在他的收藏室里,让它每时每刻都点亮。这间屋子素来被用于放置他最喜欢的东西,比如一匹黑马的等身模型,一只猫头鹰的骨架,一些压碎的没法复原的黑胶唱片,还有他的柚木吉他。   然后他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一早,邓莫迟果然站在上次的码头,冷眼环顾,衣着平平无奇,那股心不在焉的疏远劲儿却还是让他与人群鲜明地分隔开来。陆汀如上次那般扒在舱门口,伸出手来稳稳一握,把邓莫迟接上自己的飞船。   他注意到,这人脸上的伤都痊愈了,手上也是,连点伤疤都没留。   有些不可思议,难道遗传的基因也对愈合能力做了改编?但这终归是好事。   “早上好!老大我好想你。”陆汀厚着脸皮,快速道。上次邓莫迟编写的程序有自动根据风速和辐射尘扩散方向调整路线的功能,因此也就不用每次都重新设置数值,陆汀似乎有更多的时间黏在他身边。   邓莫迟只是点点头,坐到后舱闭目养神,抱着他的电弧刀。   “今天中午我们吃墨西哥卷饼、土豆沙拉和梨子,”陆汀在料理台上忙活,很快就端着托盘也来到后舱,“早上吃三明治。”   他坐在邓莫迟身边,两个夹了西红柿生菜和油煎鸡腿肉的三明治还有两杯香蕉蓝莓奶昔摆在桌板上。   “我自己做的。”他笑说。   邓莫迟的进食速度仍然毫不拖泥带水,他解决完自己的那份,陆汀才吃了一半。   “味道很好。”他对陆汀说。这似乎也是他第一次吃到非人工合成的肉类。他居住的街区附近,贩卖的“肉”都是加了各种香精的蛋白制品。   奶昔的甜味也比维生素糖鲜活许多。   “我觉得有点咸,中午的饼已经做好了,没有放这么多酱。”陆汀说着,又坐得离邓莫迟更近了些,后舱的海绵座本身就窄,两人的大腿差点要挨在一起。他慢吞吞地吃,总是细嚼慢咽,吃完还要舔舔手指上残留的奶黄色芥末酱汁,再用消毒湿巾擦拭。之后他把玻璃杯送到洗杯池里用超声波振干净,又一次坐回邓莫迟身边,不多久就心无旁骛地睡着了。   醒着的时候,他靠在靠背上,睡着后,他在气流的颠簸中挨上旁边的肩膀。   邓莫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陆汀,发觉这人对自己的靠近似乎总是更趋近于一种本能,又包括裸露的脖子、舔手指时的专心致志——Omega身上绝不该出现的那种毫无防备——而并非是有什么复杂的用意。去试图精确定义,按照自己平时习惯的动机结果论去分析,还不如单纯用“喜欢”这个词描述。   他几乎要确信这一点了。那么自己作为Alpha的冲动缺乏对他是幸运还是不幸?   这个问题只能陆汀自己回答。不过肩膀一沉,感觉到大臂被呼上的温度时,邓莫迟想了想,把电弧刀放在一边,好让肩膀完全摊开,更方便枕一点。   他觉得很奇怪,对于身体接触,每次弟弟妹妹这样缠上来,都会被自己拍开。   但水的味道让他安定。   那天是个阴天,并且有风,地表温度要比上次低了几度,这对两人的工作其实比较友好,不会闷那么多汗,冒脱水的风险。那个大坑已经被重新填上了,陆汀清楚地记得它的位置,如今那里一片平坦。   只能是邓莫迟做的,在自己不在的时候。所以他说的“有事”就是指这件事吗?陆汀想,三具人类尸体在这里放上一夜,会变成什么样子,又放上两夜呢?总之是邓莫迟不想让他看到的样子。   然而警察当然是不怕尸体的。   “下次再有这种事,我和你一块埋。”陆汀说。   “不用想这么多。”邓莫迟简单道,兀自往前走。   “尸体腐烂会受辐射影响吗?”陆汀追着他问,“我们老师说,辐射浓度过大的地方,死后的伤口也有可能癌变,我看过图,也看过切片。”   邓莫迟停步,扭头看着陆汀:“不会,腐烂前就被吃掉了。”   陆汀紧张起来:“被什么吃?”   面罩遮住邓莫迟的表情,他把事情说得非常恐怖:“变异生物,能跳下去,也能爬上来。只留下骨头。这片区域白天也有出没。”   当然这也是事实。   果然之后的路上,陆汀总是神经紧绷,一步不离地跟着他,好像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要拔枪。   邓莫迟觉得这样还不错。   他们确实也遇上了凶猛生物,在黄昏前,经过一座山脚的碎石堆后。它们在变异前大概是鬣狗那一类生物,如今有些面目全非,尾部变得有手臂粗,皮毛下也有突出的肿瘤。统共十多只绕着他们聚了一圈,开始慢慢缩小包围,以前遇到这种情况邓莫迟会先放催泪弹,赶不走再挨个砍,或是直接坐在机械小狗的车斗里图个清静。这回倒是不用了,陆汀扫射一圈,不过几秒工夫,鬣狗们都没来得及跑上几步,就全都横倒在地。   陆汀又给几只挣扎的补了两枪,让它们死得痛快了点。   “真是的不能你好我好吗非要来招我。”陆汀小声念叨着,跨过两具尸体,和邓莫迟肩并肩走。有几个闪念,他错觉自己杀了十几只真正的小狗。   “以后可以先赶。”邓莫迟道。   “……对不起。它们。”陆汀钝钝地说。   “它们也吃过人,现在这种状态,死了可能还轻松一些。”邓莫迟又道,他觉得解释这种事的自己很蠢。   “嗯。”陆汀轻声应着,忽然握住他的手。邓莫迟抽出来,他又磨磨蹭蹭地握上,安静又执拗地半句话不说,力气却很大,透过手套厚实的防辐射面料。邓莫迟有些诧异,最终还是任他握着了,直到又到达一座垃圾山,看到想捡的东西,他们才分开。   事实上,他们的时间也不是总在垃圾场消磨,陆汀跟邓莫迟一块接了几回孩子,从学校门口领上,走几段长长的黑黢黢的路,再坐着大巴回家。陆汀才发觉这对双胞胎上的是特区的中学,是学费收得较低的一所,靠近下层,对比而言虽说硬件设施一般,但教育水平还是比下层的普通中学好上许多。   至于和人造人聚居区相比——那里登记在册的只有一所学校,似乎已经变成少年犯管教地。   陆汀又想起那次在车站,自己遇上刚下家长会的三个人,女孩衣襟上别着的特区学校专供的奖励六芒星。   对此邓莫迟的解释是,他进入了学校的学籍系统,把弟妹添了进去,从小学起就是这样。   两个孩子还没到十五岁,颈侧打印条形码的位置还是空空如也,所以只要程序上合法了,他们就和其他同学没有不同。   “你小时候呢?”陆汀问身边那人。   邓莫迟的弟弟——陆汀姑且只能叫他R179,一直戴着耳机走在前面,忽然回过头,抢先回答道:“我哥才没上过学,他这么闷,在学校会被孤立的!”   妹妹R180扯扯陆汀的袖子,细声细气地补充:“哥哥都是自学。看书,上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他都是晚上做这些,因为白天要去赚钱养我们,还有爸爸……”   邓莫迟专心看着夜路,似乎没什么想说的。   陆汀心想,好啊你,果然成天不睡觉。他帮小姑娘把她散落的鬓发捋到耳后,柔声道:“以后我和你哥一块赚钱养你们。”   R180害羞地点头说好。   R179则问:“警察不去抓坏人,为什么每天缠着我哥?”   陆汀大声道:“碍着你什么事儿了吗?”   R179也抬高声量:“你天天穿的衣服都不一样,其实是特有钱的公子哥吧,你是不是看上我哥长得好看?他可是Alpha!我就是觉得你很奇怪,老是去学校接我们,同学都看到了!”   陆汀哈哈一笑,连珠炮似地说:“看到又怎么样,嫌我烦是吧,有本事你就快点长大长得比我还能打,能保护好你家小妹,不用别人去接,否则就把嘴给我闭上。”   R179被呛得说不出辩解的话,开始小声重复,什么你就是图谋不轨。这种幼稚斗嘴对陆汀基本构不成影响,相反,看这青春期的硌涩小孩被自己气得喃喃自语,他心里还有点舒爽。   邓莫迟却突然打断小弟的念咒:“因为他喜欢我,想让我好过一点。”   这可谓语出惊人,R179愣得差点绊了一跤,说了句“无聊”,悻悻然转回身子,在前面走得更快了。R180追上去拉他袖子,独留陆汀在邓莫迟身边,咬着唇红着脸,从用余光偷偷地瞥,到扭头呆呆地看。   “那你有没有觉得,好过一点。”他问。   “有。”邓莫迟答。   “我还想……拉手,”陆汀用很低的声音说,“不会让他们看见的。”   邓莫迟坦然地直接握住他的手腕,虽然没有十指相交,但那手心比指尖温暖。他似乎对被人看见也并不在乎。   陆汀悄然回握住他的力道,等到这段路走到尽头,他们的汗也交融。在这天分别之前,大巴倒数第二站的站台上,趁两个孩子还没下车,陆汀把个子踮高了点,微张着嘴,亲了亲邓莫迟的嘴角,一下过去之后,紧接着又是一下。   “什么时候我能去趟你家,我也想带你回我家,”他的瞳仁映着光,条状的白色灯管被含在里面,也变得圆圆的,“我是不是太急了?”   “过几天吧。”邓莫迟看着他。   陆汀搞不懂这是否是搪塞,但他坐回巴士最后一排,看着那个背着少女书包的背影领着两个小的,走出光影的边际,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心中还是充满一种柔软的满足。   眼见着陆汀的回收技能越来越熟练,小半个月过去了,也到了每个月买主来收东西结工钱的日子。那天傍晚,天色变暗之前,两人在安全屋旁边那块每次用来交货的空地上并排站着,默默等待。   废铜烂铁攒了这么些时日,在车斗里堆得很高,陆汀却察觉到,有一小部分东西被邓莫迟留在安全屋里存着,似乎是要自留。但他也没有多问,只是和身边望天沉思的那位一样揣着口袋,手枪藏在兜里拿右手紧握着,目光观察四周,随时提防可能冒头的劫匪。   “明天放假。”邓莫迟开口道。   “我不累。”陆汀立刻说。   “我有事,一周不会过来,”邓莫迟顿了顿,“你也陪陪家人,你的姐姐。”   我姐很忙的。陆汀想。   但确实,从邓莫迟的角度来看,跟自己天天待在一起,人家未免会审美疲劳,陆汀懂得这个道理,但他还是险些把距离感准则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个干净。   于是他也没追问邓莫迟有什么事,需要花一周去做,只是说:“好。”   大约五点二十分,螺旋桨的声响在上空响起,一架起重直升机摇摇晃晃,在他们面前大约三十米处的空地降落。随后一个人钻出来,连体衣银头发,外面的夹克衫也是银色的,他把防毒面罩按在脸上,也不系带,冲这边大幅度挥手,坐在机舱边缘单脚垂下,还挺倜傥。   何振声,酒吧里那个管自己叫“漂亮妹妹”的人,陆汀印象深刻。   原来他就是买家?   邓莫迟低头按了按手机,带着机械小狗朝他走去,陆汀走在另一边,慢慢把那人看得更为清晰。说不出原因,他直觉这位姓何的跟邓莫迟是十分相熟的关系,至少比表面上的买家卖家要更亲近,或许可以称之为“朋友”。   也不知道认识几年了,至少比自己这种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要强。   陆汀意识到自己在吃醋。   但他也是第一次吃,不懂该怎么办才好。   已经只剩十米左右了,何振声跳到地上也放下面罩,一脸笑嘻嘻的神情,陆汀吸了口气,暗自决定,如果这人跟自己打招呼,那自己也该认真地问好,从而显得懂事从容。却见邓莫迟往前错了错,把自己稍稍挡在身后,冷不丁开口:“一会儿拿到钱,我请你吃饭。”   “嗯?”陆汀简直要叫出声了。   “不要告诉姓何的,他会要求跟着。”邓莫迟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补充道。    第13章   果不其然,何振声大惊小怪:“独行侠开始收小跟班了?”   邓莫迟不吭声,只是让斗车走在前面,在直升机尾部的货舱口停住。何振声打着哈欠绕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开始在陆汀身上打量,尤其是他的面罩。   “你好。”Alpha浓重的汽油气味远了又近,陆汀屏住呼吸不想呼入,有些拘谨地伸出右手。   “哦,你是那个,”振了两下手腕,何振声一脸恍然大悟,“上次酒吧,Lu警官!”   他看到那只老式腕表,一面之缘后,如今它还在这里。   “何先生还记得我。”陆汀笑道。   “还有谁会戴这种古董货,还放在右手上,或者你是左撇子?”何振声也仍旧是那副笑癫癫的模样,自顾自从陆汀身边擦过,爬上机械小狗看货去了。邓莫迟已经上了车头,坐在发动机的铁壳上,看着他挑挑拣拣。   陆汀不想上去闻汽油,就在下面仰脸望着他们。   “这些,撑死五千,我就只有五千了。”何振声蹲下去,一手捏着两只皮手套,一手比划了一条线,指了指靠自己的那边。他给自己划的大概是这一车八成的分量。   邓莫迟则跃下车头,踩着铺了满车的钢筋走到他跟前,拿着那把带鞘的刀敲敲他的手指,陆汀居然听到了金属相互碰撞的声响,好像那指头是什么硬物。再踮脚,只见邓莫迟逼着何振声接连后退两步,又抽出长刀,在五成的位置用刀尖重新画了一条线,“这些五千。”   “没这么多钱了,最近周转不太行,给个优惠?”何振声把他的刀往后推。   “那就够多少拿多少啊?”邓莫迟像是不耐烦了。   “唉,行行行,”何振声立刻举手投降,“这一车一万行吧?你就不能让我多赚一回。”   一万块……陆汀心知自己的毕宿五运行一个月的成本是二十万左右,还是在他改造之后,大面积使用太阳能的情况下。而这一车是他们两个人攒了大半个月的成果。他忽然感到由衷害臊,心虚地接着往上瞧,只见邓莫迟说了声“好”,就把电弧刀挂回背上,扯出背带下面压着的夹克领子。   何振声又叹了几口气,一边自言自语“要亏本了”,一边从裤兜掏出一副红片眼镜戴上,照着邓莫迟的手机扫了扫,这就完成了支付。随后他跳进直升机货舱挂滑轮腾位置,邓莫迟则回到地面,站在陆汀身边,操作那四只电磁铁钳臂,开始一点一点地卸货。   钢铁碰撞,“噶喇”声串串响起,连带铁屑尘土飞扬,陆汀在一边看着也帮不上什么,只能瞪大眼睛观察。   “他的右手是义肢?”回忆着方才握手时隔着皮革的手感,他又问。   邓莫迟应了一声:“嗯。”   何振声也凑到了两人身边,“说得准确点行吗,我这叫高仿生机械臂,”他脱了半边外套,撸起袖子做出拉伸弯曲等动作,好给陆汀全方位展示,“你看,一整条胳膊都是钨合金的,耐热耐磨耐击打,直接神经电极控制,每个关节也都灵活,除了没触觉之外和真的一样,还比真的好搭衣服。我跟那老板是熟人,哪天执行公务缺胳膊少腿儿了,我给你介绍去做。”   陆汀把目光从那条银光闪闪的胳膊上挪开,放到何振声脸上:“我谢谢您。”   “不谢不谢,”何振声亲昵地拍拍陆汀的肩头,用那只沉重似铁饼的机械手,“谁叫我欠邓老弟一条命呢,他的小老弟就是我的小小老弟。”   “一条命?你的?”   “是啊,就在这附近,我从天上掉下来,幸好被他捡着了,当时他也只有十六七岁吧?比我矮一头呢!”何振声打了个喷嚏,终于把面罩戴回去,挥挥手就朝自己的驾驶舱回,“不过现在要我把命还回去,我就不会给咯。”   对于此人的怪诞行径,邓莫迟始终闭着嘴,似乎没有补充说明的意思。眼见货也卸完了,他就领着陆汀,还有他车斗空空的机械小狗,一同快步往安全屋回。五米长的螺旋桨搅出的气流呼呼作响,掀起陆汀皮质大衣的后摆,很快直升机就消失在半空的霾尘中。   回屋简单收拾了一下,陆汀的飞船已经准备好了,等两人进去就立刻起飞。透过玻璃上的光屏和参数,能看到最后几缕日光还浮在天边。   “我们去哪儿?”陆汀背着双手挨在邓莫迟身旁,眼睛亮晶晶的。   邓莫迟定位了一个红点,地图上它叫“Lunar **enue”,人们则习惯称其为“明月城”,因为比起那条最初的大路,更重要的是在两侧沿山脚线铺展开来的半月形城镇。这片服务功能齐全并且有逐年扩大趋势的生活区域就位于特区中心一环的正下方,也是整个都城在户人口最密集的街道。   “月亮城,”陆汀偏要这么叫它,“我听说那边吃喝玩乐可多了。”   “是,有很多菜馆。”邓莫迟已经算好路线。   “不用先去接弟弟妹妹?”陆汀还是问了,出于一种理性的责任心,虽然感性来讲他其实并不情愿。   “是请你吃饭。”   “哦……”陆汀不自觉笑了,别过脸去,“说实话,我也不想带别人,约会的时候就是不能再和别人一起,无论是亲戚还是朋友。”   邓莫迟对“约会”一词并无否认,但不排除他是根本没去在意,只是简单解释道:“我父母受过何振声家基金会的救助,所以看到他的时候,我把他从坠毁的飞机里弄了出来。”   “他的父亲,”陆汀脑海中忽然闪现出一个猜测,姓何,六十岁上下,家财万贯的著名慈善家,印象中和自己的父亲也有私交,“何仁举?以前做蛋白质种植的那个?”   邓莫迟点点头:“已经参加移民计划了。”   陆汀蹙眉:“可是没带他一起。那岂不是这辈子都见不上面了。”   邓莫迟想了想,道:“坠毁的是地外飞行器,出大气层后单人逃生用的。有可能其他人都死了。”   “不会吧,那么大的事不可能完全没消息,”陆汀双臂一撑坐上操作台,回忆道,“移民计划已经实施九年了,马上第十年也要过去,火星城不都建到第三代了吗,路途上的伤亡事故总共只有四起,你十六七岁,那就是2092或者93,这两个年份都没有。”   “只是我的猜测,我的感觉。”邓莫迟把长刀随手往地上一搁,坐上副驾驶。   “会不会是瞒报了,”陆汀沿着台子边缘,慢吞吞挪到他面前,“如果要问他本人,好像也不合适。”   “我和何振声不是会问私事的关系。除去必要的时候,我也在尽量减少和他的接触,”邓莫迟的面容不知何时变得很冷,他叉起双手,直直地盯着陆汀,“他比劫匪、变异狗、γ射线,都要危险。”   陆汀下意识抬起右手,发誓似的说:“那我也不去接触。”   邓莫迟立刻又道:“更不要让他知道你的真实姓名,Lu是极限。”   陆汀怔了怔,从未在这张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明明没什么表情可言,映着荧蓝的光屏,却还是严肃到了一种凛然的地步。   “除、除了我的家人和朋友,”陆汀的手忘了放下来,他张圆眼睛,很乖很乖地说,“就只有你知道。”   邓莫迟闻言就靠上椅背,下巴微微抬起,目光很淡地望着陆汀,完全恢复了平时的平和,就差闭目养神了。   “那个,老大,你有没有考虑过换一个工作?”陆汀静了一会儿,试着问,“现在天天这么辛苦,姓何的又那么危险,你的技术能换你现在几百倍的收入。”   “我做过其他工作。”   “什么啊,”陆汀眨眨眼,“建模师?大学老师?网络工程师?”   “模特,”邓莫迟一本正经,“那种虚拟伴侣的原型样板,最后因为表情僵硬被解雇了,他们说我笑得还不如AI模拟得逼真。”   “……幸好解雇了!”陆汀顿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倘若邓莫迟拿到了那份工资,天底下得有多少个照着他微调的虚拟伴侣被别人搂着?虽说真的还在自己面前,但陆汀不保证不会做出求自己老爹关停那家AI公司召回全部产品的荒唐事来。   “我觉得还是科技行业适合你。”他又说,“不过就算是模特,也比那种苦活累活好。”   邓莫迟已经把他脸上的青红一阵看得清清楚楚,稍垂眼睫,看向窗外漆黑:“捡垃圾不只是为赚钱。”   “那为什么?”   “找回我的东西,”邓莫迟似乎不愿多说,话锋一转:“还能帮我保持体力,很多程序员到三十岁就变成了土豆。所以我必须坚持。”   他居然开起了玩笑。   而陆汀确实也被成功逗到,对于这番含糊其辞,尽管满腹疑问还在,同时也想起邓莫迟自留在安全屋里的那些材料和零件,他还是不禁笑了出来,正如每一个陷入爱河的年轻男孩,对着面前的心上人微笑时,所有思绪只够想这一件事。   “那今晚我们就吃土豆,”他滑下操作台,大腿碰了一下邓莫迟的膝盖,“刚才我还在想,能不能雇你当我的真实伴侣呢?但我又一琢磨,雇来的哪有追来的好?凭我的魅力——反正我还是接着跟你捡垃圾吧,你心情好了,还能带我出去约会吃饭。”   说到这里,陆汀意识到自己不能继续下去了,因为此时的这种距离,这种氛围,都让他除了不断输出傻话之外,险些头脑一热坐上邓莫迟的大腿。   他赶紧溜回驾驶座慌慌张张地扣上安全带,余光悄悄往身侧瞅,邓莫迟的目光是柔和的,声色不露地在他身上停了两秒,随后就抱上双臂开始跟舱顶相看两不厌了。   陆汀第N次确认了自己的两条结论:   第一,天才年轻时往往清贫;   第二,天才都需要大量冥想。   约莫七点出头,霾层下方开始出现越发密集的光点,朦胧地传过来,明月城就要到了。降落的过程必须小心翼翼,建筑都是参差不齐的,突出的广告牌和排污管道就像一个个关卡,藏在神秘的雾中,考验着陆汀的驾驶技术。更有破败的大厦高楼,横倒半截压在另一边的房顶上,只留下大半部分钢筋混凝土的结构,下面撑起几个支架,居然还能换个方向装块玻璃继续住人,更有甚者充当了立交桥的作用。   而越靠近地面,光线就越丰富,从高处悬在高厦墙表的零星几点青蓝品红变得纷杂热闹,在污染和装饰之间取得微妙平衡。不过满地也不见停机坪一类的功能区块,邓莫迟说,这里没有这种东西,陆汀就把飞船停在一条后巷尾端的空地上,在手环里记好坐标,两人各自背着长刀和警用挎包,一同穿过那暗巷,走到大街上。   刚下过雨,地面还很潮湿,有水洼浅浅地蓄着,流不到街边的下水沟里。一路上确实没见到第二辆停靠的飞船,更常见的是悬浮摩托。这仅是最靠近边缘的一条街道,好比一套神经系统在指尖的末梢,至于明月城究竟有多大,只能说如果它忽然消失,那都城会锐减至少80%的自然人口和50%的生产总值,对于全联邦来说也是不可逆的损失。   步入世纪下叶以来,南北回归线外早已逐渐被极地气候侵占,全球幸存的1.5亿人类聚在一条陆地长度不足一半的赤道两侧,被洋面分隔,明月城就像是用于抱团取暖的一艘方舟。   如今站在它的外沿,看着手里的地图,陆汀只感觉到渺小。   酒吧、彩票馆、麻将厅、台球室……这些店门口招摇的牌子怎么这么艳俗,又这么好看。哪里都聚着人群又好像哪里都无人停留。和特区追求极简科技感的风格完全不同。扬起脸,只见一个全息投影立在十字路口中央,这位穿着朱红短旗袍的蓝发姑娘足有十层楼高,笑吟吟地顾盼左右,夹在中餐馆和日语歌厅的霓虹之间,模拟着烹饪和舞蹈等动作。行人在她脚下,步履匆匆地穿过她的身体。   而她一直轻轻说着:“Sariel,您永远的忠实管家,给您井井有条的房间和很多的爱。”   此类广告在特区倒是同样遍地可见,但站在地上仰视,对陆汀来说是头一回,这同样让他感到渺小。   “为什么要用堕天使命名呀,”陆汀牵上邓莫迟的袖口,“Sariel,负责掌管月亮?因为这里是月亮城吗?我记得他后来堕天了。”   邓莫迟侧目看过来:“宗教神秘性可以增加销量,因为多数人都不记得宗教,就觉得美。”   陆汀直接挽上他的胳膊,眼中亮起笑意:“那你当时如果没被解雇,会被命名成什么天使?米伽勒?拉斐尔?路西法?我听说路西法长得最美,是光之使者。”   “那不是你吗,”邓莫迟的步子迈得更大了,倒也没把缠着自己的那双手扳开,只是有条不紊地解释起这段知识,“古拉丁语的‘光’是‘lux’,‘带来’是‘ferre’,两个词组合就是Lucifer。后来的Lucian,Lucy,再到Lu,都是它的变体。还说他是破晓的带来者,黎明前除去月球最亮的天体就是金星,这也是人类早期启明星崇拜的源头。”   陆汀揉揉眼睛,毫不掩饰崇拜:“老大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这些网上根本没有,西方和东方的宗教,我都觉得好有意思,查到最后都是屏蔽词!”   邓莫迟道:“书里有。”   陆汀把他的手臂抱在胸前,斜靠上他的肩膀,发旋处的头发被静电带起,毛绒绒上翘,“反正以后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我都要问你。”   邓莫迟扫视过满街的招牌,雨水蒸发,湿漉漉地上泛,把那些门店溢出的菜香也闷得浓郁,“我借你书。”他说。   “借了书还能问你吗?不能问的话,我就不看了。”陆汀明目张胆,不学无术。   “……”邓莫迟选择沉默,他看中了一家挂着繁体招牌的港式餐厅,因为陆汀的信息素包围在周身,似乎起了某种净化作用,让他在满街令人作呕的人味儿中判断出这家飘出的菜味最香。   于是他半拖半拽地把陆汀往那嵌着黄玻璃的棕绿色铁门里带,“香香茶餐厅”,玻璃上贴有粗体红字,老式地板砖的花样很缤纷,像卵石。眼看着有服务员迎上来,陆汀也就立刻不耍赖了,在餐厅挤挤挨挨的大厅里警觉地按着自己的包,另一只手还是轻轻捏着身边那人的袖口。   “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吧。”邓莫迟在一张两人桌前停步,上一摊还没来人收拾,他就看着那些冷饭残羹,半眯起眼,更像种探究意味的观察。   “有问有答,再问不难。”陆汀打起保票,“本片儿警倾情为您解答。”   “什么菜里有土豆?”    第14章   那答案可太多了。   作为易于种植也易于烹饪的淀粉类块茎蔬菜,土豆在特区也相当流行。煎炸炒炖,主食烧汤做沙拉,陆汀甚至吃过高分子土豆泥冷冻制成的甜品,圆圆一个空心球立在银质底座上,薄得能够透光,冒出丝丝冷气。   和他同桌的诸位高品位人士都要先拍照再闲谈最后再淋上考究的酱汁细细品尝,而陆汀往往比较另类,似乎也没人指望他参与社交,都是任其坐在桌尾,随心所欲。他对着那道精致菜肴,手指稍微一碰就能融出个洞,吃进嘴里就像吞了个泡泡,什么味道都没有。   他还是喜欢电影院里和爆米花一起售卖的薯片。每次和姐姐一起去,或是再加一个舒锐,他都会买烧烤风味的。   然而如今翻看菜单——居然是印在纸上再加上一层塑封,可以拿水性笔反复打勾擦除的那种,看划痕已经上了年头。寥寥几列菜品,陆汀只找到三道勉强与土豆相关:   奶油薯蓉浓汤(含人造脂肪)、植物油炸粗土豆条配酸甜酱、红酒杂蔬牛腩煲(厨师长五星推荐,非冷冻牛肉)。   当然最后那个可以即刻排除。牛不比禽类方便批量培养快速成熟,尽管如此,仗着能弄到新鲜牛肉,一道菜就要一千八还是太夸张,都赶得上特区物价了。忙活半个月下来统共也没赚到多少,还拖家带口的,陆汀才不想让邓莫迟当那个冤大头。   于是他拧开笔盖,郑重地在炸薯条后面打了个勾,又浓汤后面写了个“2”,除此之外,他还凭借对港餐经典菜的印象选了一份叉烧包,一盘烧鸭饭,一碟白灼青菜。   邓莫迟接过菜单看了看,“能吃饱吗?”他问。   “能吧,我又不饿。”陆汀招呼服务员过来,却听邓莫迟道:“我吃不饱。”说着他就拿拇指抹掉烧鸭饭后的勾,端正地写上一个“2”。   陆汀眼睁睁看着他,默默想,完蛋这顿要上两千了。不过这人的饭量他也的确有数,属于你以为他吃饱了也不见他喊饿实际上他再塞什么进去都不带犹豫的类型,最近干活的时候自带早餐午餐,陆汀都会给他准备两个人的量,并且每次都被毫不浪费地消灭干净了。   邓莫迟把菜单递到身穿红唐装的服务员手中,似乎心情不错,还说了“谢谢”。随后他就喝了口茶水,插着口袋,转脸出神地看向窗外。   视野很好,调色盘般的夜景,通着电,掺了更多的黑,被窗棱切割成均匀大小的方块。陆汀也看着它们,“老大,你以前来过这家店吗?”   “只是路过。”   “我也没来过,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陆汀支起半边脸蛋,目光又移回邓莫迟脸上,似乎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肆无忌惮地看,而对视时不行,功率太高会把他烧坏的,“其实我们在巴士站第一次见面那回,也是我第一次下来。我从一个相亲饭局逃了。”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见邓莫迟对此毫无表示,陆汀又补充,颇有点危言耸听的成分:“九个Alpha最矮也得一米九,都壮得跟机器人似的,要不是我跑得快,你今天就见不到我了!”   邓莫迟这才转回头来,正撞上陆汀瞪直的眼神:“跑得更慢、更快,都见不到。我们就不会认识。”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c   只是实事求是的话,被他平平淡淡一说,却在陆汀心里挠出些宿命论的感觉,又想到,诸如命中注定,诸如一见钟情。他闪开目光,灌了两口茶水:“反正我觉得那天运气很好啦。以前就只有小时候被姐姐开摩托带来过一次,她还不让我下地,”他又轻轻、慢慢地说,带着点孤陋寡闻的羞赧,“跟着你我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多地方是我没看过的。”   “好看吗?”   “好看!”陆汀按着太阳穴拉长眼角,从他这个角度能看到一家彩票馆,眯眼看清楚了,门口居然有个大半夸张的女郎扮成红皇后的样子,顶着白墙似的皮肤招揽生意,新奇极了,怎么能说不好看呢。   “我觉得不好看,”邓莫迟却道,“脏、乱、病、死,还有偷抢和行骗,就是这些东西。”   他鲜少这样表达主观观点,仍旧保持着他冷眼旁观的口气,让人觉得违和。可他又说得确实在理,都是真的。   陆汀一时有些语塞。反观自己,且不说作为警察对治安毫无建树,就说他本身,是否是因为没吃过这些苦头,所以看什么都新鲜?所谓站着说话不腰疼,就像老电影里的某些故事,绅士来到乡下,看到辛苦劳作的农民,感叹道:“你们的日子真纯朴真健康。”   那我带你回上面生活。这话差点就说出口了,但陆汀抿着唇,把它咽了下去。他每天都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而朝夕相处中,抱此想法的时日长上一天,他就更进一步地认识到,邓莫迟不是自己说句话就带得回去的人。   偏巧这餐厅还挺贴心,等菜时间长,就在每面墙上配了显示屏,播放的是《Home on Mars》那部纪录片。说是宣传片或许更合适,以一个移居火星的七口之家为拍摄对象,引出他们的就学就业、饮食日常、家长里短,也不忘给火星上波澜壮阔的气候和天文现象来些特写,从而帮助留在地球的人们更为真实地了解火星居民的前卫生活。   这几乎已经成为了近年来的国民节目,陆汀是看着它长大的。它也就真的播了将近十年,如今七口之家的老人已经死了一个,被葬在优雅肃穆的外星公墓,小女孩也长大了,正在和一个邻居小伙约会。每天的琐碎日子过起来未免会乏味,更何况是旁观别人的,但也没其他选择,黄金时段,每个波频都强制播放,想不看也难。   此时一阵砂红色的旋风在晨昏线上骤起,向高处爬升,力道大得像是能掀起山脉,而天空仍然那样广阔寂寥,没有杀人的辐射尘埃,只有清透的、近乎崭新的大气。明星家庭穿着舒适居家的衣裳,在火星城第一代坚固温暖的地堡中,其乐融融,共进早餐。   桌上也有土豆。肉和土豆炖在一起,放在锃亮的小铁锅里。   早上吃得可真丰盛。   “那你想移居吗?带着弟弟妹妹一起,”陆汀指了指墙上的宣传海报,“第19批报名还有几个月就截止了,年龄越小费用越低。”   邓莫迟喝了口刚刚送上桌的土豆汤:“没有这个义务。我只养他们到十八岁。”   陆汀在桌下攥起双手,望着他:“那你自己呢?高科技人才,未婚未育,还是数量最最稀少的Alpha,肯定是要优先考虑的。”   每集片尾惯有的宣传语响了起来,这会儿放的是英文版,适用于各种型号的传译机器。背景画面是火星上的自然盛景和人工农田,沉稳的男声张弛有度,除去一些细小改动,陆汀几乎能整段默背:   “跟据移民局精确统计,火星移民计划从开始至今共十八批次,已有124,5322人次成功登陆,约占全球总人口的0.8%,勇敢地在银河系的新家园开始新生活。您愿意做第124,5323个拓荒者,踏上新的行星,去组成那崭新的0,9%吗?您愿意为自己与人类全体,探求更好的生活吗?第十九批次报名截止在即,先锋者们,冒险家们,只需拿出您的勇气,我们将为您提供最为便捷的服务,最为可靠的旅程,申请表格请于……”   云云。   陆汀低头掐了掐鼻梁,这段话固然是他父亲陆秉异批准过的,这个宏大计划现如今的负责人也是他大哥陆岸,他姐姐陆芷所在的医院,也是移民体检的主要负责机构。可这一切似乎总是让他不那么舒服。   薯条青菜和叉烧包也被端了上来,都是热气腾腾。与机器人不同的是,人类服务员会不慎把装了满盘的薯条弄掉一点,手背抹着额汗说抱歉,说餐后赠送两份黄油冰激凌当做赔礼。   “谢谢,还有两个烧鸭饭。”陆汀冲她微笑。   “我不会移民,”邓莫迟突然道,似乎认真听了那段宣传语,也认真考虑了陆汀的问题,“在外星球活到一百岁再死不是我的诉求。”   陆汀舀了勺汤,咽下去之后,勺子还咬在嘴里,“你的诉求是什么?”他含混不清道。   “真相。”邓莫迟从服务员手中接过烧鸭饭。   “什么真相?”陆汀也拿开面前的盘子,好让服务员放上自己那份。   “找到了才知道。”   “我看到有人说,宗教的本质也是真相。”陆汀又想起十字路口的堕天使来。   “宗教只是掩盖真相的附属。”   针对邓莫迟时不时冒出的哲学味儿,陆汀已经积攒了不少经验。他知道自己一般是琢磨不懂的,但还是忍不住去想,待到一头雾水地拔出思绪,那一小盘饭也被邓莫迟解决掉大半。很难说清一个人吃饭这么急是如何保持吃相不走形的,但桌对面这人显然做到了。   也许脸好看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我也不移民,”陆汀把自己的鸭腿夹给他,“我全家都不能移,要一辈子留在地球上。”   因为联邦总统的离开总有弃球而去的嫌疑,会引起民众恐慌。总统家族也被无数双眼睛时刻盯着。虽说陆汀年纪小,又是私生子,至今未曾在公众视野暴露过,但全家只有他一个,移过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邓莫迟没有拒绝鸭腿,也没有多问他原因。有一个瞬间,他的目光擦过陆汀的脸,那只绿眸极亮,那只灰的还是积满了雾。   陆汀又看向窗外的雾。   “我吃饱了,等我一下,”他撂下筷子,“那边有个花店我去看看,最近正缺种子呢。”   邓莫迟说好。   陆汀挎上包,就这么急匆匆钻出店门。他确实看到了花店,可他种子多得种不下,出来才不是为了挑那些有变质风险的劣质种。他的目标是旁边的彩票馆,小跑过去,门口的红皇后和他问好,他揣着兜钻进挂了细闪亮片门帘的拱形大门,在里面待了几分钟。   造一张假彩票骗奖金涉嫌违法,可造一个道具,和老板商量好,送给一个人,并不是伤天害理的事。陆汀前些日子刚给菜园花园换过土,花了好大一笔,最近又被父亲断了零花钱,账户里余额不多,只有九十多万。威逼加利诱,跟老板商量奖金数额的时候他差点说83,可又发觉太容易露馅,最终定下那款彩票最大的数额,五十五万。   老板收了他的一万块佣金,要做的就是一会儿过后递出一张必定中头奖的彩券,至于兑奖的时候,钱款会直接从陆汀刚刚建立的一次性账户划过去。   而陆汀目前得到的只是一张彩票馆的宣传单,薄薄的回收草纸,印着两张优惠券。他心里却美滋滋的,回到香香茶餐厅,疾步回到邓莫迟身旁,把那单子拍在桌面上:“老大,我觉得咱们今天点儿挺正,白天没碰上危险,来了这边雨就停了,而且我们俩又都不移民多有缘分啊,”扯了半天,呼吸平复,他终于说出重点,“刚才我出了花店就被递了这个,咱们可能真应该去买个彩票!”   邓莫迟冷眼看着那张单子:“然后你把奖金打给我?”   陆汀头皮一紧:“啊?”   “我都看见了,”邓莫迟扬脸,坦然看进他的瞳仁,“没必要,我没那么缺钱。”   “我……”顿时,陆汀恨不得跳出玻璃窗夺路而逃,盯着自己的脚尖,“……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太高兴了,你说你不走。”   邓莫迟点点头,竟笑了:“你的冰激凌快化完了。”   “哦。”陆汀灰溜溜坐回座位,好比霜打了的茄子。他在农业教学片里看过那种现象,可他种的茄子是绝不会变成那副惨样的。   “我就是想送你点什么。”陆汀又道。   “还有叉烧包。”邓莫迟直接无视了这句话,却这样提醒。   半化的冰激凌攒了一小滩,叉烧包还剩两个,也就是说邓莫迟方才和自己一样,都只吃了一个,而凉掉的薯条和青菜,这些陆汀不愿意动筷子的东西,都被吃完了。   那么不动包子是因为不喜欢吃,还是因为注意到自己很喜欢吃呢?陆汀心跳得太快,不敢去想了。他囫囵吞下那一小碗黄油冰激凌,咬了口包子松软的发面皮,在桌布下按手环,收回临时账户的权限,也收回自己的五十五万。   “我是不是很笨?”叉烧肉甜滋滋地咬在嘴里,陆汀还是忍不住问。   “嗯。”邓莫迟显然十分赞同。   “唉。”陆汀愁眉苦脸,他又一次词穷了。在邓莫迟“不许浪费”的目光监视下,他默默吞干净两个包子,又默默看着自己过于聪明的追求对象找来服务员,用老古董手机结账,可谓心情复杂。   走出店门,走在湿滑的地面上朝着来时的方向,和许多人擦肩,这一天似乎也要结束。   “有件神奇的事,”邓莫迟竟主动挑起了话头,“我发现这顿的食材,每一种,我在今天之前都吃过。”   白米、面、猪肉、鸭子、奶油、芥蓝,还有土豆。陆汀在心里一样一样地列,忽地恍然:“这些我确实都带过!”   邓莫迟点点头:“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对食物有比较完整的了解。”   陆汀弯起眼睛笑了:“那我做的不比餐馆差多少吧?”   邓莫迟还是点头:“是很好的礼物了。”   听到这话,陆汀静了一会儿,又吸吸鼻子,的确,他差点流泪,也不知自己怎么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但就算掉泪他也是狂喜的,他想自己可能给这个人带来了一些动容,导致他一次次产生变化,而这人反作用回来的动荡更甚。   那些前赴后继的感情并不是丢出去填海,而是落入山谷,像各种长波短波,还会弹回来。   陆汀捏紧挎包的拉链。其实不用手环他也记得来路,他知道,停飞船的空地就要到了,而包里装了一个盒子,盒子里装了一支玫瑰,他要在此之前送出去。   然而,行至暗巷口,所见却让陆汀大吃一惊——飞船原先的位置空空如也,邓莫迟已经把强光电筒打开,陆汀再夜盲也能看到,那里千真万确,什么都没有。   “也没走错啊。”他茫然跑近。   跑到跟前,他才看到墙上投影的一行小字:   Ⅰ-9223号驾驶员,您未经许可私自占用消防通道,属严重交通违规,扣6分,罚款三万联邦通用金,飞行器作暂扣处理,请于七个工作日之内持有效证件前来自提。   陆汀从地上拔起那只一次性投影仪,放在手心端详,有些哭笑不得。在警局呆着的时候,他连这种东西都碰不到,现在倒成扰乱治安的问题分子了。   邓莫迟在他旁边站定,也一起端详。   “太丢人了,你不许看。”陆汀把投影仪塞回口袋。   邓莫迟还真就扭脸望向一边。   “老大,我不想坐轻轨回去,毕宿五在天上飘着,没有飞船我只能找个地方让它停下,然后再爬上去,”陆汀绕到邓莫迟面前,又非要人家看着自己了,嘴上说得头头是道,因为他转念一想,猛然发觉天助我也,“我这么笨万一又停到违规的地方去了,连老窝都被扣掉可怎么办啊。”   “租悬浮摩托。”   “不要,我太累了今天,我骑不动了,”陆汀靠上墙,双眼水亮亮地望着邓莫迟,“能不能去你家借宿一晚,我们坐巴士一起回去。”    第15章   “不行。”邓莫迟毫不犹豫,接着也没了后文。   他似乎不准备给什么理由。   “上次不是说过几天吗?”陆汀还是捏着挎包,拉链头抵在他虎口处的枪茧上,有点硌,他忽然冷静了一点,意识到是自己太急了,“那好吧,我自己回家咯。”   邓莫迟往巷子出口走去,看样子是要送陆汀去车站,没几步却又被拦住,“等一下,还有件事,就一件了,”陆汀扯了扯他的手腕,“眼睛先闭上。”   “什么事?”   “你就闭一下,最多五秒,”陆汀堵在巷口不让他出去,“我保证不干坏事。”   邓莫迟没有狐疑的样子,他眼中依旧缺乏情绪,但还是闭上了。   陆汀把早已在背包最上层放好的盒子掏出来,“好了。”他说,邓莫迟再睁眼的同时,手里就多了点重量。   街上的灯光洒进来,把这只几何凸面的树脂玻璃盒照成青蓝色,里面放着像是羊绒之类的柔软面料,堆在一起,深色显得温暖。   “打开看看。”陆汀的手从盒面垂下,指尖滑过邓莫迟的腕骨。   被羊绒夹在中间的,原来是一枝花儿。邓莫迟没有把它拿出来,只是让它躺在原处,沉稳地托着,另一手从头到尾地轻触。   茎叶、花瓣,还有那些细小的倒刺,全都是洁白。   “3D打印?”他问。   “嗯,其实建模还能更精细一点的,”陆汀小声道,“但总比不上真的。真的我也种了,已经发芽啦。”   “是玫瑰。”邓莫迟抬起眼。   陆汀重重地点头,睫毛闪了闪,害羞地笑:“在包里放了好几天,我老是临了不好意思拿出来。现在好了,我坐车去了。”   邓莫迟果然是要给他送行的。去往轻轨站的那一路,邓莫迟先是用手肘把那只瘦长的玻璃盒夹在左边腰侧,就像平常对付某些捡来的废旧金属元件,走了一段,他又默默把它用双手端着,端到肋骨的高度,平添一股郑重。   “我们去要个口袋吧。”陆汀盯上前方一家杂货铺。   “几点了。”邓莫迟却问。   陆汀扶正腕表:“差十三分钟十点,过得好快啊。”   “去我家吧,”邓莫迟顿了顿,把玫瑰盒递给陆汀,“帮我放一下。”   放在陆汀包里并非是想省事儿,因为很快他就没手拿了。约莫两分钟后,邓莫迟领着还在神情恍惚的陆汀停在一家摩托租赁铺前,熟门熟路地挑了辆带悬浮功能的等离子动力款,“比巴士快,可以抄近路。”他解释道。   陆汀又愣了愣,天黑了,这也不是白日梦,他不断告诉自己,随即一步跨上摩托,坐在靠前的椅面上:“行,你指路,我带你!”   “不是骑不动吗?”邓莫迟拍拍座椅后部,意思是给我让地方。   “哦。”陆汀老老实实往后滑,而邓莫迟已经抬起手来,摘下电弧刀的背带,直接套过他的头顶和脖颈,挂在他的肩上。陆汀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缩了缩脖子,深低着头整理自己被夹皱的外套,好让长刀在背后垂得顺当一些。待到邓莫迟在他身前坐好,拧起车把上的油门,他才把脸抬起来。   涨热的皮肤贴上冰凉的革质夹克衫,很舒服。   发动之前邓莫迟没有任何提醒,车子冷不丁蹿出去,弄得陆汀下意识抱紧他的腰,膝盖也在他胯骨两侧夹紧。两人就这么疾驰起来,绕着这轮巨大“明月”的边缘,要横穿过它的圆弧下的一个角。   上次在“米诺斯王宫”里一路冷清还没能看出来,邓莫迟开摩托是真猛的那一类,也有可能是为了减少电耗,明明可以浮在半空他偏要贴着地走,再窄的缝他也要钻,这就导致行车路线歪歪扭扭、晃晃悠悠。有几次夹在行人摊贩之间,陆汀浑身紧绷地贴伏在他背后,心里大叫“我靠肯定要撞上了行吧我认了”,结果也只是擦肩而已。   邓莫迟对体感和物理距离有他自己的把控,确实也挺精准。   直到他在一家小铺面前突然停下,又把陆汀吓了一跳。这儿与城外的荒野只隔一排房子,邓莫迟兀自走入店面,看着铺了一台子的琳琅水果。   几颗桃子和几只苹果被他放进铁篮,拎到柜台结账。陆汀心想,八成是带回去给弟妹吃,可不要这一晚上就把血汗钱给花光了。于是他迅速拎出一把香蕉和一串葡萄,还有几个雪梨橘子,抱了个满怀也跑去柜台,插在邓莫迟前排队。   邓莫迟没什么反应,队倒是马上排到了,陆汀直接把水果在台面放好,又指指身后那位,手环对准那条支付用的扫描线:“一块结。”   “送你弟弟妹妹的,”他又回过头,认真看着邓莫迟的眼睛,“在小朋友家住一晚,不想让人家讨厌我。”   “他们只是对你好奇。”邓莫迟这次没有拒绝好意,把两大袋水果都提上,一边一个挂在摩托车把手上面。陆汀本以为自己要负责抱着袋子,那就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抱着他了,因此此刻很是愉悦,撑着车尾一跃而上,扑上面前那副肩背,心满意足地搂住。   在无人区邓莫迟的驾驶情况就变得较为平稳,不看地图也能做到心中有数,那些荒芜的公路连接起一片片夜雾,置身其中,他们无人知晓更无人在意,像一种自由。以往离不开的夜视镜就挂在脖子上,陆汀却不愿去戴,他在这黑夜中很是安心,除去风声和引擎声,他总觉得自己能感觉到邓莫迟的呼吸,嗅觉也在帮他感知,收紧手臂,铁锈的味道就好像完完整整地被他收入怀中了。   不到十一点半陆汀就听到了撒克逊河奔流的声响,如果坐巴士,他们现在应该还在半路。摩托悬在河面上空迅速滑过,再在寂寥无声的人造人聚居区穿行,只有一点点光线和人声从遥远的某个点传来。   陆汀已经把邓莫迟的夹克抱热了。   最终他们在一条窄巷的拐角处停下,旁边是一座破旧的老平房,淡黄色墙壁,窗户都是封死的。邓莫迟熄好摩托径直来到门前,陆汀就提着水果跟在他身后,只见门栓上钉着一只上了年头的指纹锁,灵敏度和反应速度却像是新的,“滴滴”两声之后,那扇折叠栅栏门就自动“吱呀吱呀”地打开,在推开靠内的一层铁皮门,浓重酒味扑面而来。   满屋都是黑的,陆汀后悔自己没有提前多问一点情况,此刻也不知该和谁打招呼问好。邓莫迟在下一秒拉开电灯,一颗LED节能灯泡已经氧化成一种发黄的灰,本应亮白的光线也打了折扣,地面墙角有些焦黑的痕迹,室内陈设简陋,一边是L形餐台和一台冰箱,另一边则堆满杂物,一个中年男人头发全白,坐在那些乱七八糟之间,眼睛处于半睁不睁之间,正朝他们看过来。   他压着的那张沙发已经旧得基本不见形状,坐姿更是没个骨头,瘫软在那儿像是要被沙发失去弹性的海绵淹没。他脚边的地面上,摆着一只高脚酒杯、一圈不同包装的酒。   这方面倒是挺讲究。   陆汀猜测——但他又希望自己猜错了——这是邓莫迟的父亲。   “带谁回来了?”男人含混开口。   邓莫迟闭着嘴,只是拿过水果放进矮小的冰箱,陆汀看见,那里面原本堆积的只有真空包装的蛋白块和一些清水。   “给爸爸弄点葡萄,没吃过吧……我是吃过的。”那人又喃喃自语,舌头咬了好几次,显然是醉晕了。   邓莫迟还是不搭腔,一个便携电容锁扣被他按在冰箱门沿,摆明了就是不让人碰。随后他就领着陆汀走向电视机一侧的走廊,陆汀最终决定不去觍着脸问好,专心跟在邓莫迟身后,前脚绕过餐台,后脚就是神经一绷,身体先头脑一步做出了反应——一个酒瓶砸在他旁边的瓷砖墙上,爆裂开来,辛辣的酒浆喷得他满脸都是。   倘若不是躲得及时,那酒瓶就会碎在陆汀自己头上。   “你是什么啊……Omega?劣质的吧,”那位父亲斜眼瞥着陆汀,嗓子哑得就像灌了沙子,戏谑得就差哈哈笑出声了,“Omega都不是好东西,都不是……”   陆汀抹开迷眼的酒,一时间愣在原地。他咬紧臼齿。要是在别处遇上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他没理由不去狠狠揍人一顿,他现在也在拼命压制这念头,手腕却被无声地握住,安慰似的捏了捏。在那人继续哼哼,正有喋喋不休之势时,邓莫迟忽然开口:“别说了。”   “你儿子女儿已经睡了。”他看着他,又道。   父亲爆发出一阵大笑,又忽然像背过气似的滚倒在地,一头撞倒一串酒瓶,和那种流落街头的酒鬼没有两样。当然特区整洁的街桥上不存在这种人,陆汀只是在资料片里看过,有人喝得不省人事冻死在室外,被社区治安课程的老师当作案例分析。   就在陆汀以为这人就这么消停了的时候,却见他撑着上身,捞起唯一的那只酒杯,又一次往这边丢过来,陆汀本能地扑在邓莫迟跟前想给他挡,却没挡住,确切地说是那只杯子直接被邓莫迟接住了,本该爆开的刺耳碎裂声悄然遁迹,薄薄一层玻璃,那么大的冲力,此刻都被他拿在手里。   邓莫迟看着这酒杯,若有所思,然后安静蹲下,拾掇起地上的碎玻璃碴子。他直接用手抓起来,把它们往杯子里撒。那种细碎的响动在静夜中尤为扎耳,陆汀搞不懂怎么回事,急惶惶地弯腰拦他,却根本拦不住,混乱之间碎屑扎进去的更多了,那双洁白的手已经渗出几点血色,邓莫迟却还是全然不在乎,一心一意地往那杯子里填充玻璃渣。   平时这个家是什么样子已经可以基本想象,今天的情况会是个例吗。怎么会。邓莫迟一副习以为常的神情。陆汀不知该怎么办,心也要跟着碎了,只能粗喘着气和他一起收拾残局,待到杯子装满,溢出尖角,地上的玻璃还剩下大半,陆汀的手也出了血,有酒液滴落,从嘴角淌进口中,弄得他满嘴都苦。他见邓莫迟忽然起身,以为他是要把东西倒掉再来一轮,也许家里没有扫地机器人……或是扫帚簸箕,却发觉邓莫迟端着那只杯子,直接来到父亲跟前。   拎起一支酒瓶晃了晃,慢慢给那杯子倒满,琥珀色液体充塞玻璃碎渣的缝隙,就像这原本只是一杯挫碎的冰。   “喝。”邓莫迟面无表情地举杯,见父亲打着哆嗦不肯接,他就抓住他的手,把手指挨个掰开,塞进那杯子的细腿。   “接着喝啊。”他又道,声线很柔和,甚至隐约含了层薄薄的笑意。等了两秒,杯子和父亲抗拒的手就被他一同死死捏了起来,往那张醉得已经口水横流的嘴边怼,杯沿碰上嘴唇,酒液也跟着流上去,还有那满溢的锋利的“冰块”,塞进去浅浅一层,不紧不慢地倒。剧烈干呕声中,咳嗽连带血沫很快就喷了出来,年纪那么大的一个男人,烂着一张嘴,呜呜痛哭地求起了饶。   邓莫迟作罢,索然无味似的站直身子,倒掉剩余残渣,立在餐台前用湿布擦洗那只酒杯。把它收回壁橱时,他还是没有再看父亲一眼,只是语气平平地说:“天亮之前滚出去,再偷我的东西换酒,我请你喝一整瓶。”   随后他拉上目瞪口呆的陆汀,进入走廊。这走廊温度比客厅更低,光线也更昏沉,灰墙上同样存在烧痕,还有几块涂鸦,全都是无意义的线条交错和几何形状,因而显得有些诡异。走廊中间被一道生锈的铁栏隔离门分成两半,邓莫迟的房间在外面,跟着进去的时候,陆汀轻声问:“弟弟妹妹在里面睡?”   邓莫迟看着他,还是有十多秒钟没能发出声音,好像回归这种普通的说话状态并不容易。   “嗯。”最后也只吐出这么一个音节。   停顿片刻,他又缓缓地陈述:“他喝多了会打他们。”   陆汀大口呼吸以平复心情,头上正在蒸发的酒精也顾不上了,他快速地打量起这间窄小的卧室,只有角落放了一张单人床,墙上一排挂钩挂了几件衣裳,其余的空间都用来堆放书籍和各种设备了,邓莫迟竟在卧室里安了一张工作台,焊接打磨等工具都很齐全,配了高瓦数无影台灯,墙上几台正在休眠的计算机,精度较高的金工和木工看起来都能做,未完成的零件就堆在桌角。   总体看来,这屋子虽然拥挤,但打扫得相当干净,裸露在外的那一点地砖看不见灰土,只是默默反光。放在整片蒙尘的街区里,陆汀觉得它算是稀有的一点亮色。   “有伤药没有?”他问道,“我随身带的只有创可贴和工具包,没有止血药和消毒水。”   “会自己长好。”邓莫迟已经关上了房门,脱下夹克挂在门后的挂钩,目光一掠,他才发现陆汀手上的血点,“我去买吧。你锁门等我。”夹克又穿了回去。   “去哪儿买?”印象中,这附近是没有任何合法卫生机构的。   “明月城吧,最近的。”   “……那来回一趟得多久了!”陆汀拽住他的袖口,“先清理一下,别动啊,碎玻璃在肉里会越进越深的,我给你弄出来。”   他帮邓莫迟脱下夹克,又按着他的肩膀,和他一同在床沿坐下。处理起伤口来,陆汀还是不会犯怵的,尽管对面坐的是邓莫迟他也不会手抖。幸运的是浅度划伤占了多数,真正嵌入皮肤的没有几块,陆汀拿着把一次性镊子仔细弄好右手,把它放在邓莫迟膝上,又对付起左边那只。   它的五指蜷了蜷,乖乖任他托在手心。   敲门声也在这时响了起来,“哥,我们进来了。”女孩怯生生的。   邓莫迟不吭声,只是望过去,手还是和陆汀的交叠在一起。卧室门一打开,只见R180穿着件鹅黄色的毛绒睡裙走进来,R179就一脸不耐烦地跟在她身后,把门又带上了。   “爸爸已经走了。”R180站在床沿,认错似的垂下头去。   “谁叫你把他放进来,大半夜的,我都睡着了,”R179揉着惺忪的睡眼,抱怨道,“平时那个样子,怎么一到这种时候胆子就这么大!”   “爸爸今天没有打我们呀……放学回来,他就在门口等了。他说他只是想我们了,来看看我们!”R180少有地抬高嗓子,和他争辩。   “你没听见吗,他回来就是偷东西!”R179也吼。   “回去睡吧。”邓莫迟道。   “外面有好多血,”R180的大眼睛已经盛满了湿润,她看着邓莫迟的手,“哥,你……你们受伤了。”   “是啊,看见外面的碎瓶子了吗,喝醉的人都比较危险,安全起见,以后单独在家就别给他开门了。你哥又装指纹锁又在走廊里弄栅栏门,不就是为你了你们俩平平安安吗。”陆汀柔声道,把清理干净的左手也放回邓莫迟膝头,开始翻找自己挎包,他想碰下运气,看看能不能翻到消毒喷雾。   没翻到。   陆汀还没自认倒霉地叫苦呢,却听R180哭了出来:“但他是我的爸爸……”   R179烦躁道:“就你还认,我不认了!快回去睡觉。”他拉扯小妹的手腕。R180挣开他,打着哭嗝胡乱抹泪:“爸爸以前不是这样的,没有妈妈,他,他就一个人管我们,他以前很好的。哥,你也管管他好不好,你不要不管他。”   邓莫迟看了看妹妹搭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小手,把它推开,直言说:“管不了,你们我都不想管。”   两个孩子果然被吓住,停止各自的吵闹,瞪圆眼睛望着他,又求助似的,偷偷瞥陆汀。   陆汀不着调地想,别怕别怕,你哥就跟你们闹脾气呢,况且你们仨我都能管,让我养岂不是皆大欢喜。   “睡觉吧,”邓莫迟却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样子,起身把两个孩子往回送,“冰箱里有水果,吃之前要洗,饿了自己拿。”    第16章   等邓莫迟再次关上屋门,回到床前,陆汀已经脱下外套和他并排挂好,也把自己左手掌根的那块碎玻璃取了出来,好奇地盯着那个冒血的**看,好像这是多有意思的新鲜事。   “咱们应该拿水冲冲。”陆汀提议道。   邓莫迟走到工作台一侧,打开水管,高压水柱哗地喷出,击打在水槽底部。这种工业用的水龙头的一般用途是降温和冲洗元件,本不该用来洗手,打在伤口上肯定是难受的,但邓莫迟像是不在乎,随便冲了两秒就完事了。   之后他回头,看看还没来得及拦住自己的陆汀,从挂钩上取下一件T恤,冲湿了递过去。   “水压太大了,用这个擦吧。”他说。   “你不疼吗?”陆汀把T恤衫捏在手里。   “不疼。”邓莫迟从桌边一烧杯的油质溶液中夹出一个小零件,就着灯光看了看,又把它放了回去。大概是什么半成品。   “就算不怕疼,也不能随便受伤。”陆汀把T恤塞进挎包,“洗干净再还给你。”   邓莫迟在桌前坐下,一张圆凳,连靠背都没有,他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又道:“你睡床。”   “你睡这个?”陆汀指指他的凳子。   “我经常趴在桌上睡。”   陆汀看他打定了主意,知道自己没法强求,“一会儿再说,我看看你手,止血了吗?”   邓莫迟听话地伸出双手,他的恢复速度确实惊人,只有两处比较深的伤口还没起色,都在右手手掌,陆汀用拇指擦抹,盯着看,很快又冒出新的血,融进周围几颗水珠。   “我发现你一会儿用右手写字干活,一会儿用左手,”他想尽量显得轻松一点,就弯起眼睛望着邓莫迟的眉头,“对你来说都一样啊。”   “是。”邓莫迟也看着他。   “那是你小时候?”陆汀的目光又落在台灯下,变电箱旁边摆着一张照片,宽窄一看就是有过剪裁,男孩只有七八岁的模样,两边的肩膀上都搭着一只手,画面却只留下了右边的那个女人,为了把左边那人去干净,男孩的大臂都被削下去小半。   看背景,他们背后的光屏上是银河系的星表,周围还有不少人影,应该是在哪家科技馆。   “是妈妈吗?”陆汀又问。   “嗯。溅过弱酸,氧化得看不清了。”邓莫迟直接把照片拿给他看,相框沉甸甸的,女子的面容的确已经模糊。   但她的长发被留了下来,大波浪卷垂到胸口以下,乌黑柔顺。她身上穿的是亚麻色的衬衫连衣裙,袖口松松地挽到手肘下方,露出手腕和一只表,显得很温柔。   陆汀靠着工作台沿坐下,一手还握着邓莫迟的手,另一手拿着相片,继续细细打量。这次他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那个男孩身上。   皮肤和现在一样白,白得就像月亮。牛仔裤是浅蓝色,套头衫上印着一只卡通老虎。他是笑着的。   “你小时候,两只眼睛都是灰的?”陆汀揉揉内眼角,他怀疑是光线原因,或是自己太激动看花眼了。   却听邓莫迟解释道:“有些动物幼崽的眼睛也是这样,成年之后会变色,还有某些种类的雏鸟,眼球上覆有一层薄膜。”   陆汀笑了:“你又不是它们。绿色这边是长大之后自己变色的?”   邓莫迟把相片放回原处:“不是。”   陆汀捂了捂脸:“……别告诉我是你的薄膜脱落了,你要是鸟,肯定也是凤凰之类的吧。我觉得凤凰存在。”   邓莫迟微微抬起下巴,认真地看着他:“是被打的。”   陆汀一怔,顿时说不出什么。   “奇怪的事情还有很多。生弟妹的时候,我妈难产死掉了,我十岁,当天家里好像起了一场大火。”这事大概说来话长,邓莫迟调整了一下坐姿。   陆汀想,果然有火。他的余光里就有墙角的几片焦黑,它们简直无处不在。   “但只是听说,我没有印象,”邓莫迟蹙了蹙眉,“那天,我妈死的时候什么样子,还有那天之前的所有事,全都忘了。”   “忘了?”陆汀脱口而出,“完全没记忆了?”   “除了偶尔做梦,只要刻意去想,就是空白。”邓莫迟自己也显得略有困惑,又回忆道,“之后过了两年多就性别分化了,我妈妈是Omega,她丈夫是Beta,知道我是Alpha很崩溃,从此经常喝酒。”   原因很显然,因为Alpha只能是Alpha和Omega所生。   陆汀还没能从方才的震惊抽身。喝酒,殴打,这两件事是连在一起的。邓莫迟在十岁的年纪不仅失去了母亲和记忆,更有在家中应有的安宁。这是他曾经的“父亲”剥夺的。想到这点陆汀就恨不得立即出门找到始作俑者暴揍一顿,可他的理智最终扼住了他的冲动。他又看着眼前的邓莫迟,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而邓莫迟也不是需要安慰的样子,陈述清晰依旧:“有一次我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右眼就变色了,也瞎了一段时间,恢复视力之后身体产生了一些变化,五感都很灵敏,思维方式也不同了,有时候我能同时想很多件事,互不影响,”他考虑着措辞,想给陆汀解释明白,“类似于,大脑是一个运算程序,突然提速,但也完全改变了算法规则。”   陆汀倒是恢复了状态,看眼神也是异常清醒,大概是冲击过头就会平静,现在的重点又不是追忆苦难,他总不能表现得比当事人还不敢承受。   “所以你说,你走在街上能闻到很多味道。还有你直觉特别准,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   邓莫迟看着桌面:“过量无效信息会对判断造成干扰。人的知觉和大脑进化成现在这样,就是为了把对外界的感知程度维持在最有利于生活的状态。”   “完了,我马上就要听不懂了,”陆汀滑下桌沿,蹲在他膝边,支起下巴歪着脑袋,“我就知道你现在变得很厉害,不再怕那些混蛋了。”   邓莫迟也和他一样把头偏了过去,看着他,像在思索什么。   陆汀又一本正经道:“而且这么一看,咱们智商差距好像比我想的大很多,我要是天天跟不上你思路,那就更难把你追到手了,怎么办啊。”   说着,他又把邓莫迟的双手捡起来,轻轻握住,面带愁苦地眨眨眼睛。   “……不是这个问题,”邓莫迟别过脸去,侧目看着墙壁,“我主要想说的是,在这种非正常状态下,我身上也产生了非正常因素。”   “没有不正常,你只是比别人都聪明,也更敏感。以后可不能骗我说不疼了。”   闻言邓莫迟沉默了一会儿。   冷不防道:“我可能有些变态。”   “变态?!”   “对,”邓莫迟终于把脸转了回来,垂下眼,端端正正地和陆汀对视,“不是敏感,是越来越麻木。最开始我发现自己很难开心起来,情绪起伏随年龄增大递减,到现在是连愤怒都不会了。刚才在客厅里,我没有生气,那样做只是为了让他害怕,短时间内不要回来。和弟弟妹妹说我不想管他们,也不是气话,是真的这样想。他们让我多了很多麻烦。”   “可是你还买水果给他们,供他们读书还天天接他们放学,这都是基本义务之外吧,你得承认自己是个好哥。”   “那是本能。”邓莫迟立刻道,“不是出于我的感觉。”   本能?陆汀想,行吧,你非要这么说服自己,也不是不可以。   就像你说,我让你的情绪产生变化,偏不肯提及“在乎”这个词。   他沉着一股子气,托稳邓莫迟的右手,一点点抬起来,直到在无名指和中指间的那个未愈的伤口就在唇边。   紧接着他亲了一口。   唇上沾了丝缕腥甜。   “有感觉吗?”陆汀撩起眼皮。   “你知道,”邓莫迟看他的目光像是隔了层雾,“我和你想的那个人不一样。”   “我没有想‘那个人’,我想的就是你,”陆汀很想把那层雾给拨开,所以他必须紧紧看着那双瞳孔,一眨都不能眨,“今天你愿意和我说这么多,我很惊讶也很高兴。它们让‘你’这个词表意更丰富了,而不是让你变成了另外的谁。”   “我可能不会爱上任何人。”邓莫迟干脆抽手了。   “那我可以爱你吗?”陆汀攥住他的手腕,又把他捉了回来,“我让你烦了,迷茫了?还是害怕了?你要把我丢掉了。”   “没有。”   “那就好,现在这样我就很满足。”   邓莫迟不再说话。   “老大,我觉得你很温柔,至少对我,”陆汀又道,“这个想法现在也没有动摇。”   “我觉得你疯了。”   “咱俩半斤八两,我不说你疯你说我,那就是欺负人。”陆汀瞪了瞪眼。   邓莫迟眉头松开的模样有些无奈,陆汀却热乎乎地冲他笑,又琢磨起止血的问题,好像比起方才的高谈阔论,那两块伤才是重中之重。一脸严肃地想了想,他忽然又凑得更近了些,这回却不是去亲吻,而是舔。舌尖湿软,带一点点隐忍的颤抖,轻轻触碰那片脆弱的创伤,唇瓣也随着舔舐的动作小小地开合,暖暖地擦过。   陆汀低着头,已经不敢再去观察邓莫迟的反应,血气还是铁锈气早就分不清楚,还有蒸发的酒,一同化在他的口腔中,流入他的身体,在每一根血管中造成海啸。他几乎全身都是僵硬的,唯有睫毛闪动。   “你在做什么?”邓莫迟问。   “……止血。”陆汀含混地说。   “这样有用吗?”邓莫迟确实是在认真提问。   “试试吧。”陆汀的脸垂得更深,两指间的那个伤口似乎有了些起色,血迹没了,被他舔得发白,于是他又去碰掌根那个。陆汀已经闭上眼,几乎要把整张脸埋在邓莫迟手中了,硬瘦嶙峋的手骨抵上他柔滑的脸颊,定义他未曾打开的形状。身体不自觉微颤,后颈干净地露出来,领口还能稍稍看见脊柱的轮廓,他蹲得那么低,却像是把自己捧起来献祭。   陆汀知道自己的举动匪夷所思,但不知道这到底是出于对伤情的关注,还是来自一种渴求的私心。他的思维搅成沉甸甸一团,完全拎不开。   脑海中唯一的想法是:这是我的Alpha。   他很招动物喜欢,也被很多警犬热情地舔过手。警犬在做那件事的时候,是在想“这是我的主人”吗?   陆汀的心脏跳得都发疼了。   下一秒,他带伤的那只手被一股力道提起来,有热气靠近了它。   陆汀触碰到足够让他融化的温度,刹那间意识到,这是邓莫迟的嘴唇。他吓傻了,几乎要立刻哭出来,呆呆地抬眼去看,邓莫迟的脸被自己的手掌遮住小半,微微眯着眼,目光清明依旧,整副眉目被无影灯照得如同画儿一样鲜明。他在观察陆汀的舔舐,在学习,并实践。舌头还是有些拘谨,没有伸出来多少,因此这舔舐更像一种啜吻。   甚至能听到吻时微小的声响。   “……好了,老大,好了。”陆汀明白自己就要蹲不稳。他急慌慌放开邓莫迟的手,出血确实停住了。   “真的有用,你也不流了。”邓莫迟起身铺床。   那可能是因为我全身血都要倒灌了吧,陆汀昂起脖子看他,心想,你这是杀人。软绵绵的双腿和腰杆已经不足支撑他迅速站起。   邓莫迟站在床边,“早点睡吧。”   “……你扶我一下,我腿有点软。”陆汀举起右手。皮肤要干了,他刚偷偷又闻了好几遭。   邓莫迟拽着手腕把他弄起来,搀着他的胳膊,把他放在床沿。“身体接触你不反感吧。”陆汀趁他弯腰,忽然抱住他的脖子。   “嗯。”邓莫迟僵在原位。   “那我想抱着你睡,反正你对我也没感觉,”陆汀贴近他的耳边,“不会出什么问题。”   邓莫迟道:“睡不下。”   陆汀仿佛完全没听见这话,额头抵上他的下巴,自顾自道:“枕头边上有我的桃核,为什么不能有我。”   邓莫迟吸了口气,有些无措:“我说,睡不下了。”   陆汀往下一搂,直接把他带到床上一块躺着,自己在外,让邓莫迟靠墙。他硬撑一般粗重地呼气吸气,却还是坚持把人往里拱,好让自己的身体整个上床,贴得更紧。   “你看,抱着就睡得下,还更暖和。”他蹬掉鞋跟,靴子应声落地,这是摆明赖着不走了。   邓莫迟放弃和他争辩,面对面瞅着他,又掏出手机按了按,“那就睡。”   吊灯和台灯都关上了。   当真是心如止水。   陆汀顿时两眼一抹黑,很明显,又干了一件蠢事,但他愿意;天知道他为什么要湿着一条内裤干躺在心上人身边,缩着肩膀往人家怀里钻,可能邓莫迟说得没错,他疯了,但他甘之如饴。很快,视觉适应了黑暗,他的夜盲眼又察觉到些许亮光,回头一看,飘在屋子中央正在发光的,是那个错代码组成的M83星系。   毕宿五里还悬着它的**呢。   应该是开了最低耗能,所以亮度很低,方才开着灯注意不到。   “你混乱吗?”陆汀小声问。   “我最近都很混乱。”邓莫迟答道,拽来一些被子,盖在他身上。   陆汀则转了个方向,脸朝着那团光球侧躺。   “老大,抱我。”他在被子下面抓住邓莫迟的手,踏实地放在自己腰侧,“近一点,抱着我的肚子。”   “为什么。”邓莫迟听起来不太情愿,但还是照做了。   “因为这样很舒服,”陆汀捏着鼻梁悄悄地笑,“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转回去亲你,对了我有六块腹肌,摸到了吗?”   “……”邓莫迟的手只是一动不动地搭在上面,隔着件厚实的衬衫。   “我很喜欢身体接触,和你,所以如果你不觉得讨厌的话,平时能不能主动一点,”陆汀的嗓音又放小了些,“对我来说就像是惊喜,我会很高兴的。”   “睡吧。”   “哦,不吵你了,晚安。”   “嗯。”   耳后的呼吸静下来,好像它一直就是这样。不知几分钟过去了,紧张和快活并存,这感觉是甜美的。陆汀的眼睛还是睁着,他莫名觉得邓莫迟也和自己一样,并未入眠。他凝神把全部目光聚在那团光上,开始想象曾经,想象年幼的邓莫迟,还有他刚刚萌芽的M83星系。   哪一年,什么契机,让邓莫迟学会用这种方式储存自己书写过的错。或许他刚刚挨过打,或许他已经学会像今天这样,反过来镇压那位算不上人的“父亲”,保护自己“不想管”的弟妹,又或许,只是一个普通到有些寂寞的夜。从那时起,这间平朴无奇的小房间在埋没在都城最黑暗的区域,却收容了无数点星光。   后来邓莫迟又长大了,他的M83也长大,以一个漏洞百出的雏形为起始,它终究会变成宇宙中最美、最近、最明亮的红色宝石。   “等这个星系完整,我的技术和硬件也许可以支持我做成想做的事。”这话犹在耳畔,你想做成什么?我又能帮什么?我已经来晚了这么久。陆汀静静地想。他却只能说出自己想做什么,面对那团星系,他抬头仰望,想看遍每一颗星体,既然它浩大莫测至此,收入囊中都像种折辱,那陆汀便愿意拆开未知大小的自己,完完全全地融进去。    第17章   这应该是打记事起,陆汀早晨醒来,第一次看到自己旁边有人。   他在警校都从没有过类似的经历,其他同学都在集体宿舍的邻铺呼呼大睡的时候,陆汀作为全年级唯一一个Omega,被强制安顿在单人间,每天进出还要打卡。   至于道理,陆汀当然都懂,倘使不隔离居住,哪天他在寝室突然发情,必然会给学校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更给他自己带来损失。他也素来不怕成为特殊的那个被人另眼相看,更何况单独睡还能避开别人的鼾声和体味,简直百利而无一害。   就是他偶尔会觉得孤单。在学校、在家里,还有在他那群富家子朋友之间,他好像永远是群居动物中最不合群的那个。就是偶尔而已。   现在他张开眼皮,看到一灰一绿两只眼睛。   屋里还是暗的,只有一线阳光从靠近天花板的扁长换气窗照入,正好落在这双眼睛上面,瞳仁透亮,毫无惺忪睡意。   邓莫迟说:“起床了。”   陆汀一看手表,已经过了七点半,这一夜貌似没有做梦。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翻身回来跟邓莫迟对着躺的,只看到那条不算松软的单人被还在身上好好地披着,连后腰也盖上了。   也许邓莫迟已经默不做声地等了他很久,十分钟或者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一直看着他,而不去叫醒他。这种感觉简直是妙,陆汀用力抱了身前那人一下,麻利地跳下单人床,绕到床尾找自己的靴子。   待他伸着懒腰推门而出,邓莫迟跟在他身后,侧目一看,屋门开着,乳白的晨雾逸进来,两个孩子正在门口的穿衣镜前整理衣装。   “哥,我带了一个苹果!上次同桌分给我橘子,我也要分给她吃。”R180系着皮鞋扣带,转脸冲他们笑,露出两个小兔子似的门牙,好像已经忘了昨夜的烦恼。   “我带的是香蕉。”R179刚刚把翘起来的一头乱毛梳顺,一瞧见两人前后出来,各自都只穿着里面的衣裳,在走廊口还挨在一起,他就开始嚎了:“你们俩昨天晚上——”   “嘿,小小年纪成天想什么呢!”陆汀打断他,颇有些长辈威严。   R179不敢瞪邓莫迟,就照着陆汀继续气鼓鼓地瞪:“可、可是,你一个Omega,怎么能随随便便和Alpha睡在一起,你们俩,不会已经结番了吧!”   陆汀在心中嗤笑,小屁孩估计连“结番”是怎么一回事都弄不太懂,但他才不要傻乎乎地去跟人解释,去说你哥现在还不稀罕咬我呢所以放心吧你哥暂时还不是我的,这未免也太败自己威风了。   所以他说:“你猜啊。”   R179果然急了:“哥,哥!你找到了老婆,不会真的不准备管我们了吧……”   陆汀叉腰大笑,而邓莫迟已经走到盥洗室,仿佛与这场无聊纷争关系不大,闻言又退出来,手里的牙膏挤了一半,“赶不上车就自己走过去。”   R179被R180推着,立刻慌慌张张地跑出门了。   那天早餐,他们吃了蛋白块和葡萄。早餐过后陆汀也没急着去拯救自己被扣的飞船,这周邓莫迟本来说是有事,要给他放假,可在他不抱希望地问自己今天能不能跟着一起,晚上再回去的时候,邓莫迟居然没有拒绝。   陆汀固然是喜出望外,打扫完昨晚的狼藉,两人动身出发,还是以摩托车为交通工具,不过换成了邓莫迟自己那辆老式的。   “我去给人修电脑。”邓莫迟这样解释自己接下来的动向。   他非常忙碌,陆汀看见今天的委托列表里列了七个地点,有三个位于人造人聚居区,还有四个在河的另一面,零星分散在自然人的城镇,他们就按照顺序一个一个地拜访。现如今谁离了电脑都差不多要废要死,邓莫迟这种救星当然会受到极为热情的欢迎招待,他却只是在要修理的计算机前一坐,看似心不在焉,实则谁也不搭理,解决好问题再提两句以后要注意的,直接背包走人,给他摆的茶水和食物半口都不动。   修软件改程序这种事,陆汀实在没有头绪,他也就能在拆机的时候帮上点忙。其余时候,他就安分地站在门口,看着邓莫迟工作,或是被这家人拉过去聊天,不知为何,大家好像都能看出他是从特区来的,也对上面的生活充满好奇。   陆汀始终记得邓莫迟交代的话,并没有说太多个人信息,更没有暴露自己的真实姓名。   他谎称自己是在特区一家超市当保安的。   这家的老婆婆来了精神,问他说,特区超市都卖什么好东西呀!   于是陆汀这种没自己逛过超市的又开始凭想象胡扯了,把故事编得天花乱坠,再有下次自己都复述不出来。   邓莫迟当时坐在里屋,侧面对着他,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看唇角,好像是被惹出了一丝笑意。   最开始拜访的两家都给了工钱,而邓莫迟对此十分随意,给多少就拿多少,也不跟人家算什么账,接着又去了第三家,房子建在靠近瘾君子和瘟疫区的地界,一家子病恹恹的,还穷得家徒四壁,就靠一台动不动死机的破电脑维持和外界的联系。   邓莫迟照旧二话不说,把老爷机里外弄清爽,人家拿不出钱结账,他居然也就没要。   等到下午,那四家自然人的支付方式更是无奇不有。充电站老板送了一沓车辆充电券,而邓莫迟的摩托一看就是烧油的;美发师送了两套洗护产品,邓莫迟直接拒绝了;独居老头给的是零碎现金,邓莫迟问能电子支付吗;最后的主顾是个辍学在家的男孩,病得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玩VR游戏的电脑和手柄眼罩全都坏了,修好之后,他送给邓莫迟一整盒游戏币,算作酬劳。   陆汀认得这种硬币,联邦最大的连锁游戏公司“Univ”出品,都城街上十家游戏店,至少有九家都在它旗下,特区里也多得很,他以前跟狐朋狗友们去过几次。   印象中十块钱的通用货币才能换一枚游戏币,压手的一个小塑料盒,装的应该是五百枚,也是笔不小的数额。   问题是自家这位实用主义者会要吗?会像对车辆充电券和洗护用品一样拒绝?陆汀还真有点期待。   邓莫迟看了他两眼,又看向那男孩,说:“谢谢。”   男孩就住在明月城里,这天傍晚,他们又一次走在明月城的街头。昨夜未干的雨,现在依旧湿润,让人觉得时间产生了某种重叠或是静止。   陆汀说:“吃完饭我就去交警局领飞船了,今晚我请你。”   邓莫迟把背包往上提了提,里面的元件跟着叮叮咣咣,他看着前方:“这几天辛苦你了。”   “辛苦?我感觉我什么都没干,无论是在第四区,还是在这儿,就是凑热闹的,”陆汀背过手,啪嗒踩上一处水洼,“但是老大,你今天真的特别像那种行侠仗义的隐世高手。”   “没有。”邓莫迟矢口否认。   “哇噻,跑上门帮人干活,还随便收不收钱,这不是行侠仗义是什么?”   “赚钱是次要的。”邓莫迟细眯起眼,不远处,两个十字路口之外,好像就有家“Univ”游戏厅。“我去修那些电脑,可以看到它们的序列码。”他又道。   “要序列码干什么?”   “每个地址的号码都是固定的,无论换什么设备,只要接入网络就必须统一,并且按照街道排布有规律可言,”邓莫迟不紧不慢地解释,“知道几个点的数字,就可以推断出一片区域的排布状况。”   “推断出来然后呢?”   “没想好。”邓莫迟忽然显得有些萎靡。   陆汀扑哧笑了:“那明天还接着修吗,接着收集号码?”   “明天有另外的事,”几辆警用摩托疾驰而过,邓莫迟把陆汀往人行道内侧挤了挤,“等我做完了再联系吧。”   “好吧。”这下轮到陆汀萎靡了。   但他转念一想,这些日子待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够充裕了,自己得了那么多甜头,也不能越喂越贪,静下心仔细琢磨了一会儿,他又道:“都城每一片的序列号排布,我应该都能弄到详细的,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去试试。”   “不用。”邓莫迟短暂地笑了一下:“那不是犯法吗?”   陆汀看得一愣,直到被邓莫迟带进游戏厅,琳琅满目的彩屏和光线像糖果似的涌上来,他眼前好像都还是那一瞬间明晃晃的笑容。   “所以……要请我玩游戏?”他偏头看着邓莫迟。   “会玩哪些?”邓莫迟反问。   这却把陆汀问住了。以前跟朋友到这种地方,他都是在一旁观战最后付钱的主儿,经常被舒锐恨铁不成钢地骂冤大头,再加上这么多年没碰,要说他究竟对哪种机器比较熟练,只能是摆在门口的弹珠了,小朋友都不稀罕围观的那种。玩这个陆汀能保证不出丑。   “先看看它吧,”陆汀指指弹珠机,“对战模式?”   “没见过,不会。”邓莫迟显得很无辜。   “那就先看我,你肯定马上就能学懂。”陆汀把邓莫迟拉到机器前的台阶上,自己就站在他身前,背对着他。塞入一条二十枚游戏币,他选择的是最简单的金钱模式,只需操作台面上的两个球形手柄,其他按钮都不用管,调整前方悬框中迷宫板的倾斜角度,用重力把小球送入出口。   这样就可以得到一笔虚拟奖金,等攒得多了,就可以兑换其他几何形状的小球,还有其他布局含有海绵弹簧等高级部件的迷宫板。   陆汀玩得非常流畅,钱币入袋的仿真声效不绝于耳,身后就是大街,杂声中夹杂着的也有叫卖彩券的声音,慷慨激昂地号召行人去赌球赌赛车。   喧嚣里,喧嚣外,游戏里,游戏外,人们确实也都做着发财梦。   陆汀忽然意识到这种游戏模式对邓莫迟来说一定是弱智中的极品弱智,会不会已经没在看着自己玩了?他纠结了一阵,手上也走神,终于下定决心回头看看,也就在那一秒,他忽觉肩膀一沉,硬生生被人按在操作台面上,手臂撑住了才没有把脸撞上去。   同时,铁锈的味道也铺天盖地地压上来,邓莫迟就贴在他身后,还顶着一股气流的压力。街道上更是混乱一片,铃声大作,陆汀认得那声音,是警用加急警报,也认得这种力道的气流,是警用武装飞船贴地挤过窄路的效果。   看来刚才风驰电掣的警用摩托只是开路。   陆汀清楚地意识到,前方,明月城的某个角落,一定有恶性嫌疑人亟待抓捕。   因为这种飞船不会轻易出动还在高峰期进入人员如此密集的区域,警方也清楚它的讨人嫌之处,不仅会吹飞很多东西,还会把地面上攒的泥水都溅起来。   可陆汀没有被弄脏,从裤子,到后背,到头顶的发梢。他被邓莫迟挡住了。   “你说的身体接触。”邓莫迟道。   “啊?”陆汀羞得嘴巴不听使唤。   “这个我学会了。”邓莫迟又若无其事地说。就这么继续压着他,从手柄上拨开他的手,自己心无旁骛地操作起来。“困难模式,开始!”机械女声这样提醒,金币又开始呼啦啦地掉,陆汀的身体贴着游戏机,就好像是通过肋骨在听那响动。   可他完全没办法再抬头去看了,去看看聪明又自信的邓莫迟这回赚了多少,够不够把弹珠的形状换成最可爱的那只小羊,因为他正在控制不住地往下滑,试着扭身,柔韧地转过去。这一系列动作都完成在那人身下,陆汀只觉得自己还在下坠,后脑勺和后颈都枕上那些硬邦邦的按钮。   稍一抬眼,看到的就是邓莫迟的胸膛。   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连帽卫衣,两边的帽绳轻轻碰上陆汀的额头,那截脖颈裸露出来,漂亮的线条、没有瑕疵的皮肤……那颗喉结被印上了条形码,显得清高且脆弱。   陆汀不让自己眨眼,哪怕一下,看着那些青黑色的竖纹,拉着邓莫迟的领口把他拽低。   然后他魔怔似的亲了上去。   被永久纹样覆盖的肌肤,亲吻起来和其他位置是一样的,和嘴角、脸颊、手心……它们本就没有不同。   弹珠的碰撞声停止了。   警队也在这个刹那完全经过,轰轰烈烈地销声匿迹。   陆汀的吻还在持续,很轻很轻,这里面甚至没有多少湿润的成分,他只是想碰碰他而已。随后陆汀十分勇敢地、把眼抬起来。   邓莫迟并未站直身子,只是专心地望着他,两扇浓密睫毛在下眼睑蓄起阴影,却还是那么有神。陆汀咬着下唇,往上滑了滑,那股鼻息就不太均匀地呼上他的面颊。   他们现在离得这么近,鼻尖对着鼻尖,脸对着脸,好像张开嘴,就能接真正的吻。   然后陆汀真的做了。有过第一次,心尖上就裂开一道疯狂的口子,现在它已经开得更大,吞得下他一切妄想。他抓住随时可能逝去的这一秒,这些天来,对那两瓣唇,第一次真正张开自己的嘴。轻触、含吮、用舌尖撬开唇角……这些陌生的却又在梦里做过无数遍的事,都变成真的,过于迅速地压透了他。陆汀觉得自己必须得闭上眼睛了。   然而和梦里不同,没有惊异或是厌恶的眼神,邓莫迟没有消失成一缕烟,也没有推开他。邓莫迟张开嘴,接纳了这个吻。   那种**、每一粒细胞的震颤,还有血液被点燃烧干,最后烧成铁锈的错觉,全都让陆汀感受到了连接,从前心理咨询师反复提及的这个词,自己永远也想象不出的这个词。连接。陆汀哭了,泪水止不住地流,把他的眼皮撑开,让邓莫迟看到它们的滴落。   这个吻却仍然没有停下。   邓莫迟从后腰捞住陆汀,缓而稳地把他往上带,让他在台沿坐好,陆汀分开腿箍在他腰侧,双臂也紧紧缠上他的肩背,手指的力气都快抠过夹克和卫衣压进肉里了,两个毫无经验可谈的人凑在一起,当他们接吻,共用一种慌张,能做出的无非就是相互吞咽呼吸和口水,再无非就是啃噬,牙尖带着疼痛捣乱。陆汀没感觉邓莫迟有意去找他口腔里敏感的地方,但他又好像哪儿都很敏感,最后亲完了,他都快感觉不到自己的嘴。   你说的,过密感知干扰判断,果然是对的,我现在也有体验了。陆汀这样慢吞吞地想,信息素到底是紊乱了还是稳定了似乎也已经不再重要,他呼呼喘着圈紧邓莫迟的后颈不肯撒手,鼻梁压在他肩前,泪眼模糊地看着街道逐层亮起的灯光,缓了半天神,才把那点难堪的抽噎咽下。   “好舒服。”陆汀抿了抿唇边溢出的湿润,还是不好意思对视。   “为什么哭了。”邓莫迟的嗓音有些沙哑。   “因为,我感觉到了。”   “什么?”   “你有一点点……在爱我。”   “……”   陆汀的五指插入邓莫迟的鬓角,生疏又依赖地,一下一下地捋,他们还是没有互相看着,但陆汀眼中的影子全都是一个人,他相信邓莫迟所看到的,除去那机器亮闪闪的屏幕外,多少也有自己。   “以后这几天不见面,你会想我吗?”   “我会想到你。”   “这句话等于,你会想见到我。”   邓莫迟呼了口气,没有再去否认,搂了搂陆汀的腰,静静把额头靠在他肩上,好像一种难得放松的小憩。   陆汀意识到以自己现在的状态,立直腰杆就是极限,他们大概会在这里待到老板赶人。与其眼神飘忽不定地在街头跳跃,还不如好好去看看抱着自己的人,脸上有没有害羞的神情,陆汀准备等邓莫迟在自己肩上休息够了就这样做,抬起手擦拭眼睑,想让自己的睫毛待会儿不要粘在一起太难看,却忽然捕捉到两个人影。   他们在街道的另一边,从东向西,刚好在陆汀前方路过。身量相仿的两个青年,并着肩,连迈步的频率和左右都是一样,发色一个银灰一个火红,相当显眼,一个穿得乱七八糟,正在兴致高昂地说着什么,还带着点手势,另一个则衣冠楚楚,低头看路,一言不发地抽着烟。   尽管灯光不亮,但陆汀还是看清了,并且认了出来。这印象实在是太深刻。   何振声。   和舒锐在一起……?    第18章   上一页←返回列表→下一页   “姓何的,我闻到了。”邓莫迟说。   陆汀顿住正要拍他肩膀的手,“汽油味很少见,对吧。”   邓莫迟则直接看过去,只是回头,没有转身,搭在陆汀腰上的力气也没有松开。他们就这么保持相拥的姿势,一同望向十多米宽的大街对面,两个人影靠近又走远,最后消失在开在十字路口拐角的杂货铺旁。   那两人倒是很默契似的不曾往这边看上一眼——至少陆汀略有模糊的夜盲视力这样判断。   有几秒钟,他还挺希望舒锐能四处看看顺便火眼金睛一下,发现并认出自己,跑过来这边打招呼,从而好好瞧瞧自己平时一逮到机会就夸的、邓莫迟的相貌,到底是不是在吹牛。   不过,邓莫迟对那何振声丝毫不见过去相认的念头,陆汀断定,他们虽然表面上一买一卖和谐共利,还有所谓救命之恩,但背地里一定是有什么过节,让邓莫迟对他疏远又戒备。既然如此,对面看不见正好,这次擦肩也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他旁边那个是我朋友。”陆汀还带着点鼻音,他清了清嗓子,“跟何振声八竿子打不着,居然还认识。”   邓莫迟放开他,转身靠在游戏机旁,姿势是放松惬意的,并未表现出不感兴趣,陆汀就从操作台上滑下来挨在他身边,继续介绍道:“那个人叫舒锐,祖父是个红头发意大利人,就是以前亚平宁半岛上的那个产皮包的国家,把大眼窝和红头发遗传给他了,”意识到自己越说越没重点,又赶紧纠正:“他和我一块长大,比我大四岁多,除了打架干什么都比我强。上学的时候他一直想当医生,本来在我姐那边帮忙,前几年他爸爸去世了,家里的公司也得他管,每天忙得要命,我也在警校封闭,联系就不如以前多了。”   “是叫舒锐。”   “嗯,舒服的舒,锐利的锐。”   “他家里的公司,”邓莫迟又道,“SHOOPP?”   “对,就是搞电力产品的那个,老上电视,我这发小现在成名人了。”   陆汀说完这句就闭上了嘴。因为一些在他心中贴了“不宜触及”标签的往事正在上浮。其实没有分家之前,SHOOPP只是Lotus公司旗下的一个科技企业,由舒锐的父亲舒培源担任总工程师,初始投资方则是陆汀自己的老爹陆秉异,Lotus这个不折不扣的霸权集团的绝对控股人。   他们两位曾经也算得上是佳话了,两个疯子青年时期相遇,一个出点子一个出钱,干遍了二十一世纪一切称得上“最疯狂”的事,尽管不和传言永远都在,项目伦理问题也总被大众质疑,但这对“老朋友”还是在一起牢牢地绑了小半辈子,因此十三年前的分歧和决裂也让人很难信服。当年媒体追着报道了好几个月,纷纷推断二者会冰释前嫌重新合作。   然而SHOOPP就是一去不复返,舒培源抛下原先的一切心血,毁了所有合约,普普通通地搞起电力。陆秉异并没有追责,只是干了更比年轻时还要浓墨重彩的事,他的所有产品都是或曾经是这个星球完全离不开的东西,它们送他登上青云,去当了联邦总统。   这场决裂也并未对陆、舒两家后人的关系造成太大影响。尤其舒培源死后,舒锐还常常受邀来到陆家,其乐融融地度过各种节日。年轻人们聚在一块聊起八卦,舒锐曾总结,倘若以后有人回忆起这段“风波友情”,挑出他们二位父亲最夸张疯狂的共同产品,那就一定是人造人了。   他们带来了低成本劳动力、绝对顺服的仆人。任何人类不想去做的事,都能让人造人出手。 竒_書_蛧_W_ω_W_._q_í_δ_U_ω_ǎ_й_g ._℃_c   对于这个想法,当时陆汀谈不上赞同反对,只是觉得不太舒服,想起很小的时候,自己躲在父亲巨大而空旷的办公室和保姆机器人玩捉迷藏,透过一条门缝,他看见新成熟的实验体背对着他,全裸站在父亲面前,羸弱的双腿还不能完全站直,浑身湿漉漉的。   那个“人”试着伸出手去,也在叫他的父亲“爸爸”,可下一分钟,陆汀就看见,不满于实验结果的父亲一枪崩碎了他的脑袋。   血溅在墙上,墙是金属的,很快就被擦净了。血也溅上秘书雪白的前襟,秘书弯下腰,把死亡的实验体塞进密封袋,拖了出去。   陆汀安静地待到姐姐来接自己,安静地坐上他堆满玩具的专用小飞船。回家之后,他才对着镜子发了会儿呆,开始剧烈呕吐。   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运行了超过十年的第二代人造人项目也宣布中止,从此再未重启。   如今陆汀看向身旁的邓莫迟,邓莫迟和他一起走在天色刚晚的大街,和他一样照着缤纷的灯光,低着头,又在想事情的样子,却没有拉开陆汀插进他夹克口袋里的手。陆汀连路都不想看了,就一直望着他。因为基因里流传的东西,他在生理上被划分到特殊群体,因为脖子上的铭印,他在社会上也被冠以“人造”二字。可陆汀拒绝这样去定义,想都不要想。   并非因为邓莫迟是所谓的后代,是以“人的生育方式”来到这个世界,仿佛就在道德面上多了层缓冲。陆汀才懒得去讨论什么道德。这个人,活生生的,就在身边,就算诞生他的是个营养囊,甚至是第一代人造人所用的焊接机床,陆汀都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同。   当时舒锐说的就是错的。   人造人这三个字,重点素来是“人”,而非“人造”。   而人只要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就并不是产品。   更不是该为后人所津津乐道的人伦疮疤或是丰功伟绩。   剩了游戏币的盒子已经被陆汀塞进邓莫迟包里,一路快走,他抛下满脑子乱想,专心拉着人去觅食,最终挑了家主营咖喱的东南亚菜馆。陆汀做出这个选择,考虑了诸多方面——这家菜品营养丰富,肯定是邓莫迟没试过的风味,消费水平也比较正常,和昨天差不多。这样请客不会太铺张浪费,显得他像那种急于开屏的孔雀。   事实证明选择效果不错,邓莫迟的饭量相较昨天只增不减,最喜欢青咖喱和辣椒烤鱼。陆汀喊服务员加菜时心里有种谜一样的骄傲,能吃是好事,吃饱了心情好,他这样想。看邓莫迟放下筷子,好奇似的撕开烤鱼上的青柠片咬了一口,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陆汀立马就坐不住了,憋着笑又加了份甜滋滋的椰果冻给人解酸。   邓莫迟却几口把一整片柠檬都吃了下去,客观评价道:“很神奇的味道。”   陆汀已经笑不出来了,他忽然又很心疼,或许多巴胺上头的人就是如此起伏不定。“你现在什么感觉?”他把椰壳碗往邓莫迟面前推。   “眼睛酸,想流泪。”邓莫迟吸了吸鼻子,没有动那甜品的勺子,确切地说他一动不动,好像在调用全身的感觉,去仔细品味这一刻口中的酸苦,并记住它。   陆汀也吸了吸鼻子,那片柠檬也酸到他眼睛里了:“老大,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哭过啊。”   “怎么会,”邓莫迟身上的紧绷稍稍松懈下来,不太明显地弯起眼睛,垂睫看着牙白色的扇形餐碟,“只是最近几年没有。”   后来陆汀在餐厅二层Omega专用的卫生间里,捏了一厚沓纸巾擦拭自己被那个游戏机上的长吻亲黏糊的内裤和腿根,它们很难完全擦干,他又在想邓莫迟。这大概早已是理所当然的事了。方才那双眼睛湿润却含笑,有些诚实,有些腼腆,实在是很难忘掉,让他不禁去琢磨邓莫迟流泪的模样,那应当是十分好看的,但真要让他去看,陆汀又不太愿意。   还是不要遇到难过到要哭的坏事比较好。   为了避免自己光屁股想太多在这小隔间里做出什么出格事,陆汀连忙提上裤腰拽紧腰带,拿冷水冲了两分钟脸,慌慌张张跑回餐厅找人去了。   邓莫迟看到他红得离谱的面颊,倒是一脸风轻云淡。   饭后陆汀就恢复了寻常状态,二人在巴士站告别,陆汀独自找到明月城的交警办公处,趁人家下班之前提回了自己的飞船。回到毕宿五已经过了十点,陆汀给邓莫迟报平安:我到家啦,你今天跑了一天,也早点睡。   十一点出头,邓莫迟发来一句:睡了。   陆汀秒回了个大拇指。   前一天晚上就没洗澡,陆汀的生活习惯让他没办法再坚持一夜,可他又不想把那股铁锈味全都去掉,于是就没把衣服丢进洗衣管道,除了内裤之外,他都打算第二天再穿。   Lucy提醒道:“宇宙大力怪先生,您上周订购的秋季新衣今天已经送达,一共二十三件上装十六件下装,不试一试吗?”   陆汀当时正在捣鼓卧室里的投影,他已经不想让那团星系待在自己静悄悄的储藏室里了,想让它也飘在自己的床面上方,和几百公里外的那间小屋达成某种同步。   闻言,他回问:“你能不能把每件都弄上他的信息素味?”   Lucy:“……浓度不够,恕难从命。”   陆汀躺在床上仰望着那团悬浮的“红宝石”,笑呵呵地安慰说,没事我知道你笨,你千万不要气馁。   第二天一早,有辆飞船传来请求访问的信号,就悬停在毕宿五的腹舱下方。陆汀不得不停下射击练习,看着访客显示屏里舒锐那张严重缺觉的脸,打开停机门,心说行啊你,我正好有事要问,你就跑上门来了。   “在靶场。”他用Lucy广播。   “我就知道,”舒锐的声音哑得让人差点认不出来,“还没警局收留你啊现在?”   “烦死了,第四区人事办到底有人办公吗,再这样下去我就自立门户。”陆汀说着,又一连补了两枪。那张移动靶纸的十环已经被他打出一个圆圆的洞。   舒锐哈哈大笑,他的笑声不再通过电信号传播,而是直接穿透空气,进入陆汀的耳朵。他已经推开了射击室的门:“怎么自立门户,自己注册个警局?”   “不,当独立警察,自己办事抓人。”陆汀把空了的弹夹随手一扔,又换上一支新的。   “你那是独立强盗恶霸,会有条子同事来抓你的。”舒锐挨在墙棱边站定,还是笑。   陆汀终于回身看他。脸色比平时好一些,金红的刘海相当散乱,还是昨晚在街边看到的装束,就是西裤已经皱出褶子了,领带也没了踪影。“医生放假不回家补觉,有空跑来管我们条子的小破事了?”他也乐道。   “喂,先把枪放下。”   陆汀耸耸肩膀,“咔嚓”拉上了保险栓,在桌沿半坐半靠,右腿撑地,左腿搭在右腿上。   舒锐的笑意放平,神情淡了下来:“昨天晚上,在明月城——”   “你看到我了。”   “当然,我真后悔走那条路。”   “哦我懂了你是干亏心事去了。当时那架武装船是不是去抓你?”   “哪有,就是当时过去打招呼的话,不觉得很尴尬吗,你现在浑身都是一股被Alpha临时标记过的气味,”舒锐挑眉,“还真是铁锈味?够有个性的啊。”   陆汀咳嗽了两声:“你现在浑身也有一股味儿,比我浓多了,像是永久标记。”   “有那么明显?”   “我像在加油站似的,我可不敢打靶了,火星烧起来可不好了,”陆汀停下插科打诨,又陡然严肃起来,“但你不是Alpha吗,不还扬言要娶Omega美女?我姐还当了真,一直在给你物色着呢。”   舒锐插起裤袋,神情有些不自然:“这事儿说起来比较复杂,你也别跟陆医生提。”   “那你想跟我说吗?”   舒锐掏出电子烟,深吸两口:“我不想,这么大人了讲讲隐私OK,你和你那个绝世大美人的纯纯恋爱日常也别跟我挂在嘴边。”   陆汀皱眉:“我靠,你不会是被迫的吧?警察就在你身边。”   舒锐扑哧一笑:“这倒不至于!”   陆汀更疑惑了:“那你喜欢那个银发眯眯眼笑里藏刀男?”   舒锐差点一口烟呛住,但这串长长的称呼似乎也没什么不对,他咬着烟嘴,看向陆汀,点了点头:“也许是爱。”   陆汀顿时被肉麻得牙酸,揉揉腮帮子,他说:“两情相悦真好,我当时看他笑嘻嘻你冷冰冰,以为是你伤人家——”   舒锐则冷不防打断他的慨叹:“我对他来说就是随叫随到的交配对象吧,那个词,**,他只喜欢上Alpha,还他妈是个**狂。”   陆汀一愣。舒锐平时总是用词文雅,也很少说这么苦哈哈的话,他总是很怕在别人面前显得可怜,所以总是用力做出举重若轻的样子,陆汀早就发现了。   他现在看起来还是如此平静,又道:“这样也不错,我工作太累,也是需要发泄的。”   陆汀走近,递了瓶味素饮料,拍拍他的肩膀:“其实我认识那个人。他叫何振声是吧,跟我男朋友,准男朋友,算是故交。”   舒锐接过饮料,却继续吸烟:“故交?何振声有很多故交,我也算是一个。”   陆汀问:“他是不是个很危险的人?”   舒锐想了想,扭脸看着陆汀:“我不清楚。不过对于医生来说,病人总是想死,确实可以说是危险病号了。”   陆汀更加惊讶了。一方面,舒锐居然是何振声的医生;另一方面,何振声居然会想死。   却听舒锐又道:“七年前,他重伤被一个小孩绑在身上,骑摩托送到第五区的医院,我当时正在下层医院实习,就知道他飞机失事,断了条胳膊失血过多还有脊柱挫伤,最后居然活了下来,”顿了顿,他又道,“过了两年,何先生变成铁胳膊,又进了特区的医院,很不巧,我又在那家医院值班,这回他是自杀未遂。”   陆汀的注意力全被那个骑摩托小孩吸引了,他知道,那是邓莫迟。但他暂时不准备跟舒锐提及,某种程度上,他觉得这是邓莫迟的私事,自己不能嘴快说漏。   “所以你又愿意跟我叙旧了?”陆汀想看看还能不能套出些别的信息来。   “行啊,我还要吃点东西,你是肯定不会给我做的,出去找个地方吧,”舒锐叼着烟,出神地看着自己的鞋尖,突然大叫,“他妈的,我腰我屁股都好疼,我恨何振声,我要喝酒!”    第19章   舒锐不能算是一个典型的成年Alpha男性。单从身体素质来看,他并不具有耐力高体能佳等普遍特征,反而眼底常年青黑,面色时常灰白,身材瘦如麻杆。和邓莫迟那种不长多余肉的清瘦不同,舒锐的瘦是缺乏运动和饮食不规律造成的,简言之,一看就虚,没什么力气,随便挨顿揍估计都能散架。   同时他的信息素味道也很淡。他自称是松脂味,可陆汀经常闻不到,有时还不如医院带出来的消毒水味儿明显,和强势搭不上边,让人很难把他往Alpha上想。   但不得不承认,舒锐在其他方面确实做得比许多人高马大的标准Alpha强上很多。作为家里的独生子,母亲早亡父亲常年泡实验室,他自己照顾自己,却还是成绩优异人缘极好,早早地从联邦第一医学院跳级毕业,成为了医疗系统登记的持证外科医生中年龄最小的那个。刚刚十七岁出头,父亲溘然长逝,管理公司的重担又压到了他的身上,让他活在媒体镜头和无数双眼睛的盯视中。从整顿到操持,他的能力有目共睹。   在陆汀的印象中,无论是学习工作还是为人处世,自己这位发小都没出过什么严重错误,别人总爱夸他聪明可靠年轻有为,他也总是对得起这几句赞美,头脑清醒,方寸不乱,唯二的不良嗜好就是抽烟喝酒,瘾一上来就没完没了的那种。   这越发让人怀疑他随时都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   此时,Vanilla大厦顶层的铂金餐厅中,大股阳光透过包间的纯玻璃结构,把满屋照得熠熠生辉,尤其是那混了金丝织成的羊毛桌布。舒锐已经吃下三片鹅肝,正在对付第四片。这种高档食材被黄油煎得鲜嫩肥润,差不多有巴掌大,还每片都比巴掌要厚,盛在纯铂制成的薄片圆盘中,点缀着鲜绿的罗勒叶。   房间一角,有个穿着燕尾服的仿生机器人正在弹奏一架古典钢琴,是柴可夫斯基的曲子。舒锐就着它的节奏,优雅地给鹅肝淋上红酒酱,不紧不慢地从中间切成两半。   再拿叉子叠着一叉,一口吞下。   陆汀对这人心情不好时的暴饮暴食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但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剥掉一块水煮南瓜的青皮,蘸了点白糖,他提醒道:“您嚼一嚼再咽行吗,别噎着。”   舒锐擦擦嘴角,并不听劝,用力咽下去又灌了大半杯伏特加,才口齿清晰道:“这么软,老太太才要嚼。”   陆汀笑了笑,面对满桌琳琅,他还是啃着他的南瓜,吃完这块准备再来个小紫薯。要是邓莫迟在,他倒是很有胃口陪人多吃一点。   “行行行,反正医生把自己吃出毛病了,也能治自己是吧,”他看着把战场从鹅肝空盘转移到小羊排上的舒锐,又道,“我说真的,你现在这样何必呢,还不如直接跟人家说,你喜欢他,让他重视你一点。”   舒锐冷笑一声:“那他会被我吓跑的。”   陆汀给他的酒里加了几块冰,免得他喝得太猛:“不试试怎么知道,我觉得无论是谁,知道有人在真心喜欢自己,第一反应都是开心而不是想逃。”   “何振声又不是普通人。”舒锐还是一脸寡淡,见杯中酒液被化掉的冰块稀释了,他就给自己新开了一瓶,直接对着嘴喝。   陆汀看得心烦,他心说你还跟这儿不领我的情,喝到躺尸可别指望我送你回家。他又想,我也没说那是针对普通人啊,我家老大就是普通人吗?他知道我的喜欢,既没有吓跑,也没有赶我走。要是姓何的真的一吓就跑,只能说明水平差距太大。   但他固然不会在这个节点说出这些火上浇油的话,只是默默咬着紫薯,看着舒锐饮酒,也算是一种陪伴。眼见舒锐喝热了自己,解开两颗衬衫纽扣,陆汀心中一惊,才再次开口:“你脖子怎么回事?”   “嗯?”舒锐指尖搭上那圈红痕,前后擦了擦,“被掐的,你一警察看不出来?”   “我是问被谁掐的?”   舒锐皱着眉头,眯起眼睛:“还能是谁,昨晚在床上啊。哦,哦,我知道了,陆汀,你还太小,不懂**是什么。”   陆汀一时十分无语,他的大脑好像不受掌控,居然开始想象邓莫迟在床上,一脸冷淡地掐自己脖子,所有感觉都是摇摇欲坠,有汗液从那对漂亮的锁骨滑下,滴入自己窒息的嘴……   虽然陆汀从未清楚地见过邓莫迟的锁骨,但这刺激仍旧太大,和想象怀孕是一个量级的,仅是几个闪念就不敢再琢磨下去了,陆汀赶紧打住,瞪着舒锐:“这属于个人爱好,我当然能理解,就是你喜欢吗?你为了迎合他?”   “放屁,”舒锐显然开始醉了,他闭着眼,“我**了。”   陆汀低头切起烤虾,他已经清晰地忆起何振声那条钨钢机械手臂,拍在肩上沉得跟铁饼似的,说是什么耐热耐磨耐击打,神经控制关节灵活。但愿他用在舒锐身上的是另一只手。陆汀心知自己没话可劝,只是说:“……注意安全,别把命玩没了。”   舒锐抱住双臂哈哈大笑,笑得肩膀都在抖,头一直低着,在陆汀怀疑他笑出了眼泪,即将把这场发泄演变成一场哭泣的时候,他又蓦地抬起脸来,用一双干燥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陆汀。   “你知道吗,”他神神秘秘地说,“何振声两次醒过来,两次都想杀了我。”   “为什么?”   “因为我救活了他?”舒锐看着玻璃地板下的几丛大厦,看它们变异鳞片似的反光的窗子,还有穿行其间游鱼似的大小飞行器,也看更靠下的地方,那滚滚一片的辐射尘,“当初医院怎么让我这种没做几年手术的实习生去处理重伤员,真是无法理解。”   见陆汀不语,舒锐又道:“真的很好笑,第二次他躺在病床上,动都没法动呢,居然就问我说,能不能找到当年把他从第四区送到医院的小孩,怎么,要把人家一起杀了吗?”   陆汀立刻问:“你说了?”   舒锐睁大醉迷迷的眼,奇怪地看着他:“怎么可能,我对那家伙一点印象也没有,就算有我也不说,回调监控记录的事儿我可做不出来,小小年纪见义勇为,弄得自己满身是血,结果还被追杀,那也太惨了吧。”   确实很惨。陆汀想。当时邓莫迟之所以救人,是因为何振声的老爹做慈善,对他的家庭有过资助。这算不算涌泉相报了?   可更惨的是,邓莫迟还是被何振声找到了,并且还被追杀过……?所以邓莫迟到现在还是对那人充满戒备。年幼的弟妹、酗酒的暴力狂后爹、茫茫的垃圾山和放射射线,还有无心插柳惹来的杀身之祸,这些事全都落在一个不到二十岁的男孩身上,陆汀一想,就把牙根咬得生疼,刀下的红虾也被他切得稀碎。   可是两人现在又是怎么变成买卖关系的?整个第四区总不会只有一个废品收购人。   或许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又或许,何振声还有更多的危险之处。   至于会不会是因为何振声已经改过自新,从想杀人变成想报恩了,陆汀并未抱有太大幻想。   总之陆汀雷打不动地把姓何的界定为一个疯子,并且在心中骂了一阵。尽管发小舒锐似乎被迷得神魂颠倒,他还是恨不得现在就跑去找邓莫迟,时时刻刻守在他身边,尤其防范何振声靠近的时候。   “他为什么那么想死?跟你说过吗?”理清思绪,陆汀又挑起话头。   舒锐已经自虐似的吃下去两小碗齁甜的焦糖烤布丁,被腻得一口一口不断抽烟,闻言短暂地愣了一下,缓缓道:“他本来是参与移民计划的,他爸爸是那个老慈善家,何仁举,可以优先参与移民。第十一批,他们一家子都上去了。”   “这我知道,新闻里说过,”陆汀放下刀叉,“而且他爸,你爸,我爸,不都认识吗?”   “还真是,”舒锐眨眨眼,好像忽然很开心,“小时候我们见过吗?他比我大五岁呢,比你大十岁!见了也不稀罕理咱们。”   陆汀赶紧把话题拉回重点:“所以何振声掉下来,还想死,是没移民成?”   “是他的家人都死了,所有人都没移民成,他和我说,”舒锐暂时放下烟杆,垂眼瞧着杯中烈酒组成的那个平面,张力让它有了一个微小的弧度,“说他们死在太空,只有他一个人逃生成功了,穿透大气层,掉下到地上。”   “原来的那个飞行器也找不到了,什么证据也没能留下来。可能早就被捡他的小孩当废铁卖了吧。”舒锐又长长地吸了口气。   “不是,你说清楚,什么叫‘都死在太空’,他们遇到什么意外了吗?”   “没有意外,何振声说只要上天就是送死,整个移民计划就是骗局,火星城是假的,里面谁都没有,活着的人都在半路,连火星的影子都没见到,就遇到了没法解释的力量,没有人事先提醒,也没有人救他们,直接变成成千上万的太空垃圾,”舒锐顿了顿,“他说地球已经养不活这么多人了,平均医疗水平又太高,瘟疫只对没有治疗环境的人造人好用,再这样下去就是一起等死。所以政府不惜耗上那么大的财力物力人力,层层筛选,对一部分自然人进行有着精美包装的、名正言顺的,屠杀。”   “这都是原话。”舒锐又补充,看着自己的膝盖,声音哑得很难过,“何振声和很多人都说过,花了很多钱,去到处宣传这个‘事实’,但是没有人相信,因为他拿不出证据。他还被拘留了,被归为残疾人,还被诊断出存在精神疾病,有减刑。出来之后就选择了自杀。”   陆汀的头皮已经绷紧,冷汗冒了下来。舒锐在喝过酒后格外坦诚,陆汀相信他没有任何添油加醋,但这一切都显得太匪夷所思,也太缺乏根据。阴谋?屠杀?一百多万的参与者。早已深入人心的移民计划。联邦政府十多年以来一直在做的事。   也是他父亲上任以来坚持的事。和他哥哥、姐姐都有关的事。   和舒锐也有关。   “那你呢,你自己觉得是怎么回事,”他紧紧盯进舒锐的眼睛,“你在体检审核的医院里,我姐也在。这么多年,你们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   舒锐摇头:“完全没有。我有几个朋友是移民者,已经定居了,还会定期和我视频。”   陆汀想,我没有这样的朋友,都不在一个星球上了还会保持联系。确切地说是我根本就没什么朋友。   但他的心悸还是停止了,僵直的身体也跟着放松下来,靠回柔软的椅背上。   “但何振声的家人还是联系不上了,对吗?”他问。   “嗯,我想意外是真实发生过的,但消息被压了下去,这件事给他带来很大的刺激,而其他都是他的想象,大脑通过展示攻击性给他提供应激保护。但我是个外科医生,对这些也不够了解,”舒锐把烟嘴放在破了皮的下唇上,轻轻地磨,“我也和他说过我的想法,不是说**之前人都会比较有感情丰富耐心吗?他果然很温柔,笑眯眯和我说,滚出去。”   “……然后呢?”   舒锐饱含歉意地看过来,双眸正对陆汀,目光却没有落在他的脸上,像在看另一个人:“然后我给他找了个心理医生,很快就辞职不干了,我又找了一个,还是一样,然后我再找。”   “我知道你的感觉,”陆汀斟酌着说,“你很想理解他,但总觉得自己不能。不是觉得,是你真的不能。”   舒锐似乎有点惊讶,眼中也有水光,嘴角动了动,过了两秒才发出声音:“至少有一件事很幸运,后来他没有再自杀了。”   这就幸运吗?死还是不死,竟做不出一个说得上甘心的选择,所以每天笑癫癫,做怪人。这真是很难过的一件事了,但这也不是你欺负你救命恩人的理由。陆汀想。   这场似乎过于沉重的对话结束过后,舒锐又喝了很多酒,把暴食进去的那些昂贵的东西又吐了出来,在餐厅一直耗到夕阳西下的时分。   陆汀还是把烂醉如泥的他送回了住所,舒锐就住在自家公司总部的顶层,保密门好比重重关卡,费了好一番工夫才进去。女佣慌慌张张迎上来,陆汀把臭烘烘的发小交出去,叮嘱女佣把他的电子烟没收,煮点好消化的热东西喂一喂。   之后陆汀回到毕宿五,几百部电影和纪录片来回切换,就是找不到一部看得下去的,又去收拾菜地,等到腰酸背痛了,还是没有想要入睡的感觉。   他洗澡之前给第四区的警长发去了一封客气的信,提醒对方反馈他的表格,又邓莫迟发信息:老大晚安,今天一切顺利吗?我和舒锐见了面,他昨天果然看见咱们了。   半个多小时后,擦着湿发钻出浴室,他看到邓莫迟的回复:嗯,晚安。   三个字,基本相当于没有交流,但陆汀还是看着它们入睡了,在M83星系微暗的光线下。他把自己的枕头想象成那间小屋里扁扁的枕头,把自己的床想象成那张硬邦邦的单人床,上面全都是邓莫迟的味道。   那天他其实很想要走一件衣服,或者要走很多件,足够把自己埋进里面的那种,那样睡觉就会变成一件幸福的事。但邓莫迟的衣服似乎都挂在墙上,实在是没有多少,陆汀的脸皮不允许他提出那种诡异的要求。   那么一起买新衣服的活动就提上日程了。   之后就这么过去了几天,陆汀知道邓莫迟有事,也不想把自己放纵成一个骚扰狂魔,于是就没有联系太多,两人每天寥寥几句对话都终止于“晚安”二字。当然他自己也没有闲着,把所有时间都荒废在靶场和菜地里,心中那些疑问还在,陆汀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这个身份上待着,却像个不折不扣的瞎子,不光是移民计划,他对这个联邦究竟在干什么、这个星球每天都在发生什么,全都了解太少。   同时他的检索水平和破解技术都不够支持他在公开网络上找到核心的资料,邓莫迟又不在身边,他总不能天天指望人家帮忙。   于是陆汀在胡乱晃悠几天过后,来到了博格图书馆,位于特区中央环内、全球现存最大的那个电子资料库。几年前,陆汀还在警校的时候,陆芷曾经在他的毕业论文写作期间赠送过一张验证卡,权限足够查阅全部保密二级及以下的资料。   当时陆汀不想走捷径,就和同学们一样,只使用警校提供的资料,高分完成了论文。现在这张卡被他翻出来,倒是派上了用场,它让陆汀顺利地坐在了保密区域的电脑屏幕前,高大的拱形窗和廊柱让这片空间仿佛古老教堂的遗迹,而人造白噪音和遍布空气的光轨还是明确地提醒,现在是2099。   这台小小的计算机背后连着无比庞大的信息海。   陆汀戴着保密屏专用的变光眼镜,沉下心来,翻开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决定把接下来的几个下午都泡在这里,记下以后可能有用的东西,顺便练练自己的手写字迹。上次他在邓莫迟房间里看到手稿,只是草纸上的演算而已,那些笔锋有些凌厉,有些流畅,有着自成一派的潇洒,无一不让他自惭形秽。   尽管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用脑子算东西、用笔去写,但是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一个天才,仍旧在谦虚地做着这种事,陆汀认为自己不能落后太远。哪知他生硬地握着笔,还没记完一面,手环就响了起来。只有特殊联系人来电会在静音模式里保留提示音,果然是邓莫迟,陆汀顾不上别的,快速跑去阅览室外接听,入耳的却是一个稚嫩的声音。   是R180。   “警、警察哥哥,你快、你快来,”她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开口,却让陆汀全身的毛孔霎时紧缩,“哥哥晕过去了,好几天没回家,一回来,就晕过去,怎么也不醒,我们没有医院……你快来救救他吧……”    第20章   陆汀在漫长的走廊飞奔,跑出这座恢弘的悬空楼阁,他的Aldebaran-b就垂挂在街桥旁的停机杆上,像只栖息在钟乳石上的蝙蝠。陆汀没走需要排队的正规通道,而是直接翻出栏杆落在飞船的左翼,从舱顶跳了进去。   齿状旋窗迅速闭合,安保机器人的警报声被他隔绝在外。   拉起油门前他已经考虑了一路——叫急救和自己一块往那边赶是否会比较稳妥。他们当然会对他言听计从。但最终陆汀还是没有这样做。最近的急救中心离邓莫迟家也得有一百多公里远,距离上不比他多占太大优势,刨去申请通行许可的时间不说,不熟悉情况的话,也很难从那片破纸箱般混乱堆叠的民居里迅速挑出特定的某一家,把人给捞出来。   况且也没有哪家中心的急救船快得过他自己开的这艘能打仗的,对方比他先到可能性基本等于零。   除此之外,陆汀还有另一方面的考虑。信号对面两个孩子嚎了半天也没解释出个所以然,他不知道邓莫迟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这两天身上发生过什么,又能不能让外人插手。邓莫迟向来很神秘,无论是过往的经历,还是现在的行程。对于他那些缄口不提的秘密,陆汀放不下好奇,却也对坦白没有强求,尤其在这种时候,他更要保护它们,那些只跟“自然人”搭边的公共医疗机构仿佛是不可信的。   于是陆汀只是在设定好线路又把速度调到交规上限过后,拨通了陆芷的通讯码。   “姐姐,你带几个懂急救的、嘴严实的,去毕宿五等我,Lucy会给你们开门,我那里设备药品基本都是齐全的,”他说,“我要带一个人回去。”   陆芷似乎刚从会议室退出来,“等等你先别急,出什么事了?”   陆汀盯着前方的金色巨厦,面对即将到来的急转弯,他缓缓推深加速杆,道:“有人可能要死了,然后我也死,你明白了吗?”   说完他就紧闭上嘴,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潜意识里他根本不觉得邓莫迟会死,这件事自动被他的大脑归入“绝不发生”的禁区,但他现在就是非常害怕,怕得从后脑勺到后背都是一跳一跳的疼。   “马上去,现在就去,求你了。”陆汀又道。   听声音,陆芷已经穿着高跟鞋跑了起来:“最多二十分钟我就到,Lulu,你要听话,遇到什么你都像个警察那样做事,一定安全驾驶。”   她的声音很温柔,也很沉着,让人暂时地觉得可以放松。陆汀忽然能站在那对双胞胎的角度上,理解他们给自己打电话时的心情。   都怪小孩哭得太凶了,才不是因为邓莫迟真的会出什么事。陆汀找到了自己害怕的原因。   但是在挂掉电话、意识到能安排的都已经妥当过后,陆汀自己也变成了哭鼻子的那个。他手动驾驶,把飞船的时速提到了引擎极限的80%,远超交规之外,这种天气下再提一点就会被安全系统自动制止了。然后他继续头痛欲裂地在放射尘中穿行,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泪水流了一脸。   大约又过了十五分钟,Aldebaran-b在一个堆满垃圾的巷口停下,这是附近唯一能找到的、不会压坏他人财产的落脚处。陆汀跳出舱门就看到不远处那座淡黄墙壁的平房,也看到等在门口的R180,夹着担架和急救箱跑过去,小姑娘同样处于失语状态,抱上他的手臂,几乎是把他拽进了屋里。   邓莫迟就躺在客厅的地板上。   比预想中的情况要稳定。确切地说是稳定过了头。他就穿着平常的装束,马丁靴都没脱,灯芯绒外套的袖子也像干活时那样挽了起来,皮质的半指手套也还在。一眼看去没有血,没有皮外伤,就是呼吸很轻,脸色差劲。   就像是劳累了很久,风尘仆仆回到家,躺在自己的床上。   “我哥好几天找不见人影,说有事,他经常这样,然后今天中午他才回来,本来坐在地上修椅子,就、就突然晕过去了,”R179尚且还能捋直舌头,开口道,“我们不敢乱动,他也不理我们……”   陆汀已经把自己的手环套上邓莫迟的手腕,给他测起各种基本指标,余光扫过旁边那把断了条腿的椅子,还有摊开的工具箱。他发觉自己竟然平静了下来,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虽然方才淌入领口的泪水还凉飕飕地挂在锁骨上,但邓莫迟此时就在面前,活着,可以摸到,手心很热。   “椅子怎么坏的?你爸又回来砸东西了?”他一边平铺担架,一边问道。   “没有,是太旧了,螺丝钉崩出来,”R179猛掐妹妹的手指让她别再哭了,“我哥,我哥他没什么事吧?”   “不用心肺复苏,就是血压偏低,体温偏高,”陆汀语速很快,直接把邓莫迟打横抱起,轻轻放在担架上,“帮我抬一下。”   R179老老实实握住担架两只后腿,陆汀则握着前面,快步把邓莫迟抬上飞船,在后舱的长椅上安置好。   “想跟我一块走吗?”陆汀设置着返航路线,又问。   “我们……?”R179站在舱门口回头张望,他看着守在门口的R180。   “快点,走不走。”陆汀不耐烦了。   “我们还是在这儿等吧,我们会,好好上学,我照顾妹妹,”R179跳回地面的垃圾堆,满脸是汗地仰起头,“警官,你一定要把我哥好好送回来啊!”   陆汀说好,丢给他一个紧急呼机要他有事就按,又让他小心站远点,舱门还没关就把飞船升了起来。待到密封门完全关好,他也已经腾空,接着升高,再升高,小巧的飞船像弹头似的只身冲入漫天霾尘。   紧接着又是十多分钟,陆汀保持着稳定的超速状态回到特区,毕宿五的腹舱已经打开,是欢迎停泊的状态,而陆芷迎着狂鼓的风,正在边缘处等待。   见陆汀把飞船停稳,她立刻冲进机舱帮忙,目光明显地在邓莫迟颈子上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多说,和陆汀合力把人挪到手推床上,一起乘电梯上楼。   “从你传回来的数据看,问题应该不大,体征很稳定,基本可以排除急性病变。”陆芷看着光屏上的数字。   它只是从-1跳到了1。   陆汀把邓莫迟的外套脱下,搭在自己肩上:“但愿。你带了几个人过来?”   电梯门“叮”了一声,顺滑地打开,陆芷率先走出去,道:“一个。”   “一个?”陆汀抬高声量,医疗室在毕宿五中层,推着床走两步就到了,密封门一开,陆汀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他停住脚步,任那人和自己的姐姐一块把邓莫迟推到满屋仪器中央,舱顶明亮的圆灯下——两个人确实够了。王牌医院的两张大王牌。   “死不了,安心交给我们吧,”舒锐皱着眉把口罩扯上,已经动手剪起邓莫迟的套头衫,“你这屋里东西也够齐全,没什么大事。”   陆汀并没有退出房间的意思,反而又走近了些:“你让我看着吧。”   舒锐瞥了他一眼,不再吭声,继续起自己手上的活计,陆芷则做好了消毒,效率极高地抽起血来。陆汀就隔了两米多远,默默看着那副身体被熟练地连上各种仪器,手臂被熟练地抽出六管血。   想不到第一次看邓莫迟脱去上衣会是在这种场合。骨骼硬瘦,线条全是棱角,白色的皮肤被冷光照得发蓝,好像雪面下冻了冰。这些都和想象中一样。   陆汀把呼吸放得很轻很轻,抱紧怀里的外套。他知道治病要先诊断,却不懂自家这两位医生具体在查些什么,那两双包着橡胶手套的手总让人感到迷惑。他又不能靠近碍事,唯一做得好的就是等待了,什么声音都不要发出来,甚至不用解释一下,自己带回来的究竟是谁。   铁锈的味道并不招摇,却又如此明显,不动声色地盖过了舒锐的松脂、陆芷的丁香,更盖过了挥发的酒精和陆汀的水——陆汀有时候能闻见自己的眼泪。   他之前也跟这两位最亲近的人提过不止一次那种令人着迷的锈味,那么,现在病床上躺着的是何方神圣,当然是不言而喻了。   “目前看来只是低血糖和睡眠严重不足造成的昏迷,”舒锐忽然开口,“就是睡着了。”   陆芷挂好吊瓶,看向陆汀,柔声道:“他应该有三到四天没有摄入食物,不睡觉的时间还要更久,应该还进行了高消耗活动,所以身体就强制‘关机’啦。葡萄糖水是不够的,醒过来之后给他弄些好吃的,不要太硬太油,肠胃会生病。”   “不是,就没别的问题了?”陆汀几步走到床前,他真想跑出去大喊谢天谢地,又觉得好事来得太顺,并不可信。   两扇睫毛蓄在邓莫迟单薄的眼睑下,好比两片还未展开的微小蝶翅。它们一动不动。   “药已经打了,等着人醒就行。不过你这个朋友很特别,”舒锐摘下口罩,跷着条腿坐上圆凳,把扫描图投影在陆汀面前,上面的色块忽浓忽淡,不断地闪,“看到那些光点了吗,反映的是神经突触的电荷变化。他现在这种状态,大脑的活跃程度仍然比普通人高上三到四倍。”   陆汀还是有些茫然,眯起眼道:“他确实很聪明。”   “嘿,这可不只是聪明的问题,”舒锐嫌弃地看着发小,“请问陆sir,你知道人脑的潜力有多大吗?扭曲空间、压缩时间、穿越银河系——”   陆芷轻轻瞪他:“小锐!”   “当然这些都是毫无根据的扯淡,”舒锐哈哈一乐,又凝神望着那张动态扫描图,“但是一颗效率是常人几倍甚至十几倍的大脑确实很难想象,太邪门了吧,这是真实存在的吗?我就保守估计一下,这哥们醒着的时候看其他人,肯定都像我们在实验室看小白鼠一样。”   陆汀想了想,道:“我大概能理解,他和我说过,他可以同时互不干扰地想很多件事。”   舒锐鼓掌:“并联主机。”   “你现在准备怎么办?”他又问,“把天才男友借我好好研究一下?说不定太阳系文明突破极限的钥匙就握在我们手中——”   “我只准备带他回去睡觉。”陆汀红着脸,闷头把吊瓶杆在床头固定好,推上病床,兀自回屋去了。   给邓莫迟套上自己新洗的睡衣,也不知这人什么时候会醒,陆汀坐不住,又跑去厨房熬了锅米粥,放了牛**干贝片和莴笋丝,嘱咐Lucy帮他盯着时间及时关火开保温,他还切了点菠菜准备出锅前放进去烫烫,感觉可以提高营养价值和鲜美程度。   然后他匆匆回到卧室,看着安躺在自己大床上的人,静静地发呆。陆芷他们还没走,说是已经请了一整天假,留在这儿忙里偷个闲,有什么突发状况还能及时处理,但陆汀也不想出去找他们,他怕邓莫迟醒来之后第一眼发现身边没人,于是决定雷打不动地一直守着,直到那人睁眼。   你睡得真沉啊,刚才吓死我了,他静静地想,前几天不吃不喝不睡觉,是去干了什么很艰难很重要的事吗?要是信得过我,你完全可以把我带上呀,我虽然没什么用,但我会带很多好吃的,够我们两个都吃饱。   我现在也有好多好吃的,比葡萄糖水好多了,你什么时候醒呢?他又想。   看着邓莫迟的眉眼,就像读一幅看不懂的画儿。陆汀叹了口气。伏**趴在床沿,握住邓莫迟的手,接着又变成用双臂去抱。海绵床垫很高,也很软,他抱得很满足,这个姿势其实相当适合睡觉,可陆汀合不上眼,只是数着时间一秒一秒度过。拥在怀里的脉搏比腕表上的秒针稍微快上一点。迷迷糊糊之间,他忽然很想长出一副鳃,去更好地呼吸绕在他们周围的空气。   从午间时分开始,就这么过去了一夜,陆汀坚持没有打半分钟瞌睡,把四袋葡萄糖全都换过了一遍。第二天早晨七点多钟,敲门声响起,那两人居然还没走。   舒锐已经套上风衣,指了指陆汀的眼睛,对那对和自己同款的黑眼圈忍俊不禁。   陆芷则单肩背着一只药箱,长发披散下来,脸上是少见的凝重,“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她哑着嗓子,“你知道第零元素吗?”   “怎么了?”陆汀似乎没能从记忆里搜刮出任何印象。   “这东西是绝密,其实我们也不太了解,确切地说是全人类都不太了解,”舒锐插着兜靠在墙上,解释道,“当时火星计划启动,第一件事不是把人移上去也不是造营养土,是在上面建化工厂,释放惰性气体,把火星大气压调整成接近地球的强度,这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光是排气就排了三十年。”   “这我知道。”陆汀下意识用身子堵在卧室门口。他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据说,登陆的时间一拖再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舒锐看了看陆芷,又道,“建厂的时候,有人在火星表面发现了疑似文明遗址的东西。”   陆汀瞪大双眼。   “照片视频都有,也带回来不少样本,说是在现场采集的,然后小道消息到处飞,各路想赚钱的都投入了大量研究,有人声称在里面发现了超出我们认知常规的物质,或许不能用物质来定义吧,它没有重量,甚至没有我们能感知到的形态,反而更像是一种现象,”舒锐顿了顿,“唉其实就是我爸他们研究室最开始提出来的,就像火,古人认为它也是一种元素,而它其实只是剧烈氧化的过程。所以我爸把那种现象称作第零元素。”   “所以是什么现象?”   “不知道,几十年前的绝密事件,我还不存在呢,后来也是道听途说。”   “宇宙这么大,我们搞不清楚的事儿本来就无穷无尽,不是吗?”他又笑。   陆汀一看就明白,这人没说实话。   他看向陆芷:“姐,你必须告诉我的是这些?”   “有关第零元素的研究一直没有中断,目前最前沿的进展是,人类可以测出它的存在,并且估算含量,进一步推断影响。”陆芷语速很慢,似乎说出这些,对她来说也是艰难的,“也有机构试着把活体和新采集来的样本放在一起,看看它跟那些物种是否兼容,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完全成功的案例。”   “嗯。”陆汀把手搭在门框上,五指按紧。他大概能猜到,这轻描淡写的陈述背后是多么残忍的实验过程。没有成功案例,那就是全死了。   “你的……男友,我们采了血样,这里没有专门的仪器,只是昨晚粗略估测了一下,”陆芷接着缓缓说道,垂下眼,又鼓足勇气似的蓦然抬起,望着陆汀,“我和小锐怀疑他的携带量极高,甚至在遗址样本以上。”   陆汀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所以他是外星人?姐你别开玩笑了。”   “不是外星人的问题,是如果他真的携带那么多,那就是人体上的奇迹,他的身体机能、高效的大脑,极有可能都和第零元素有关,那就是突破口,”陆芷按住陆汀的肩膀,“爸爸也一直在关注这个问题,你知道的Lulu,爸爸绝对不会允许你和人造人后代在一起的,但如果M83是特殊的,一切都可能会——”   “你们要带他回去做实验。”陆汀打断道。   “他才是小白鼠吗?”他几乎要怒极反笑了。   “我们会尽量保证他的安全。”舒锐不知何时又拿起了烟杆,现在,他把它放下。   陆汀只是短短地看了他两眼,突然从陆芷肩上拽掉药箱,一打开,那六管血果然在里面,夹在冰凉的泡沫棉中间,其中三支绑了“已使用”的标志。他直接从墙上拽出垃圾管道,把六根试管丢进去,再盖上密封盖。   玻璃被搅成碎屑的声响立刻传出,或许还有液体溅在管壁上,有些刺耳。什么都没了。   “我不需要爸爸的允许。”陆汀说。   他把药箱挂回姐姐的肩膀,直视着目瞪口呆的两人,“我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天经地义。他被我带回来了,你们给他治病,我很感谢。但是你们在我的地方,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研究了一晚上他的血,第二天又来跟我讲一堆高深莫测的道理也根本没想让我懂,就要把他带去研究?姐,舒锐,你们比我清楚吧,爸爸搞的研究百分之九十都是杀人,他就不觉得自己之外还有谁是人,等他更高文明的梦实现了,全世界也都死了。人我不会让你们带走的,血也不行。”   “Lu……”   “我希望你们也不要把昨晚的猜测也好,发现也罢,告诉任何人,”陆汀又道,“如果你们还把我当弟弟,当朋友看的话。我后面这个人,他什么事都不能出,也不会出,我用命来保证这一点。”   舒锐摇摇头,看着墙壁吸烟,一言不发,陆芷则捏着鼻梁盯着地面,嘴唇发抖,一脸痛苦神情。   这让陆汀看得也很痛,沉默的几分钟过去了,他试着说些什么,却失败了。他又试着去拍拍姐姐的肩膀,却在触及的前一秒,眼睁睁看着姐姐倒在地上,是趴着的姿势,黑发铺了一地也遮住她的脸。   舒锐也几乎在同时倒下,是靠墙滑下的仰躺,电子烟走廊微小的坡度滚动,一直滚到两个舱室间的连接处凹槽,才停下。   而邓莫迟已经醒了,悄无声息地,从陆汀身后,走到他身边。   “他们……怎么了?”陆汀简直站不稳,全身僵硬地转过脸去。   “睡着了。”邓莫迟答,用一双比平日还明亮的眼睛,专注地望着他。    第21章   “对身体无害,”邓莫迟又道,把手环从腕子上摘下来,交还给陆汀,“类似一种快速催眠。只是醒来会有记忆缺失,忘记昏迷前一天左右的事。”   陆汀此时的感觉已经不能用震惊形容,但是对邓莫迟说的话,还有邓莫迟身上那些似乎总是存在的奇异之处,他都选择不去怀疑。   况且失忆放在现在,确实是件能解决一切麻烦的好事。   于是他戴好手环蹲**子,麻利地把姐姐打横抱起,快步往电梯走去:“一天够了。我把他们送回去。”   邓莫迟在身后也弄出了点声响,陆汀回头一看,那人竟和自己一样,把舒锐横抱在怀里,还挺贴心的,知道让舒锐的脑袋枕在自己肩膀前面。   “别这么抱他,你才刚醒,放着我一会儿再抱一趟。”陆汀说完就有些语塞。   邓莫迟不明所以,抱着人走到他身侧:“很轻,我没事。”   “……你还没有这样抱过我呢。我听说这叫公主抱。”陆汀不知该把目光落在何处,只得死死盯着舒锐的红发,余光里是邓莫迟的脸。   邓莫迟则慢慢地眨了眨眼,只有两下。陆汀之前就已经观察出来,每当他这样做,就说明他感到困惑。   “我会嫉妒!”陆汀只得把话挑明,不再好意思对视。   这回邓莫迟显然是懂了,大懂特懂,他“哦”了一声,直接把舒锐往地上一搁,插着裤兜跟陆汀往前走去。站在电梯里,陆汀问:“大概多久会醒?”   “不确定,可能几个小时,也可能几分钟就会。”   陆汀心觉不妙,必须得抓紧时间,否则醒了该怎么解释呢?按照一天前的记忆,这俩人应该还在医院开会,现在却双双昏迷在自己的毕宿五,说不定还会撞见没在脑中留下丝毫印象的邓莫迟。   姐你可千万多睡会儿,晚点再醒,他垂眼看着陆芷。   邓莫迟倒像是看得很开,也不见要躲起来的意思,顶着睡得翘起来的几撮乱发,参观似的跟着陆汀经过这艘饱含最新科技的浮岛内部。   “这也是你的神奇技能吗?和直觉一样。”在Aldebaran-b上安顿好姐姐,回程运舒锐的时候,陆汀又问。   “不。直觉来源于观察,很好说清。”   “所以催眠说不清。”陆汀把发小扛在左边肩上,用力站起。   “嗯,”邓莫迟帮他扶了一下,免得人滚落下去,“我也不能保证每次都成功。”   “原理是什么?心理暗示总不能这么快……脑电波?传说中的精神力?超自然现象?”   “不清楚,我只是看着他们。十三岁的时候第一次发现,我可以让他们睡着,”邓莫迟已经走到陆汀前面,帮他把后舱的杂物清开,好让那里躺得下两个人,“也没试过几次。”   十三岁,也就是一只眼睛变成绿色过后?陆汀只觉得这短短半小时之内,超出自己认知范围的信息来得太多,能引出去的猜想也数不胜数,好比那种繁密盘错的树枝分叉再分叉,却反而让他学会拿平常心接受了。   反正无论邓莫迟能上天还是入地,总归都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站在自己身旁,穿着自己蓝灰竖纹的衬衫睡衣。   “他俩住得不远,现在毕宿五也刚好绕到近端。”陆汀看着光屏上的轨道图,把飞船开出腹舱,“说不定你多试试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走在大街上,看过去一倒就倒一片,醒来之后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他咯咯地乐,“太酷了吧。”   邓莫迟抱着双臂,在前舱后舱连接处靠立,看着昏睡的那两人:“那样做会让我头疼。”   “头疼?刚才疼了吗?”   “有几秒。”   陆汀咬了咬唇。邓莫迟说疼,那就是真的疼了,至少比玻璃碴子扎进手指要严重许多。那还是再也不要去试了,他想,操控飞船稳步抬升,心里却全是波澜:“老大,你愿意陪我送他们,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你相信我的话。”   陆汀回头看他,眼睫不自觉闪动:“我知道它们都是真实发生的,你不是说过吗,真实的东西更值得关注。”   邓莫迟还是向后舱扭着脖子,让人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我自己偶尔都会怀疑,”他说,“幻觉吧。没有和别人说过,没有第三人证实。”   “现在有了,你跟我说过了,”陆汀调好降落点和飞行轨道,走近了挨着他站,“不是幻觉。”   邓莫迟转脸看他,点了点头。   “刚才我姐和舒锐说的那些,你都听到了,对吧。”陆汀又忽然变得小心翼翼。   “从调整大气压开始。”   “第零元素,你以前知道吗?”   “听说过。”邓莫迟若有所思。   “……你也听出来我爸是谁了。”   “以前就知道,”邓莫迟说,“猜到了。”   陆汀心说,也对,也对,你那么聪明,我又那么笨,他脱口而出:“那你不介意吗?和我谈恋爱?”   邓莫迟对“谈恋爱”一词似乎并无异议,只是奇怪地看着他:“又不是和你爸。”   陆汀愣了愣,脸颊瞬间通红。   “有道理,”他低着头,抬手拨开邓莫迟交叠的双臂,把那五指牵在自己手里,“老大,我真的好喜欢你,没有你就不行,所以千万别不要我。”   “……”邓莫迟只是回应般捏了捏他的手。   “昨天真的吓死我了,妹妹突然跟我打电话说你晕了!”陆汀吃了鼓励似的,轻轻靠上身边那副肩膀,“赶过去的时候我特丢人地哭,你弟看到了,肯定以后要嘲笑我。”   “谢谢。”   陆汀瞪起眼睛:“我不是要听这个。我问你,干嘛不睡觉也不吃饭。”   “忘了。”   “忘了为什么?”   “不是。”   “……忘了睡忘了吃?”   “嗯。”   “你到底去哪儿了啊,这叫什么,这叫废寝忘食,能同时琢磨很多件事的人,居然想不起来吃几口饭,到底什么事能让你这样?”陆汀凑得更近了,呼吸碰上他的耳朵。   邓莫迟则仰头跟舱顶的灯条交流感情,摆明了就是在声明,我不想说。   陆汀立刻败下阵来,跟自己不断念叨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愿意说了呢”,他又道:“那能不能答应我,以后别这么糟蹋自己身体?”   “你会给我做饭吗?”邓莫迟突然问。   “当然,但是你要带上我?”陆汀不敢置信。   “我再想想。”邓莫迟直言,“现在很困,思维迟钝,不想说话。”   陆汀拉着他坐到副驾驶上,给他盖了条警用毛毯,又蹲在他旁边支起下巴:“最后一句,老大,我话这么密,你是不是在后悔刚才没把我也催眠晕呀,那就不用跟我解释这么多了。”   邓莫迟垂眼看他:“没有。我知道成功不了。”   九个字,还挺给面子,陆汀忽然觉得害羞,揉了揉眼睛,连为什么都不好意思追问了,扯了扯毛毯的边缘给人盖好,他就要缩着脖子站起来,躲回自己的座位,却听邓莫迟又道:   “因为我没法把你看成一样东西。只有东西是能操控的。”   陆汀直接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抬起头,傻傻地看着邓莫迟发怔,邓莫迟也看着他,那眼神好像在说,你这是干什么。   “睡觉睡觉。”陆汀重心倒了一下,蹲稳身子,又站了起来,这一过程甚至不需要撑地。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展示自己的腿力,就像他说不明白邓莫迟刚才那句话,听在自己耳朵里,怎么就能被大脑自动处理一番,厚脸皮地等价于“我爱你”。   至少是“我喜欢你”。   这一切都显得那么诡异,却又仿佛合情合理,那么好。   “到时候我送人就行了,你睡一会儿,跟我回家吃粥。”陆汀坐回驾驶座,为几分钟后的停靠做起准备,贪心地在反光的前挡风玻璃上看着邓莫迟的神情。   事实证明,邓莫迟所说的“很困”也是在可控范围之内的。陆汀花了大概半个小时,在两处住所停留,把两个人交还给守在家里的仿生女佣,倒也不用像面对活人那样解释什么,只需嘱咐几句别叫醒多休息。然而他每一次回到飞船内部,包括最后一次,准备回程的时候,都不见邓莫迟闭上眼睛。   是那种在思考什么的神情,对着窗外的尘埃,偶尔有几缕阳光,他不是俯瞰也不是仰视,只是把目光放出去,未曾落在任何实处。虽然满脸都是倦意,伴随着惯有的兴致缺缺,但比起睡眠,邓莫迟好像有更看重的事情要去琢磨清楚。   陆汀之前当然担心过,这人会不会醒了就要走,或者让自己直接开着飞船把他送回撒克逊河对岸。为了不让人心存顾虑,陆汀已经和R179联系过,互相报过平安,他也事先想过不少挽留的理由,比如医生说你现在不能乱动会有后遗症,应该在卧床休息几天;比如我家电脑有不少问题尤其人工智能有时像个智障,你能不能住几天顺便帮我整顿一下风气。   又比如,他甚至,想到了那件落在毕宿五里的灯芯绒外套。邓莫迟总要回去取,取过之后陆汀就要在门口拦,说别走啦,因为我很想你。   这些“借口”在邓莫迟眼中固然是一看就透,陆汀心里也知道。他也就是想让邓莫迟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别那么累了。要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好。   而他的担忧似乎是没必要的。邓莫迟非但乖乖跟他回了毕宿五,还乖乖坐在桌前,吃他出锅前撒了菠菜叶的牛肉粥。陆汀嫌这粥闷久了不好吃,又去摊了鸡蛋饼,煎了牛排,炒了西蓝花胡萝卜口蘑,邓莫迟也乖乖坐在对面,看他把围裙摘下来,陪他一一吃下。   作为“专门喂养对象”,邓莫迟虽然没几句夸人的话,但胃口确实能起很大的激励效果,杜绝了一切浪费,让陆汀坚信自己是个手艺高超的厨子。   饭后他给邓莫迟弄了杯鲜榨蓝莓浆,用自己种出来的莓果,混了梨汁和冰块,端去卧室。邓莫迟已经听话地躺在床上,还是没有睡着。   “这个有花青素,应该可以安眠。”陆汀把玻璃杯放在床头柜上。   邓莫迟看了一眼,没有急着动。   “这是你的床。”不是询问的口气。   “嗯,很软吧,我也把代码星系挂在天花板下面了,熄灯就能看见,”陆汀在床沿坐下,笑了笑,“床上有我的味道吗?水味?”   “很浓。”邓莫迟坐起来,靠在床头,还是笔直地看着陆汀的脸。   陆汀张了张嘴,忽然间意识到,现在事情做完了,危机稳定了,必须说的话也不再有。他应该做的似乎是退出去,让这人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但他总觉得自己挪不动身子,好像从脊柱到脚尖都不剩多少力气,也感觉不到什么外界的存在,唯有身体上的热越发明显。总是这样,每当被这样看着,他就会热,可看他的人偏要一直看,不眨眼地看,专心得好像有看不完的细节,好像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是活着的。   如果自己的脸也是一幅画儿……陆汀不知道那两只异色的眼睛看得这样入神,能读出什么。   还是在卧室,床边,这样暧昧的地方。相遇只是不久前的事,但渴望的浓度很大,也很沉,陆汀在这张海绵床上,缩在他躺出的那个凹陷里,做过数不清潮湿的梦。   没敢梦过现在的情形。   “我好像也有点累了,昨天晚上没怎么睡,”陆汀站起来,他骂自己不争气,可在这种浮想联翩的时刻,他的第一反应确实是把自己的龌龊藏起来,“我还有床,去睡会儿。”   Lucy却忽然出了声:“宇宙大力怪先生,系统检测到您的体温和心率都高于往常,濒临发情状态,请注意防范。”   陆汀步步后退,叫道:“我知道了我马上去吃药!”   Lucy却充分发挥了人工智能的不依不饶:“就是因为滥用药物,才导致您的发情期总是不规律,我慎重提醒您,这有可能影响生育功能,请务必注意用法用量。”   陆汀心说完了,我求你了大姐,能不能闭嘴,你不知道我这屋里还有个人吗,“我没事,就是有时候会突然发一下情,不是持续好几天那种,就一小会儿,吃点药就过去了,再不行就打针,很有用的。”他面朝邓莫迟胡乱解释着,已经退到门边,就要落荒而逃。   “那不是恶性循环吗?”   “……无、无所谓。”   “过来。”   “啊?”   “我不想动。”   这话被邓莫迟说得理所当然,被窝又软又暖,谁会想出去,但这话对于陆汀来说却无疑是授命,是咒语。他大口呼吸,头脑空空地跑过去了,腿是软的,他半跪着扑倒在床边,被邓莫迟握着胳膊一把拽上了床,还没跪坐稳当、还没来得及让心脏好好跳上几下,就见邓莫迟端起床头柜上的杯子,含了一口。   没有喉结滚动的下咽,他含在嘴里的,似乎是浮在水面的冰块。   随后他一手拢住陆汀的后颈,让他离自己近点,一手轻轻拨了拨陆汀的下唇,用拇指压,食指则按在他笑时酒窝的位置上。没有声音,陆汀却听到他的话,张嘴。   陆汀照做了,呼出滚烫的气息,眼睫不知所措般乱抖。下一秒,他的嘴唇被邓莫迟的嘴唇触碰,清香的莓果味渡了进去,还是压不住铁锈入侵的力量,冰块是冷的硬的,舌头是热的软的,牙根,酸,口腔上皮,却是痒……闪电一瞬间劈下来,陆汀的世界已经混沌,揪紧邓莫迟袖子上的布料,又抓紧他的大臂,抓不好,因为邓莫迟在抱着他。他的喉咙口不受控制地收缩,他听到咕咕吞咽的声响,从自己这儿发出来的,可除了果汁和疯狂分泌的唾液,他吞下去了什么……他想把抱着自己的这个人吞下去,他更想被吞,被“永远属于”。   这真的是吻,不是梦,是邓莫迟给他的,是拥吻。多么甜美。有三块冰,他们吻到化。   “有缓解作用吗?”吻到最后,陆汀听见这句话,问在耳边,他明白了,邓莫迟还记得那件事,网上说冰水和Alpha的吻都有利于缓解发情期。   可是,缓解,怎么会有呢?   网上大概都是骗人的。   陆汀试着咽下狂乱的呼吸以及满口尚且余有果香的湿润,把眼抬起来,去看邓莫迟。邓莫迟的唇瓣沾了蓝莓汁,还有独独属于陆汀的,“水的味道”,它们比平时更红了,混上一点明艳的紫,像上了轻薄的妆。   用力地看,想象下一秒就会失明,陆汀又仿佛忽然卸了力气,只有每条敏感的神经还在拔掉插头后持续通电。本能就在体内,就要把他爆掉,他都快哭了,无力反抗也无意再去反抗,慌慌张张地按着手环,关掉卧室的Lucy系统,接着从领口拽下自己的针织衫,随手往后一丢,就这么裸着上身掀开被子,骑跨在邓莫迟的大腿上,“没有,没有缓解,我不行,”他哆嗦着手腕,开始笨拙又执拗地,一颗一颗解那衬衫睡衣的扣子,腰杆却像没骨头似的弯下来,让他把额头靠上面前的肩膀,而鼻音让他听起来近乎抽泣,“老大,我不行……给、给我更多,好不好……”    第22章   睡衣脱得很顺利,深色丝绸从肩侧滑落,堆在窄腰旁侧,而邓莫迟就是那座扯下盖布的象牙雕像。他没有回抱陆汀,但也没有推开他印在自己喉结上的吻,只是端坐在那儿,凝神望着自己眼下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更像一种观察,他要看看陆汀下一步会怎么做。   而陆汀也是懵的,网络上、姐姐严肃的告诫里,还有从小到大的安全课上,所有人都在说面对一个发情的Omega,Alpha会变得多疯狂,他们要他保护好自己的裤子和脖子。可邓莫迟才不是一个普通的Alpha,陆汀头脑再发热也明白,他不能期盼那人因为自己变成一只失去理智的野兽,他甚至害怕从那张微微抿起的口中听到冷冷清清拒绝的话,于是又微微支起上身,面对面地,去含吮那两瓣嘴唇,想堵住什么。他亲得乱糟糟的,也不敢睁眼和邓莫迟对视,只有越发浓烈的铁锈味让他不至于失去信心。   僵着一把腰,他也不敢把重心全部往下放,在那副胯上坐实。隐约有硬物顶着他,又似乎没有。陆汀当然很想坐下去磨一磨,隔着裤子的嵌合也是嵌合,却又用仅剩的力气和思维能力去阻止。他的裤子好像已经湿了,他不确定那是否是招人厌恶的可耻行为,连眼泪都要憋下去,却在亲吻的间隙听见邓莫迟问:“你想好了?”   陆汀一怔,深深垂下眼睫:“老大你愿意吗……”   邓莫迟的声音还是清爽如旧:“我是问你,想好了?”   “想好了,”陆汀蓦地抬起眼看他,鼓足一瞬间的勇气,抓住他两只手往自己裤腰上放,“和你,我一直都想……”央求般的语气。   邓莫迟“嗯”了一声,不避讳他灼热的眼神,竟真的帮他脱起裤子,连着内裤一块,直接往下扯,褪到大腿上箍着。明明是获了特赦,陆汀却像是忽然吓傻了,屁股后面凉飕飕的,强撑着绷紧的身体立刻软了下来,倚靠在邓莫迟身上,手也不知该往哪儿摸,就磕磕绊绊地对付起自己裆前压着的那颗皮带扣,脸蛋埋在那人颈侧,气息呼出去又闷回来,鼻头都能感觉到烫。   “有套吗?”邓莫迟搂住那把微微打着哆嗦的腰,又问。   “没、没有……”陆汀抱紧他不肯撒手,“不用,不用好不好,我是第一次,很干净。”   “我也是第一次,”邓莫迟拿他有点没辙,皮带扣已经解开了,牛仔裤的拉链也拉下,可陆汀的手呆呆地放在那儿,不敢动弹似的,脸也藏起来不让人看,这让他这个同级别的情事新手也感到迷茫,“问题是你会怀孕。”   陆汀放大些胆子,轻轻舔起他的耳朵:“那我就生下来。”   “……”尽管共情能力薄弱,邓莫迟还是懂了,这种时候和陆汀讨论此类问题毫无意义,必定会得到山盟海誓一般的答案。可是我不想生,他这样想,但说出来大概会让人伤心,于是邓莫迟决定待会儿轻点,不成结,也不顶开生殖腔,这样的话,男性Omega的怀孕几率几乎为零。   对于自控能力,他倒是素来不缺把握。   他感觉到陆汀终于成功弄下了自己的内裤,额前濡湿的刘海抵着自己的锁骨,低下头看,发出抽气声,类似于一种惊叹,又试探着去摸,握住那根东西,十根暖暖的手指圈在一起,忽轻忽重地捋。于是他的手也顺着陆汀腰侧抚摸下去,刚碰到臀缝,就摸了一手湿滑。   那种液体并不禁碰,蓄一摊在指尖,好像很厚,但在别处皮肤上稍微蹭一蹭就干了,质地其实是轻薄的。好在量很大,磨干了还有,再摸回臀缝,浅浅地往里探索,又流出来更多,淌上他的手腕,伴随着那副身体的轻颤,把臀肉润得握都握不住。   “你在下雨。”邓莫迟由衷道。   “下、下雨?”陆汀只觉得从皮到骨都濒临融化的界限,手里握着的东西让他全身都渴,同时邓莫迟也在触碰他,不紧不慢地,那双修洁的手,薄茧都是漂亮的、优雅的,一只掐住他的腿根,一只顶入他最柔软、最滚烫的地方,把他打开了一点。平时他只是想象一下把它们含在嘴里都能兴奋得冒汗。   集中起精神,用力嗅着那股铁锈,陆汀仿佛终于能闻到混在其中的水的味道,让他怀疑满屋都起了雾。   他确实细雨绵绵了。   “刚才,亲的时候,就这样了,”他伏在邓莫迟耳边,悄悄说着自己的秘密,“每次亲都会流好多,我是不是,太敏感了。”   邓莫迟的手指进得更深了些许,指节在肠壁上刮碾,好让他放松,“是。”   “但这次,是最多的!”陆汀好像忽然开心极了,脖子蹭在邓莫迟腮边,双手则伸到自己臀后,捉着邓莫迟的手腕让他拿出来。“好了,进来吧,”他喃喃重复,“进来吧。”双膝跪在床面上想往前挪,却发觉绷在大腿上的裤子还在碍事,就坐在邓莫迟大腿上,抬起一边的脚扯下裤腿,接着又匆匆脱另一边,泛潮的棉质长裤被他丢下了床,邓莫迟的牛仔裤也被他蹭得湿湿黏黏。   “我……”完全没了遮挡,只有腕子上的手表和手环,显得那么突兀,陆汀的害臊又冲了回来,他垂手挡住自己前面那根翘到肚脐下面的小东西,慢吞吞往前膝行,直到上身又一次和邓莫迟相贴,而下身紧张得一缩一缩的小洞,垂直下方就是那根昂起的巨物。   “怕吗?”邓莫迟拉开他遮羞的手,捏着他的手心,就像完全不觉得他现在这种怪异的样子是丑,又拽着往后按,让他扶住自己的东西,身体也往下滑,躺平了一点。陆汀立刻就有点慌了,被拽得跪不稳当,腿间又那么滑,弄得他差点仰面翻下去,叉开腿躺在邓莫迟身上。   好在打架磨炼出来的底盘还在,陆汀立刻前倾固定住重心,左手撑住身前那几块硬邦邦的腹肌,右手背过去,乖乖握住阴茎的根部,捋了两遭再扶好,放低屁股,把它往顶端上送。   先是龟头,穴口被撑开的时候陆汀脑中有刹那的空白,和刚才的手指太不一样了,以前自慰他也只会夹着腿磨,没敢往里面塞过东西,所以这种巨大的刺激,是真真正正的第一次。他努力调整呼吸,适应了几秒,才继续慢慢地往下坐,陆汀能感觉到后穴的瑟缩,还有它拼命打开自己时的酸麻,那种真实的温度,比方才用手碰还要夸张的硬度,从茎身的青筋,到靠近根部的、还未胀大的卡结,手指轻触过去,再艰难地吞到底。每寸都被撑开,每一点柔韧都被填满……   原来是这种感觉。   锈气是粗糙的、冲鼻的、迷人心神的。一块滚热的铁,晕着情欲的斑驳。它真的进去了。   汗珠从下巴尖连缀着滴下,肩锋和肋骨上也有,还有胸前的两点粉红,几颗汗珠随呼吸起伏缓慢地滴流。陆汀怔怔地望着邓莫迟,在同样专注的回望中,他忽然笑了,酒窝也是闪闪发光:“我不是在做梦……”   邓莫迟不说话,只是拉住他的手,直起身子,双臂绕到他背后,熨帖地抱住他。陆汀立刻攀上那副肩膀,心里安稳下来,就放下那点羞赧,尝试上下摇动起腰肢,塞得太满了,更何况每块软肉都被蹭出了麻,这动作实在不轻松。无意间,他就摇出了顶湿润的水声,是热液夹在紧贴的皮肉之间,在这只有呼吸声的安静中太过清晰,黏腻得让人害羞,简直像种贪婪的吸吮。“老大,亲我,”他拿红透的耳朵和鼻尖去拱邓莫迟的唇峰,又把嘴唇绵绵地贴上,腰肢带着屁股动得更卖力了,“亲亲我。”   “疼不疼?”邓莫迟碰了碰他的嘴角,又被舌尖舔得张开了嘴,也开始往上使力,陆汀整个人都是一颠一颠的,圈紧他的脖子才能对准唇瓣,好好地亲吻。他满嘴都是“嗯嗯呜呜”的喘声,也不知道是疼还是不疼,只有身体那么直白,每抖一下都满溢情动。   等到上下骑得熟练了,陆汀又被喂进去很多很多的吻,他自己也没有太笨蛋,虽然坐不到最深,没法把那大家伙整根包裹住,但他学会了自己前后摇摆,那种或许会让邓莫迟更爽的姿势。这么一来,屁股里就被插得更深了,翻搅得他错觉内脏都要错位,却完全停不下来。发情的疯狂促使他不断加快速度,肚皮和前胸严丝合缝地跟身前人贴在一起,律动着,而邓莫迟始终保持稳定,让他抱着,支撑着他,不动如山,只有海绵床在颠簸,颠出更多的摇摇摆摆。   陆汀只觉得亲吻就要堵不住自己的叫了,快感横冲直撞,已经不限于那个相连的地方,甚至到达了颅内,在这一刻他确认了自己的“被拥有”,这种放荡的、软弱的样子,只有邓莫迟见过,也只给邓莫迟,他想,自己就是属于这个人的,他也想到那个词,永远,此刻的入侵将会是永远甜美的枷锁,世界上第一颗苹果,他们一人啃下去一半。突然之间,肩膀和脚趾都蜷缩,腰腿也失了全部力气,陆汀轻飘飘的思绪中断了,他不再想任何事,趴在邓莫迟肩头哎呀一声哭了出来,从脊柱到尾骨一节一节蛀空,软成了泥。   “我,我好像,高潮了……”别说拾起方才的动作,他花了很久才回过神,能完整地说出话来,开口还打着哭嗝。   “我知道。”邓莫迟低声说,就嵌在他体内,也不着急动,虽然被那收缩的肠肉绞得明显又涨硬了一点,他还是耐心地捋着陆汀的脊背,拥着他,轻轻地晃,两人裸露的腰腹间都是混杂的体液,打滑,所以要用力才能抱稳。陆汀还泡在余韵中,他觉得自己就是件带着静电的毛衣,纤维都被电得炸起来,却不允许自己这样偷懒下去。从邓莫迟的眉梢吻到喉结,陆汀按按他的肩膀,后仰的同时把他往床面上带,“我躺着,”嘴唇红得要冒血,开开合合,他小声道,“老大,干我。”   邓莫迟配合地跪直身体,重心倒错,阴茎也在这几秒间闯得更深,陆汀小腹忽地一疼,他像是被戳到了生殖腔,那个紧闭的入口。他之前从未感觉到过它的存在。空虚感却在下一秒突袭而至,他听到“啵”的一声,水太多了,是他没兜住,那根大东西滑了出去。   陆汀双手搭在胸口,又捂住脸,“扑哧”笑了。   邓莫迟捏了捏鼻梁,面对两条敞开的腿,那白而滑的肌肤和柔软的线条,也面对那个被自己撑大,正在不断吐水的小洞,他好像忽然有点宕机,丝绸睡衣已经从腰间脱落,掉在身后的床面上。   陆汀躺得更平了些,屁股肉服帖地靠在他的膝头,手肘微微支起上身,抓着他的手指往自己股缝里摁,“再来呀,”声音还是轻轻的,尾音带着软软的气声,“你还没舒服。”   然而刚被那只手碰上,再一次地,他就没法这么大胆了,他又一次耗尽了力气,邓莫迟只是在那浅浅的缝隙里擦了一下,擦过穴口,陆汀腿间就一块干燥的皮肤也没有了,湿成水溻溻的模样,抖个不停,忽闪着眼睫,泪痕还没干,双眸也是雾气蒙蒙。   方才是细雨,而此刻,堤坝都被冲得泥泞,这是大雨滂沱。   “老大,老大,你快干我,快进来……”他双膝靠在一起,小腿却打开,跟着乱扭的身体颤悠悠,急不可耐地求。邓莫迟稍微眯了眯眼,双唇紧闭,攥上他的脚踝,把他膝盖一块掰到最开,扛在肩膀上,那两只被攥出红痕的脚腕就悬在他脑后,托稳屁股一顶进去,它们就打起哆嗦,蜷着脚趾晃。   进入的过程比上一次顺滑了一点,但仍然是缓慢的,越深入,陆汀的神情就越要融化,他痴痴地看着邓莫迟的脸,看他寻常的目光和紧锁的眉峰,果然在床上这人也是冷着脸,好像总在想着什么事情,但印在陆汀的虹膜上,就是迷人,就是又帅又温柔。陆汀不禁把眼睛瞪得圆圆的,好像不敢相信这种深度,不敢相信那么大的东西能在自己身体里进到这种地步。   由于完全看不见下面的情形,占据陆汀全身感知的,只有那种被逐步破开的感觉。这比他自己坐得深多了,生殖腔又被顶到了,那种生涩又热烫的疼,弄得他小小地尖叫了一声,双手揪紧耳朵两侧的床单,大口地喘气,他想把自己调整得更柔软……   邓莫迟则突然毫无预兆地提速,胯部嶙峋的骨锋强硬地撞上那两片湿软的臀肉,双手从臀后托过去,用力掐住陆汀的腰杆。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陆汀在床上躺好,准确地承受撞击,因为他骨头都快酥没了,人也化成一摊水。平坦的小腹好像被顶出了形状,腰在那双手下不断打挺,哭喊声被撞了出来,听着却很愉悦。   陆汀确实也弯着眉眼,头发贴在眉梢,亚麻色就算汗湿了,还是柔顺的亮晶晶的,像小动物蓬松的皮毛,又哭又笑的模样有点傻,揪床单的两只手缓缓抬起来,张开,是索要拥抱的姿势。   等到邓莫迟俯下身去,双手也从腰部滑到背后,给出这个拥抱,陆汀就吧嗒吧嗒地在他耳根和嘴角亲吻,双腿用力盘在他腰间,徒劳地想挂住,却不断地下滑,根本夹不紧。能够把装了铁锁的门踹开的腿力在此刻失效了,邓莫迟不会主动吻人,只会闷头加速,陆汀就越发难以用腿把他圈紧,一个发情的Omega,第一次深处就被捣得那么狠,连生殖腔都快适应起冲撞了,高潮又来了,好像没完没了,身体其他部位实在的无暇顾及,两腿蹬来蹬去,一会儿又被压着折起,眼看着就要抬不起来。   而在他身上玩命用劲儿的那位终于也看出了他的艰难,突然整根抽出,拨着陆汀腰侧给人翻了个面,“抬起来。”邓莫迟拍了一把那只水光横流的屁股,陆汀就立刻乖顺地伏低上身,把它高高撅起,那个穴口更加暴露无遗了,撑得太开,还能看到里面嫩红的软肉,体液也被磨得黏浊,混杂一点白沫蓄在褶皱里,陆汀稍微抽搐一下,就往外排出一点。   邓莫迟吸了口气,扶着自己的茎根,满满地把它堵住。   根部的卡结也从那个小口进入,被肠肉绵绵地包裹住,它正在膨胀,他感觉得到,这件事的发生完全没有经过他的大脑,就像不需要他的允许。原来成不成结不是自己说的算吗?原来是这样。邓莫迟有些不可思议,现在理智的做法或许是趁它没有完全胀起赶紧退出来,免得一会儿麻烦,可他看见陆汀的腰窝,盛着两片小巧的阴影,还有一把笔直纤长的脊沟,它们都在因为他而战栗。   邓莫迟更惊讶了,他竟一点也不想退出去,甚至想比刚才更用力,让陆汀更无所顾忌地叫出来,在这个安全、私密的角落。这是从没有过的新奇感受,邓莫迟好像第一次明确地有这种感知——自己是个Alpha,有本能的那种。他顺着这本能,照做了,往前顶的同时还握着陆汀的腰往自己身前撞。   陆汀果然很快就被干出了声,从呼呼粗喘到呜呜哼叫,也只用那么几十秒。后背像小猫似的弓着,下巴撑在床面,腾出手来扒住自己两片饱满的臀肉,五指陷进去把它们抓得隆起,好让穴口完全露出,被阴茎带着来回扩张、吸着茎身翻动的软肉也一览无余,他就这样用整副身体含住邓莫迟的全部粗鲁,呼吸不畅导致他的叫声听起来又勾人又可怜,从“老大”,变成他的名字,变成“我爱你”。   他又一次高潮了,这么快,却把邓莫迟咬得比前两次还要紧,好一个热乎乎的温柔乡,他还在说着我爱你。忽有吮吻落在肩头,邓莫迟竟在吻他,却有点疼,有着牙齿的锋利,更像一种咬,接着这温度顺着肩膀一只印到颈后,牙齿的触感更实在了,陆汀全身都叫嚣起来,是标记?他的腺体在皮肤下和心跳一同快速鼓动,他就要被咬下去……要被标记了?陆汀止不住地大叫,他知道无论邓莫迟是怎样,自己已然变成一头野兽,发情的,雌的……他骄傲地把脖子抬高,每颗细胞都准备好被标记了,无可后悔地,把一生都双手奉上,那块滚烫的皮肤却在下一秒被同样滚烫地按住。   是手心,邓莫迟按着他的后颈,碎发仍旧蹭动他其余裸露的皮肤,热气也照旧喷在他的耳后——却没有咬下来。陆汀恍恍惚惚地意识到,邓莫迟用一只手隔在中间,咬在了手背上。   有腥味,是铁锈又不是铁锈,咬出了血?   “老大,你,你别这样……”他反手去摸邓莫迟,摸到褪到大腿的牛仔裤,“你咬我,咬我就好!”   邓莫迟根本不听,一言不发地始终压着他的脖子,身下凶狠地冲撞了一阵忽然就降了速,“成结了。”他说。   “嗯,嗯,”陆汀在床单上抹泪,“塞我,塞得好满……”   “你的生殖腔已经主动打开了,再这样就会怀孕,”邓莫迟轻声道,他的冷静,来得真是毫不拖泥带水,“放松,我出去。”   “啊?”陆汀愣了一下,立刻就不干了,非但绞得更紧,还把反手把邓莫迟死死往自己身上按,“出不去了,出不去,都成结了,”他又可怜巴巴地哀求,“老大,你不标记我,你还要出去……你别这样。”   “生了孩子,我们现在也养不了,我也不想因为我让你去堕胎,”这似乎是邓莫迟语气柔软的极限,他耐心地劝,吻在陆汀耳边,“你明白吗?”   陆汀被亲得放松了些,嗓子还是闷闷的,蕴着委屈和缱绻:“我能养啊……弟弟妹妹我也能养,我就是,想变成你的,你要知道。”   “我知道。”邓莫迟继续拨动他的下巴,让他侧过脸,一边接着吻他通红的眼角,一边缓缓地往外抽,“会疼,放松。”   “嗯……”   “听话。”   他这样,陆汀就没办法不乖。费了好一番工夫,至少三五分钟,邓莫迟才成功拔出来,那个卡结本身就是为了避免交媾时双方分离,现在硬要退出,弄得好像弄得陆汀很不好受,但他嗓子眼溢出的哼叫又仿佛很舒服。之后邓莫迟垂眼看着那根不听话的东西,牵丝挂液地立在那儿,他觉得自己应该擦擦,接着怎么办就不知道了。   再去看陆汀,他还陷在乏力之中,几乎要一直趴着动弹不得,却忽然强撑起上身,爬到邓莫迟身前,两腿交叠地半跪着,二话不说地含上了那根不知所措的阴茎。   含不了很深,也毫无技巧可言,尖尖的虎牙不冒出来捣乱就谢天谢地了,但邓莫迟看着他却完全挪不开眼。无论是从脸颊红到胸口的皮肤、被眼泪浸乱的眼睫,还是那副光洁鲜活的身体,他握住陆汀的后颈,压着那块自己方才忍住没有咬下去的皮肉,性器在陆汀口中顶得更深,好像碰到了喉咙口,陆汀呛住了,像要吐,可还是忍住,邓莫迟也没停。   最后他射在陆汀嘴里,眼看着陆汀含着自己发泄过的性器,嘴唇撑圆了舌头也包裹着,寸寸退出来,又抹了抹嘴角。   “我咽下去了。”陆汀扬起脸,冲他笑。   “……没必要吧。”邓莫迟发觉自己出于一种匪夷所思的迟钝状态,手竟然也有点发抖,他去摸陆汀的嘴唇,想擦掉那点白浊,却被陆汀握住手腕。方才的牙印还在渗血,此时被覆上柔软的舔舐,陆汀抱着他的胳膊,带着他往下倒。   两人一同躺在床上,脸对着脸,枕头找不到了,也没空去管哪儿是床头,“老大,你现在困吗?”陆汀问。   “嗯。”   “我也好困……你能抱着我睡吗?”他撩起眼皮,用鼻梁去蹭邓莫迟的手指。   “好。”邓莫迟任他占据自己的右手,用左手搂住他,“晚安。”   “哈哈,才七点多,天刚黑。”陆汀把自己的宝贝手表给他看,“但是晚安。”他又道,缩在那副怀抱中,继续起自己的舔舐。血的味道和铁锈如此接近,而真正的铁锈气味,也就在身边,这对陆汀来说似乎是最好的安眠剂,很快,他就睡着了,刚刚哭过,所以还有轻微的呼噜声,更像小动物了。   邓莫迟感觉到手背上舔舐的终止,湿润的嘴唇还是贴着伤口,他确实也感到昏昏欲睡。倒不是说做爱这件事本身有多累,不过拥抱,不过摆胯,当然比不上捡垃圾的劳累,连修理东西都比不上。累的是带着感情做爱,或许可以叫它心动、珍惜、焦躁无措……或许可以叫它喜欢。密度那么大的感情,第一次压在邓莫迟身上,让他不断地琢磨,这次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无套、成结又退出,对准备好标记的后颈,和打开的生殖腔,他都是拒绝。那么一个好的Alpha应该做什么?比如在这种时候,他应该怎么照顾陆汀?   他和陆汀一样……饱含爱意吗?他该怎么确定,怎么表达出来?   邓莫迟遭遇了此生最大难题。他甚至没有想去提一下裤子,因为害怕弄醒陆汀,只是撑开眼皮,强迫自己持续思考,用同时想很多件事的精力去想这一件事。他轻轻揉了揉陆汀的耳朵,又缓缓地摸他的头发,这都变成了自然而然的举动。   但是,陆汀的味道太浓了,也太有效,像把他泡在羊水之中,殚精竭虑的几天过后,这种幸福的具象化倏然塞了他满怀,让他感到安稳又疲劳。   他最终只是让陆汀在自己大臂上枕好,搂紧他,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某一刻,进入了梦乡。    第23章   上一页←返回列表→下一页   昨夜陆汀其实不想那么早就睡着的,他有好多话想跟邓莫迟说,但传说中初夜做得太狠就会动不了,原来是真的,他这种自认身强力壮的Omega也难逃此命运。昏睡过去只是一秒之间的事,好比饿了很久突然吃饱,尽管小腹蓄着隐痛,但他被抱着,全身的感觉都是无需清醒的安全。   梦里他像是去了海边,梦里夜盲症就消失了。沙滩是红的,海洋是黑,地表无比荒凉,天上有两颗月亮,都不是规则的球状,表面凹凸不平,只有咫尺的远近,他能看得很清楚。邓莫迟坐在他旁边,他心中忽然就无比肯定,这片望不到头的土地上只有他们两个。   脚边,即将被上涌的浪潮打到的地方,还烧着一簇火,没有燃料,它只是流淌般默默待在那里,也不知何时燃起,却始终保持不灭,跟着潮汐的声响晃动。   邓莫迟看着火,对他说,我带你走。   次日醒来,已经过了十点,那副怀抱还是那么温暖地拥着他,那个梦却被一条细绳拴在思维的边际,好像一挥即散。   陆汀睁开眼,看到一张熟睡的脸。   那双在梦中倒映火光的眸子此刻是紧闭着的,邓莫迟仍旧眉头微皱,不仅是上眼睫,他的下睫毛也长得浓密,平时远看格外深邃,就像上了眼线,现在,陆汀是头一次这么近地端详。他轻轻地呼吸,一只手伸出被窝,安静地靠近,随时都能碰上。   空气有点凉,腰上搭着的温度就显得更暖,陆汀意识到,自己身上一丝不挂。再用压在下面的那只手往尾骨以下去摸,昨夜湿的都差不多干了,只有一点还残留在缝隙深处,稍微按进去一点,他感觉到火辣的肿痛。   陆汀深吸一口气,把手缩回来,他知道他的不规律发情已经过去了,但被这样搂着,再去刺激,随时有复发的可能性。   在心里警告自己争点气,他最终只是亲了亲邓莫迟的眼尾,按动手环,把卧室的Lucy系统重新打开。   “早上好,宇宙大力怪先生,美好的一天开始了,今天是2099年9月4日,星期五,”Lucy精神十足,“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陆汀赶紧调小音量,对着手环低声说:“把自动清洁打开,浴室室温调到27摄氏度,再给我们准备点早餐,三人份。”   “可是现在全舱上下只有两个人,”Lucy大惊小怪,环绕声,调得再小也没法低调,“哦!还要有客人来?”   陆汀心说大姐您天天操心这么多干什么,就不能老老实实照做?“我吃两份不行吗!”他没好气道。然而多出的那份,他当然不是给自己准备。   “好的,”Lucy轻快地答应,“根据您昨晚的运动量,我会准备得丰富一些。”   “……”陆汀瞪着天花板一角的那个摄像头。并不是它的错,昨晚它被断了电,这间卧室所有能起到监控和记录功能的设备都被关掉了,连温度计都是。因为陆汀不想跟心心念念的人好不容易上了床,还有被人旁观的错觉。暴露他体征数据的是腕子上的手环,但陆汀就是想梗着脖子瞪摄像头,它背后是Lucy,它就是挨瞪的代表。   待到他把脖子梗回来,正撞上两束目光。   邓莫迟看着他,眼中尚有惺忪:“几点了。”   “十点二十二,”既然醒了,陆汀就放心大胆地捋他的眉毛,把它们展平,“是不是Lucy把你吵醒了。”   Lucy立即插嘴:“早上好,看来你们共度了一个十分舒适的夜晚。”   “闭嘴!”陆汀又关上了系统,他这回关掉的是正片休息清洁区域的。   “我睡够了。”邓莫迟缓缓眨了两下眼睛。   那只手还是搭在腰上,没有移开,陆汀的暴躁立刻烟消云散,身体往上蹭,开心地搂住他的颈子,额头抵着额头:“那我们去洗澡吧。”   邓莫迟手臂发僵,似乎欲言又止。   陆汀笑着亲亲他的脸颊:“最多这样,我保证不乱来。”   邓莫迟道:“好。”   陆汀又拿一条腿缠到他膝后,要求道:“那能不能抱我过去?老大,我不沉的,六十一公斤,浴室也不远,就是上次你对舒锐做的那种,公主抱——”   笑眼弯弯,声音拖得很长,还非要旧事重提,这是一种摆明的耍赖。邓莫迟平直的目光聚在他脸上,忽然直接起身从下面一搂,把陆汀抄起来托着后腰和膝窝,然后他下床,半句话也没有多的,就这么抱着赤条条的家伙进入了走廊。   陆汀一下子就慌了,自己提的要求,自己却又是害臊的那个。他手忙脚乱地攀住邓莫迟的肩颈,路过更衣室前,还把门口落地镜上搭着的薄毯扯下来,欲盖弥彰地往自己身上搭,“对了老大,”没话找话般开口,“我觉得我那个Lucy严重缺乏智能,说什么最贴心最灵活的管家,我是不是被销售公司给骗了,每年都升级还不好使,你能不能帮我修改一下?”   “修改得更智能?个人化?”   “修改得……让她别老招我烦!”   邓莫迟忽然笑了,很淡地一抹,他看着前路,走廊是直的,浴室在尽头一目了然。   “我试试。”他说。   陆汀看得脸红,偎在他胸前,已经适应这种把自己所有力气都放松交出去的姿势,五指搭在他锁骨上,轻轻挠了挠,“昨天晚上,我还梦见你了。”   “我也是。”   “啊?”陆汀一时间发了懵。   而邓莫迟显然拒绝把“梦见你”这句话再重复一遍。   想通了这件事,陆汀又开始偷偷乐了:“那你梦到我在干什么?”   邓莫迟保持沉默,把他放进装了自热管的浴缸,金属缸壁暖而平滑,接着就地蹲下,连裤子也不脱,拎着花洒打开热水。   “不跟我说,那我也不说我梦见你在干吗了,”陆汀使蛮力往浴缸里拽人,“我绝对不说!”   花洒乱晃,邓莫迟在被拽进去之前踩着裤腰脱下了牛仔裤,虽然裤脚都已经湿透,昨天也蹭了不少水,都是要洗,脱不脱也意义不大。   “随便啊。”他又露出笑容,五官被浴室的亮灯照得明艳。   而看着人八百年不笑一次的人,连笑两回,还笑着说出这种话,陆汀固然只有被逗得干瞪眼的份儿,随后他就被邓莫迟捂住眼睛,花洒凑近,细密的水柱冲上来,触感氤氲柔软,是邓莫迟在清理他的嘴角。睡着前没咽干净的东西干巴巴地贴了一小片,被热水耐心地软化,又冲洗干净。   陆汀很快就乖了,那一点娇纵的胡闹都变成驯良,他靠在邓莫迟肩头,也帮他擦洗身体,手碰过很多地方,却真如自己承诺的那样只是亲了亲脸,没有再要更多。   换洗衣服邓莫迟只能穿陆汀的,好在两人身量差距不大,邓莫迟又足够瘦,除了裤子露脚踝之外没有别的问题。早餐之后——确切地说是陆汀一份邓莫迟两份的早餐之后,时间还早,陆汀就兴致勃勃地带人在毕宿五内部好好参观了一番,这个他独自居住了这么多年,一直引以为傲的“基地”。颇有些东道主风范,陆汀还倒了红酒,两人各自端着一杯,每个房间都走过。   毕宿五30%的空间都用于储存应急物资以及供给驱动和自循环系统,剩下的70%里,重头戏当然是陆汀的果园菜园,还有花。 竒 書 網 W w w . q í S ǔ W A И G . C c   那片玫瑰的嫩芽已经长到小腿的高度,陆汀对邓莫迟说,开出来的每朵花我都送给你,而邓莫迟站在自动灌溉的水雾中,晒着大棚顶部灯球泼洒下来的仿真阳光,望着眼前这片浓淡不一的油绿、初开的花苞和累累的果实……土壤的气味也是湿润的,这像个未曾置身的遥远梦境。   也不遥远。昨晚他就在这样的梦中,和陆汀在一起,做着模糊的事。那大概是金星从西地平线升起的时候。   “一百年前的地球,也是这样的吧。”陆汀轻声说。   “六十年前。”邓莫迟侧目看他。   “唉,不知道,”陆汀摘下几颗辣椒,连着那一小截枝叶塞到邓莫迟手中,“生得太晚了。但是早的话,咱们俩也不会认识了对吧?”   小概率事件放到任何时期,区别都不大,邓莫迟这样想,但他没说,他只是低头看着那几片嫩叶和几颗鲜红的辣椒,还有细枝折断处,略带汁水的纤维。它们都很柔软。   在辣椒尖角上咬了一口,和烹熟的又是不同的滋味。   之后陆汀又领着他逐层地看,走过冷冻室,琳琅满目的食材都储存在那些高大的冰柜中,滑轨永远都在运转,随时能往自动厨房递送食物,再转到其余的房间;又走过娱乐区域,诸如健身设施、私人影院、VR游戏舱等等,以及那间囤了不少好货的收藏间,陆汀坐在一个橡树根的标本上,抱着吉他弹了几段零散的调子,不好意思开口唱歌,他又立直腰杆坐在古董钢琴前,就着Lucy播放的老歌,给猫王伴奏。   而邓莫迟就端正地站在一副猫头鹰骨架边,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演奏。   “没想到吧?”弹奏结束,陆汀偏过头笑。   “你弹得很好。”邓莫迟把辣椒枝插进琴旁的陶瓷花瓶。   陆汀又把它拿下,“那花儿我就收下了。”他煞有介事地把它插进了衬衫口袋。   最后两人走过顶层的观光舱,天色阴冷,对着脚下的放射尘和一路无穷无尽的广告牌,他们看了一会儿,就下到机房。邓莫迟并没有忘记陆汀的嘱托,Lucy的主机就在那里,他往计算机前一坐,热敏键盘如习惯那般投在腿上,陆汀就知道这人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   于是他把所有权限都打开,又写了几个可能用到的密码,放在桌面上。写字的便签纸本来是极少用上的摆设,字也只能写得歪歪扭扭,陆汀过意不去,正准备倒一杯橙汁就溜,自己呆在别的屋子不打扰人干活,却见邓莫迟仿佛洞悉他的想法,道:“这种时候你不能走。”   “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邓莫迟无奈:“你对自己的数据应该有保护意识,Lucy是整座飞船的核心。”   “我知道你不会拿走啊,”陆汀把橙汁放在纸条旁边,“拿走了也无所谓。”   “是要根据你的要求修改,”邓莫迟把总参数打开,“看着吧。”   “哦,那我就不走了。”陆汀拉了张椅子,在邓莫迟身侧坐定。虽说这人一直目不斜视,确实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又虽说,那些程序背后密密麻麻的代码参数他要读半天才能琢磨明白两行,根本跟不上邓莫迟的操作速度,但他还是觉得遂心如意。他特别喜欢的人,一个能随手黑进二级保密系统的技术流大神,待在他家,穿着他的衣服,帮他整顿这种过家家般的东西,他提出什么要求,邓莫迟都会用行动去满足,他坐在这儿,邓莫迟并不觉得碍事,还会喝他递的橙汁。   所谓幸福就是如此了吧?和被母亲拥抱、被父亲夸奖、被姐姐带出去玩都不同,都要更重。   于是陆汀看着邓莫迟的侧脸悄悄微笑,想要感受更多。   改造是顺利的,全过程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改造过后,Lucy重启,第一句话就是:“非常感谢,宇宙大力怪先生和大力怪的老大先生,我现在神清气爽,完全不想做蠢事了呢。”   陆汀哈哈大笑,为这两个冒傻气的用户名,方才设置的时候邓莫迟的神情比生吃辣椒还奇怪。此时神情倒是舒展了,邓莫迟插起口袋,往机房外走。   他要回家,陆汀固然要跟着,要送他,他也没意见。一篮新鲜蔬果已经在客厅备好,底下压着的是冷冻鱼和牛肉,“好几天没见弟弟妹妹了,我去给他们做顿晚饭。”陆汀说。   邓莫迟稍有惊讶,点点头。   两人一起从悬梯下到车库,陆汀指了指自己涂装雪白的飞行摩托:“老大,我今天不想开飞船,你骑它带我。”   邓莫迟冷眼观察了一下摩托结构,似乎一看就懂,把菜篮放入车座下的储物箱,接着跨坐上去,陆汀就心领神会地在他身后坐好,抱紧他的腰,脸枕在他背后。眼见滑道徐徐展开,摩托就要发动出去了,他心血来潮,忽然趴在身前那人耳边问:“请问邓先生邓大帅哥,毕宿五一日游,你作何感想?”   “公主房吗?”邓莫迟如是评价。   由于出发时毕宿五正好行至近轨,离人造人聚居区距离相对较短的一个点,因此路上只花费了四十多分钟。陆汀半路发觉自己忘带了紧急呼机的配套接收端,手环也没有事先匹配,收不到R179的信号,邓莫迟的手机一整天也不见他拿出来,应该是没放在身上,当时自己又急着把人带走,于是落在了家里。   不过既然路程这么短,这些天又什么事都没出,陆汀也就没太着急。   然而刚到那片街区他就发觉事情不太对劲。天色几乎全都暗了下去,远远地,有青红相间的灯光闪动,他认得它,包括伴随的警铃全部来自于自己的同事,躁动人声与这片素来死寂的地界格格不入,似乎出了什么事,每家都鸡飞狗跳。   而光源所处的位置,邓莫迟打开摩托远光,快速下降,陆汀也看清楚了——那座淡黄平房。   同时他在嘈杂中分辨出孩子的哭声,就是那两个孩子。他已经当作自己家小孩的那两个。他们在嚎啕。屋前铁门大开,大量的闲人正在絮絮围观,停在一边的警车他也同样熟悉,是警署户籍办公室的,那些天天吃闲饭的家伙只能配备这种落伍的交通工具,而他们此时在这里……竟敢欺负到他的头上?   陆汀能感觉到邓莫迟身上和自己一样的紧绷。咬紧臼齿,还没等摩托停稳,陆汀就直接松开手,轻盈落上地面,反手握着腰后的枪,快步跑进屋门。   果然,R179被两个穿制服的胖子剪着手腕押在一边,而R180被按在一把破椅子上,一个戴眼镜的秃子掐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昂起头,露出脖子。   一个金属印章对准她的咽喉,似乎已经准备就绪。   没有人注意到陆汀,大概因为他基本功太好,走路没声。但下一秒,满屋七八个人,所有目光都聚在他的身上——“把她放开。”陆汀用英语说,声音不大,却足够每双耳朵都听见,就像他拔了枪,稳稳地端着,只有一个枪眼,却有把握在一分钟内解决所有麻烦。   其实拔枪也并非是为了射出子弹,他用枪口去指那秃头,只因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指罢了。    第24章   上一页←返回列表→下一页   “你是……?”秃头只是放下了印章,R180还在那两个大汉手里架着,R179要挣扎,却被直接按倒在地,踉跄跪下。   其余空余人手都拔了枪,对着走廊口的方向。   陆汀无视那些追着自己的、黑洞洞的枪眼,径直从走廊口行至秃头跟前,电子警官证从他举枪的手腕上方投影出来,浮在空中,一片荧蓝色冷光,那是刑警特有的颜色。   “Ⅰ类刑警——9223号,”秃头一脸戏谑,说着斯拉夫口音浓重的英语,“Lu警官,请问您有何贵干?”   “你们在登记户口?”陆汀看着他旧式制服胸口刺绣的编号,“这两个孩子未满十五岁,根据未成年保护规定,我现在可以逮捕你们。”   “啊,您还不知道吧!就在前两天,修正案已经通过了,满十二岁就要登记入册,”秃头阴惨惨地笑了笑,却显得洋洋自得,“人造人是越来越不好管了,您在特区应该不了解这一片有多乱,我们这两天挨家挨户补录,可是忙得很呢。”   陆汀暗自吸了口气。修正案,通过了,意味着它也经过了他父亲的同意。说不定就是父亲提出来的——陆汀觉得自己就不该对那个高压政策狂热爱好者抱有什么期待。   “三号规定也改了吗?”他冷冷开口,“登记工作必须有监护人全程陪同。”   “那倒没有,”秃头挑了挑眉,给两边的手下使眼色,又看向陆汀背后——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个颈侧带横标的青年,正靠着墙棱,静静瞧着他们,“总之,牲口搞出来的还是牲口,我们就要严加管理,”他把声音抬得很高,奇了怪了的Omega刑警,就是个特区来的绣花枕头,拿着高薪水多管闲事,他这样想,“还请您多加理解,咱们一个管户籍一个抓罪犯,互不打扰。”   两个孩子哭得更凶了。   “警员DP-476,现在你是在犯罪,”陆汀烦得很,但神色不变,挑了挑枪管,“我命令你放了他们,话我不想说 第三回。”   秃头却立刻举起印章,就要专门做给陆汀看似的,再一次朝那根稚嫩的脖颈对准,蓄热已经彻底完成,他只要按下去,就能在皮肤上留下永久的黑色印痕。他只差一秒就要成功了,却蓦地松开手,确切地说,他是被弹开的,一颗子弹正正命中那颗印章的头部,打飞章体,又经过女孩的颈侧,以一种差毫厘就能擦伤的精度,直直钉入墙面。   射程这么近,巨大的冲力把秃头震得痛声大叫,孩子们则被吓得噤了声,当啷一响,清脆的,是印章掉落地面。   室内其余枪支也在此刻齐刷刷上膛,对准陆汀的脑袋。   “特区刑警也没权利跨职权行事吧!”秃头气急败坏,甩着手腕尖声大吼,“你还只是个初级的,你你你你他妈的,你个小**——”   两三个大汉见长官急了眼,就气势汹汹围上来,陆汀也彻底被惹毛了,一个银色小环,本来毫不起眼地挂在左耳,他把它扯下来戴上右手拇指,环体贴合着压过指纹,待到它大小正好地嵌在指根处,光已经亮了起来。   那是一团金黄色的光线,就这样在陆汀手心上方交织,深深浅浅的显色点沿光路流动,组成清晰明亮的纹样,是上下对称的图形,像是两朵扇形的五瓣花,和两片菱形的圆角叶。   陆汀随手抓过一个大汉握着警棍的手,用不容挣脱的力气,好端端的钢制长棍,被他冲着花瓣一怼,直接融成了铁水,啪嗒啪嗒往下滴,而陆汀自己的手触碰那光线,却安然无恙。   “现在够了吗?我的权力?”他把花儿收回手中,笑眯眯看向秃头,转了转戒指,又拿下巴指了指两个吓呆的孩子,“他们是我的。”   屋里死寂一片,枪都收起来了,秃头的嘴唇和下巴都在发抖:“你是陆、陆先生……”   “东西都收走,滚出去,”陆汀插起皮衣口袋,瞥着他,“记得以后也别回来。”   挤了一屋子的人就这么一哄而散,撤得屁滚尿流,在陆汀面前躬身驼背,瞬间不见踪影,陆汀把两个抽噎的孩子搂在身前安抚,自己也花了一会儿来定神,再回头一看,邓莫迟果然在走廊口,注视着他,手里拎着他的菜篮子,也不知站了多久。   门是关着的,外面的围观也被隔离,而他身边还站了一个人,银发反光,竟是那何振声。   “纯铂指环,龙胆家纹,DNA识别射线?”何振声细眯着眼,拍拍邓莫迟肩头,“果然啊,还真是陆秉异那个神龙不见首尾的小儿子,邓老弟,真有你的。”   陆汀拉着孩子们走近,身份一时间暴露在这么多人面前,他脑门还有点发麻,瞪着发小口中的那个**狂:“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两个小家伙找我,一整条街都被查抄,自家亲哥又联系不上,总不能让小孩在屋里等着挨欺负,”何振声从陆汀手中揽过R180,随手擦擦她红肿的眼泡,耐心地捋顺她被泪水和汗水沾在皮肤上的长发,又捏捏她的脸逗她玩,在哄小孩方面,他似乎十分熟练,“花点钱就能摆平的事儿,我可是来帮忙的。陆警官别把我也当坏人咯。”   R179也蹭到何振声身边,努力咽下哭腔:“何叔叔对我们一直很好,我哥不在,就是他去接我们放学。”   “喂,说了多少次了,叫哥哥,我只比你哥大四岁好吗。”何振声揉他的头发,嘴角挂着笑。   陆汀颇有些震惊,邓莫迟明明说过,这位是危险人物,要他远离。明明这人自杀未遂还要追杀他。然而邓莫迟此时一声也不吭,条理清晰地把食材都收进冰箱,空篮子放在灶台上,把放在餐桌一角的手机揣进口袋,又去收拾地上的狼藉。   一盆冷水泼下去,融化的铁已经完全冷却,他就默默蹲下,拿菜刀铲。   陆汀跑过去和他一块铲,用自己的匕首,这比想象中要艰难一点,好在匕首硬度足够,他们还是很快就差不多弄干净了。   “我说小邓,那么多好吃的,你就不打算让我尝尝?”何振声在身后调笑,“这么些天都是我帮你看小孩,听说你回来不幸晕菜了,我还帮你在特区医院弄床位了呢。”   “我们出去吃饭。”邓莫迟看着陆汀说。   陆汀愣了一下,心中倒是迅速转了好几个弯,本来说是他要做饭,现在邓莫迟改了主意,难不成是不想让何振声尝到自己的厨艺?这也太异想天开了,说实在的,陆汀也明白指望邓莫迟产生“嫉妒心”、“独占欲”之类的心理并不现实,但他就是愿意这么相信。   想象邓莫迟因自己吃醋,哪怕只有一点点,这件事也让陆汀快活,尤其是在现在——这种诸多事情都被不确定因素打乱的时刻。   “那就去月亮城吧,”陆汀的眼睛又亮了起来,“我上次查到一家烤全羊,弟弟妹妹都吓坏了吧,我请他们吃顿好的。”   “带上我呗?烤全羊我最爱啊,你俩绝对欠我一顿饭。”何振声又在插嘴,回头看,R180骑在他脖子上,已经被逗笑了。   “行。”邓莫迟起身,菜刀哐啷往灶台一搁,直接往门口走。R179听说有真肉吃,欢呼雀跃地走在最前面,何振声紧随其后,R180则乖乖地在他肩上缩下腰,下巴挨着他头顶,免得撞到门框。见陆汀也出了房门,邓莫迟才关门上锁,并肩走在他身旁。   何振声开了飞车过来,能坐四人,孩子们都缠着他要一块坐,他也乐得带着他们。于是陆汀又一次坐在邓莫迟身后,在他自己的摩托上,顺着窄巷加速,跟在飞车身后冲入空中。   “你们真的很熟啊。”陆汀把手插进邓莫迟的夹克口袋。   “嗯。”   “他不是个危险分子吗,”陆汀在他背后埋起鼻梁,闷闷道,“但他又对弟弟妹妹很好。”   “一会儿我请客。”邓莫迟只是这样说。   陆汀静了一段时间,道:“我不吃烤全羊了。”   邓莫迟沉默,等真到了明月城,他们还是停在那家蒙古餐厅门口。“萨仁的毡房?”何振声按按他的银框目镜,用了翻译软件,大声念出招牌上那行蒙语,领着小孩率先走进挂了羊毛毯子的大门。   “萨仁是月亮的意思。”邓莫迟转脸看着陆汀。   “这个你也知道呀。”陆汀快步跟上他。   “看书看到,就记住了。”邓莫迟打量起店内的陈设,壁画、铁架、排烟管和炭火,还有服务员尖角高帽下缀着的珠串。也许是消费高的缘故,客人坐得不密,但空位也不多。他们选在靠窗的一张长桌坐下,这是吸烟区,何振声和孩子们坐在通风好的那一边,邓莫迟和陆汀坐另一侧,都脱下外套,在炉边盘起腿来。   菜还没点上,R179又开始叽叽喳喳了,他一眼就看到街道对面的宠物店,吵着要去看看真的动物,R180也小声附和着“我也想看”。   陆汀瞅瞅他们,心说看了不买多难过,可是看了要买——你哥都请吃烤全羊了,好意思还让人给你们买小动物?还是我来比较好。   于是他自告奋勇,领着两个小的跑到街对面看鸵鸟去了。不只是鸵鸟,那种有着巨大眼珠的长脖子大毛团,宠物店里还有猫狗鼠兔、鱼龟蟾蜍,各自待在各自的恒温盒里,窸窸窣窣地呼吸着,大大小小的眼睛看向外面,谨慎地扫视着围观它们的人。就是没有能飞的鸟类,哪怕一只,放射尘对它们的影响尤其大,世界上最后一群麻雀已经在四年前灭绝了。   陆汀琢磨了一下,灵光一闪,他看上一只小白狗,品种是拉布拉多,叫店员把它牵出来,“喜欢吗?这种狗可乖了,一点也不凶,但能当警犬,长大了它就保护你们。”他半蹲下去,摸摸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小狗哈哧哈哧地舔他的手,和他在警校认识的那几只老朋友一样。   孩子们先是怯怯的,像是在看什么外星生物,但架不住好奇,双双伸手轻触,被湿漉漉的鼻头蹭上几秒,他们就放开胆子摸起那光滑的皮毛,让小狗把爪子放在膝头,和它拥抱。陆汀去到前台迅速付了款,填好地址要宠物店把相关用品送到邓莫迟家里,统共九万多块,比他印象中的物价还要便宜一点。   狗待会儿直接牵走就好了,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回到原先的位置。孩子们还在跟小狗亲亲热热地玩,陆汀抬起眼,张望一遭,才发觉透过宠物店的玻璃,能看到对面的餐厅,今晚霾尘不大,视野清清楚楚,桌边留的那两人还是面对面坐着,邓莫迟叼着根细杆,仔细一看,竟是根烟。   而何振声则起身,手臂越过桌面,打出一簇火苗,给他点。   陆汀确信自己看到了橙红火光。所以说那是真正的烟,烟草卷的、纸张包的,而非电子替代品。这种烟价值不菲。   这也是陆汀第一次看到邓莫迟抽烟。   只是一个侧脸,可以看出邓莫迟仍旧缺乏表情,但话说得不少。他们大概是在争论什么,邓莫迟似乎越发烦躁了,时不时掸掸烟杆,何振声则***臂,惬意地搭在长椅靠背上,也叼着自己那根烟,只是笑。   也不知争论结果如何,他们很快就陷入沉默,一根烟也抽完了,何振声摆弄起餐具,邓莫迟抬头望天花板,没有人向这边转头,陆汀发呆般的盯视最终是被衣角的扯动打断的,R180仰脸对他说:“陆哥哥,你叫我哥也来看看吧,他也没有见过小狗呢。”   “啊,好啊。”陆汀笑了一下,他恍惚着竟忘了还能用手环联系,让孩子们在店里等,自己跑回餐厅,把小狗的事告诉了邓莫迟。   何振声起哄,说他财大气粗,邓莫迟缓缓眨了两下眼睛,看向街道对面的弟妹。他起身,就要去了,陆汀则指了指扁缸里的两颗烟蒂:“这东西好抽吗?”   “好抽得很,心烦意乱来上一根,那就是气儿也顺了脑子也灵光了,”何振声掏出烟盒,抖了一根在陆汀手心,“尝尝?”他见陆汀两指把烟夹起,就晃晃打火机,要给他点。   “我自己来。”陆汀的目光扫过邓莫迟,他知道那人在看着自己,心里莫名就有些慌,叼住烟杆——他几乎是咬着,小心点燃烟尾,他把打火机放回桌面,深吸了一口。   立刻呛得直咳嗽。   “怎么是咸的,”他皱眉端详这根小棒,“我舌头疼。”   “那也别浪费啊,哎哎都快灭了!”何振声吆喝。   邓莫迟已经穿好外套,经过陆汀身边,直接从他手里拿过那根不受宠的香烟,叼在嘴里,兀自走了。   陆汀僵着脖子看过去,他推门而出,走在艳色路灯下,一片白烟袅袅。   “看呆啦?”何振声敲敲桌面,“别挡道,待会儿羊要从你那儿上来。”   陆汀坐回自己的位置,神情还是很不自然,挽起衬衫袖子,往炉腔里添了两块炭。   “抽烟会上瘾?”他问。   “我有瘾,邓莫迟没有,”何振声耸耸肩膀,“他就是那种人,给他就抽了,坚决不浪费,不给,人家也没需求。”   “……上瘾不好。”陆汀本想说那你就别成天带坏人家,但又觉得不太合适。   “对了,盯那么半天,想知道刚才你家小邓跟我吵吵什么吗?”何振声倒是心如明镜,开门见山。   “没和你吵,”陆汀立刻道,“他就不和人吵架。”   “也许,反正他有点跟我着急了。唉,你说得也对,我真没想到那家伙还能急,”何振声抿了口咸奶茶,“我就直说了吧,他觉得我要杀你。”   陆汀下意识握住腰后的枪杆,直视着何振声:“你杀不了我。”   “哈哈,对,对,确实打不过,”何振声点头,“但我确实想过你死,因为——”   陆汀道:“我爸?”   何振声放下茶杯:“你比我想象中懂点事。”   “我是懂了,”陆汀也很惊讶,自己这会儿脑子能转得这么快,“他说你危险,原来是对我来说危险,我家几个人,都是你的仇人。”   何振声认真点头,又了然地笑:“很不凑巧,我跟这世上为数不多的聪明人之一是朋友,又很不凑巧,他跟你对上了眼。对你我一直有点怀疑,今天证明了,怀疑都是真的。”   “那怎么办,”陆汀桌下坐得紧绷,脸上却笑得松软,“还杀我吗?”   “要杀我还会说?就算了吧,你也是无辜,虽然和我没什么关系。为了别人家小孩直接把敏感身份亮出来,我也没见过这种蠢蛋,果然是一直待在天上的小羊羔,就跟它一样啊。”一整只小羊被两个店员扛了上来,烤得七成熟的半成品,摆在炭炉上,何振声看着那冒油的刀口,“陆警官,你知道吗?”他蓦地抬起眼,“我刚才要是不答应跟你和平共处,小邓就得把我弄晕过去了,醒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当然也不记得你金光闪闪的家纹。”   那会让他头很疼,陆汀想。   “干一杯吧,以后我就当你不是陆家人了,我欠小邓一条命,现在也算是不欠了,”何振声举起茶杯,“来,敬这**子。”   “敬你。”陆汀举杯,咸口奶茶一饮而尽。   “嘿,说我是**子?那我也敬你。”何振声的眯眯眼实在没个正行。   陆汀不知道这人对邓莫迟的了解程度,嘴里又有几句实话,他当然不会因为一次碰杯就放下戒备,也不想再交出什么信息,于是最后笑了一下,低头折腾起手环,摆明了不想再交流。   他给邓莫迟发消息,说肉上来啦快回来吧,又扭过头,他才看见宠物店那边,邓莫迟在窗前,正对着自己,身后是弟妹和小狗。   目光一对上,那人就转身招呼弟妹了,孩子们和小狗都是兴高采烈,仿佛完全忘记了先前的不快,绕在他身边,一起从门口的明亮中钻了出来。   在此之前,那束目光可能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是肯定。陆汀就是知道。   由于宠物不能入内,小狗被栓在餐厅入口处,两个小孩轮流跑出去看,生怕它被人牵走,那顿饭吃得并不安生,再加上烤全羊这种东西吃起来非常费劲,餐后时间已经过了十点,又是何振声负责送小孩,陆汀坐在邓莫迟的后座,用力抱着他。   淡淡的烟草味,还有铁锈,很好闻。   两人独处的时间明明有很多,但只是断掉的这么几个小时,陆汀就觉得很漫长。   “我今天是不是太冲动了,对不起啊。”他开口说。   “戒指收好了吗?”邓莫迟嗓子有点哑。   “嗯,我戴回耳朵上了,”陆汀拿额头蹭蹭他的肩扣,“老大,我让何振声知道我是谁,给你惹麻烦了吧。”   “他早晚会知道。”   “那你恨我爸爸吗?你想让他死吗?”   邓莫迟不说话。   陆汀把他抱得更紧了些:“反正也有好事,以后不会有人来找弟弟妹妹的事儿了,他们还能接着上学。”   “其他事也会有很多,我不会一直养他们,”邓莫迟说,“还是看他们自己。”   听他把这些话说得如此寻常,陆汀有些发不出声音。确实,对于一个人造人的后代——这个世界上的最弱势、人人可以欺侮的“绝对异类”来说,皮肤上的章纹并非苦难的开始,更不是苦难的结束。   而在同样稚嫩的年纪里,面对那些无解的苦难,没有其他人跳出来横刀立马,邓莫迟只是安静地一个人长成大人。   “所以我觉得你很了不起,老大,”他轻轻亲吻邓莫迟颈后的碎发,“我要一直跟着你,我们俩一块,过得更好。”   “你一个人过得更好。”   “我不会!”陆汀几乎要在摩托上站起来,他趴在邓莫迟肩上,努力探身想和他对视,“我怎么样算过得好,只有我自己清楚,能去评价!”   “嗯。”邓莫迟腾出一只手,把他按了回去。   “所以你别赶我走哦,今晚也不许,我要睡你的床。”陆汀再次把他抱紧。   “我知道了。”   “明天我们去干吗?第四区?还是去给人修电脑?”陆汀的声音里又带上了轻飘飘的笑意。   “去看一个秘密吧。”   “秘密?”   “我的秘密,”邓莫迟说,“一座飞船,泡在海里。”    第25章   Last Shadow,陆汀记得它的名字,并从小对它兴趣浓厚。   也记得,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战役中,它作为叛军的旗舰,被击沉在都城边缘。各路专家得出其残骸极有可能落在第四区的结论,从此它成为重点搜寻对象,政府、财阀、平民,全联邦众目睽睽,而它却真如“最后幻影”,杳无音讯至今。   但陆汀没想到,它会沉在海底——此刻自己漂浮的这片海面之下。   他们是坐船来的。一艘邓莫迟自己改造的快艇,它陈旧且缺乏美感的外形以及出人意料的稳定性能,都和第四区那只长臂机械小狗有得一拼。陆汀把所有带定位功能的设备都丢在出发之前,航程只能根据航速估算,在海上走了这七十多分钟,最终停泊点距离最近的海岸线大概已经超过三百海里。   这是片尚未被工业废水触及的海域。陆汀一路经过染成灰色的海、染成红色的海,也经过大量变异微生物组成的菌藻潮,而当他终于行至此处,大海似乎回归了它本身的样子,毕竟辐射污染是看不见的,海洋应该有的蔚蓝和幽深,应该有的、浪尖上一点白沫,都稳定地刻录于此,保有了多年前的样子。   空中有云,风平浪静,四下静谧无垠,陆汀却总是忆起VR纪录片里的情形,这让他错觉随时会有飞鸟出现,在海面倒映出影子。   他想,相比自然的广阔,人类果然很容易被吞噬,包括他们造成的恶果。   邓莫迟则突然拉住引擎,船身就着惯性绕了一圈,在一个点停住。他往水中扔了个遥控测距球,小球迅速下沉,很快就弹回了反馈信号。   “就是这里。”他看了陆汀一眼。明明没有地图抑或罗盘,但他就是如此确定。   事实也真是如此,水下有东西。   “老大,你是凭感觉?还是记住了坐标什么的?”陆汀架不住好奇。   邓莫迟指了指不远处——看太阳角,那大概是东北的方位,陆汀调高目镜倍数才看清,水面的反光中有一幢阴影矗立,是座礁岛。   “上次我挪到了这里。”邓莫迟说,“岛屿旁边水浅,比较安全。”   “挪飞船?它还能动,还是两栖的?”陆汀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他似乎是问了废话,邓莫迟懒得搭理,默默扒在甲板边缘探手摸下去。陆汀还以为他准备直接下水,心说这也太猛了把,正要拦人,把自己背来的老沉的防辐射潜水服塞过去,就见邓莫迟转动船体一侧的一个阀门,随后就地坐下,陆汀跟着他坐,原本露天的甲板四周升起四片扇叶,边缘带着电磁铁密封条,它们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就组成了一个锥形密封舱。   邓莫迟打开手电。   整艘快艇开始迅速下沉。   在突如其来的短暂失重感中,陆汀仰头去看,这片密封空间很窄,坐下来就基本不能动了,扇叶和他的脸只有两拳左右的距离,还带着几块锈痕,水压正在不断增强,他总觉得它们会裂开,会漏水,但它们就是没有,甚至连头顶挂着的内压测量仪都始终保持绿灯。邓莫迟则低头按动手柄,辅助图像就显示在面前的光屏中,但他已经熟练到不需要时刻紧盯的程度,简简单单调整了两下船身倾斜,忽然,船体颤了一颤,光屏上则显示“对接成功,压力稳定”的字样。   假如那艘旗舰是一块沉没的礁石,那这艘小船,应该就是吸附其上的海葵,或者珊瑚。   陆汀又在想那些早已消失的东西了。   “走吧。”邓莫迟旋开甲板中央的圆盖,那像一口井。   他一跃而下,还拿着高功率手电筒,把前路照得雪亮,陆汀跟着他。   战舰见过不少,陆汀判断此时所处的位置是尾舱,主要用于储存武器的那种,确实也有武器,但都是没见过不敢妄动的形制。走了几步,踩过两根管道,他才真正认识到,自己进来了,Last Shadow,他就在传奇的内部。   战舰各种设施保存完好,看起来几乎崭新,完全不像二十多年前的东西,陆汀摸过墙壁和部分部件,警察的职业本能使他下意识想记住有效信息,然而,不少他都完全说不上材质。   也许是密封做得太好的缘故,空气中也并没有预想中的陈腐气味,灰尘攒得很少,就连锈味也不多,还八成源于身前那人。时间仿佛是凝固的,如此深入海底,周围都是完全的静,陆汀把呼吸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什么似的,但邓莫迟举止寻常得就像在家里散步,“这艘船整体结构是倒三角状,分两层,有效面积是毕宿五的六分之一左右,”他给陆汀介绍,带着人在悬梯上攀爬,电筒的光柱扫过不同布局紧凑的格间,诸如加压舱、长焦观测走廊、氧气平衡室等等,“这是动力舱。”他又道,然后打开了顶灯。   几条灯带照出无影环境,把陆汀刺得眯了眯眼,视线恢复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地的零部件。   它们分成几堆,相似的放在一起,拿铁篮子装着。每一件都绑了标签写了编号。   陆汀蹲下去,捡起一只齿轮端详。他又注意到,篮子下面还压着几张图纸,抽出来看,熟悉的字迹、密密麻麻的演算过程……工图有几张是打印的,还带着建模软件的坐标轴,但绝大多数都出自手绘。   “都是你自己做的?”陆汀抬眼,略有愣怔地望着邓莫迟。   邓莫迟点了点头,蹲在他身边,交叉着双手,“现在能测辐射吗?”   “啊?能,我带那个了。”陆汀赶紧在挎包翻找,掏出测量笔。十秒钟后,结果显示,此处照射量仅有1.5毫希/年,已经近似于核战前的宜居数值。   “船体和核动力引擎外壳都用了特殊材料,一种我不懂的科技,”邓莫迟蹙着眉,解释道,“能反射大部分放射粒子,阻隔少部分,在活动区域制造绿色环境。并且外部刚性很强,内部缓冲设施完善,我检查过,事故之后,这艘船基本没有形变。”   “但它还是坠毁了,还是只是停泊?”   “是坠毁。驾驶员死了。”   陆汀盘腿一坐,把齿轮套上测量笔捏在手中,缓缓转动,他又问:“老大,你最开始是在哪儿发现它的?”   “k2-98港口,一场海啸过后。”   陆汀在脑海搜寻这个编号,“那不是辐射峰值区吗!不建议人类入内!”   “对我影响不大。”   “哦,”陆汀心知自己又让这人说了重复的话,有点不好意思,拉了拉邓莫迟的手腕,让他和自己一样坐下,“你当时,多大岁数?”   “十七。”邓莫迟还真乖乖坐在他身旁。   “然后你就开始设计这些,”陆汀垂眼看着那些零部件,大大小小,至少有上百个,“有用第四区捡来的材料做的?”   邓莫迟“嗯”了一声,又慢慢说道:“反雷达系统还能用,但在浅滩还是容易被看见。最开始它还能动,我离岸挪了一百多米,它就坏掉了。”   “坏掉?”陆汀捏了捏脸,好让自己不要莫名其妙地傻笑出来。他想到十七岁的邓莫迟,开着这么一艘神秘的超高科技庞然大物,忽然见它罢工,于是一筹莫展。那模样好像有点可怜,又着实有点可爱。   “有两个原因,一是动力不足,所以我在省电,反应堆快到寿命了,必须按时丢弃,”邓莫迟还在认真讲解,“二是引擎运转的问题,我检查过,的确缺少几块关键零件,有可能是事故发生时直接高温汽化了,也有可能是我在移动位置的时候操作不当,弄坏的。”   “所以你其实没见过缺的那几块长什么样。”陆汀有些不敢置信。   “所以设计了这些。”邓莫迟瞧着那些零件和图纸,神情寡淡,就像瞧着自己造出的垃圾。   “但它们还是帮你把小影子挪到了这儿啊,谁也找不见,”陆汀靠上他的肩膀,“虽然现在废掉了,但好歹也起过作用。”   邓莫迟一时间没出声,他感到奇怪,为“小影子”这个名称,更为陆汀此刻的自然而然,在这个功率足够支撑一座城市运转五年也足够在五微秒内把一座城市夷为平地的反应堆旁,陆汀竟然,似乎,只想挨在他肩上,伸直两条腿,好像路边野餐。   但他自己确实也因此感到放松。   这里的每个舱室,对他来说,本来都有点窒息。   “前几天我说有事,就是来这里了。”邓莫迟试着偏了偏头,和陆汀离得更近了些,耳垂碰到发梢,有点扎人,但很软。   “我猜到了,”陆汀和他抵上鼻尖,眉眼弯弯,掰着指头陈述起观点,“我觉得那几件咱们缺的,就是当年掉下来的时候汽化的,不然要是你操作不当,这些后来做的也留不下来,而且老大,你已经太强了,这些图这么多细节,谁能凭空想象出来啊,也就只有你了,更何况又没合适材料,又没当年叛军那些先进设备,这么多年就只有你一人去弄,还一直在改进,要是我早放弃了。”   邓莫迟没有反驳,因为我太无聊了,需要做点事情,我认为我该做的。现在说这个似乎不合适,会让陆汀露出那种赧然不知所措的神情。   于是他静静看向前方,那些篮子后面,动力反应堆冒出蓝绿色光线,云雾一般蓄了一圈,那里面正有无数入射中子正在直接与靶核内的某个核子碰撞,产生能量的同时高温,虽说射线被拦截了,但热量能够通过空气传递,他已经出了汗。   “走吧,去总控室。”他站起身子,熄了灯。   陆汀几乎是跳起来的,紧紧跟着他,让他莫名想起昨天晚上的小狗,他手中的电筒就像是那条牵引绳。又或许手电筒不是,起牵引作用的是其他东西。邓莫迟只是对陆汀的夜盲印象深刻,于是总控室的灯,他也全部打开了。   这片区域的结构布置倒是和普通战舰区别甚少,让陆汀感到亲切。他看到那些仪表、按钮和开关,还有黑着的屏幕和投影孔,甚至觉得自己也可以操作一下——他在学校可是连着拿了两年的战斗机驾驶员金肩章,只有试练大赛第一名才有。但他固然明白自己不能乱动,只是踩在银灰色防滑地板上,轻手轻脚地走近。   在前挡风玻璃上,靠近下方操作台的一个凹槽,有一支玫瑰。是他打印的那支,乳白色的花茎被几层胶布固定在凹槽内,贴得很规整。   坐在驾驶座,一抬头,正好就能看到。   倘若站着操作,它也在垂眼目视范围内。   而在操作台旁的副驾驶座上,则坐着一具死尸。他被摆得端正,双手放在扶手上,将断未断的脖颈靠上椅背,已经完全风干成了枯骨,皮肤仿佛一碰就能碎成渣子。   他应该是个军官,还戴着头盔穿着制服。虽然都已经又脏又旧,但陆汀还是认出了上面叛军的标志,一柄长剑,剑刃是火舌,插入一个黑色圆环。   这图案早就成了禁忌话题,但陆芷跟曾经说过,圆环代表着两极冰冻扩大、只剩赤道地区能够居住的地球。   玫瑰带来惊喜,死尸倒不至于带来惊吓,陆汀回过头,邓莫迟就在身后,又错身走近,直接从军官胸前摘下一枚金属小牌。他们两人似乎已经是老朋友了,那枚方牌被放在陆汀手中。   黑色的底子,金色边缘,除去表示军衔的一长串五芒星之外,上面只镀刻了三个大字。竟是那三个字。笔锋切金断玉,扎人眼球:   邓莫迟。   “我借用了他的名字。”邓莫迟道,很坦然。   陆汀有一瞬间的心悸,他盯着手心,活在传说里的那个叛军领袖,原来就叫这个名字?自己天天看在眼中唤在心里的三个字。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好像挺合适,他们都是充满神秘的人,陆汀也只关心活着的这个。   他还是觉得这名字不太吉利。   “他应该就是驾驶员吧。”陆汀说。   “本来在驾驶座上,”邓莫迟已经启动主机,迅速进入早已被他破解的系统,“死因不明,指纹和面部识别都不能用了,很麻烦。”   “就一直把他放在这儿?”陆汀把名牌收入裤袋,心想,动不动来这儿干活,一干就是全心投入的好多天,饭都不记得吃,做伴的却只是个死在二十多年前的人。   并且当事人本人好像全然不在意,对于问话,只是稍稍点头,目光还是聚在屏幕和代码上。   这确实是邓莫迟能干得出来的事。   “是要调取黑匣子?”陆汀也放下那点纠结看向屏幕,他还是能看懂一部分的。   “嗯,你看一下,”邓莫迟低下头,看着键盘迟疑了两秒,又立刻继续起他飞快的键入,“我可能有幽闭恐惧,轻微的。”他忽然说。   陆汀心中一紧,直到上一分钟,他都完全没看出来,他竟然没看出来,“因为窗户外面都是深海吗?”   “可能。”邓莫迟浏览着访问路径,“会神经紧张、身体乏力、思维迟钝,多一个人会感觉好一点。”   “……他啊。”陆汀几乎要把身体贴在邓莫迟一侧,他想排除那些距离,好让那人因为自己的存在,在这无尽的海水和静谧中得到安心,哪怕是一点点。他不敢细想前几年邓莫迟都是怎么过来的,下意识间,却指了指那副枯骨。   因为事实上是,它的陪伴时间才更长。   邓莫迟却垂睫,奇怪地看着他:“现在是你。”   “我……以后也是我,”陆汀轻声道,帮着处理了几条路径,又说,“老大,我觉得你有时候对自己太不在乎了,这么多年你老是来这儿,明显是勉强自己。”   “是我必须要做这件事。”   “为什么?”   “连接,”邓莫迟吸了口气,最后一个回车键,他说着陆汀听不懂的话,“我感觉到连接。”   这时屏幕骤然变得更亮,黑匣子的录像终于调取了出来,这艘蛰伏在海平面以下的战舰,在天空中的最后几分钟,一帧一帧流淌。   陆汀睁大双眼,映出熊熊火光。    第26章   那是常见的空战场景,燃烧弹和焦烟,漫天排布的飞行器行列,它们相互冲撞、撕咬,而战火却在一瞬间消失无踪,倒数第六分钟,录像还在播放,屏幕却一片空白。   陆汀恍然:“核弹……爆了?”   “嗯。”邓莫迟入神地看着那片雪亮的白,那是上百亿流明的光通量,镜头却只能大而化之地反映出这样的情形。必然是因为能量太大,它也被灼烧出了故障,视野不多久就由全白转为全黑,屏幕映着陆汀的脸,方才的交火声也在一瞬间转为寂静,在满屋计算机运转发出的高频声波中,他能听到的只是录像中仪表工作的指示声、空气摩擦的尖啸,还有极为粗重的呼吸。   原来这个摄像头装在总控室内部。   “核爆炸发生前,船在距离海岸防线5.6千米的位置,”邓莫迟调出飞行数据记录仪中的各种参数,把窗口放在视频旁边,“核爆后,它没有升华,没有撤退,反而加速了。”   “过了77秒,到达距离海岸线1.2千米处。”陆汀喃喃道。他也仔细阅读着那些数据,读得眯起了眼。很难想象一颗原子弹爆炸后一分钟内的具体情形,极端环境下的风速、阻力、升力、推力,这些黑匣子都有记录,飞行的姿态、轨迹、速度、加速度等等固然也能通过那三百多项记录数值还原,但其他的呢?   它的同伴、敌人、不远处的城市……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天地就剩下它一个了。   “硬件状态基本保持正常,应该是驾驶员的视力出了问题,”这么海量的参数,邓莫迟却像在翻阅一本烂熟的书,他迅速定位,重点标出几个数据,“第78秒到137秒之间,飞船行动方向混乱,处于失速边缘,调整也基本无效,第138秒启动应急自动驾驶。”   陆汀缓缓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按住邓莫迟键盘上的手,把界面固定在当前位置,“然后它开始返航,不停地提速。”   “第192秒,坠海。”他又盯紧航路图,推算道,“在距离k2-98港口三千多米的位置。”   “是海啸。”   “海啸后来把它给冲了上来?”   “2093年雨季撒克逊河决堤,海啸洪水并发,从七月到十月,”邓莫迟在驾驶座坐下,抬脸看着陆汀,“你可能不记得。”   确实,陆汀毫无印象。他每天在空中飘着,那场冲垮整片下游地区的洪水对于只有十三岁的他来说,可能只是窗外连绵几月不曾放晴的讨厌的雨。   反正他那会儿也处于需要定期心理咨询的状态,不怎么出门。   “我基本能想象出来了,Last Shadow的最后几分钟,”陆汀有些不好意思,为自己从没吃过苦头的人生,他不想做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于是努力琢磨当下的事,“但是我搞不明白驾驶员为什么还要往爆炸点冲?他不应该避一避吗?”   “高估了飞行器的性能。”邓莫迟说着,打开一系列参数证明,的确存在逃生机会。   “也就是说他以为这艘船能完全保护他,但随着距离缩短,眼睛还是被烧坏了,身体其他机能可能也出现了问题,这就百分百打不过了,”陆汀思考道,靠坐在操作台沿,“那他后来拼命跑远又一头扎进大海里,牺牲了,肯定是为了把自己藏起来吧!他知道联邦一直想要他的技术……”   “可能。”邓莫迟没有把话说绝,但语气中似乎多少有些赞许,看他的目光也相当专注,这让陆汀觉得自己没那么笨了。他滑下操作台,远离那副枯骨,直接坐在邓莫迟大腿上,“老大,你对那些数据都好熟!”   “……”   陆汀见他不语,非但没下去,还拿双臂松松地绕上他的肩膀,“真的,要是没你指路,我要翻一天才能看明白一点点。”   邓莫迟仍旧是有点别扭的样子,他虽然面无表情,但不肯和陆汀对视,于是就近盯着眼前的领口,项链看不见坠子,只露出黑色的细皮绳,挂在那截干净的脖颈上,“因为我看过上百遍,几千小时。”他说。   “……那你肯定都能背下来了。”   “也梦到过,”邓莫迟低着头,“192秒,这个过程发生在我身上。有时候梦到操作失灵,我在下坠。”   这个过程?被原子弹轰了然后掉进海里,就算不到四分钟也够恐怖了,动不动梦一下,那也太不舒服了吧,陆汀不禁心生戚戚,小心问道:“会不会是你天天琢磨这些事儿,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邓莫迟的回答来得很快,也很短:“不知道。”   陆汀捧起他的脸,眉头皱得严肃:“那你刚才说连接,是什么意思?”   邓莫迟终于肯看他,脸颊被捧得微微鼓起,眼睫慢慢闪了两下,道:“是一种微弱的、主观的,感觉。”   这仍然很笼统,但“连接”二字衍生词那么多,陆汀脱口而出:“吸引力?归属感?熟悉感?”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c   邓莫迟把那两只手拿下来,刘海搭在额前又被拨开,他抬起眼,全神贯注地直视陆汀:“在港口发现这艘船的时候,我非常害怕。”   陆汀愣了愣。邓莫迟是会害怕的。他想过,但还是第一次听这人自己提及。   “然后我走了,走到半路,又折返回来,它的存在是没办法抹杀的,当时只是在想,一定要打开它,要进去,就算进去就是死,”邓莫迟又道,每个字都咬得很实,“现在也没有太多变化,我坐在这里会产生恐惧的情绪,但我又必须一次次回来,不需要说服自己。看录像的时候,我就什么都想不了。”   陆汀静了好一会儿。他明确地感觉到一颗心的敞开,邓莫迟破天荒地说了那么多,尽管自己都还茫然存疑,但竟愿意分享,和他一个人。是不是应了那个道理,再硬的人也会有被困住的、需要帮忙的时候?是这样吗?   他捋平那两道眉,就算蹙起也克制着分寸,和它们的主人一样。他又怕把人坐麻,自觉从邓莫迟腿上下来,站在一旁,环顾这间总控室,好像眼中成像的每个色块都由疑点组成。不知怎的,越往深处想,他满脑子就越是所谓的第零元素,火星遗址上带下来的那些,陆芷和舒锐不跟他解释清楚的那些,更是邓莫迟身上可能超量携带的那些。   它们前不久出现在耳畔,成为萦绕陆汀不散的第一团疑云,正如这艘幻影一样神秘,同时充满难以控制的力量。   他仿佛也有某种微弱主观的感觉,可同样很难描述,一去抓,它就散了。   “所以……你想把这艘飞船修好,想让它功能都恢复,”陆汀暂且拾掇好心神,轻声道,“和你发现它、研究它这么久,都类似于一种本能。”   邓莫迟却摇头,站起来关掉操作台,又拎上手电筒:“还有一个地方,我带你去。”   “等一下。”陆汀从包里抽出几只密封袋,又对副驾驶上的枯骨深深鞠了一躬,戴上手套直接开始取样。从衣裳到皮肤到毛发,还有几块骨头,他都拿了少量用袋子分装利索,还在每个口袋都翻找了一遍,竟真的在军靴上方隐蔽的裤袋中掏出一张证件,还有一块类似磁盘的东西。   磁盘已经氧化出锈迹,塑料部分也起了泡,证件倒是保存状况良好,背面的火剑黑环明晰如新,正面虽有损坏,至少姓名相片出生日期都能看清。   那是个军装整齐的黑发男人,面相不出众,但笑得很和善,2049年生人,在2076年,死亡的那一天,他也不过27岁。   浓缩在这么短的年岁中,崎岖还是风光,不知是怎样的一生。   陆汀把装着这两样东西的袋子塞到邓莫迟手里,看那人略有诧异的神色,他脸上挂起笑:“别忘了我是警察。”   “是我没考虑到。”   “哎,术业有专攻,谁知道哪儿有能用的信息,”陆汀把其余密封袋塞回挎包,“这些我拿回去化验,磁盘修复的事儿就交给你了,老大。”   “我尽量。”邓莫迟垂眸,一边领着他往总控室外走,一边细细地观察手心的小袋。   “咱们绝对是全世界最先知道他叫什么、长什么样的人,谁我也不告诉,那以后也就只有咱们知道,”陆汀的步伐轻快起来,“这哥们太神秘了,二十多年前就是绝对禁忌关键词,他的部队又消失得干干净净,现在都没多少人记得他了。”   “他是造反的人。”邓莫迟说。   “对啊。”陆汀仍在四处环看,尽管只能看清邓莫迟拿手电给他照出的那一条前路。他的职业习惯确实根深蒂固。   “你的……家庭,”邓莫迟少有地犹豫措辞,“我以为你会反感。”   “确实,我现在是既得利益者,也是那种,对,剥削者吧,按理说应该最忌讳这些大革命家,”陆汀想了想,又道,“但是对我爸还有他的幕僚的那些做法,我有自己的判断,连我都会觉得他过分了,那想造反的人怎么可能不存在呢?要接受这个现实。”   “你接受了。”   “对,我接受了,”陆汀打了个喷嚏,由于飞船基本处于休眠状态,这海底的温度比他想象中低,“自古以来谁被推翻了,都会有新的上位者,我总觉得他不只是赢了一场仗,这艘飞船的主人也不只是输在一场仗上,是他没有准备好,打赢了也推不动。新制度也是一样。不过我爸要是被推翻了,我家可能会被杀光吧,但如果这样能产生更好更新的制度,地球上的人也好,动物也好,能晚点再死绝,或者活得开心一点,我觉得我死得也不亏,只代表我自己啊。反正我活了十几年也一直没什么用,只会花钱,胡闹,消耗资源。”   邓莫迟沉默了片刻,直到放慢步子,他们进了船腹下层,来到这条通道的尽头,“不是这样的。”他说。   “我不是没有用?”陆汀挽上他的手臂,倚上去,闷闷地说:“我爸,我大哥,都特别爱说我没用。我姐也一直想让我老实呆着少惹麻烦,反正毕宿五里什么都有,其他事最好什么都别去干。”   “你如果死了,不是无足轻重。”邓莫迟侧目看他。   “那你会舍不得吗?会很难过?”陆汀忽然笑了,很快活似的,拿鼻尖亲昵地磨蹭邓莫迟的耳廓,铁锈味也骤然变浓了,“我知道啦,那我就不去死了,我要和老大在一起一百年。”   “我会给你报仇。”邓莫迟撂下这么一句,就把手电筒横咬在嘴里,陆汀松开他,只见一道隐蔽的矮门出现在通道墙壁一侧,只有半人高,邓莫迟蹲下去摆弄——原来那上面挂着一道锁,最老式的铁质挂锁,邓莫迟插进钥匙,咔嚓一声,把它拧了下来。   起身的时候,电筒光也跟着摇曳,“是个密室,三年前发现的。”他错开身子,让陆汀先进。   “这种锁……原来就有?”   “我栓的,提醒自己不要把太多时间浪费在里面。”   陆汀的好奇心已经冲上脑门了,他“哦”了一声,弯腰就磕了脑袋,只得弯得更低,撅屁股往里爬。里面空间倒像是挺宽敞,他两眼抹黑地四处摸了摸,没碰到再回让他撞头的东西,就站起来回头看。身后邓莫迟也已经钻了进来,把电筒摆在地上,挺有风度地帮他摸到开关,打开屋里的灯。   至于刚才他是怎么钻的,有没有像自己那么狼狈——陆汀有点怀疑这人之所以那么绅士地让自己先进,就是因为不想被看见。   顿时,他又开始觉得邓莫迟可爱了,赶紧打住这些神游天外,观察起室内环境。房间形状非常不规则,就像块用不上的边角料,确实也看不出用途,因为这屋里空空如也,除了一盏顶灯和六面曲折的墙,什么都没有。   不过墙上还写着一句话,不对,类似金属材质的墙壁,那字母应该是电镀上去的,一行都是鲜红,整齐的Caslon字体,列了两行:   When Lucifer appeared in the dawn,   I dreamed a vivid dream.   “当路西法在黎明显现,我做了个生动的梦?”陆汀直译,“不会是那哥们座右铭吧,天天在这里面打坐反思,盯着这句话。也不像,好像不够有哲理。”   “应该是金星。维纳斯和路西法都是它的昵称,它在日出前最容易观测,”邓莫迟道,“我见过这句话,在发现这艘船之前。”   “什么?”   “我妈难产死掉之后,家里起了火,没有留下遗物,我也什么都不记得了,”邓莫迟注视着那面银灰色的墙,“但是后来当铺老板告诉我,我妈留了一件衣服在那里,我可以赎回去,我就赎了。”   他说得轻巧,可陆汀却在想,贫弱的年纪贫困的环境,邓莫迟为了赎回那件衣服费了多大的力气。十岁前的记忆都离奇消失,母亲的痕迹荡然无存,他为自己找回一块布。   “是件亚麻衬衫,背后绣着这句话,也是红字,”邓莫迟幽幽道,“是口号吗。”   陆汀也定定地望着那些字符,莫名地,那些红色像是能吸牢他的思绪:“你觉得呢?”   邓莫迟把目光移回陆汀脸上:“我觉得这是一句能让人感觉到伤心的话,和你说你如果死了也无所谓,很像。”   陆汀深吸了一口气,干脆说了:“我觉得这艘船……它是你的。我的意思是不论什么宿命巧合,它留在那儿,是在等,到现在,它本身就该是你的。”   邓莫迟像是在琢磨这话里的意思。   陆汀的五指已经攥紧,或许他无法说清自己正在做的事,甚至拎不清任何一条想法,但他可以确定,这是他所认为的正确。如果说先前的疑问拥有答案,如果说邓莫迟也是需要帮助的人,那他必然是第一只伸出的手。   “它要变成好的,要飞起来,应该会很伟大……也是只有你能做成的事,你做成了,我们再回去看这些搞不懂的东西……我们要对它本身有更多的了解,”顿了顿,陆汀又道,“这是旗舰,我以前听说,联邦找不到它但找到了很多坠毁的战列舰、护卫舰,有一些核爆之后还留下来的残骸,值得参考的零件也被筛选出来了,说不定就有共通之处呢。管这件事的那拨人我也认识,再过几天,我大哥要举行婚礼,他们肯定会去。”   “那个,邓、邓先生,”他打着磕巴,神情带点郑重,又蓦地带起点顽皮,他把邓莫迟的手托在手心,又把另一只手叠在手背上,“我现在正式邀请你,作为我的男伴,参加那场本世纪末最无聊但最费钱的婚礼。”    第27章   假如要在自己屈指可数的朋友里面挑一个最会打扮的,陆汀会选舒锐。尽管这人常年都是副存在过劳死危险的疲惫模样,但衣装总是精致,发型总是时髦,而且他的粉底液绝对是遮瑕力最好的。是他自家公司的副业产品,科技含量相当高,流体微粒会根据所用对象自动调整显色模式,涂在邓莫迟颈侧,无需多厚的一层,就能把那行条形码完美地遮盖住,如同原本的皮肤一样自然。   陆汀放下化妆海绵,指腹轻轻刮磨涂抹的边缘,回头问:“现在保持得挺好,要是出汗了也不容易脱妆吧?”   “要是那么不好用,它怎么会年年最畅销?游泳半小时都没问题,我给你拿的还是最新改良的产品,市面上没发售呢,”舒锐坐在办公桌上,有点不耐烦地看着坐在自己裸粉色山羊皮沙发上的两位,“就算脱了再补补不就好了,我看你享受得很,你家这位也挺配合。”   他嗓子很哑,已经通宵工作一夜,就在家里,因为他家里也设置了办公室,是他最常待的一个房间。他身上就穿了件睡袍,深酒红色,垂感很好的厚丝绒,样式却和白大褂差不多,松垮地系着腰带,把他整个人显得愈加没精打采。   陆汀理解他的烦躁,冲他笑:“待会儿一块吃顿早餐吧?   “我还要去医院带学生,”舒锐吸着烟,闲闲跷起条腿,毛球拖鞋挂在他脚尖上晃,“身份的事已经弄好了,按你们说的,就用原名,SHOOPP公司软件工程部一级研究员,工龄四年,参加涉密项目所以不常露面。工号和DNA匹配我得回公司认证一下,今晚把具体档案加密传给你们,还有3D模拟成像的视频相片,他参加会议和聚餐,破绽不会有的。你们也记得多看几遍,别穿帮。”   陆汀道:“您动作也太快了。”   舒锐的眼睛都快闭上了:“不然我为什么通宵?婚礼就剩三天了好吗。”   邓莫迟也终于开了口:“谢谢。”   “不用,”舒锐忽然直起腰杆,撑着桌沿落回柔软的地毯,往他那张靠背至少两米的豪华办公椅上一坐,“陆汀你过来,我和你说几句话。”   “你直接说就——”   舒锐打断:“你过来。”   陆汀看看邓莫迟,只见这人又开始神游天外了,这回没看天花板,而是对着门拱上方的挂着的一只古董石英钟。   他又去看舒锐,舒锐也盯着他,有些着急的样子。   陆汀从沙发起身,走过去。   “真追到了?”舒锐这时倒是笑了,声音放得极低,是陆汀将将能听到的程度,“我看他人这么冷,又傲气,居然还答应跟你去搞那些鸡毛?”   “我说要是你不去陪我,我爸绝对又会趁机把我丢给一堆相亲对象,而且我也不想每次聚会都没伴呀,”陆汀垂睫微笑,也小声说,“他就答应啦。”   “确实长得不错,不是你吹牛,这种长相就应该去当大明星啊,”舒锐咬着烟杆,又拿食指在自己喉结一侧滑了两道,“但想清楚了哦,别被美色迷了眼,你们两个……凑起来真的太难了,陆汀,你要想好。”   “我早就想好了,”陆汀弯腰,戳了戳舒锐腕骨上方的红痕,他刚注意到,那是粗绳勒捆的痕迹,“我靠,别教育我了,你自己谈个恋爱天天还有人身危险。”   舒锐笑出了声:“我哪有谈恋爱?”   陆汀耸肩:“好吧。”   “我只想说,对自己好点。”他又道,“不光是身体,你都得保护好。”   舒锐灌了口咖啡,薄唇抿了抿,神情陡然变得严厉,低声道:“你保护好自己就行了,也就是你拜托的事,我才自己动手。到时候外人看来他就是我公司的员工,出了问题也是我担责任,你家人也没那么好骗的,所以都老实点别给我惹事。”   “我就是想让他们都看看,我有靠谱对象了,别成天烦我,”陆汀露出无辜的表情,“而且婚礼的主角又不是我们,到时候我俩往那儿一坐,当俩热心观众,能惹什么事儿啊。”   “行,反正我也得去参加,会帮你介绍,就说是因为我你俩才认识的吧,”舒锐点头,站起来,“干脆现在表个态吧,我是支持你们的,无论他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都不是我这种局外人该评价的,所以我当然也会帮你们保密。就是总觉得以前形单影只,你确实好惨。”   说罢他就朝邓莫迟走去,声音也抬高了,“再不出发我就得迟到了,到时候婚礼上见,”伸着懒腰,他又强调道,“严禁无关情侣赖在我的房间厮混!”   陆汀哈哈大笑,念叨着我俩马上就走,却见舒锐在沙发前驻足,利落地伸出右手:“我们得正式认识一下,邓先生,陆汀是我十几年的朋友,所以现在你也是我的朋友了,他应该也跟你说过不少我的事,夸大成分绝对有,你酌情相信就好。”   邓莫迟看着他的脸,认真同他握手:“我都相信。”   舒锐“扑哧”笑了,瞧了陆汀一眼:“他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单纯的一位,所以有时候显得像个笨蛋,并且冥顽不化选择性耳聋,你可不能嫌他烦啊。”   邓莫迟道:“我不觉得他是笨蛋。”   陆汀脸红了,舒锐也看在眼里,松开手,他又细细瞅了瞅邓莫迟的眉眼:“对了,刚才就想问,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陆汀心中蓦地一紧,他又想起那次催眠,这让他每次面对舒锐都会或多或少地心存愧意,邓莫迟却淡定得很,道:“是见过,街机对面,我看到你和何振声。”   也许是因为态度的波澜不惊,什么话从他口中说出,总是很有说服力。而这三个字对舒锐显然也是效果显著,可谓闻名变色,一时间他好像接不上话,只有眼睫频繁眨动。陆汀赶紧补充:“何振声和……和我男朋友认识,关系很熟,上次我们三个还一块吃了顿饭。”   “哦,这样啊,”舒锐这才把自己调整正常,嘴角又有了笑意,“真是太巧了,既然这样下次有空就聚一聚,不带振声,就聊他的事,好多我都好奇死了。”   “你的振声肯定也想去——”陆汀拖长尾音。   “反正不带老何!”舒锐立刻就改了口,率先出门去了,走两步就进了更衣室,沉重的橡木门“砰”地一声关上,把两个客人搁在外面。倒也没有大问题,他一向是这种阴晴不定的脾气,这套大房子虽然设计得曲径通幽,但陆汀相当熟悉,也不需要电子女佣上来带路,直接往停着飞船的顶层走去,途径一只在走廊踱步的电子孟加拉虎,他挽上邓莫迟的手臂:“老大,你猜舒锐刚才说什么,他说他支持我们。”   “听到了。”邓莫迟看着前路。   “对哦,你听力那么厉害……”想了想,陆汀又道,“等过段时间,我再跟我姐说实话,她肯定也支持。”   “你和姐姐感情很好。”   “啊?嗯,我很喜欢她,以前在家,不能上桌吃饭,我姐嫌保姆做的不好就每天给我挑好吃的送进屋里,然后自己再回去吃。”陆汀的声音低了下来,他不想提太多以前的事,好像要显得自己多可怜似的,但是,他竟感觉到手腕上握紧的力度,这不是错觉。   他垂下眼,珍惜地看着搭在自己腕部的那几节指骨,不停地看,他想自己以前提的身体接触,邓莫迟确实记住了。   又道:“那你也听出来舒锐跟何振声的关系了。”   “何振声有很多人。”   “就是,那种关系的人?”   “嗯。”   陆汀大大地震惊:“不行我得告诉舒锐,不能现在说,得挑个合适时机,他最近已经比较崩溃了,”他又忽地发了愁,“但他又坚持说自己不是在谈恋爱,说不定本来就知道,但他又那么心甘情愿的……我是不是管太多了?”   邓莫迟似乎也觉得这题很难,琢磨了一会儿才说:“你可以先试探一下。直说你的朋友和你可能都会尴尬。”   陆汀一愣,爬上飞船埋头启动系统,待到光屏一块块亮起来,停机棚的顶盖也徐徐打开,他就转过头看着副驾驶上的邓莫迟,笑了。   头顶天色很好,一轮朦胧的太阳挂在霾尘触及不到的地方,把陆汀亚麻的发丝和深棕的瞳仁都镀上一圈明亮的光,他的表情就像发现了无名宝藏:“老大,我觉得你最近变了好多,变温柔了。”   邓莫迟静静望着他,不知第多少次在心底思索,意图打磨出一个对“温柔”的定义。   它固然很难具体。   但的确存在,并且越来越清晰了。   接着度过忙碌的几十个小时,三天之后,他们又驾着这艘飞船在特区上方低空航行,最终降落在一座名为“普索佩”的酒店。在特区数不胜数的豪华酒店中,可以说它籍籍无名,但究其原因却是由于——普索佩根本就不对外开放。   占据都城最高的一座大厦,周围相对较为空旷,它只取顶部的三层,下方还有两层镂空的停机区,门柱都设计成拜占庭风格,用了珍贵石料,不能说是低调。但它又时常不开业,并且一次只能承办一场宴会,摆明了是不想把生意做大。   事实上这就是个仅供权贵聚会的密巢,一个普通人赚到大笔的钱,当然够他买上一车又一车的新鲜蔬果,抑或是一批又一批的珍稀动物,去那些靠蛋白块糊口饲养电子宠物的人们面前炫耀财力和生活水准,但或许只有受邀前来普索佩用上一顿餐,他才能使人信服,他真的进入了这座冰火两重的大都会的核心阶层。   陆汀不喜欢用阶层这个词来讨论人类,也对出身这种事不感兴趣,但无可否认,他来这家酒店的次数一点也不少,见过的所谓“上层人”也确实是多。他们谈吐高雅,风光无限,都对他亲切,然而也仅此而已了。   陆家一共三个孩子,想攀附他家的,都会去讨好他哥,想谈天说地的,都会去注意他姐,而陆汀,这个平平无奇的私生子,也只能被用于表达亲切,说好听了是个人人都疼的小孩,说难听了,就是个模样讨喜养尊处优,随时可以逗一逗哄一哄从而展示爱心的小狗。   陆汀并不想要那些爱心。   他知道那都是拴在身上的气球,而充当绳子的,正是他自己有时都恨不得割断的家庭。   或许这也正是为什么,他在相亲的时候收到那么多殷勤,听着“最优秀”的Alpha们对他信誓旦旦地畅谈婚后种种美好人生,却会头晕目眩,忍不住跑到厕所把吃下去的那点青菜沙拉全都吐了出去,之后看着窗外茫茫黑雨,横生出跳下去的冲动。   有时候陆汀愿意承认自己缺乏自信,在这点上他比舒锐差上很多,面对那些光鲜,他知道不是自己的,所以也不想要。   然而这次却有些不同,站在普索佩雕金砌玉的大厅里,陆汀没有感到太多恐惧。至少比以往的每一次都有所减弱。他身旁就是邓莫迟,邓莫迟一次都没来过,却丝毫不显紧张,冷眼看着长长的红毯,以及红毯上迎来送往的人,就像看着第四区那些他没兴趣去捡的废铜烂铁。   就在前一天,陆汀叫来自己的理发师,把他的头发剪短了些,也给自己的发根补了色。而西装则是早就定制好的,陆汀也说不清为什么,订秋装的时候他就依照估测的尺码多加了两套做给邓莫迟的正装,藏在他的衣帽间里,好像很笃定,它们总有一天会用上。   而今确实也没落在家中吃灰,纯黑的一套戗驳领西装,配上雪白衬衫、暗纹领带,本就样样精秀,但却只是把美感刻板地浮于表面,唯独在邓莫迟身上才能撑起一副活生生的骨。尺码确实是正合适的,尤其是那把腰,微微收紧的设计似有似无,却让陆汀看得挪不开眼。他开始后悔早晨帮邓莫迟梳发型了,想的是三七分,上手却没有梳得太规整,那些漆黑的碎发反而和邓莫迟的气质更搭,再加上一副细框眼镜,又不像他,又着实是他,惹眼得过分。   眼镜根本起不到隐蔽作用,光是遮不住的,陆汀悻悻地想,弄得这么好看,站在人堆里也醒目,真是失算失算,要是被哪家不长眼的看上了,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邓莫迟则一如往常,并未往自己的外貌上投去过多注意,有服务人员上来迎,他也只是默默跟着陆汀,进行他的观察。那人的铁灰色套装把他显得比往常成熟,也不像平时的宽衬衫长皮衣那样捂身材,但陆汀走起路来还是慌慌张张,让人觉得他还没长大,并且正在经历严重的心烦意乱。   “咱们直接进去就好了,还得再过两道门。”面对宴会大厅前排起的队伍,以及那些登记送礼的人,陆汀这样说道。他确实走得畅通无阻,身份磁条都不用拿出来,直接领着邓莫迟走入那道至少五米高的彩色玻璃大门。“我、我能拉着你吗。”他又梗着脖子张望,却准确地朝邓莫迟伸出右手。   下一秒,手还是空的,但手肘一侧不是——邓莫迟直接揽住了他的腰,就像任何一对亲昵的恋人一样。   “你在紧张。”邓莫迟说。   “我……”   “还有事要做,冷静一点。”邓莫迟的力道带着他走,温度又贴近他的耳边。   你这样我没法冷静啊……陆汀只得红着耳尖低下头,看着自己锃亮的鞋尖,傻傻地吞口水。   熟悉的招呼声又在前方响了起来,是舒锐。婚礼要持续两天,陆汀没想到第一天的单身派对他就会来,还来得这么早。见那人戏谑地瞧着自己,隔着点距离走在身边,好像刻意不来打扰似的,陆汀的脸就更红了。   “你一大忙人,真要在这儿耗两天啊?”他问。   “我觉得很烦,需要喝酒,”舒锐扯了扯领结,理所当然道,“今天又不用礼仪应酬,开心就好了,说实话明天的典礼我才不想——”   说到这儿,他的话断了,陆汀也赫然看到前方一丛酒杯型花坛前站着的人,竟是何振声。   他还是那副不缺笑容的派头,正用那只合金手端着香槟杯,和几个人闲散地聊着天。陆汀头一次看他穿得这么正式,连那枯草般的银发也梳干净了。   而舒锐显然更震惊,停在原地,步子都挪不动。   或许这很不厚道,但陆汀在这紧张氛围中竟感到一丝安逸,莫名的,突如其来的,或许是因为邓莫迟的手还搭在他腰侧,那么理所应当,眼见着何振声放下同伴,径直向这边走来,又眼见着几丛宾客路过,它还是没有放下。    第28章   陆汀本以为,何振声走到跟前之后的第一句话,一定是对邓莫迟说的。   比如开玩笑问他怎么变成光荣家属了。   却见何振声直接看向舒锐:“少喝点,前两天不还胃出血疼得要死?”   舒锐捏着盛了一层白兰地的矮杯,那点惊慌不知何时散了个干净:“药又不是没吃。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陆汀看着自家发小一脸的职业假笑,就知道他要开演了,装作跟何振声根本不熟的样子,也不知大家都是心知肚明,他到底做给谁看。何振声倒是自在得很,拿酒杯指了指十几米之外的同伴:“邀请函寄到了我家,我就来送点贺礼,顺便见几个朋友。”   “邀请函?”陆汀有些惊讶。   “是啊,陆总统大人不记小人过,”何振声又是笑嘻嘻的了,绕到陆汀身前,倒退着走了几步,“那边还等我呢,听说今天酒随便喝,你们也玩得开心点啊。”   说罢他就转过身子兀自走了,回到同伴之间。   等到经过那座酒杯型花坛,也经过花坛前交谈的那几个人,确保距离足够远时,陆汀才小声开口:“老大,你觉得,他会不会准备就这两天杀了我爸?”   邓莫迟看了他一眼:“没胜算。”   “确实,”陆汀松了口气,“那他过来干什么?和和气气地参加仇人婚礼?我也真搞不懂我哥了,发那个邀请函过去不就是恶心人吗?还是说,这是个圈套?”   舒锐已经放下方才端着的架子,只是酒杯还端着,往他的嘴里倒进去不少的酒。“他跟你哥是老同学,从中学,一直到从卡特琳研究院毕业,”没了平时快刀似的语速,他显得有些落寞,“而且又是何老先生遗子,怎么说都该邀请啊。”   这确实是陆汀没想到的。他一直觉得何振声就是个家道中落的混混,心理变态生活混乱还爱蹭吃蹭喝,谁知道,那人也曾考进全联邦最严格的学院之一,被当成青年政治家培养。   但他也没空对别人的人生经历感慨太多。一路上,碰到不少熟面孔,多数点点头打个招呼就过去了,但也有些关系比较近的需要停步聊上几句。他们和陆汀谈着天气和马球,也都对邓莫迟很感兴趣,陆汀就会拉着人大大方方地介绍,而舒锐这个“冒牌红娘”就在一边合宜地微笑,时不时补充点细节,“我那儿的青年才俊,把小汀交出去我也放心了。”他总是这样说。   应付起社交场合,他们确实配合得相当熟练。   邓莫迟则一边乖乖当着展品,和不同的人握手,一边不动声色地把几座大厅都观察一遍,脑海中大体构想出了酒店的结构。单是这一层,一共有三道门,分隔出的四块空间各自都有花哨的主题。最里面那间直径大约一百五十米,显然是普索佩酒店的最核心,也是婚礼重点布置的区域。   花门已经摆好了,红毯贯穿中轴线,只在圆心处被打断——那是几圈纯白色汉白玉做成的圆台,摆满琳琅酒菜,舞池是绕在餐台周围的大圆环,地板全部由形状不规则的大块弧边高硼酸玻璃拼成,地板下则是流动的水,配合乳色灯光的照射角度,把整座拱形大厅映得波光粼粼。   尤其是从墙角一直到拱顶的叠层设计,薄薄地逐渐堆积,好比一片片错落的白瓦,被水光照得迷幻,整片空间朦胧、摇曳、湿润、温暖,让人错觉置身一颗史前巨蛋的内部。   现在播放的音乐是世纪初的流派,貌似叫new w**e,合成器浓郁的音色盖在耳畔,总是闷闷的,听着也像是隔了层水。男男女女浸泡其中,小声地交谈,或是交颈,跳着飞蛾般旋转的舞蹈。   舒锐被几个合伙人拉走打扑克去了,陆汀也已经放松下来,又一串令人疲惫的问好过后,他照旧挽着邓莫迟,一同来到餐台前,拿了两块酸奶慕斯。   也就只有手掌一半大小,邓莫迟捏起充当底座的戚风,端详了一下,两口就解决了。   “好吃吗?”陆汀弯着眼睛笑,把自己还剩大半块蛋糕的小银盘端在手中,另一手擦了擦邓莫迟嘴角的酸奶。   “放了桃子粒,”邓莫迟一本正经地评价,“好吃。”   陆汀舔掉拇指尖上那点白色,这举动和现在的场合严重不符,却让他觉得舒适,心情就像小时候窝在被子里偷偷啃指甲,或是在大人眼皮子底下偷吃酒心巧克力,一点点满足和一点点甜味就够。他又在这张餐台边绕了小半周,找到真正的桃子蛋糕,探身端出两个小盘。   邓莫迟这次没有吃得那么急,还用了叉子,优雅地叉起淡粉色卡仕达酱上的那一大块糖渍蜜桃,小口地品尝。   “这个怎么样?”陆汀也咬了一口自己的,咽下去就吐了吐舌头,“太甜了!比刚才还甜!”   邓莫迟只是瞧了瞧他冷落在一边的那块酸奶蛋糕,还有手中这块即将抛弃的,并没搭腔,但陆汀总觉得这人是在说:不许浪费。   “你帮我解决一下好不好,老大。”他耍起赖。   “不好。”邓莫迟低头解决起自己的那块。   “哦。我不会浪费的。”陆汀默默低头,决定从那块比较好下嘴的酸奶慕斯入手。大口吃似乎比小口地抿要容易,但是囫囵吞下去,他还是被腻得只想找水喝。端起苏打水一饮而尽,他已经做好马上再齁上一嘴糖弄得舌头发麻的准备了,放下杯子才发觉,邓莫迟微微皱眉,正看着自己。   “给我吧。”邓莫迟说。   “给你?”陆汀的手里只剩那块桃子蛋糕了。   “给我。”邓莫迟朝他伸出右手。   陆汀一琢磨明白就笑了,很开心的样子,把小银盘放上去,双眼亮晶晶地地看着这人帮自己收拾残局,糖分炸弹似的东西,邓莫迟吃得干净清爽,面不改色。吃完过后,陆汀立刻递上苏打水:“老大辛苦了!”   邓莫迟接过玻璃杯,痛快地喝下去半杯,又把目光放在舞池上,像在寻找什么。   陆汀牵住他两只手,凑上去亲他嘴角。这也不是陆汀从小受的礼仪教育所允许的行为,偷看他们的更是大有人在,但陆汀就是要这么做,在这一秒,绝不想干亲吻之外的其他事,“你今天对我好好。”交换秘密一样的语气。   邓莫迟回看他,不说话,瞳仁中映着充塞满室的波光,脸上也是明明暗暗,闪动流淌。   陆汀也忽地害羞起来,下巴枕着身前那人的肩膀,“我想跳舞。”他说,脸朝一侧,抱着邓莫迟轻轻地晃。   “跳舞?”这声线竟像是笑了。   可邓莫迟笑得转瞬即逝,陆汀再抬起眼就看不到,只有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对啊,但我今天不想跳,不想让这群人看,”他抓紧邓莫迟的手,“过两天,我带你去我喜欢的地方,比这儿好上一百倍。”   邓莫迟点点头,像是把这话仔细听了进去。   “是他们吗?”他又按了按陆汀的手腕。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陆汀一时间还有些茫然,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觉左侧有一行人正顺着红毯朝自己走来,惊得他一下子就站直了身子。   走在最中间的正是他大哥陆岸,正如每一个新婚之前的男子,意气风发得仿佛地毯尽头是颁奖台,他就要翘着尾巴上台领奖。而紧紧尾随在一旁的另外七八个男女之间,就有陆汀此行的目标——那两个负责武器资料库的家伙,前两天刚把详细资料跟邓莫迟介绍过一遍,此刻,他自己心里也是格外清楚。   其实本来就比较相熟,至少小时候如此,那也是一家跨国公司老板家的两位公子,比陆汀大上几岁,从小就爱跟在陆岸屁股后面,长大之后,自然而然就成了心腹。   陆汀余光瞥向他们拇指根上箍着的铜色小环,心知自己所要的、解开那些零件的钥匙,就在其中。   “哥,”大半年没见面,陆汀叫出这个称呼,只觉得比以往还要生疏,“听舒锐说,各种事儿都准备好了?”   “嗯。”陆岸淡淡地应了一声,他一走近,浓重的皮革味就信息素开始入侵,这气味从小就让陆汀觉得呼吸不畅。魁梧的Alpha居高临下,直截了当地打量邓莫迟,又道:“刚才在路上,我就听说你咯。”   邓莫迟也淡淡看着他:“你好。”   “什么时候认识我弟弟的?”陆岸使了个眼色,那些跟班就都散了,知趣地到另一个餐台周围喝气泡酒。   “半年多了。”陆汀连忙道,又开始后悔口快,这是没商量过的内容,“还是不到半年?”   “今年春天,三月二十七号,”邓莫迟稳稳地搂了一把他的腰,说着临场发挥的台词,“还差十九天半年。”   “好小子,”陆岸随手端起一杯龙舌兰,“爸爸知道了吗?”   “还没有,哥你恋爱的时候也没有随时报备啊。”陆汀镇静了不少,不出所料,当他靠近邓莫迟,铁锈的味道就把他保护起来,无论外面是多强烈的干扰,他都感觉不到了。   “你是咱们家唯一的一个Omega,和我比什么,”陆岸挑剔地看着陆汀扬起的下巴,“可别做出给家里丢脸的破事儿啊,明天爸爸来了,老老实实过去介绍。”   “我妈妈也是Omega。”陆汀直视着他。   陆岸挑眉,笑了:“就是要你别和薛阿姨学,好好吃抑制剂,别把肚子搞大了没法收场,又麻烦又丢人,记住了吗?”   陆汀的指甲掐入虎口,他感到疼,慢慢道:“我没有给家里丢脸,如果怀孕,也不是一件丢人的事。”   “啊,也对,也对。”陆岸饮着酒,还挂着那点刺人的笑,“来,好不容易谈了场恋爱,我也祝你们俩长长久久!”他对着邓莫迟高高举杯,“姓邓是吗?真是有劳你了,摊上我这个不着调的废物弟弟。”   邓莫迟举起苏打水,清脆地碰了一下:“祝你新婚快乐。”   陆岸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   “对了,”邓莫迟碰杯后却没有急着喝水,只是继续那么不皎不昧地瞧着眼前比他高出半头的男人,又道,“你刚才走过来的时候,皮带扣就松了,是喝酒胀气吗?”   陆岸低头看,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双手捂在腰前,绕到餐台后。陆汀回头看见他一边整理着腰带一边快步走远,没忍住笑了:“我都没发现!”   “他对你,一直是这样?”邓莫迟放下水杯,他仍然不喝那水。   “嗯,因为我妈妈确实做过不对的事,对不起他妈妈,他就看不起我们,”陆汀两手空空地插着口袋,低下头,“但我爸也是犯错的一方啊,为什么他就看得起我爸呢?”   问出这话,陆汀也意识到自己的愚蠢,立刻又道:“没事,随便怎么样反正我现在也不回家了,一个人住之后什么烦心事都没了。”   邓莫迟却认真给出了回答:“因为你父亲是他趾高气扬的来源。”   陆汀一愣。   道理的确是这个样子,但他没想到会从邓莫迟口中说出来。这听来像种宽慰,奇怪的是,刚才麻木的委屈在这时才开始上泛,就像爬树,小孩知道下面有人接着才敢猛往上蹿。   他记住了这句话,记住邓莫迟说话时的样子,并在心中回味。   这时又有人找了上来,正是那两位“心腹”,他们都是Beta,气味寡淡,也挂着和陆岸一样轻飘飘的笑脸,“陆汀!咱们几年没见了?”高个说。   “得有四五年了吧,”矮个靠上餐台边沿,“你还是这么怕你哥啊。”   “有事吗?”陆汀并不想看着这两张丑脸回忆小时候,那几段被一群大孩子锁进衣柜跟一堆壁虎老鼠尸体待在一起,大哭着等陆芷救自己的无聊经历。   “没事,就是听说你找了个大美人,我们来饱饱眼福,”高个冲邓莫迟眨眨眼,显得格外油滑,“哎不是我说,确实不错。”   “怎么是个Alpha,可惜了。”矮个附和。   邓莫迟只是看着他们的指环。   “是很可惜,”陆汀忽然冷笑,“满足不了两头蠢驴的意淫。”   那两人的神情都是一僵,像是没想到陆汀会这么尖锐地顶撞,“真长大了,学会骂人了!”他们抽了口气,又开始嘻嘻哈哈。   “是吗?我只是突然想到,据说这些都是动物油脂做的,”陆汀指指矮个身后的蛋糕,融融笑道,“你俩好像变瘦了点,是贡献出来了吗?”   “你——”   “恶心吧?”陆汀还是笑着,眉间温和松软,周身却透着一股盖不住的矜贵,“碰上你们我也觉得一样恶心,都快吐了,按理说,我是可以把你们赶出去的吧?”   那两人立刻讪讪地走了。   挖苦讽刺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反击亦然,至少对陆汀来说是这样,他总觉得自己无能又幼稚。不过除去这点不愉快之外,那天的单身派对还算顺心,午餐时他们遇上了陆芷,她刚从一个在北非召开的会议赶回来,而邓莫迟显然让她眼前一亮。作为一个为开窍晚脸皮薄的弟弟操碎心的热心老姐,陆芷对这个沉默却心里有准、冷面却长得好看的未来“弟夫”十分满意,甚至已经开始琢磨那尚不存在的外甥会有一张怎样可爱的小脸。   后来晚餐时,舒锐也现了身,浑身冒酒气。两个工作狂医生见了面就开始聊病号,桌子的另外一边在不同频道上,倒也相当和谐——陆汀给邓莫迟剥龙虾,手速快得出奇,人家一只还没吃完,他就又搞定了一只。   当然邓莫迟最终都能解决。   饭后舒锐就失踪了,陆芷也有不少朋友要见,陆汀也没有继续闲逛的兴致,虽是私生,但他终究是本家人,第二天事儿多不能晚起,于是就拉着邓莫迟往自己的房间回。   就在第二层最靠内,和陆芷是隔壁,下午两人已经事先绕过一圈,熟悉了一遍整座酒店的布局,拿着名单,基本上谁住在哪都清楚了,此时在那动不动就分叉的走廊中,他们也是驾轻就熟。   然而邓莫迟却没有牢牢跟紧,而是在一个岔路口,走向截然相反的方向。   “老大?”陆汀扯他手腕,“走错了!”   “我改计划了。”邓莫迟道。   “改了?”陆汀大概意识到,他说的是零件信息的获取。他们原先的计划是等婚礼结束就半路截停那对兄弟返程的飞船,用脉冲仪断掉一切通讯,拿枪抵着脑袋让那两人招供,最后邓莫迟再催眠一下,从而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这件事。   但邓莫迟现在改了主意——陆汀发觉,他走向的,正是那对兄弟的套间。   “把摄像头关停,做得到吗?”邓莫迟又问。   “行。”陆汀沉住气也静下心,确认前后无人,远远地,他知道自己即将走进那扇门口的摄像范围,也快速找定了几个死角,示意邓莫迟停步,他挑选好射击角度,微微蹲低身子,从腰后拔出消音枪,扶住它冰凉的枪托。   扳机扣了三下,没有声响,但三只摄像头边的红色指示灯接连暗了下去。   “走吧。”陆汀其实很想问问他准备具体怎么做,但离那屋太近,他怕打草惊蛇,见邓莫迟如此气定神闲,他又觉得自己的担心多余,于是闭上嘴。   在门前站定,邓莫迟摘下眼镜直接敲门,并没有让人避开的意思,于是陆汀就站在他身后。   “谁啊?”屋里传来人声,是矮个。   “上午的事您不要在意,我们来送点水果。”邓莫迟道。   门几秒就开了。   陆汀没来得及紧张,更没来得及惊讶。他眼睁睁看见那人开门时也开口,像要说什么屁话的样子,却没能发出声音,只是瞪眼盯着邓莫迟,邓莫迟迈步进屋,他就跟在他身后,还挡了陆汀的过道。   紧接着,迎面遇上沙发上坐着的那位高个,也是一样的情况,看到邓莫迟,他们就像失了心神没了五感,成了行尸走肉。   但邓莫迟只是沉静地看着他们,在沙发中央一侧坐定,另一侧,像是留给陆汀的。   陆汀反锁好大门,试着警告自己不要大惊小怪,匆匆坐了上去,后背刚沾靠垫,就见沙发前呆立的那两位,膝盖一软,同时直挺挺地跪倒在地。   头都深深地低着,好像在认罪。   “这是……在干吗?”陆汀还是问出了口,他严重怀疑早上那点甜酒喝得自己做梦,睡着了都不自知。   “你哥欺负你,他们也一起。”邓莫迟道。   “是有,但是——”   “报仇。”邓莫迟把这两个字说得清清朗朗,话音刚落,那两人就一撅屁股,在那大理石地板上哐哐哐地,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第29章   陆汀张着嘴,从震惊中稍微回过神来,却还是恍恍惚惚。额头在地上碰出的声音太响了,他好像看到那些死老鼠死壁虎都被扑簌簌地抖了出来,而他有一个干燥宽敞的衣柜。他也能从里面把它推开,自己走出去,不用顶着一张哭湿的脸。   其实陆汀已经快要忘记当时的感受,包括其他时候,他被针对,或是被忽视。他自觉已然拥有一个相对而言十分幸福的童年,该满足了,而某些经历所造成的只能算是过节,连恩怨都算不上,更不用上升到仇恨的地步,过度在意反而会显得自己很可怜,会损害所有人都说他那个身份该具有的,诸如宽容、和善、高雅等等特质。   而邓莫迟却说“报仇”,用简单粗暴的办法告诉他,你大可以耿耿于怀,也能斤斤计较。这和保持所谓的“体面”并不矛盾,是这样吗?   不是。的确不是。   是在邓莫迟身边,他根本不用去考虑体面。   所以开心就是一件这么容易的事。   陆汀忽然笑了,他瞧着身边面无表情的那位,又开始觉得可爱。   邓莫迟转脸看过来:“够了吗?”   陆汀还是笑,搂上他的胳膊,脸颊也顺势靠上他的肩膀:“够了,别把脑门给磕肿了,第二天还得起疑心。”   于是邓莫迟的目光又落回沙发跟前,那两人立刻就停下诡异的动作,扶地站起的姿态像是木偶,高个那位直接从摆满的行李架上取来一个深灰色行李箱,矮个的铜指环在拇指上转了两圈,家纹亮出来,是条首尾相接的鱼,扫过箱子的智能光敏锁孔,固定在边缘的八个锁扣就自动打开了。   随后行李箱摊平在茶几上,里面只装了一台手提电脑,它被启动,发出轻微嗡鸣,经过双重的面部和指纹识别,桌面终于打开了,那两人就老老实实地在一边站定,仍旧是低头认罪的模样。   “用这个。”陆汀把随身携带的警用隔离手套拿了出来。   邓莫迟看了他一眼,接过那小小的一卷,橡胶很薄很服帖,戴起来确实比他自己的棉质手套方便操作许多。直接从管理员入口进入,邓莫迟把所有磁盘都打开,似乎是要浏览一遍,于是陆汀也凑在一遍紧盯着瞧,却见邓莫迟看得速度太快,并且能两个磁盘同时浏览,他根本追不上节奏,还没看出个所以然呢,一串文件就挨个弹开来了。   是全息扫描图,以及零件各个部分的三视工图,可以放大到1:50的倍数。它们分别按照残骸发现的日期命名,再以功能分类,后面还有疑似回收现场实况录像的东西,统共至少三百个文件。   陆汀看着那些图纸,把注意力放在其中一个螺形部件上,他觉得十分眼熟。他的确在海底那间动力舱中看过类似的特殊形状,是邓莫迟自己设计出来的,竟跟这原版如此相像——至少他这个外行看不出差别。邓莫迟却没有再去继续看图,他确认无误就把文件都关上,从领带夹里拆出一枚细长的微型储存条,插入了计算机一侧。   “要复制出来一份吗?”陆汀又觉得自己问了废话。   邓莫迟却道:“要复制进去。”   陆汀听得一知半解,只见那储存条里只有一个他不认识类型的文件,像是个程序,但运行起来连个操作界面都没有,这似乎正是邓莫迟想要的,他整个人都是放松又自信的样子,打开后台调整了几个参数,把程序挪到核心磁盘之后,它就自动隐藏了。   储存条被拔了出来,再一次藏回领带夹后的细槽里。   “安装之后,计算机会对另一个终端绝对信任,自动把七个磁盘的文件上传过去备份,周期是每三天一次,”邓莫迟一边清除方才的操作路径,一边解释道,“终端是个虚拟地址,查不到,但我可以打开。”   陆汀猜想,一定是自己目瞪口呆得太明显,这人都看不下去了,才费口舌去说明。他也终于意识到,这个程序一安进去,别说之前储存的那些数据和图纸,往后只要和这台计算机沾边的任何文件,无论是什么保密等级,都不再逃得过那个虚拟地址的监视。   又是这么简单粗暴的办法,不但避免了导出文件时可能遇到的不兼容等阻碍,更完全堵死了后顾之忧——完全是邓莫迟的风格。但简单粗暴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人家有本事,能够直接解决,无需拐弯抹角吗?   陆汀佩服极了,“简直就是copy了一份他们的账户,”他说,“老大,你自己编的?”   “嗯,”邓莫迟咳嗽了一下,“其实就是病毒。”   把访问的痕迹全部清扫干净,这电脑就被交还到高个手中,他和矮个一同跪在茶几边,又开始扫描面部和指纹,确认授权访问结束,就关闭了电脑,锁上行李箱放回墙边的木架。   接着又呆立在一旁,像两个忠诚的仆人。   “睡吧。”邓莫迟道。   闻言,他们立刻就乖乖抬步,梦游似的回到各自的卧室,陆汀跑过去检查,两人都已经睡死了过去。   而邓莫迟已经在门口等待,插着西裤口袋贴近门板,像是在听外面的动静。见他走来,就把房门推开,走廊果然空无一人,一切都寻常、平静,再把门关回去,“咔嗒”一声,就像他们从未走入。   “头疼吗?”陆汀牵上邓莫迟的手,帮他摘下手套。   没有听到回答,邓莫迟低下头,抓起他的右手看了眼手表,接着又垂下去,任他继续这么牵着。从进门到现在,一共过去了二十三分钟。   “刚才我没有把握,”他说,“对方保持行动能力的情况下,催眠状态可以维持多久。”   “但是还是让他们先给我磕脑袋,再干正事。”陆汀盯着他的额头,其实仍然在担心后遗症之类的事情,但他直接问又碰了壁,只能暂且憋在口中。   “否则没必要改计划。”邓莫迟拒绝对视。   陆汀着实喜欢他这种偶尔流露的别扭,笑眯眯道:“老大对我好,给我出气,我知道。报仇效果很好哦。”   邓莫迟别过脸:“是想试一试对两个人能不能控制十五分钟以上,如果有三个人,我就不会冒险。”   “哦,这样啊——那我也高兴——”陆汀把声音拖得长长的,冷不丁贴近他耳边,“头到底疼不疼?”   “还好。”邓莫迟看向前路,似乎心无旁骛。   然而,当两人绕回自己房间门口,陆汀扫描了瞳孔和指纹把门打开,再回头一看,就见大颗血珠从邓莫迟鼻间流出,人中和嘴唇已经染红了,但那人微微前倾身体,用手接着,没有滴上衬衫和地毯。   血色浓艳,只把他的脸衬得比平日更苍白。   陆汀的呼吸都迟滞了,拽人进屋,把他按在沙发上坐好,“捏鼻梁,别仰头,就使劲捏,”他叮嘱道,自己跑去浴室打湿毛巾,“你就是疼,邓、邓莫迟,你别不承认!”   水龙头拧得太大,强力的水柱打在手上,迸溅得到处都是,他在镜中看到自己慌得乱七八糟的那张脸。   “是。”邓莫迟的声音远远传来,他终于放弃了抵抗。   “以后不这样了,要干什么,咱们用别的法子。”陆汀拎着两条毛巾冲出浴室,却见那人没有老实在沙发上坐着,而是去到客厅的落地窗边,靠在玻璃上,侧脸看着窗外。屋里没来得及开灯,光都来自外界,霾尘在夜间都沉到下层,此刻空气甚至算得上清透,灯火悬浮在空中,纷杂远近,流丽朦胧。   鼻梁倒还乖乖地捏着。   “快停了,”邓莫迟道,“正常现象,以前也有过。”   陆汀不说话,稍稍踮起脚,把薄毛巾叠好敷在他的额头上,又在手环上按了几下。   “您好,这里是普索佩大酒店,很高兴为您服务。”沉稳和蔼的男声响了起来。   “B003房间,送两个按摩机器人。”   “陆先生,实在抱歉,本店一共十台现在只有一台是空——”   陆汀打断道:“九点半之前。”   现在是九点十七分。   对面顿了一下,道:“好的,陆先生,请您稍等,两台机器人会在九点二十八分前后完成消毒,在您门前等候。”   “按一按可能会舒服一点吧。”陆汀关掉手环,又撇去方才对外的烦躁,开始用厚的那条帮邓莫迟擦脸,擦手,“出了上次那种事,我不太想找我姐和舒锐了,跟他们解释不清楚,但要是说假的原因,他们也没法治。”   “不用治。”邓莫迟配合地张开五指,鼻血确实已经止住了,他的身体总是恢复得很快。但他也被陆汀弄得有些紧张,用另一只手把那块即将滑到眉毛下面的毛巾向上推了推。   “但我不想让你疼!”陆汀却根本无法抬头去看他一眼,只得用力擦拭指缝间的血痕,“我也感觉不到,到底是怎么一种疼法,又有多疼。我要是我哥就好了,根本不用这样,想看什么就直接看了,想要什么机密,跟翻杂志一样简单,可我不是,我什么都不会。”   邓莫迟有些不知所措,干巴巴道:“没事的。”   “有事!”   “……”   “他们说我废物,也不是没有道理,”血擦净了,陆汀就像跟自己生闷气似的,把那条斑驳的毛巾拧成条,又拧得打了卷,他还是垂着脑袋,“但我不会一直这么废物的,我不能给你拖后腿,那样我就更讨厌自己了。”   邓莫迟却忽然笑了。   陆汀察觉到那细微的笑声,下意识抬起眼,还是气鼓鼓的。   “没有拖后腿。”邓莫迟唇边还有浅浅的笑意。   “你帮了我很多。”他又道,“谁都会有讨厌自己的时候。”   有飞车从窗外路过,远光灯的光柱擦过玻璃,那只绿色的眸子被照得如同碧玉。   陆汀怔了怔,目光也不再躲闪,好像有很多话在喉咙口却半句也说不出来,他闷头搬了两张绒垫圆凳过来,对着窗外摆好,又急着跑去玄关开门,折腾那两个等在门外的机器人。它们并非仿照人形制造,反而长得像螳螂,只有手臂是突出的。   待到把机器人在椅子后摆好,监督邓莫迟坐下去接受按摩,他自己才在另一张椅子坐定,让那两只造得柔软的却有力的机械手搭上自己的脑袋。   确实是最先进的型号,手法和节奏都合适,还会根据人的反应进行调整力度,连人的体温都模拟了,头皮很快被按得发热,延伸向下的脊梁也是。   但陆汀不多久就关掉了机器,他还关掉了邓莫迟的,站在那人身后,对上那束稍显疑惑的目光:“我学会了,以前我也学着给我姐按过,她说很好,刚才要两台就是复习一下,”吞了吞口水,他又道,“让我来吧。”   邓莫迟慢慢眨了一下眼睛,很听话地转回头去。   陆汀轻轻捋了两把那些被按乱的发丝,上午打的摩丝还在,它们是如此顺滑,铁锈的味道中混了清冽的薄荷味,还有更淡的鼠尾草香气,引得陆汀把呼吸放深,不住地偷偷嗅闻。他是不无紧张的,越是抱着“我总不能输给机器”的心态,那紧张就越难忽视。   努力把注意力都放在力度和按揉部位的掌控上,不去胡思乱想,就这么按了一会儿,陆汀才问:“怎么样?”   “有点痒。”邓莫迟如实道,“但是舒服。”今夜他似乎格外照顾陆汀的心情。   “里面还疼吗?”   “好很多了。”   陆汀放心了些许,指尖抵在头皮上,轻轻梳理起来。“老大,这两天有时候,我就在想,你把Last Shadow修好了,我把毕宿五开过去,那片海多好看啊,那么蓝,是不是有可能养得活鱼?我可以存上很多吃的,毕宿五里面也能种地,我们就在那里住下,谁也找不见,或者去任何地方都好,只有我们两个,再也不回来了。”停顿两秒,他才说下去,“但是我这么想真的好自私啊,你的家人,我的家人……你肯定不愿意吧,而且毕宿五那么大,能去的地方,那么少,怎么可能藏得住。”   邓莫迟一时间没有回声。窗外巨大的广告牌在这几秒换了内容,那上面现在是可口可乐的红底白字。   陆汀也没有等,好像他只是说说,并没有指望。他又换了种手法继续按摩,轻声说道:“小时候我经常生病,也会头疼,我妈妈就在睡前给我唱歌,后来,就变成姐姐唱,都是同一首,我以前一直觉得它就是世界上最好听的歌了,听到它就会很平静,很舒服,”他忽然笑了,“但我现在唱得比她们还要好,我给你唱吧。”   “好。”邓莫迟说。   于是陆汀挺直腰杆唱了起来,上次在毕宿五的收藏室里,他弹了钢琴也弹了吉他,唯独不敢开口去唱,这次那些羞赧却烟消云散,好像这首歌是最好的倾诉,也是唯一的倾诉。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是那首《斯卡布罗集市》,一部老电影的插曲,陆汀唱着唱着就想起来,那部电影叫做《毕业生》,自己还没看过。   “……And gather it all in a bunch of heather   Then she‘ll be a true love of mine……”   那些发丝在他手下,也已经生了热,邓莫迟紧绷的身体不知何时放松了,毛巾从额头滑下也不去管,重心甚至逐渐放在后面,靠在他的身前。这房间里这么静,这么静,只有邓莫迟的呼吸,还有他的歌声。   唱完了,陆汀按住邓莫迟的肩膀,屏住呼吸弯下腰去。这样他们就可以面对面了,虽然是倒着的。   光被陆汀自己挡住,视线收得太近,也有些模糊,他看到一双略显寂寞的眉眼。   接着他就吻了上去,这像种本能,嘴唇接触到那片凉凉的眼皮,他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但是没有停。踮高一点,身子弯得更低一些,他就可以亲上鼻梁、鼻尖,再到那两片呼出热气的嘴唇,于是陆汀照做了,以这样一种艰难的姿势,邓莫迟抬起手,捧在他耳朵两侧,也张开嘴静静地回应他。   在可口可乐的红光和下、街桥流动的车灯中,他们专心地接一个吻。   结束时陆汀的下巴已经被邓莫迟的呼吸润湿,而邓莫迟的下巴也是一样。下一个吻,陆汀是坐在邓莫迟腿上接的,他本来环着那人的肩颈,可是手管不住,接到后来就滑到了领口,他去解那条领带,扯下来,缠在手上,又去解扣子。   邓莫迟竟没有推拒,和陆汀断续吻着,时不时放他呼吸两口,一直稳稳地搂着他的腰。在第三枚纽扣也被解开时,邓莫迟双手搭上陆汀的肩膀,帮他褪下西装的外套。   陆汀却突然站了起来,就像突然触电似的。西装半褪着,襟领还挂在大臂上,他喘吁吁地问:“要做吗?”   “如果你想。”邓莫迟看着他。   “那这次,你想标记我吗?”陆汀的脸已经红透,眼睛张得圆圆的。   “不想。”邓莫迟还是看着他。   “嗯。我明白……”陆汀低下头,很快又抬起来,他迅速从浴室折返,带回来一盒安全套,还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这是防护带,我刚才弄毛巾在抽屉看到的。老大,我戴上它,你就不用咬自己了。”    第30章   邓莫迟把那东西从他手中接过,拆开磨砂塑料的密封包装。就是条简单的皮质扣带,很软很薄,宽度比一掌稍窄,套在脖子上应该正合适,看韧性也不是一咬就破的样子。   翻过来再看,它的正面还缀着一只金色的圆形铃铛,闪闪发光,很小巧。怪不得陆汀跑回来的时候带着串铃声。   此时陆汀忐忑地看着他,伸手要把这件设计古怪的道具拿回去,似乎准备自己动手戴上,邓莫迟却不让他动,把皮带攥回手心。   “我来。”他说。   随即他抬起手,拢过陆汀的后颈,用力一按,陆汀就蹲低身体,顺从地趴在他膝头。邓莫迟捏着他下巴要他扬起脸,西装滑下,他几下就解开了陆汀的领结,让衬衫半敞开来,耐心又温柔地,把那条皮带绕颈一周,调整好松紧。   陆汀的颈围在Omega里十分标准,锁扣恰好在正后方,压在后颈那块脆弱的腺体上。   “这是为了……情趣?”陆汀收起下巴颏,拨了拨那颗小铃铛。   “可能。”邓莫迟也觉得迷惑,于是皱了皱眉。   然而陆汀看他皱眉,心中的慌张就增重了几分,本来经验就少,这次又是在没有发情的情况下,少了原始本能撑腰好像就会不自觉想得更多。没有紧急状况和硬性需求,邓莫迟还是愿意和他做爱,这当然是件好事,但他怕自己现在的模样太怪,却又没什么遮挡的办法;又怕自己显得太笨拙,太木讷,于是噌地站起,铃铛也跟着当啷作响。   大口呼出热气,陆汀快速脱掉裤子,包括那条穿了一天也平展如新的西裤,包括黏在股缝上的三角内裤,也包括方扣镀了铂金的腰带,它们一同落在地上,被他连带着皮鞋一块踩了下去。   陆汀又回到邓莫迟膝头。   这回不是蹲,而是跪,他折起膝盖坐在自己小腿上,深吸口气,拉开邓莫迟的裤链。那一大包东西出现在眼前,隔着一层布料,陆汀的指尖感觉到热,却也摸到它的软,五指把它沉甸甸地兜起来,陆汀明白,刚才的吻虽然能让他腰酥骨烂,却不足以唤醒邓莫迟的兴奋。   “……我可以吃吗?”他豁出去了,抬起眼睛。   邓莫迟被他这么傻傻地看着,捂了捂脸:“不要勉强。”   勉强?陆汀不清楚邓莫迟为什么会往那方面联想——他费劲说出那么臊人的话,明明是在征求许可。于是他立刻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不勉强,急着扯下内裤的松紧腰,张着嘴,把自己送了上去。双手在根部扶起,像吃糖似的从顶端开始含,陆汀努力吞深,比方才任何一秒都浓的铁锈味扑面而来。   邓莫迟总是很干净,虽然日子很难过得精细,但他永远保持自己的整洁清爽,从上到下,当然也包括这根东西,除了铁锈的味道陆汀几乎尝不出任何。但陆汀仍然吞不到底,才到一半嘴巴就撑麻了,重量压在舌根,填充他的呼吸,再继续往深处捅,他就被捅出了干呕声,涎液止不住地从嘴角溢出,滴流上他的前胸,蒸发的时候才感觉到凉。   “好了。”邓莫迟的手覆上陆汀的额头,拨开挡脸的刘海,薄茧安慰一般在发根摩擦。   陆汀确实也感觉到了安慰,不是说刚才他受了委屈,是他觉得不安,怕自己咬疼人家,或是卡着动不了……他有太多可能性会把事情搞砸了。然而邓莫迟现在这么体贴,摸得他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嘴里的大家伙更舍不得吐出来,陆汀觉得自己应该更勇敢一点。他开始试着用鼻子呼吸,放松喉咙,快感,快感,他一直想着这个词,直到那个窄小的入口明确地感觉到龟头的顶磨。   上次做到最后,自己把精液都咽干净之前,好像也顶到了这么深的地方,一只手按住他的后脑勺不允许丝毫退让。陆汀回忆着,单是回忆他的身体就要战栗,他想让身前这人回到当时的状态,无比地想,于是大胆地前后动了起来。嘴唇仍旧碰不到阴囊,甚至靠近根部尚未胀大的卡结也难以接触,但那根半硬的性器在他嘴里确实逐渐打起精神,滚烫的硬度撑着他的口腔,轮廓分明地顶,敏感的上皮从发痒变成要被磨疼的状态,也只需要那么几十秒。   这无疑是种鼓励,陆汀动得更勤了些,让阴茎在口中进出得更快,双手则作为替代箍在嘴碰不到的地方抚摸,他听到咕咕吞咽的声音,从自己喉咙冒出来,也听到铃声,很清脆,也来自脖子那一小块地方,那简直像是轻佻的求欢,和呻吟一样关不住,奇怪极了……不知过了多久,陆汀只觉得肺部的氧气都在渐渐抽离,却也舒服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直到嘴巴再也承受不住那越发夸张的硬胀,下颌酸得像要脱臼,他才磕磕绊绊地把它吐出来。   这根不好讨好的家伙——它现在终于是上翘着的了,往外一弹就戳上脸颊,硬邦邦地抵住肌肤。陆汀依恋地蹭了蹭,手指圈在冠沟无微不至地擦揉,把腰放得更低,伸出一小截舌头,试着去舔舐相对干燥的茎根,顺着凸起的筋去啜吻,待到也舔得湿淋淋了,他就拆开地上的纸盒,抽出一枚避孕套。指间打着滑,撕包装的时候手腕还在抖,好不容易把那个黏滑的橡胶圈夹在手里,陆汀又忽然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的神情有些懵懂,眼角还挂着方才逼出的泪,盯着立在眼前的性器瞧。邓莫迟和他一样毛发稀少,皮肤颜色也淡,现在挂着晶莹汁水被窗外灯牌照着,十分好看,被他挑逗起来,离他这么近,鼻尖在靠前凑一点就能碰上。   陆汀很想看看邓莫迟现在的反应,是脸上的,不是身下的。会眼中带着些无奈,默默地教他怎么戴吗?还是会和他一样束手无措?口交的时候他就很想去看邓莫迟,看他是不是在一门心思地望着自己,但总是缺乏魄力,这一切似乎都太难为情,是不能同时发生的事,要是一起冲上来他就会因为体温过高心跳过速而死掉。   现在陆汀强硬地告诉自己,别逃了,你就是想看他,最终成功撩起眼皮。   邓莫迟果然在看他,一眨不眨,睫毛下蓄着幽幽的影,让人觉得这目光从未挪开过。   “怎么弄,老大,”陆汀被顶哑的嗓子连同鼻音一起,听来十分无辜,他轻轻扯了扯手里的套子,“……我不会。”   邓莫迟还是沉默,手却垂了下来,先是擦了擦他唇周的水痕,又拿起他的两只手,捏着他的几根指头,手把手教他把橡胶圈的中心对准龟头,再一点点地捋下去,把褶皱都展平,空气都排开,紧密地包裹住茎身。   这个过程在邓莫迟手下,仔细,严谨,有条不紊,好比在处理什么零件。捋到最后也只能包到卡结之前,陆汀的手在他手心跟指间滑溜溜地乱动,像捉不住的小鱼,嘴唇咬上了,脸也羞得通红。脖子被皮带挡住,那羞涩的色彩却直接反映到胸前——可口可乐早已被换了下来,现在的广告灯主色调是白,可他从锁骨以下,到胸口两点,仍旧是可爱的粉红。   “是不是太小了?”陆汀闷闷不乐,吸了吸鼻子,“但它是大号。”   邓莫迟大概懒得回答这个问题,直接弯腰掬起他的脸,亲亲他的眼皮,又去亲他的嘴。陆汀腿上一滑,差点岔开变成鸭子坐,梗着脖子大口地咽下那些吻。他确实有点头晕目眩,忽然意识到,戴一个套,自己起到的作用好像只是添乱,可邓莫迟偏要拿他一起,偏要让他跟着动作,一起去捋动、触摸,半点也不松开。现在还这样主动亲他……这是第一次。   顿时心跳得都快没边了,陆汀慌慌张张地从邓莫迟手中逃出,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磨蹭,就扭脸看向身后,“我、我又下雨了。”说出这话是不经意的,因为手一摸,无论是腿根还是刚才坐到的衣角,全都湿得一塌糊涂。其实早就开始了,当他站在邓莫迟身后,梳理着发丝唱着貌似正经的歌,后来又当他静静地接吻,心里就在想着待会儿要做的事。   “嗯,下雨。”邓莫迟重复,好像这是件多有趣的事,陆汀撑地站起的同时,他扶了一把他的肩膀,也看到他腿间的情状,膝盖是红的,大腿白得发亮,衬衫挂在那儿半遮半掩,里面滴答着什么,是十分软滑的样子。   他握着陆汀的肩膀把人搂近,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铃铛轻颤,陆汀没有坐实,他看那圆凳连个椅背都没有,邓莫迟刚才又头疼,怕自己腿一软折腾出问题。于是他把重量放在脚掌,腿上绷着力气,一手搭在邓莫迟肩上,一手扶住顶在腿根的阴茎,前后晃晃腰身想要对准,它就在蹭过的每块皮肤上压出形状。   全身都快要打哆嗦,动作也很难利索起来,他抖了两下终于找对位置,穴口不满地翕动,阴茎的顶端就恰好嵌在肛周,稍微使点力气就能滑进去似的。   陆汀摆正脑袋,目光掠过自己的手肘、肩锋,掠过堆两人之间乱糟糟的衣裳,放回邓莫迟脸上,他们保持相视,开始一寸寸相连。   插入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Omega狭窄的穴道虽然生来柔韧,但毕竟初经人事,比不上发情时的弹性,事先又缺乏扩张,要不是水多那必定寸步难行。邓莫迟倒是不缺耐心,有过上一次的经验,他已然变成举一反三的老手,不轻不重地向上使着力气,顺着破开的力道研磨,磨到某些让陆汀小声尖叫的点。不听话的肠肉先是下意识排斥他,又被主人尽量放松,去瑟缩着接纳他,渐渐被他逗得柔软,绵绵地一圈圈缠了上来,像种焦渴的吮吸,求他快点动一动。   而陆汀本人却不如他的屁股那么坦诚,始终紧紧抱着邓莫迟的脖颈,压抑颤抖,好像总在害怕什么,索吻的时候都还放不下羞怯。邓莫迟也不想多问,在这方面,他觉得还是发情时的陆汀比较好沟通,于是他专心看着那两片唇瓣上的水光,又喂进去很多亲吻。   陆汀很快就被亲乖了,不等他上顶,自己晃着腰肢动了起来,把自己摇出了叫声,脚尖蜷着点上地板,浑身沁出细密汗珠,颈带上挂的小球也跟着节奏乱晃。他弓起身子去吮邓莫迟的喉结,那铃铛垂下去,铃声响在邓莫迟心口。   “老、老大,”西装抓出褶皱,他又贴近邓莫迟耳边,讲话时的嘴唇开合也像亲吻,“我带了好多衣服,现在弄脏了,也没事。”   “我知道。”当时收拾行李,邓莫迟就在旁边——虽然喝着茶,吃着水果和牛乳饼干,不被允许动手帮忙。   “所以你,可以狠,狠一点,”陆汀泛潮的双眸失神地看他,舌尖舔他眉间的汗,水溻溻的声响也被一下下地坐出来,“操我。”   邓莫迟心知肚明,状态来了,终于不害羞了,他自己也更有把握了一些。随即他扶稳陆汀的腰,加大向上顶撞的幅度,这么窄小的一张圆凳,他们两个人,相拥着在上面颠簸,如水上溪舟,起起伏伏。   窗外不断有灯光变换,照射进来,虽然单面玻璃能保证隐私安全,但还是带来不少心理上的刺激。陆汀被顶得说不出话,喘息逐渐带了哭腔,高潮的那一瞬,他趴在邓莫迟肩头,手指纠紧光滑的布料,快感和他流出的水一样,从身前晃动的性器、体内的堆叠的摩擦中,一同爆发,他不再有精神去摆腰,也无法再地面踮稳,差不多只能把自己挂在邓莫迟身上,把重量全权交付。   而邓莫迟也在这一刻顺着他的脊骨用力摸了一把,接着突然起身,双手捞在他膝窝下面,把他抱了起来。陆汀懵了,磕磕巴巴地叫,问他怎么了,抱他的方式像是竭尽全力。邓莫迟却不理,直接抬起步子,走上一步,那根大家伙就在后穴狠狠闯上一下,刺得里面淌出更多稀薄汁液,和白沫一块滴答下去。他走到窗前,把陆汀压在玻璃上,“抱好。”掐了掐陆汀的大腿,他这样说。   陆汀顿时抱得更用力了,腿也盘上他的后腰,那种拼了命不想滑下去的模样确实惹人怜,像棵扒紧岩石的嫩竹。邓莫迟却没再摸他,虎口抵上他的下巴让他抬脸,把脖子露出来,那颗铃铛还在跟着他的身体打颤,邓莫迟张嘴衔住它,另一手按住下面的皮带,用力一扯,栓铃铛的丝带断了,伴着串串铃音,它滚落在地。   “怎么了……”陆汀被颈前的热气弄得六神无主,有一刹那的痴心妄想,他还以为邓莫迟会啃上去……发丝毛茸茸地蹭着他,也让他心痒不止,腿都快挂不住。   “吵。”邓莫迟只回了一个字。   陆汀忽闪着睫毛,愣了两秒,立刻就不敢叫了。体内的冲撞却丝毫不减,那件衬衫已经滑到腰间,脊背光裸地磨碾在玻璃上,他被可怜地顶来颠去,到处都是敏感,都是刺激,喘叫却死死封在口中。   要是这些噪音会吵到邓莫迟,让他不开心,那憋一憋也没有关系,陆汀唯一的遗憾是,这样他就没办法张开嘴去认真地接吻了。   却见邓莫迟用眉毛擦他的鼻尖,又去亲他的耳朵,就连那枚在陆汀看来不怎么光彩的、只能藏在耳朵上的小指环也被认真地亲到。   “你不吵。”有些沙哑的一句话,熨帖地落在耳畔,即将滑落的大腿也被稳稳捞住,那股力道一直托到臀后,好像能随心坐上去一样。   陆汀稍稍回过神来,哭声就从喉头溢出,确切地说是哭喊,十分愉悦的那种,混杂着邓莫迟的名字,还有“爱”“喜欢”“老大”等等破碎的字眼。是连接,他又感觉到它,以前心理医生提及,他不明白,邓莫迟在海底飞船说到,他也听不懂,但他现在好像很清楚。他在两只眼睛的视线之外看到这个词。头脑就算再不清醒,他也不想让邓莫迟太费力气,腿还是很乖地把人盘紧,上身也尽量没有放松,心满意足地圈抱那副肩背,就像是他反把人搂在怀中。   “我喜欢,叫……”他小声说,小腹被撞得打挺,“因为会让你知道,嗯,我很,舒服。”   “那就叫。”   “老大,你真好……”陆汀舔开邓莫迟的嘴角,他永远都是亲不够的,但亲着亲着又突然捡回一点心神,“你累吗,累了吗?”他手掌拍在邓莫迟肩头,一下子变得坚决,“下来,放我下来!”   不会是听错了吧——邓莫迟有些惊讶。他看出来陆汀非常喜欢这种姿势,无意间绞他,把他往里面吸,喂不饱一样,没想到他会主动叫停。就在刚才,陆汀的生殖腔已经打开了,他自己似乎没意识到,不过邓莫迟还没有成结的迹象,要分开调整姿势,确实也并非不可行。   于是他把陆汀放下,性器一滑出来,陆汀就是有点难过的样子,却立刻转过身抬高屁股,“接着,来吧。”他打着难堪的哭嗝,说道。   邓莫迟从后面看着他,细细地看,抬手把那件皱成一团的衬衫摘下,那副蹭红的后背就完完全全地露出来,还有臀肉上自己的指印、玻璃上那弄湿的一小摊……   而陆汀双手无措地放在窗上,五指张开,甚至无法回头看他一眼。皮带系在脖子上,好像把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也压住了,陆汀有一个盒子,悄悄把它们藏起来。   邓莫迟的心忽然变得很软,从未有过的感觉袭上心头。陆汀总是这样,自己都是懵懵懂懂的状态,还要带给他新鲜的感觉,每种都还不一样,让他有时摸不清楚,也会担心,自己是否连记都记不住。事实证明遗忘是艰难的,以往的每一种,他现在都能从心里某处清楚地捡出来,再忆起当时的感受。   这恐怕就是所谓的移情,用了那么多技术,在第二代人造人身上植入的功能,现在却这样自然地出现在他这个来路不明的后代的身上。如同此时这种浓烈的,混合珍惜和爱恋的难过,陆汀没有表达,无论是语言还是动作,但它充斥这个房间,邓莫迟感觉到了。   所以情感这种物质——它当然不能算是物质——那它是什么?神经递质里的电荷?荷尔蒙和多巴胺的作用效果?还是心里的空洞。那它真的可以跨越寻常维度吗?   谁能说清啊,如果回答是“神”,那也未免太可笑了。正因为神也不懂,才造出了人。正因为人懂了,执意去吃伊甸园里的那颗苹果,才双双落回地面。换一个角度来说,人才是神的真身,神就是人给自己找的借口。   可以确定的是,有时候感受比理解更重要。邓莫迟跟着自己的感受,按了按左边胸口,挨到陆汀身后把他搂住。这就是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   用力搂紧的那一秒,陆汀就像只一脑袋撞进窝里的小动物,抖了一下就全然放松下来,软在他怀里。觉得西装碍事,邓莫迟就给自己脱掉,衬衫剩下的几颗扣子解起来麻烦,他就粗暴地扯下去。皮肉相贴的感觉是柔嫩的,温暖的,刚才分开,就是冷。这个结论,邓莫迟又记住了。   他按住陆汀的腰窝不让他抬着屁股乱晃,一插到底,他看着被操肿的软肉翻出来一点,又被自己堵了回去。另一只抚弄在陆汀唇间的手挨了咬,紧接着,又是软软的舔。要成结了?抽气摆胯的同时,邓莫迟问自己,他也没法回答,这又是不经过大脑的事,他只知道在生殖腔口刚顶了一下陆汀就高潮了,被他压紧了抽搐,膝盖却软成泥,直接滑跪在地。   几乎是同时,邓莫迟跟他一块跪下,把他双腿扳得更开,好操得更深,让他把双脚放在自己折起的膝窝上。陆汀叫得都快喘不上气,呜呜声又委屈,又像是爽得意识模糊。他任由邓莫迟其摆弄,还打开双臂反手抱他,把他往自己身上摁,就这么完全地展开,让最柔软的自己被压制在冷硬的玻璃和激烈的撞击中,两个人的骨盆都要契在一起,水总也磨不干,不断地涌出更多,在交合处迸溅,即将成结的感觉接踵而至,邓莫迟留在陆汀体内,留在他的生殖腔里,牙齿也咬上那副纤长的后颈。   他几乎要把那皮革咬透。味道竟有些苦,但还是挡住了他。就是这样隔着皮带,隔着橡胶的套子,这种类似虚拟的结合……陆汀还是发出了极为满足的声音,先是哭,再是叹息,他缩在邓莫迟身下不断地高潮,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窗外的灯火飘散,聚拢,好一片幻影,笼罩他身处的空中楼阁。他是有主的Omega了,他就要怀孕了,身体这样骗他,他也知道是假的,可身后抱着他轻晃,亲吻他耳后肌肤的邓莫迟是真的。   邓莫迟吻干他的耳朵,又拨过他的脸,去吻他的泪痕。余光之中,邓莫迟看到不远处大厦的一角悬着一个圆片,雪白的,冰晶似的,和陆汀湿漉漉的脸一样。   他意识到那是月球,是地球的卫星,人们歌咏的月亮。   之前的二十三年,邓莫迟从未见亲眼过这颗星球。它总是躲在资料片中,相片里,再就是无穷无尽的霾层中,邓莫迟站在地面,灰蒙蒙的世界中,接不到一点月光。   但现在月亮就在他的眼前。    第31章   “今年的雨季比往年都要漫长,受反常气压影响,多雨天气预计持续至十一月上旬,请广大市民注意用电安全以及……”   陆汀在天气播报声中逐渐清醒,又走出一个记不住的梦,身旁是空的,他一坐而起。卧室里光线相当暗淡,一块半透明光屏悬在床前,特区1台的播报员留了撮小胡子,全身被浅橘色工作套装包紧,像根油光水滑的法兰克福香肠。在他所解说的三维云图中,整片中美洲都被压在厚厚的灰色云层之下。   窗外隐约也有雨声。邓莫迟就站在窗边,听到动静,就回身看了过来。   他身上那件巧克力黑色的粗绒睡袍在漫天雨雾中格外鲜明,露出棱角分明的锁骨——陆汀想起来,那衣裳是昨晚自己给他披上的。   “早。”邓莫迟说。   “早上好——”陆汀眯眼瞧了瞧腕子上的石英表盘,还不到八点钟,而他掐在九点半之前收拾利索下楼就够了,于是伸着懒腰下床,磨蹭到邓莫迟身旁。腿间凉飕飕的,挂在身上的睡袍是浅浅的象灰色,晃荡着连腰带都没系。   陆汀意识到,自己忘记穿内裤了。他也想起昨晚在浴缸里,自己是怎么靠在邓莫迟怀中***腿让人清洗,身上力气都耗尽,手还要不老实地乱动,试图挠人家痒痒。他现在也算不上老实,刚一站定,就从侧面圈住邓莫迟的腰,扬脸凑到唇边,索要一个吻。   邓莫迟对此显然并不习惯,别过脸去看雨。   陆汀凑得更近了些:“就一下,哪都好。”   邓莫迟最终还是垂睫,盯着他瞅了两秒,又低下头,浅尝辄止地碰了碰那片泛红的脸颊。   陆汀立刻就笑了,还回去一个响亮的吻,印在邓莫迟薄薄的嘴唇上。“我大哥真行,千算万算也没算到结婚当天下这么大雨。”他把额头抵上玻璃,也眺望起窗外的暴雨冲刷。惨淡天光之下,水幕顺滑地贴附在玻璃外层,就像不断下坠的瀑布。由于身处高空,雨珠的碰撞声大多来自于建筑屋顶,听来轻飘飘的,不像他在地面上经历的那几场雨那么汹涌,但也足够把世界浇得暗无天日。   “会有洪水吗?”陆汀忽觉不妙。   “已经有了。”邓莫迟还是若有所思的神情。   “那弟弟妹妹他们……”陆汀赶紧打开手环,“我叫人把他们接毕宿五去。”   “没事,我叫他们不要出门了,”邓莫迟按了按陆汀的肩膀,“家里排水也做过改造。”   “那有吃的吗?”陆汀还是放心不下。   邓莫迟轻轻掐了一把他的脸蛋:“不是我们一起存的吗?”   陆汀这才忆起,出发来特区之前,他就跟邓莫迟采购了不少干粮蔬果,还有处理到半熟的肉制品,把那个小冰箱塞得满满的。他还教R180调了几种自己琢磨出来的秘制酱汁呢,现在倒是全都忘在脑后,睡了这么一觉,直接睡得比以前还傻。   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方才被掐的那一小块,红着耳根穿衣服去了。邓莫迟也跟他一块进了衣帽间,缠绵才刚过去几个小时,陆汀偷偷看着那人套衬衫时泰然自若的模样,心说我怎么就做不到这么淡定。但他还是在拉好裤链之后走到邓莫迟身前,帮他打了个完美的温莎结,平滑的领带在指间静静折叠、穿动,两个人安静地看着同一个地方,陆汀忽然发觉沉默也是种享受,他不需要总去没话找话,只是这样待在一起就很舒服。   当然这不意味着他以后就会改掉话痨的毛病。   下楼时正值九点二十五分,两人在楼梯拐角处遇上了陆芷。昨天的珍珠绒通勤套装换成了一条真丝连衣裙,藕粉色,阔袖露肩设计,腰间挂了条细带,缀着羽毛和几颗海珠。她正半倚在楼梯扶手上喊话:“直走,最里面那间圆形大厅,麻烦快点要来不及啦!”   陆汀上前一看,一架雪白的三角钢琴,应该是施坦威,被绑在一辆自动平板拖车上,几个工人围了一圈,小心护送。   “仪式十点半开始?”他问。   “是呀,到现在还乱七八糟的,”陆芷回头,捋着发卷看向身后两人,“大哥接新娘去了,爸爸他们也快到了。”   陆汀眨眨眼:“难得你跟陆岸不吵架。”   “嘿,你姐有这么凶吗?又没有多大仇,结婚还不配合一下,”陆芷拉上他,一块往楼下走去,“嗯,我好像在我弟弟身上闻到一股味道——”   “哪有?”陆汀用空余的左手拉上邓莫迟的袖子。   “标记了?临时标记。”陆芷一脸狡黠,含笑道。   “是、是啊,就说我有主了。”陆汀本想清清楚楚地说出这话,用十分骄傲的语气,可事实上是他脸红得更清楚更离谱。摘掉陆芷手臂上掉落的一根长发,他转移起话题:“姐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陆芷则冷不防把他推到前面,自己在邓莫迟身边款款走着:“陆汀和你说,他多少岁?”   邓莫迟道:“十九。”   “其实是十八哦!”陆芷竖起一根手指,“他是2081年4月17日下午两点五十分出生的。”   陆汀一时间有些语塞,在红毯上一步一步退着走,面对此情此景此诡异气氛,他觉得把自己那套“虚岁说”搬出来也不会奏效了,其实他的想法本身也很简单,只是想显得成熟可靠一点而已。   却见邓莫迟只是笔直地看着他,点头道:“我知道了。”   看样子心情还不错。   “突然就变成大人了,好像前一天还是小孩子,”陆芷从手袋里翻出随身平板,打开给邓莫迟看,“这是小学,他养了一堆蚕放在手上吓我,结果好几只爬进了袖子里,这是中学,他跑到山里说要去打猎,灰头土脑地回家,带了只变异成三只耳朵的兔子,还是活着的,后来养了好几年呢!这是他在警校练散打,居然把老师……”   陆汀很想找条缝钻进去,很不幸,他总在某些十分愚蠢的时刻留下更为愚蠢的照片,更不幸的是,搞笑历史被看光的时候他在倒着走路,还愚蠢地撞上了人,转身说了抱歉,他就没勇气再转回去了。   只听身后陆芷结束对那些乌龙事件的追述,问道:“可爱吗?”   邓莫迟竟“嗯”了一声。   “就是现在染了一头黄毛,他就是太任性了,”陆芷又问,“是不是黑色更好?”   邓莫迟说:“看他自己喜欢。”   理所当然的一句话,陆芷听得哈哈地笑,好像收到了满分答卷,陆汀则闷头把邓莫迟拉回自己身边,快速地走远了。   他的面颊还是很热,他怀疑直到典礼开始自己还不能恢复正常,要是顶着一张红脸上去给新人弹婚礼协奏曲,那也太不合适了。   弹琴的事是早在早就商量好的,父亲和姐姐一块来提,陆汀答应的时候也就没有犹豫。但他现在却有些后悔。他的父亲在十点十分左右到达,紧接着所有宾客都纷纷坐定。水光潋滟的拱形大厅里面摆了四十多张圆桌,他们家坐在头一桌,还加上了几个关系很近的密友,就比如舒锐,邓莫迟一边是陆汀,另一边就是他,而斜对面就是此桌的主位——陆秉异携妻子落座的位置。   还是太近了,陆汀想,虽然只是简单地介绍寒暄,又聊了几句,没有再多盘问什么,但父亲在不断地观察邓莫迟,他看得出来。他不想让邓莫迟独自应付这一桌暗流涌动的打量,然而时间并不等人,陆芷在旁边扽他袖口,陆汀不能再傻坐着了。   陆家是讲究礼仪的和睦家庭,长子婚礼上的第一支曲子,理应由才貌双全的幺弟弹响。   离桌前陆汀看了舒锐两眼,那人大概是感觉到了,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   邓莫迟则静静喝了一口玫瑰红茶,看着陆汀走向礼台一边的那丛古典乐队,在三角钢琴旁边站定,落落大方地冲宾客们鞠躬。环绕大厅的音响已经停止播放,他一坐下,身侧的小提琴手就开始奏乐,弦乐流水如一般倾泻而出,钢琴的小调紧随其后,穿插其间。司仪宣布新人入场之后,又换成了进行曲。一切都是庄重又喜庆的模样,花瓣洒起来了,花童在前面领路,一对男女款步走过百合搭成的拱门,沿红毯上台,陆汀的琴声恰如其分地裹挟着他们,在所有人都欢呼,把目光聚在戒指和拥吻上时,邓莫迟在看着他。   那只用作装饰的白孔雀刚刚还在空中徘徊,忽然收起翅尾,落上陆汀的肩头,让他几不可见地顿了一下,琴曲却没有卡上一秒。   像朵云,重量却是不轻的样子,那只孔雀似乎准备赖着不走。   陆秉异给大儿子鼓完掌,回头没再接着跟亲家闲聊,把注意力放在邓莫迟身上:“哈哈,小邓一直在看着老三呢!”   邓莫迟笑了一下:“他弹琴的时候很有魅力。”   陆秉异专注地看着他:“你是做软件工程的?在小锐的公司?”   邓莫迟还是淡淡地笑着:“是的。最近打算跳槽,私人时间太少了,经常见不到面。”   陆秉异哈哈大笑:“那小子肯定要缠着你,天天说想你,小时候就爱这么缠着我和他妈。”   邓莫迟一脸无奈温柔。   陆芷叫道:“小锐,听见没有,多给人家放放假嘛!”   舒锐放下电子烟,瞧着身边这位,扑克脸和“懒得理你”的寡淡神情都被眼镜压在后面,荡然无存,也不惜字如金了,那副微笑和态度简直就像个好脾气完美男友。   这还用托付给我?他忆起陆汀起身时的惴惴不安,心想,你找的明显是个演技派啊。   于是他也笑说:“行,行,上次还找我请假,神神秘秘的,说是去给陆汀挑戒指,什么时候把事儿办了,我给你放半年假期,带薪留职,好好度个蜜月。”   听到戒指一词,众人神情都起了变化,陆芷捂住嘴,另一只手在桌下给邓莫迟比大拇指,陆秉异挑起眉点头,就连一直看着儿子儿媳的陆母也转回脸来,仔细瞧了邓莫迟两眼。   邓莫迟认为自己基本保持了表情,没有变回以前的僵硬——他最近确实学会了如何去笑,不假不凶的那种。但他心中其实不乏疑惑,戒指这种东西,其实今天才出现在他的认知里,在他成长所处的环境之中,易拉罐的铁环、一段弯折的可塑塑料、几毛钱一把的螺母……这些都能当作戒指,而戒指的一切意义,也只是种廉价的装饰。   人造人结婚时只会去警局扫描颈上的条码,为了合法结合而登记,再申请生育许可,避免生子之后被巡查队按规定处决。   没有人会聚在一起吃饭,更没有人会在手指上箍起妨碍干活的圆环。   他又去看那只孔雀。尾羽纤长柔密,搭在陆汀背后轻扫,好大一团不逊的珠白,和那新娘的头纱也没什么不同,还要更高洁,更优美。   随后孔雀振翅而飞,乐队的演奏也停止,陆汀站了起来。双方父母致辞就要开始了,他圆满完成任务,大嫂的父亲站上礼台时,他已绕过几张圆桌,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怎么样?我爸他……”他贴近邓莫迟耳边,小声问。   “没事。”邓莫迟捏了捏他的手。   “我刚才好紧张!”陆汀灌了口茶水,往他身边蹭,把椅子又挪得靠近了几分。   邓莫迟却不再说话,他的余光不动声色地落在陆秉异身上。一个儒雅和蔼的老头,满头都是花白,老年斑已经在脖子上起了几块,笑起来有不少褶子,比新闻里要显得瘦小不少,和谁都爱保持一定的距离。等他在亲家之后上台,开始致辞,邓莫迟就开始直截了当地盯视。   “老大,”陆汀察觉异样,牵了牵他的手指,“有什么问题吗?”   “你爸爸应该没有来。”邓莫迟道。   “什么?”陆汀也朝台上瞪大眼睛。   “他是假的,”邓莫迟笃定道,把声音压得极低,“是投影,几乎没有破绽。”   “……不是,为什么?”陆汀简直不敢相信,但他知道邓莫迟绝不会口说无凭,“我完全看不出来啊。”   “水和食物,他一口不碰,椅子和话筒也是别人帮忙移动,”邓莫迟解释道,“看到投影孔了吗?他左上方75度左右。”   陆汀知道那种全息投影技术,就是他家公司的专利,近几年更是登峰造极,逼真得只能通过触摸或是红外线来分辨影子和真人。通过远程控制投影孔的悬浮高度和投影角度,用户可以精准地控制投影效果,并且以相应的视角对外界进行及时反馈,把自己再投回去,这过程都在几微妙之间完成,几乎能够实现同步。   投影孔本身更是做得极小,直径不过一颗玉米,这种距离下恐怕只有邓莫迟这种视力超常的才能看清,好在长年的射击训练之下,陆汀也有一定的视力优势,同时还有角度的提示,他细眯起眼,在沉声发言的父亲头顶上空,看到了那个隐秘漂浮的小点。   “我爸为什么要这样……他现在在哪儿呢?”陆汀喃喃自语。   邓莫迟不语,眉头冷冰冰地蹙了起来,像在沉思,除了讲话声外大厅里静得出奇,这让陆汀心中越发没底,他开始怀疑自己平时所见的父亲,上次见面,上上次……究竟哪次是真的?会不会有假的?   直到“咔嗒”一声闯入耳畔,再细微,陆汀也能分辨出来——这是手枪上膛的声音。离他不会太近,也不会太远。他下意识看向三桌之外的何振声,何振声端着酒杯,被致辞弄得昏昏欲睡,什么都没做。   再转头已经有子弹穿破空气,正中父亲眉心,直接穿过去钉在背后的花墙上。父亲却直立不动,还在说着他祝福的话,一如未曾发生任何。   大厅却再也静不下去了,骚动刹那间爆发,已经有女人和孩子开始哭喊。大量保安从不同角落冲出,新郎官也在一瞬间从春风得意变得气急败坏,“一个也不能走!给我查清楚!”他在礼台上大吼。   邓莫迟道:“他已经预见到了。”   陆汀胸口起起伏伏:“所以才没有来。”   话毕,他快步跑到台下,沿着台沿跟在陆岸身侧:“有人要杀爸爸!”   “废话!”陆岸没个好气。   “我也一块查,你现在站这儿其实就很危险,你知道那人会不会再放第二枪?”   “第二枪就打你!”陆岸凶巴巴道,“害怕你就一边呆着去,赶紧回家别给我碍事。”说着他就要跟秘书往后台走。   陆汀也吼了起来,死死拽住他的手腕:“我是警察,还是他儿子,遇上这种事儿我为什么就得跑?”   “已经叫正规警察了,用不上你添乱!今天让你坐第一桌就不错了,”陆岸烦躁地挣脱,狠狠地瞪视过来,Alpha呛鼻的皮革味也一同冲涌,逼在陆汀面前,“听明白没有,这儿没你的位置,赶紧给我滚蛋!”   陆汀听得目眦欲裂,愣了一下,再也不说一句,低头跑回桌边。舒锐和陆芷都不见了,其余的宾客也都一样,只有邓莫迟还在原位,等着他。   “咱们走。”陆汀双手握上他的大臂。   邓莫迟起身,抱了他一下,和他一同从侧门退出大厅。经过三重门,一直到住宿区,没有任何人拦他们,那些混乱都是穿身而过的。简单收拾好行李,两人又顺利地下到酒店底部的镂空停机层,陆汀把行李箱随手丢在Aldebaran-b的后舱,立在操作台前看着地图,他仍然深深垂着脸,情绪很不稳定。   “去哪儿呢?回毕宿五吧,老大。”   “想回去吗?”   “……不想。”   “但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陆汀又哑声补充,“雨太大了。”   “我要去做件事,”邓莫迟走到他身侧,“你如果愿意,可以和我一起。”   “我当然愿意!”陆汀终于又有了点精神,抬起头来,眼睛也亮了,“去什么地方?”   “一个黑市,”邓莫迟把目光从灰蒙蒙的雨幕收回,熟练地输入坐标,“The Cube。”   陆汀心中大震,确认自己没有听岔。他以前就听过这个名词,还有另外一种更直观的说法,叫做“血魔方”。在警校的课堂上、师生间的闲聊中,它是经久不衰的谈论对象。   但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一直以为它只存在于传说。    第32章   邓莫迟精准无误地带他找到了传说。   那是一座废弃大厦的中部,空中特区以下,地表平民区以上的区域,也可以说是所谓“真空高度”,一般不会有人活动。   那座大厦本身也很不起眼,挤在被酸雨侵蚀成铁灰色的建筑群中,它既不是最高,也不是最破旧,单从外面看基本吸引不到任何注意力。而且它表面凹凸不平,管道密布,陆汀停靠飞船就费了好一番力气,终于在墙壁上挂好,从窄小的窗户爬入,难免淋了几分钟的雨。   在爬窗户这方面,邓莫迟也并不熟练,陆汀问他:“以前都是怎么上来的?”   邓莫迟摘下方才被硬塞着戴上的防毒面罩,随手挂在腰间,掸了掸西装外套上的雨水:“爬楼梯。”   陆汀愣了一下,脱口而出:“……这至少二十层!”   邓莫迟低着头,正在检查电弧刀,这东西在飞船里闲置了太久,他要确认电量。闻言他奇怪地看向陆汀,好像在说,你爬不上去?   陆汀悻悻道:“太累了,以后咱们都走窗户。”   “尽量不要来,很危险。”邓莫迟道,说罢把长刀挂回肩后,拧亮手电筒,天光太暗,距离窗户五米远处就需要人工照明了,陆汀也拧亮自己的那支,才把眼前景象看清。   是条走廊,两边岔路不少,地上贴着地砖,墙面是没有涂层的水泥,放眼看去,空空如也。   陆汀下意识摸了一把腰后的手枪和激光刀,还有袖子里藏的小型军刺。他的多数衣服都做过改造,在肘部缝了栓带,得以存放匕首短剑一类的东西,方才下飞船之前,他就把方便携带的的武器都装上了,邓莫迟看着他装备,不置可否,看来也不是多此一举。   “是人危险,还是有什么机关?陷阱?”陆汀问,每过一个路口,他就觉得会窜出东西。   邓莫迟看出他的紧张,自己倒是镇静得很:“都有。”   “怪不得叫血魔方,”陆汀压低声音,挨他挨得很紧,“我们老师说,这儿什么都有,但要是没本事,就什么都买不到。一般人连找都找不见,以为不存在。”   邓莫迟不搭腔。   陆汀又道:“警察那边对这儿的态度,一部分是根本不信,说那些传言都是危言耸听,一部分是着了魔,天天想把它挖出来查抄。”意识到此时此地把警察挂在嘴边并不合适,陆汀小心翼翼地问:“到底是什么程度?会死人吗?”   “跟紧就不会。”邓莫迟忽然停步。陆汀数过,已经途经五个路口,此时身侧这两面墙上除了坑坑洼洼的灰泥,什么都没有。   然而邓莫迟仿佛能看出花样,手电咬在嘴里,他拿下电弧刀,刀背在墙棱上敲了三下,又去敲击墙面上中间高度的一个定点。他一共挑了七个点去敲,各个点的次数不同,力气用得也不大,但节奏和声量都极其均匀,“咚,咚,咚!”陆汀帮他拿过手电,侧耳听,越发摸不着头脑,那面毫无变化的灰墙就像在笑他笨蛋。   然而很快,又等了大约五秒,那墙就不是毫无变化了。   杂声响起,像是石头在相互碰撞,先是窸窸窣窣,又立刻变得巨大,灰尘从天花板缝隙中不断抖落,邓莫迟捏了捏他的后颈让他放宽心,震耳的摩擦声中,陆汀不无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在移动,确切地说是旋转,这条走廊,连带着夹在它两边的墙,一同发生了旋转。   感觉没错的话,是九十度。   待到一切恢复稳定,走廊口面对的就不再是那惨灰一片不见尽头的空间,有暖光照进来,也有人声传入,邓莫迟抬步就走,陆汀跟着他离开那段走廊,眼前所见让他怀疑自己进入了异维空间。   太大了,这或许不能再用房间来形容,更像是室外场所,譬如明月城边缘遍布的那些露天集市。天花板离地至少六米,应该是把两层合并的结果,大大小小的灯泡高悬其下,灯泡下则是更多大大小小的商铺,有的有门店,有的仅在一张桌子上摆摊,卖的东西种类繁多,却都是平平无奇,生活杂物占了大头,让人怀疑那都是打幌子的摆设。   最多只有一半的摊位有人看管,路过其中几家,还有人冲他们笑,或是干脆扬手打招呼,“来了!”他们这样说,邓莫迟只是点点头,领着陆汀贴着最外沿的墙走。那里光线较少,吸引的注意力也少,他让陆汀走在靠墙的那一面。   “我们要买的东西,应该不在这儿吧。”陆汀轻声问。就算心有怀疑,这些悠闲的摊贩和他想象中的血腥黑市还是搭不上边。   “嗯。”邓莫迟道,“还要走很远。”   “还要过几个刚才那样的旋转走廊,对吗?”   “对。”   “我真没想到,密室之类的还能这么藏,”陆汀呼了口气,“什么原理啊。”   “魔方玩过吗?”   “等等,我好像懂了,是说绕在这个房间周围的走廊都能旋转,比如横着有几条,竖着也有几条,转对了方向,转到一个面上,才能找到入口?是这样吗?”   “不全是,”邓莫迟道,但还是投来赞许的目光,耐心地解释,“三阶魔方有二十六块小立方体,你现在的位置是底部的一个角,要在立方体之间移动,需要借助走廊的旋转。”   陆汀想了想,忽然觉得自己脑子转得变快了不少:“那我们要去的是那一个立方体?顶部的某个角吗?”   邓莫迟拨开挡眼的刘海,道:“是中心。”   陆汀立刻就想明白了:“本来该放第二十七块立方体的地方。”   邓莫迟默认了他的推断。   陆汀又开始阳光灿烂:“老大,你有没有觉得我跟你在一起之后,变聪明了一点?”   邓莫迟想了想,道:“不聪明也没什么。”   陆汀有点受挫,但转念一想,不但“在一起”那三个字没有被否认,而且邓莫迟这意思大概是,他就算一直是个笨蛋也问题不大,不会被嫌弃,抑或讨厌。   他牵上邓莫迟的手,偏头看着对方:“我觉得,你比以前喜欢我了。”   “……”邓莫迟静静看着他。   陆汀分开五指,和邓莫迟的五指交叉在一起,微潮的指根轻轻揉擦,“不好意思承认也没关系,我都知道的。”他笑起来。   “有一些可能存在的危险,需要先告诉你,”邓莫迟看向前方,陆汀却看见他隐约发红的耳朵,“不是每个房间都和这间一样。不同的敲击模式相当于不同的指令,也就是钥匙,拿错钥匙进到陷阱房间,就只有死。或者转到两条走廊交叉的死角,就会被困住。”   陆汀倒是十分平静:“猜到了,所以才叫’血魔方‘嘛。”   邓莫迟又道:“你是新面孔,重点欺骗对象,不要指望能问出真话。”   陆汀直接挽上他的手臂,又弯起了笑眼:“我谁都不问,就跟着你,老大。”   邓莫迟认真地点头。   两人达成共识,就这么向中心进发,经过两个房间,来到第三条旋转走廊时,墙上出现了有趣的东西。是一些名人的涂鸦画像,走波普风,灰墙堆满艳丽的色彩和重复的线条,其中就有陆汀的父亲,三排三列,画了九个,个个都传神。   旁边书有不少艺术字体,各种语言都有,陆汀看懂了几块,无非是“去死吧”、“杀人犯”之类的咒骂。   他打了个喷嚏。   “正常,我在别的地方也见过。”他又说。   邓莫迟对此似乎没什么看法,只是要他小心脚下,一阵敲击过后,又一次转动了走廊。   陆汀对这一整片秘密空间最直接的印象其实是死气沉沉。东西多人少,死物多活物少,再加上设计这么复杂,四处塞的都是工业残骸般的奇怪装置,除了混乱的杂物摊和肮脏的小吃店之外,最常见的就是垃圾堆,把整个魔方衬成一片工业废墟,人发出的声音就是飘荡期间的游魂的呢喃。   然而,当他在这团迷宫中绕过将近一个半小时,终于逼近中心时,却见到了到目前为止此生最富有生机的景象。   那是一个巨大的绿色的房间——或者说,那是一座丛林。两支手电筒的光柱缓缓移动,仍然很难把每个角落都照清楚,这里的天花板比其余房间还要高上不少,但大团大团的树冠已经撑到了吊顶,庞杂枝干从中心伸展,顶到了墙,那就紧贴墙壁继续向上攀爬,浓重的绿荫和植物特有的潮气充盈每寸空气,让人错觉这房间是个纸盒,马上就会被膨胀的绿芽顶破。   “是菩提。”陆汀捡起一片绿叶,怔怔道。   “嗯,黄桷树。”邓莫迟提及它的另一个名字。   “怎么活的?又没有土又没有光,水有吗?”陆汀小心地踩上混凝土地面,避开那些盘错的根条,不可思议道,“我在毕宿五插条养过一棵,土层不够深,长不了多大就死了,这儿居然长了一整片林子?”   “这是同一棵树。”邓莫迟跟在他身后。   “一棵?”陆汀蓦地回头。   邓莫迟却在这一秒拧灭了手电,“你的也关上。”他说。   陆汀有些犹豫,但最终没有多问,只是照做了。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他不敢贸然迈步,但身后的气息陡然贴近,邓莫迟轻轻地推着他的腰杆,要他往前,这使他心脏跳得有了准头,“我看得清,不会撞到。”他听见邓莫迟说。   “我知道……”陆汀反手乱摸,抓到那只手就立刻握住,邓莫迟也很快回握住他。   “老大,你是说……这棵菩提树独木成林?”他又问。   “你有看到一点光吗?”邓莫迟反问,“前面的地上。”   陆汀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起来,眯起眼瞧,目光一寸寸挪过地面。他的夜盲眼似乎看不清任何轮廓,但好像……是确实!大约三米远的地面上,有暗绿的光线被压在根系之下,隐约透了出来。   “看到了!”陆汀激动道,“是深绿色的!”   邓莫迟错了错身,挤到他身旁,拉着他快速走近。他们一同站在那浅浅一片绿光旁,这里的根系格外密集,粗与细交缠在一起相互牵搭,已经团成了一大堆,全都绕着那个光源,倘若没有遮挡,它必然还要明亮许多。   除去树根的厚度,它应该也只有卵石大小。   “这是什么?所有的根都想挤过来。”陆汀蹲**子,不敢乱摸,只能细看。   “不清楚,”邓莫迟平声道,“树靠它生长。”   陆汀惊得说不出话,那么小的一块东西,会发光,能支撑这么一大片树木的活性,他看不清真容。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不是地球上的东西,也在想,要是有更大的量,更多这种神秘的绿光……那这颗星球上尚且存活的植物,或许还有动物,是不是都不用灭绝了?   头顶上方传来簌簌轻响,是树冠在颤动,但这一扇窗也没有的室内固然没有风吹起。事实上方才轻颤就存在,但都比较细微,在这一刻才忽然变得明显。陆汀起身去看,稍稍拧亮一格手电,邓莫迟一只手搭在树干上,正慢慢地顺着那些纹理触摸,相应的树冠颤得更快了,清香和碎叶撒下来,莫名像是一种回应。   他脸上是略显寂寥的表情,目光分散,没有聚焦在任何一个点上。   陆汀试着摸了摸另一条树干,却没有产生同样的效果。   之后邓莫迟一直抬着手,沿路抚过许多树干,整片独木林都颤抖起来了,温柔得让人不自觉联想到大地,联想到母亲,还有原野上蜿蜒的河流。直到他们走出这个房间,响动还是没停,就像那阵摸不到的轻风还留在叶隙间飘荡,悬浮。   “它在和你告别吗?”陆汀看着漆黑暗涌的房间,问道。   “有时候觉得我们是同类,”邓莫迟却头也不回地走了,眼前走廊有光,他就关掉手电,“我十四岁第一次来,它就在这里。”   “同类。”陆汀轻声重复。   “它是真的吗?活着的?”邓莫迟侧目看来的眼光蓄着疑惑,两只异色的瞳仁在那一刻,透亮得无知无辜,淋湿的发丝已经蓬松干燥,却仿佛总有团薄薄的水汽跟着他,把他整个人都蒸得氤氲。   “当然,绝对不是投影,我们都摸到了,”陆汀有些神魂颠倒,这一切都太奇怪了,但也太美了,每一步,他都像踏在梦上,“也不是电子仿品,做不到这么逼真,叶子里还有水,哪有这种仿造技术。”   邓莫迟点了点头,神情也恢复寻常,好像确实放心了下来。   陆汀心中却越发不是滋味。牵着他的这个人,明明观察力强得令人发指,却在这时不敢自己去下判断。是因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是“连接”吗?让邓莫迟产生“同类感”,让他露出那样寂寞的表情。   怀着满心胡思乱想,他跟着邓莫迟进入这颗魔方的最核心。其实也就是个房间,从外面看有些简陋,有着厚重的木门,内部光线幽暗,陆汀没来得及看清什么就被邓莫迟拉到墙外的长椅前,按着坐下,“等我十分钟。”他这样说。   陆汀的目光掠过身边几条长椅上坐着的几个人,“我不进去?”他抬起眼睛。   “卖家不见生人,”邓莫迟同样扫了几眼周围的人,从眉锋到眼梢都冷冷的,落回陆汀脸上时又有了些温度,“没事的。不要乱走。”   “我不会的,”陆汀拍拍他的手背,笑了,“快去吧。”   眼见着邓莫迟走入那扇木门,他也就没了说话的欲望,然而身边坐着的那几位却凑上来找他攀谈。“别这么紧张,”一个独眼男子笑道,“黑骨带来的人,我们不敢惹。”   “是啊,”有人附和,“刚才特意扫我们一眼,他很看重你呢小朋友。你是特区来的?”   “黑骨?你们这么叫他?”陆汀盯着那男子的独眼。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有多凶,说出来吓死人,”男子一脸得意,“他第一次来这儿买东西,拿来交换的就是四个人的小指骨头,后来才知道那是去他家抢劫的四个强盗。”   “十四岁?”陆汀暗暗吸了口气,指甲掐入虎口。   “对呀,”独眼男子吸着烟,又阴惨惨地笑了,“还有,你知道上一任店主怎么死的吗?应该是你朋友十五六岁的时候吧,店主看上他的相貌,脸上经常带伤,猜他过得也不好,就领着我们哥几个设局,想把他关起来自己养着,你猜怎么着?他宁死不从,还把我们引到不知道那间暗房,大哥和几个弟兄都给活活烧死了,就我捡回来一条命,但眼睛也少了一只,胳膊腿也烧伤啦。”   陆汀保持脸上的温和谦逊,却已经几乎要在皮肤上掐出血口。   独眼又继续回忆着:“后来他交回来一大包烧黑的骨头,黑骨这名字就叫上了。真行啊,我们这种一辈子待在魔方里的都被他绕晕了。幸亏他好像对杀我也没什么兴趣,但这店他如果想要还能拿不到?但也奇了怪了,人家就是不想要,现在这任店主更是对他敬重得很,他要找什么,都不敢收交换的东西了,好久不见我刚才看见他,鸡皮疙瘩也起一身呢。”   “后悔了吗?”陆汀问。   “后悔?哈哈,那倒是没有,”独眼咧嘴笑,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凑近陆汀耳边,“你是没见过黑骨那时候的模样,嫩出水儿了,是个人都会想试试的,冒险不亏。”   陆汀嫌恶地远离:“你这不是活该吗?”   “哈?”   “十五六岁的孩子,你对人家起色心,还一帮人恃强凌弱地想把人家关起来,说是养着挺好听,谁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陆汀冷笑,“现在还是不长记性,你当时死了也是该!”   “嘿我说你这人——”   “我怎么了?”   几分钟后,邓莫迟准时推门而出,手里拎着一只沉甸甸的密码箱,当面看到一副景象,说不上惊人,但着实怪异。陆汀如约坐在原来的那张长椅上,却满脸都是余怒,脚下还踩着个鼻青脸肿的人,那人被以一种痛苦的角度拦腰折叠起来,全身都在抽搐。   其他几位都各自盯着眼前的地面,脸都不敢抬。   “怎么了?”邓莫迟不紧不慢地靠近。   “……有人不说人话,”陆汀还是气哄哄的,站起来又踹了那人一脚,才乖乖地跨过他,走回邓莫迟身边,“神仙不准听。”    第33章   上一页←返回列表→下一页   回程也是一条长路。   不过陆汀心中那块大石基本已经落地,这颗玄之又玄的魔方,他已经见过最核心,也基本弄清楚了构造原理,而且邓莫迟要找的东西看来也已经拿在手里,因此当他又一次路过那片黑暗中的菩提时,心中也不再觉得慑人抑或邪门了,反而横生出许多亲切。   他问邓莫迟:“我能摘几颗果子带回去吗?还有嫩枝,我想看看这一棵摘下来的拿去扦插能不能活。”   邓莫迟闻言,把手电筒插在地面上的根系缝隙中,朝他伸出手。   “老大?”陆汀停下爬树前的摩拳擦掌。   “我抱你上去。”邓莫迟说。   陆汀差点僵在原地,这样一句话,被邓莫迟面无表情地说出来,却仿佛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有杀伤力。   最低的树冠离地大概有三米左右,要是邓莫迟抱着他的腿,确实很方便折枝摘果。   但陆汀红着脸摇了摇头:“我还是自己爬吧……”   “不用客气。”   “你那么抱我,我可能会——”   邓莫迟脸上显出疑问。   陆汀破罐子破摔:“下雨!我不知道!”   邓莫迟放下手,眉间的疑问变成了然:“哦。”   陆汀又好笑又好气,只得瞪他两眼。   菩提属于榕属,枝条交缠纵横,对于他来说攀登难度不算太大。但陆汀爬得小心翼翼,他挑了一块能容身的空隙,看准了才轻手轻脚地往上挪,哪怕是骑在杈子上抬手摘果,他也把两腿努力夹紧,避免底盘不稳,弄出太大的动静。   没有别的原因,他只是总觉得这棵树太有灵性,仿佛伤了会哭疼了会叫,那些窸窣抖动也都是抗议,既然自己已经骑到人家身上了,就该自觉一点,别晃下去太多辛苦长出的叶片。果子只摘了三颗,20厘米左右长的树枝截了两条,接二连三丢下去,邓莫迟就稳稳地接住。   陆汀垂头去看,迎上邓莫迟的视线,心想,我跳下去你会接住吗?   心里的答案是,会。   但陆汀还是老老实实地顺着树干自己滑了下去。他最近明显地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敏感,那发情期又没个准头,他可不想关键时刻闹笑话。只见邓莫迟已经蹲下了身子,正在对付那只密码箱,他就拍拍西裤上的碎叶,挪到一旁一块蹲着。   “现在就打开吗?”   “拿出去可能会死,”邓莫迟指的应该是那些脆弱的果实和嫩枝,“箱子是防辐射的。”   “是哦,我刚才还没想到,”陆汀注视着他开锁的那只手,似乎有多重密码,长串的数字在那五指之下流畅地变化,“老大,你真的是个很细心的人。”   “没有人这样说我。”   “那我就是第一个,”陆汀笑道,又忽地皱了皱眉,“对了,我刚才截树枝,你会疼吗?就是那种……连通感?”   邓莫迟抬头,看了他一眼:“不会。”   “那就好。”陆汀舒了口气。   “你以前老是疼,各种各样的,不能养成习惯,”他又道,“以后不会疼了。”   邓莫迟慢慢眨了两下眼睛,又低下头,继续开他的锁去了。陆汀一共数出来三道,但他其实也没法确定这数量是否正确,总之锁得很繁复就是了,随后那只箱子被摊开,金属表面硬邦邦地磕上树根,电筒光柱一落,满箱的银白被照了个清楚。   那是一些金属小球,直径大约五厘米,少说一共也有五十粒,被分装在玻封试管中,固定在箱子**,之间夹着深灰色的海绵。   “这些是……铂吗?”陆汀试探着问。   “嗯。”邓莫迟拆开几只硼酸玻璃试管,把其中两颗小球倒进手心,放到别的试管里,再往空出的试管塞入那三枚微型西瓜似的菩提果。   陆汀又找了两条试管间的细缝,把他的树枝塞好,轻声说:“但愿能种活,除了玫瑰地,我把毕宿五最好的土壤留给它们。”   邓莫迟却递给他一管铂珠,道:“私人携带这么多,足够判刑了吧。”   “是够,”陆汀接过试管,目光却还是钉在邓莫迟脸上,“但是你明知道——”他顿了顿,“以后不要再和我说这种话了。”   “我不想让你有负担。”邓莫迟垂下眼。   “我没有负担,我知道这些对你肯定有很重要的用处,”陆汀抓上他的手腕,急切地说,“老大,其实你可以一直不打开这个箱子,那我就不会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但你打开了,帮我装果子,为了不让它们被辐射死。所以你不要老觉得自己是个坏蛋!”   邓莫迟忽然笑了,手电筒的亮白光线下,眼睑蓄起淡淡的阴影,眼窝,眼尾,那种分寸和弧度,全都不见平日的寒冷,他看着陆汀说:“警察确实不适合你。”   菩提的枝叶也开始轻颤。   陆汀不好意思地忽闪着睫毛,把试管塞回箱壁上的卡槽,道:“随它去吧,反正我就是那么想的。而且联邦成天管制这个又管制那个,本身就在违背市场规律,不但没能控制资源,还助长黑市发展。”   邓莫迟静静地听他发牢骚,合上行李箱又关好各个锁扣,提着箱子站起身来,“修飞船需要用到大量铂金。”   “我猜就是。”陆汀跟着他,“耐腐蚀抗氧化,熔点又特别高,好多航空零部件都得用。现在动不动就有人上天,所以它才这么稀缺了。”   “加上钴,可以制备强磁体,比焊接牢固,”邓莫迟推开树屋的门,“还有热电偶,我需要用它测温,1200至1750摄氏度的区间内。”   纵使他说得简洁明晰,一如平时解释那些冷门知识时那般耐性十足,但这次的内容未免有些过于高深莫测,陆汀预感自己的智商即将掉线,于是问道:“那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邓莫迟想了想,道:“没有。”   陆汀不甘心:“机床、设备什么的,我能弄到更先进的。”   邓莫迟道:“没必要。”   陆汀心说怎么没必要?无论从安全性还是效率方面来说,不都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看着邓莫迟颈后的碎发,对这人的嘴硬程度的认知又加深了一层,蓦地灵机一动:“我还能把它们都装在飞船里,悬在海面上,这样你就不用回第四区的工作室或者回家加工,把时间浪费在路上了。”   邓莫迟回过头来:“装得下吗?”   陆汀靠近,挽上他的手臂,笑眯眯道:“我还有一架更大的非战斗款,叫Elnath,借了金牛座第二亮星的名字,它也停在毕宿五里面,”他又去抢行李箱的提手,想帮人拎一会儿,“可以用来环球旅行……或者开Party?就是平时觉得不方便,所以不怎么用。”   抢到手里才发觉,这箱子沉得要命——装了那么多高密度贵金属怎么可能不沉?   陆汀正好空乏一身力气,他决定短时间内不还给邓莫迟。   邓莫迟看懂了他的好意。大概一直是看得懂的。他说:“你要一起吗?”   “什么?”   “和设备一起,”邓莫迟斟酌着措辞,“在海面上,等我。”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欢迎吗?”陆汀凑近他的耳朵。   “嗯。”   “那我当然要去,可以在Elnath里面换着花样做饭,给我们大工程师搞好后勤,”陆汀乐滋滋地盘算,“但我也想和你一起下海,不然离那么近还老是见不到面,我会孤单的。”   “好。”邓莫迟目视前方。   陆汀拢他的下巴:“答应事情的时候,要真诚地看着对方。”   “我正式邀请你。”邓莫迟十分配合地转脸,无比真诚地看了过来。   “我正式接受!”陆汀一脸愉快,把箱子转到左手拎着,右手一本正经地和他相握。   两人就这么优哉游哉地一路向外,途经旋转的走廊,也路过许许多多奇怪的房间,有废旧管道交叉穿过的空屋,也有堆满锈铁的机器人墓地,陆汀胆子壮了,也比来时要磨蹭,碰上什么都要看上几眼,再问上几句。   在一般情况下,邓莫迟不喜欢沿路参观这种活动,哪怕不得已陪弟妹闲逛,他也会时不时神游天外,但每当陆汀在身边,他心里好像就不只有终点。   于是他耐心地回答那些问题,理所应当地做着自己认为缺乏意义的事情。在某些旋转的拐点前,他知道其他方向会引向怎样的空间,也忆起之前的凶险,心中却只有平静。不是他长存于心的漠然和麻木,而是真的静,是宁静。   邓莫迟想,有些事情确实过去了。   再也不用去回忆了。   虽然他的记性总和他本人作对,稚嫩的、柔软的,全都莫名其妙地忘干净,留下来的都是茫然和乏味,以及许许多多有关危险的警告,度过时间是艰难的,生和死都是疲劳,他接受这个事实,但他现在感觉到了变化。   他想记住一些好的东西,想记住许多。   比如当下这一秒。   原路返回的最后一站就是来时那片乱糟糟的市场。路过一家杂货铺时,邓莫迟停下脚步,走到了柜台前。   看店的那位显然和他相识,招呼道:“又来给小弟小妹买东西啊,前两天进了点小玩意,还有小金鱼小蝌蚪什么的,我拿来看看?”   “不用了。”邓莫迟兀自在几只竹篮前翻找,陆汀挨过去一看,都是些小饰品,胸针耳环发绳掺在一起,还有形状各异的吊饰。邓莫迟挑得很仔细,动作也轻柔,修长的手指在零碎堆里拨动,拎出来放在手心里的不多。   有几粒是金色的,银色也有,但最多的是一种柔和的灰,某些光照角度下会散出青蓝色的光晕,像云母。   陆汀细致地看,发觉这些碎片吊坠都造得精美,不过小指大小,都是星月的形状。   只能是送给妹妹的,那我就给弟弟选点东西,养小孩最忌讳区别对待,陆汀这样琢磨着,挑了一盒跳棋和一只电子老鼠,一手拎着行李箱,一手把老鼠盒端着,把跳棋盒费劲地夹在腋下,前往柜台结账。   他觉得回去可以用老鼠逗狗,从而达到逗小孩的目的。   却见邓莫迟已经站在台前,正在结算自己选的东西,除去那些小小的星和月之外,他还拿了一块细网纱,半透明的纯白色,边缘缀着细细的蕾丝,大小和单人桌布差不多,或许它的确就是一张桌布。   陆汀和他之间隔了一人排队,刚想开口问上两句,就见前面那位大汉主动错开了身子,“你们是一起的吧?”他问道,给陆汀让出位置,“我不着急。”   “啊,真是谢谢您了。”陆汀朝他微笑,结账时被告知不能电子支付,他就从西装内袋掏出自己半潮的钱包,八百年没碰,这一打开才发觉里面钞票还挺厚,找零花了些时间,邓莫迟就提着自己的塑料袋,以及从陆汀手中拿过的箱子,默默站着一旁等他。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咱们待会儿先回毕宿五换衣服吧,”往出口走时,陆汀提议道,“然后去你家看看,要是水太大,真的就得把俩小孩接到我那儿去,学校也别上了,耽误什么课程,我请老师补习。”   “先看看吧。”邓莫迟说。   “或者咱们俩补习也行,”陆汀笑了,“你补数理化,我补生物……和英语?法语西班牙语日语也可以。我绝对行。”   邓莫迟侧目看他,似乎也有一点忍俊不禁。   然而这丝笑意却立刻冷了下来,邓莫迟突然停步,贵重的箱子随手放在地上,他推了推陆汀的肩膀让他背对自己,在他领后端详,低头时额发也在陆汀后颈轻蹭。   “……怎么了?”陆汀又开始莫名脸红。   “在这种地方不要露富啊。”邓莫迟靠近他耳边,用气声说。   “露、露富?”陆汀还有点没搞明白。   邓莫迟却不再说话。西装的肩领被连着扽了扽,像是什么东西被抽了出来,陆汀隐隐有这种感觉。回头却见邓莫迟还是一声不吭,直接疾步往回走去,他赶紧拎上箱子追,两人回到那家铺子,方才让位的那个大汉竟还没走,胳膊肘支在柜前,正和店主聊着天。   “怎么回来了?”店主热络地招呼。   邓莫迟并不搭理一句,只是立在大汉身侧,握住他的右手,把手指逐个扳开,待到那只厚掌摊平,一个小东西就被放了上去,粗细和长短都和牙签差不多。   陆汀呼吸一滞,他看清楚了,他也认得这种东西,警校的反侦察课上提过,是一种微型芯片,价钱极其昂贵,因为它的功能着实可怕,不但具有追踪功能,还配了万能钥匙,携带它经过密码门等安保设施,相关安全数据就会被自动复制窃取,一般来说有70%的成功率,也就是说70%的私人领域对所有者来说都是进出自由。在市面上,此芯片是严厉禁止的违法设备,重点查抄对象。   现在看来,它刚才是被卡在了自己领子后面。   “这,这……”大汉支支吾吾。   “我说那个,黑骨,这回就算了吧……”店主也打起圆场。   邓莫迟还是专心看着那人,竟懒洋洋地笑了笑:“你把它吃了,我们就算了。”   大汉大惊失色,开始口齿不清地争辩,邓莫迟则把芯片掰成四小块,放回他手中。   “快点啊,”店主已然换了口风,“还要人喂吗!”   大汉的表情惊恐得就像这是四颗毒药。这确实也是,陆汀清楚地记得,这芯片的储存材料中含有剧毒成分,伤口都不能碰。眼见着大汉已经颤抖着把手举起来,对准张开的嘴,邓莫迟却没等看他咽下,拉上陆汀直接走了。   陆汀恍然心知,他这是放了那人一马。确实罪不至死,想必以后也不敢再犯了,至少不敢再招惹他们。陆汀总有这样一种感觉,在这颗魔方里面,没人想被邓莫迟记恨。   他也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感到抱歉。直到开着飞船离开这栋建筑,邓莫迟始终保持安静,寡淡地看着前方未知某点。天已经快要黑了,尽管来时还是中午,在这无声沉默中,两人穿过厚重的雨幕,谨慎地移动着,逐渐离开这片废弃的建筑群,向上攀升。   特区密布的纷乱光线很快回到视野之内,广告牌、豪华的赌场商场大剧院,再大的热闹隔了层水去看,也朦胧得失了真。   经过一处圆顶时,邓莫迟忽然开口:“这是什么?”   圆顶前是一块巨大的招牌,“chorus”,这样六个字母,华丽的斯宾塞字体。陆汀看着大束大束青蓝品红相间的光线,道:“是舞厅,这个词在拉丁语里好像是舞蹈的意思。”   “确实是。”邓莫迟确认道。   “上次在婚礼厅,我说我喜欢跳舞的那个地方,就是这儿,”陆汀把船速降得极慢,他和这座舞厅就要擦肩了,这是他在特区中,少有的觉得可爱的地方,“因为大家都戴着面具,遮住一半的脸,我没有舞伴就不会难堪,大家都各跳各的,也不像那种复杂的社交场合,会被硬塞奇怪的舞伴。”   邓莫迟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但我现在,是不是有舞伴了?”陆汀忽然问。   邓莫迟也在这时望向他,空气有一瞬的凝滞。   “我是不是有了?”他却突然变得勇气可嘉,一步站到副驾驶座旁,双手搭上邓莫迟的肩膀。    第34章   邓莫迟从不跳舞。   但他看着陆汀,说出口的却是:“是的。”   陆汀的眉头抬了起来,杏核状的眼睛也跟着张大张圆,他的表情就像是吃了一颗从没尝过的糖果,“你愿意……陪我?”   “愿意。”邓莫迟很坦然。   陆汀又连着深呼吸几口,弯下腰抱他,声音和柔软的脸颊一起枕在他的耳边,“它是按场次进的,每个整点都有一波,现在还差二十多分钟,”看了眼腕表,他又道,“到时候,同行的人要分开,Alpha和Omega也要分开,戴上相同的面具,从不同的入口进入舞池,全程也不能摘下来。”   “嗯。”邓莫迟两手搭上陆汀的后腰。   “也不让大声说话,如果我们隔得很远……我也不能叫你,这家店就是提倡纯匿名,不要固定舞伴,但我以前都是一个人,”陆汀吸了吸鼻子,又问,“我们能互相找到吗?”   “当然能。”邓莫迟安抚似的,在他腰侧拍了拍。   “那就说好了!”陆汀显然十分受用,那点有的没的顾虑都散了,声线也又带了笑,“里面环境特别好,对我来说也挺复杂的,面积特别大,主题还天天变,但你肯定一看就懂。”   邓莫迟点头,下巴在陆汀颈窝蹭了蹭,“是什么舞?”他冷不丁问。   “没那么正式,取决于他放什么音乐,一般都是迪斯科居多,还有新浪潮,古典很少,”陆汀站直,看向那块矗立在窗外雨中的招牌,试图下一个准确的定义,“对我来说就是随便乱扭,那儿很自由,没有人会盯着我。”   “我明白了。”邓莫迟的神情格外严肃。   直到进入休息大厅,他这股严肃劲儿都没消去,好像即将面临的是件极富挑战性的活动,比血魔方还要难把握得多,看得陆汀又心软,又暗自期待得不行。“Chorus”一共有十二个入口,分别以黄道十二宫命名,均匀分布在舞厅外圈的走廊上。陆汀被分配在双子座,一块在门口等待的是一群小姑娘,应该还是上学的年龄,看那精心的打扮和叽叽喳喳的兴奋,差不多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尝鲜。   而邓莫迟的天蝎座还要再绕大半周,在一个消防栓旁边说了“待会儿见”,之后陆汀就坐上软沙发椅上的扶手,目送邓莫迟被服务生领着走远。   在同行几位壮实的Alpha当中,邓莫迟的背影显得比平日更清瘦,也更桀骜,他总是与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连投在墙上的影子也不叠在一起。   最终那撮稀疏的人影全部消失在环形走廊的视线死角。陆汀揉了揉眼睛,检查了一下手环里的新消息,很快就有侍应打开那扇紧闭的皮面大门,招呼等候的诸位可以入内了。   今天会是什么主题呢?在狭窄的入口通道中,陆汀让女士们走在前面,戴上纯黑的半脸面具,默默地揣摩,是丛林?花圃?还是虚拟海洋馆?白鲨和沙丁鱼群游动在空气中,灯光被模拟得仿佛来自数十米以上的海平面。这家舞厅在VR环境方面一向舍得血本,造出的场景也时常给人惊喜,真假莫辨到让人极易产生错觉,仿佛真的能够闻到海洋的咸腥抑或盛开的花香。   然而等他进入舞厅内部,就发觉先前那些热门选项全都猜错,chorus今天虚拟出来的,竟然是,宇宙。   这是从未有过的主题。十六岁拥有合法出入娱乐场所的资格之后,陆汀基本上每个月都会来放松一回,躲在各自迷醉的人群当中,他感觉到真正的清净,尽管每人脸上佩戴的黑面具以及虚实难分的环境都把这舞厅衬得宛如邪典现场,但他仍然只会感觉到清净。所有人都与他无关,所有人也都不会理他,注意他,所以他什么都不用想,光路构成的游鱼和花朵纷纷穿指而过,一抓就散。但在少说二十次的经历之中,他还是 第一回在舞池中看到宇宙。   不只是银河系,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天体高高低低地飘浮在空中,星云、超新星团、双星系统……缩小千百亿倍,穿插在熙攘人群中,优雅地维持着动态平衡,折射出瑰丽的色彩。   起码五米高的天花板下还装了平面镜,墙面上也覆盖了不小的面积,安装角度的巧妙组合把空间照得更大,这片浓缩的宇宙以几何倍数**,让人分不清哪里可以触摸,哪里又是只存在于光影中的真空。   在这形制大小如足球场的宽敞舞池中,陆汀贴着墙边缓步地走,抬头去看,除去天体的自转之外,它们的相对位置也是存在流动的,耐心观察就能发现,仿佛整个天球被固定在舞池中心的轴上,进行极其缓慢却浩大的旋转。   陆汀不禁看得屏息凝神,却晃晃脑袋,不愿再投入更多的注意力。哪怕现在播放的音乐来自于上世纪他最喜欢的一支爵士乐队,也是他最喜欢的一张唱片,他还是只想保持清醒不要迷路,快点和邓莫迟取得联系。   那么,该怎么找?光线是晦暗的,有时又特别明亮,满室都是搂在一起的有情人,或是单独摇摆的独行客,他们不在乎舞伴,随意地释放着信息素,普普通通地交谈着,自我陶醉着。陆汀之前从未觉得那种混合一团的气味会让人产生焦虑,但现在完全不一样了,大概是淋雨的缘故,他鼻子有些不通气,本身他也只是刚过刑警合格线的嗅觉水平,而铁锈的味道不知远近,难以捕捉,宛如要他在星海里捞一枚银针。   陆汀不自觉捏住手环,他想,实在不行就用它吧,迟迟没有按下特殊联系人快捷拨号键的原因是,他知道邓莫迟此时一定也在寻找自己,或许是在用一种更高效的方法——先前他那么笃定,说“当然能”。那么,自己倘若贸然拨出号码的话,就会像一种胆小且败兴的作弊行为,一点意思也没有。   比起简单直接的电信号,陆汀这次选择相信自己的感觉。他沉下心,眯起眼,目光扫过数不清的人与天体,同时也和他们擦肩,每一步都好像踏过了几百光年的距离,在找什么,他说不清,但他确定自己就是在寻找。又是几分钟过去了,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再走近一些,挤过几对贴身扭动的男女……他的确看到了。   最美、最舒展、最明亮的红宝石星系。   M83。   它位于舞池的东北角,离陆汀只剩几米远的距离,比邓莫迟送他的那一团尺寸要小,不只是缩放比例的问题,走近去看,它在精度和投影流畅度方面都跟那件礼物没法比,组成星球和射线的都是简单的显色光点,而非那一串串邓莫迟亲手敲出的代码。   但还是很美。与周围天体截然不同的美感。   陆汀在M83星系较薄的那一侧站定,它就飘在与他基本一致的高度上,正对他的脸。他一时间看得有些恍惚,直到熟悉的气息忽然漫过鼻尖,好像立刻就变淡了,是幻觉吗?当他这样想,铁锈的存在又仿佛倏然变得明朗些许。   几秒之内,这味道就这样在陆汀的感知中来来去去,他耐不住了,猛地一回头。   四目相对只在一瞬,陆汀清晰地看到那双眼睛,从和自己一样造型简单的面具后露出。其实把下半张脸遮住也没什么,哪怕把那双眼全遮住都可以,一个身影和一丝气味就够了,陆汀坚信自己还是能立刻辨认出来。   静静走到邓莫迟身前,穿过几颗快速划过的彗星,还有一片玫瑰色星云,去和他拥抱,双臂搭在邓莫迟肩上,脸颊依偎在他颈侧,恍惚之间,就像是完成了某种命运。   “你找到我了,老大。”陆汀轻声说,“你猜到我会来这儿。”   “可以闻见。”像在飞船上那样,邓莫迟搂住他的后腰,“刚才也看到了。”   “在哪儿?”   “十几步远的地方,”邓莫迟顿了顿,“走过来的时候,遇到一点麻烦。”   “哇,什么麻烦能拦住你?”   “……有人想拽我跳舞。”邓莫迟声音有些发紧,说得心不甘情不愿。   陆汀“扑哧”笑出了声,他心想,好长相果然是面具也遮不住的,对美的品味人人都有,见色起意也是人之常情,但盯上他的蛋糕就是不识相了。心情介于不爽和骄傲之间,陆汀最终决定大度一回,不去追究试图半路截胡的那位,爵士乐正放到他最爱的那首,星光,宇宙,潮湿的水汽——这可都不能浪费啊。   他贴近邓莫迟耳边,“我说邓先生,第一支舞只能我拽你跳,以后每一支都是,你一定要记好哦,”说着,陆汀的双手从肩膀滑下,顺手臂一直碰到邓莫迟微微曲起的五指,他用力交叉相握,“来吧,节奏跟着我就好。”   “这样吗?”邓莫迟往前两步,踩着节拍,悠悠地逼着陆汀后退。   “是啊,一点就通吗?”陆汀弯起眉眼,干脆顺着那股力道把邓莫迟往自己身上拉,在他嘴角啄了一口,“再贴紧一点。”   于是他们再次拥抱,交叠的手暂时分开,只是为了把对方更紧地搂在自己身前。懒散的爵士乐还在响着,主唱中性的嗓音和萨克斯难舍难分,他们一同轻晃,不知何时已然退回了M83旁边,再退上一步,那团星系就大小正好地把两人包裹住。   陆汀又一次凑到邓莫迟嘴边,唇瓣微张着,他在等。邓莫迟没有让他等太久。其实面具不利于接吻,额头碰得太急会痛,皱巴巴泛潮的西装、淋湿又蓬干的头发,也全都不及陆汀所习惯的光鲜,但眼睫上有闪光,细密的汗上有闪光,星系和音乐都那么柔软,热水似的把他们浸泡,拥抱和亲吻也被泡得闪亮了。   “老大,你是全世界第一好的舞伴。”从Chorus的黄道十二宫出来,回到飞船中,陆汀这样总结。   “第二好是我姐。”他又道,垂睫微笑着,“我以前只带她来过。”   邓莫迟的理智告诉他这是谬赞,但心里感觉确实不错。舞蹈和音乐之所以流传至今,是因为它们能使人快乐,这原来是真的。   回到毕宿五淋浴,又换上干净舒适的便服,两人匆匆赶回撒克逊河另一侧的聚居区已经接近午夜时分。陆汀又带了不少新鲜食物,还有他的跳棋和电子老鼠,邓莫迟的排水改造果然名不虚传,那栋淡黄色的平房并未被洪水入侵,进家门的时候两个孩子刚从卧室出来,推开隔断的栅栏门,上一秒还是睡眼惺忪,一见他们就马上来了精神,和那只小拉布拉多一块围在他们身前。   “来,这个给你,”陆汀把电子老鼠交给R179,“会动的,可以和小狗一起玩。”   小男孩“哇”了一声,开开心心地接过,迫不及待地就开始拆包装,蹲在地上准备带小狗一探究竟。陆汀看向邓莫迟,却见那人正在专心整理冰箱里的食物,完全没有一块来送礼物的意思,再仔细一回想,那个装着白色细纱和零碎挂坠的牛皮纸袋……他根本就没从飞船上拿下来,一直和装铂的行李箱放在一起。   不会是忘了。邓莫迟从来不犯这种低级错误。买的时候他也没说就是要送给妹妹。那是自己先入为主了?细网纱和星月碎片,这些看起来跟邓莫迟完全不搭调的东西,究竟又有什么用处?陆汀暂时琢磨不懂,但小姑娘还眼巴巴地在旁边等着,他看不得她失望,于是干脆把跳棋递过去,“这个是给你的,”他柔声道,“益智益脑,同学聚会也可以带过去。”   “谢谢陆哥哥!”R180看着玻璃盒里精美的彩瓷棋子,甜甜地笑了,“最近不上学,你们可以在家陪我玩吗?”   “这个——”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邓莫迟走了过来,直截了当地说,“去的地方信号不好,可能联系不上,照顾好自己。”   “啊?”R179放开怀里的小狗,站了起来。   “是很远的地方吗?”R180扯了扯邓莫迟的袖口。   “嗯。”   “要走多久?”   “不确定。但会回来。”邓莫迟看着她,“我的枕头旁边有一颗桃核,正下方的床单下面有应急的钱,算清楚再花,吃的用的我会帮你们准备好,不够了何振声会来送,最重要的一件事——”   “不给那个男的开门!我会看住妹妹的。”R179打断道,表情颇有些不悦,“但是哥,自从你认识警察,就老是不回家,你是不是快把我们给忘了!”   陆汀听得来气,但这次一走确实没个准头,把两个小孩儿放在家里不管,他心里也挺不是滋味,“这样吧,你们去我那儿住,很舒服的,”他拍拍R179的肩膀,“也会有专门的人来照顾你们。”   “我才不要!”R179瞪他一眼,“我在我自己家很开心,我喜欢的东西,也都在家里,住在你的地方谁都不认识,肯定很没意思,一点也不自由。”   “我也不想去……”R180小声附议,“在其他地方,我睡不着。”   陆汀有些为难,看向邓莫迟。   邓莫迟道:“在家待着吧。我明天就走。”   这么一来,两个孩子更加不肯乖乖睡觉了,缠着两人的模样明显是舍不得。邓莫迟似乎也有些不忍和忧郁,纵容孩子们熬夜,先是陪R179调试了电子老鼠,又是和陆汀一起表演跳棋的几种玩法。后来他坐在沙发上,让妹妹站在身前,帮她梳理纠缠成团的长发,陆汀则在灶台前切水果,待到橙子和蜜瓜摆好一盘,他端着出来,邓莫迟已经编好了一条麻花辫。   “你这是准备陪他俩通宵了。”陆汀笑道。   “我睡觉也不拆,永远不拆。”R180也笑,低着脑袋,很害羞地闪着睫毛,小兔牙又露了出来。   陆汀给叉了块蜜瓜,递到她手中,又伸了个懒腰,坐在邓莫迟身旁,另一边是眼皮正在打架的R179和小狗。多久没有这样的时候了,一家人围在一起,对着一个小电视,时间过得不急不缓,一切都寻常又暖和。不对,之前在自己家里,究竟有过吗?他竟回忆不起来。   眼见着两条麻花辫都编好,小姑娘开开心心地甩着它们晃,邓莫迟靠回沙发后垫,陆汀就自然而然地靠上他的肩膀,把目光放到电视屏幕上面。   方才播放的一直是移民计划相关的广告和新闻,他素来不感兴趣,现在也是随便一看。主持人又一顿扯皮过后,镜头一转,采访的画面映入眼帘。   陆汀的思绪又快飘到天外了,却猛地被拽回,他隐隐一个激灵,从昏昏欲睡到头皮发麻,也只需要一秒。那是一支先行队伍,在第十九批移民开始迁居之前,打头阵前往火星,为首的正在解释此行的各种任务。统共有十二个队员,穿着亮眼的橙色队服,每个人都入镜了,各个人种和性别都有,陆汀双眼睁得生疼,却只能看见其中一位。   很快,就轮到她说话了。   没有看错。   “是的,经过十四年的前期努力,我们准备好了……”   她在说什么啊,陆汀心中升起巨大的疑惑,我为什么听不清?   “怎么了?”唯有邓莫迟的声音在耳边,格外清晰,像一条吊着他思绪的绳子。   握在腕子上的那只手,也让他暂时没有感到下坠。   “……没事,”他犹豫了一下,合上眼,强迫自己不再紧盯那块刺眼的屏幕,“我就是有点困了。”    第35章   安静持续了好一会儿,只有模糊的电视音,混合更为模糊的雨声,沉闷地打在鼓膜上,像是在把屋里的空气一点点抽成真空。直到两个孩子并肩靠在一边,都睡着了,邓莫迟才开口:   “那是你妈妈。”   说着,他关上电视。方才那一小队科研人员早已结束了讲演,现在放的是某家蛋白块大厂赞助的脱口秀节目。在人造人区所能收看的有限几个信号台中,这档并不好笑的脱口秀总是跨台循环,占据绝大部分的播放时间,以及收视率。   陆汀还是直直地盯着前方,黑掉的屏幕中,他看见倒映其中的自己,却没能把脸转过去。“你看出来了。”他小声说。   “长得很像。”邓莫迟道。   “是吗?其实我都快记不清了,我知道她长什么样,但突然要我凭空回想,就做不到,”陆汀笑了笑,微微偏过脑袋,母亲的容颜,她的年轻和苍老,在他心中仍然缺乏清晰的界限,他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老去的,“就像我现在,才这么一小会儿,又快忘记她刚刚说话的样子了。”   邓莫迟点了点头,没什么话想说的样子,但他确实在认真地倾听。   于是陆汀接着说了下去,怕吵到孩子,他仍然把嗓音放得很低,越低就越显露出那么一点落寞:“我五岁多之后就没见过我妈了,她去当志愿者,参加一个保密的封闭项目。她本来是个警察,Omega女性,硬是逼着自己,一直当上警长,比我强多了。可能是很有社会责任感的那种人吧。”   “嗯。”邓莫迟低头看着膝盖,拍了拍他的手腕。   陆汀也终于完全转过脸去,从侧面专心望着那扇眼睫,邓莫迟的睫毛生得很细很密,有时配合着阴影,看起来像是自带眼线,但又稍微打着卷儿,徐徐垂下的时候,便少了几分锋芒,让人觉得温柔。“差不多一个月前,我姐带我去了一趟我妈现在工作的地方,就在红门,那个军事基地后面,还要再翻过去几座山。我以为能见到她,后来只是隔着墙说了二十分钟话,这还是我姐找了老同学的关系,”顿了顿,陆汀又道,“没想到她搞得那么神秘,原来也是移民计划相关,现在居然都要上去了。”   “应该带了任务,”邓莫迟说,“准备了十四年。”   “那也就是说还会回来了?带着执行完的任务成果,不会像其他移民那样……”陆汀话才说了一半,就闭上嘴。   把疑问和忧虑寄托在邓莫迟身上,未免太苛刻。毕竟他这个“半当事人”都没法给出答案。   邓莫迟却道:“你可以自己问她。”   “你是说——”   “还联系得上吗?”   “私人不能……我试试我姐行不行?”   “嗯,离发射还有三天。”   陆汀拨出陆芷的号码时,邓莫迟默默抱起弟弟,把他往栅栏门后的卧室送,眼见着两个孩子都已经被抱了进去,陆芷还是没接电话。   邓莫迟朝沙发上瞥了一眼,兀自走到厨房那扇封死的窄窗前,漆黑一片,哪有风景可看。陆汀明白他的意思,以往两人在一块,陆汀偶尔跟亲戚朋友通话,他总是会避免旁听。但陆汀从来都没介意过被邓莫迟听见什么,这一回,他起身走了过去,站在邓莫迟旁边,关掉蓝牙耳机,等待接听的“滴滴”声就清楚地从手环放出,一下接着一下。   又自动挂断了一次,再拨回去,响了大约十多声,陆芷终于接了电话。   “姐你睡了吗?”陆汀抢先道。   “没呢,累死我了,”陆芷周围有些嘈杂,但几秒后就骤然静了下来,有关门的声响,“我还在酒店,查不出是谁干的陆岸就不肯罢休了,客人审完一个放一个,把新娘子一个人丢在新房,还不让我回去睡觉,疯子!”   “有人要杀爸爸,还是在他的婚礼上,给他致辞的时候,”陆汀抹干灶台上的一颗水珠,大概是他方才切水果洗案板溅上去的,“大哥生气也正常。”   “呼,要杀咱家老爷子可没那么容易,你大哥是想借机立威呢,也是做给爸爸看。”陆芷打了个哈欠,话锋一转,“你怎么了?一点半了还不睡觉?”   “我是想问,你能帮我联系上我妈妈吗?”陆汀也没有再废话,“她要上太空了,我才在电视里看到。”   “我想见她一面。”他又说。   陆芷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方才的风风火火已经平复,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柔和:“见面的话……应该是没办法了,她所在的团队已经进了克洛特发射基地,全封闭状态,你在电视上看到的应该是提前录好的。要见面……除非爸爸开口。”   陆汀愣了愣:“好。我去找他。”   这话说出口,对他而言有些艰难。自从在相亲的事上闹掰,他还没跟父亲再单独见上一面。   “哎,不是,”陆芷却忽然有些急了,“其实薛阿姨给你留了一封信!前两天去基地之前她交给了我,我本来是想婚礼结束后给你——”   “但我们提前走了。”   “是姐姐不对,怕影响你情绪影响婚礼,是我自私了,后来一忙,也忘了这茬事,”陆芷吸了口气,柔声道,“Lulu,你在哪里?我现在就叫人把它送过去。”   “不用,”陆汀笑了一下,“姐,你为什么要道歉?把它的扫描件发给我就好了。”   “我是想,你亲手拿到原件会更,”陆芷一时有些拿不准用词,“更开心一点。”   “没有这回事儿,”陆汀还是甜甜地笑着,双目却空茫地望着邓莫迟的眼睛,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保持逻辑的稳定,“无论是当面说,拿原件看,还是拿扫描件看,知道她想告诉我什么就可以,都一样的。我妈她不想见我,要通过你转交,我也没什么非要见到她去说的。”   陆芷似乎有些诧异,也有些难过,她还想再劝些什么,但最终也没说下去,又简单交代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大约两分钟后,陆汀的手环接收到一个新文件,他已经坐回沙发,打开手环的投影孔,把它对准上电视旁边那块残留火灾痕迹的墙面。   “我刚才是不是有点阴阳怪气?”等待文件打开时,陆汀问道。   “你在生气?”邓莫迟反问。   陆汀很少看见他这种不确定的样子,每次看到,都好像和自己的情绪有关。现在他自己也摸不清楚:“好像没有。”   邓莫迟没再追问,信件在墙上打开,他就和陆汀一同看了过去。   这封信不长,手写字体大小参差,算上抬头和日期,一共只有九行而已,而作为一个母亲送给多年未见的儿子的留言,它甚至可以说是太短。   信件内容如下:   Lulu,我的孩子,   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进入准备基地,中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上个月,我们聊了一会儿,我听到你的声音,就产生了退出这项工作的冲动……所以我不确定出发之前的见面会对自己的心理状态造成怎样的影响,又是否会功亏一篑。写下这封信,托小芷交给你,就是想要让你放心,我一直爱着你,但我正在做的是一项极为伟大的、艰难的工作,我立誓把一生奉献进去,为此不得不放弃陪你成长的时间,这是我一辈子的痛悔。但完成之后,我们必将团聚。   永远爱你的妈妈,   2099年9月8日   “好吧。”陆汀晃了晃手环,雪白的投影在墙上熄灭,墙面再次恢复灰黄。   “我到底在纠结什么?所有问题都被堵死了啊,”他又自顾自道,“这本身就是件特别简单的事,我妈干大事业去了,十几年没有消息,但她不是故意要放弃我,她是不得不,我也没什么委屈的,要尊重,要理解,我应该有这种担当。”   对他这番自我洗脑,邓莫迟没有挑破,可是陆汀也无法接着跟自己絮叨下去了,他看着脚边熟睡的小狗,发了会儿呆,蓦地抬起头,拉了拉邓莫迟的袖口:“很困了吧?我们去睡觉。”   “你想看发射吗?”邓莫迟突然问。   “什么?”   “可以晚几天出发。”   “克洛特基地……”陆汀思索道,“能见度好的话,发射轨迹在特区应该可以看到。”   “第四区也有一个观测角度,距离更近。”邓莫迟仰靠在沙发垫上,“我经常去。”   陆汀的眼睛亮了,每当邓莫迟这样说话,带着股目空一切的干脆,他都觉得十分可靠,好像自己那些犹豫不决都能抛却了。   “好啊,那老大带我去。”他轻声道,双手扶上邓莫迟的肩头,软软地舔他的嘴唇,两个人毫无目的地接吻,接了很多,邓莫迟一直清清明明地看着他,那么近的距离,还拢上他的后颈,无意般揉抚。   陆汀被摸得很想解衣服,可他看得出来,邓莫迟显然不想,至少在弟弟妹妹睡在几堵墙之外的情况之下,邓莫迟对他缺乏性·欲,于是他悄悄把那些乱糟糟的想法都咽下肚子,连同两个人交换的体·液一起。那天他们直接在这张沙发上睡了,陆汀依偎在那副干燥稳定的怀抱中,听着潮湿的雨,不确定自己睡着的时间,却记得入睡前的念头——睡这么一夜过去,自己股·缝里的东西应该可以被体温捂干。   然而次日一早,当他在浴室偷偷脱了裤子擦拭自己时,就证明前夜的想法只是妄想。不只是屁股,连腿·缝都湿了,因为他竟然做了春·梦,梦里的邓莫迟压在他身上,和现实中一样,又凶又温柔,却和他说,你可以怀·孕。   陆汀警告自己,不能再回想下去耽误正事。   距离发射还剩下三天,在这三天里,陆汀拉着邓莫迟,一同为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做足了准备。主要是采购方面,一部分买给弟妹,留在家里,一部分跟着他们一块前往远海,比如他承诺下来的、安装在Elnath里的先进设备。发射当天,两人早早出发,来到了第四区。   算不上久违,但陆汀看着那些钢铁山丘,心中还是升起一股浓烈亲切,好比见到了阔别的老友。那栋灰白的安全屋立在飞船下方的土地上,它还是老样子,被地下雷管环绕,也曾经就是在这里,邓莫迟给他厚实的铅垫,让他穿在靴子下面防辐射用,邓莫迟还看着他说,你让我的情绪产生了变化。   他发情了,惶恐地躲在屋子里,靠在门板上吞下过量的抑制剂,邓莫迟给他发:不怕。   现在邓莫迟驾驶着他的Elnath,带他路过这一切,最终在观测点停下。   陆汀望着眼前此景,不禁瞠目。   那是座巨大的、称得上宏伟的基督像,因此也显得神圣。飞船下降到距地表约六十米的高度时,正好在它头顶上空。石料已经被侵蚀变色,布满风尘仆仆的灰斑,但还是能隐约看出它曾经的雪白。   在都城生活了这么多年,陆汀竟不知道它的存在。   邓莫迟把飞船悬停好,打开舱门,直接顺着吊索滑了下去,陆汀紧随其后。神像的肩膀不宽阔,沿着十字形打开的手臂走,必须小心翼翼。   最终两人在颈侧站定,雨过天晴,能见度比预想中好,垃圾堆在视线下方层峦叠嶂,倒也像是“一览众山小”。   “以前是森林公园,后来地表下陷,这座神像留了下来,”邓莫迟解释道,“是附近最高点。”   “你以前是怎么上来的?”   “爬。”邓莫迟举起望远镜,“用钩索。”   隔着防毒面具,陆汀看不到他的神情,眼前却清晰地浮现出一个身影,是从多少岁开始,身边这人独自攀在神像的华袍上,费了多大的力气,笔挺地站上它的肩头,又看到了多远的大地,静静地目送多少只被狂热憧憬所填满的飞行器冲出大气,飞离这颗星球。   当时的邓莫迟在想什么?抱着怎样的执着和冲动?陆汀只知道,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他的所思所见都游离在同龄人之外。   陆汀也把望远镜举了起来。   午间阳光炽烈,他们都流了汗,两点整,一支遥远的火箭在他们的望远镜中冲上云霄。   陆汀在心中与母亲道别。   之后两人径直向远海进发。陆汀又一次断掉了所有定位通讯,包括Elnath的卫星系统,雷达显示它还停在毕宿五的腹舱中,实际上,它已随它的主人来到了几百公里外的荒野。一如信马由缰,陆汀一路都快活,他觉得这是流放,却是自主的,更是私奔——管它是不是,反正他要跟着邓莫迟跑到天涯海角了!   哪怕再也不回去,脱下锦衣,推开玉食,他也毫无遗憾。   不过邓莫迟显然没那么多轻飘飘的浪漫主义想法,他始终抱着严肃工作的态度,一丝不苟地判别航线,先在海岸线的荒港把那个自制潜水器吊起来,一块往目的地运,等看到那群岛礁,到达了那片海域,他就把飞船在海面上停好,也不着急下海,在陆汀为他准备的工作室里忙碌起来。   图纸已经事先看过无数遍,甚至在普索佩酒店,事后的那个夜晚,他也在失眠的时候打开手机端详,因此上手很快,才不过半个小时,陆汀就听到了焊接枪运转的声响。   已经到了傍晚,远洋海面上的日落出奇瑰艳,也很漫长,陆汀不想让邓莫迟错过。他麻利地做了炖菜和炒饭,在晚餐时,邓莫迟看到了最后一抹余晖。   缺少信号和人际交往的日子的确十分简单,对陆汀这种习惯自闭的人来说,也没有太枯燥。每天除去一些家务之外,他还会帮邓莫迟干点杂活,但毕竟不是个优秀的工程师,细致的工作还得邓莫迟自己动手,每当这时,陆汀就会读书。邓莫迟从家里给他拿了很多旧书,小说、诗集、晦涩的数学题,各种都有,阳光之下,那些书页闪闪发亮。   第四天的工作结束之后,陆汀看完了上下两本《悲惨世界》,邓莫迟完成了第一个零件,他熬了通宵,天不亮就自己下海了。陆汀醒来时颇有些惊慌,在耳麦里听到那人的声音才放下心来。   “快好了,马上就回。”邓莫迟这样说。   “然后休息一天,”陆汀揉着眼睛笑,“不然以后不给你做饭了。”   之后陆汀洗漱干净,尽职尽责地跑去厨房餐厅共用的舱室准备早餐,把煎蛋放上烤好的吐司时,飞船底部的舱门传来动静。   陆汀端着餐盘出去,一下楼梯,正好看见悬梯收回,邓莫迟背对着他,灰衬衫湿了一背,洇出脊沟劲瘦的线条。   “早上好!累了一晚上,你得马上吃点东西,”陆汀看得有些发怔,“下面还顺利吗?”   “嗯。我还找到了这个。”邓莫迟转身,抹了抹额角的汗,从腰包里掏出一颗玻璃球,或是水晶?碧绿和透明相间,比握紧的拳头大上一圈。他接过盛得满满当当的餐盘,把那颗剔透的球体递给陆汀,在陆汀看来,这就像是他在海中找到巨蚌,为他捕来一颗稀世的珍珠。   “零件是完全匹配的,装上去之后触发了机关,反应堆后面弹出一个扁长的抽屉,”邓莫迟明显饿坏了,直接用手拿起一块香煎牛肉肠,边吃边说,“里面装着三颗这种东西。”    第36章   那三颗球直径相同,都是九厘米整,也都是透明主体,碧色纵横其间,像纱像絮,浓淡薄厚都有,好比染料倒进清水,飘飘悠悠地分散开来。   “不是玻璃,”陆汀拿着其中一颗,仔细掂了掂,“像塑料似的,怎么说都密度太小了。”   “也不像常规晶体。”邓莫迟几口就解决了那个豪华加厚三明治。   “那是什么?”陆汀领着他往厨房走,橙汁就在餐桌上,他端起来,喂邓莫迟喝了一口,“等回去再化验一下吧,尽量不破坏它取样,就照照射线什么的。”   “嗯。”邓莫迟靠在桌沿,看着他,又咬破一颗鲜红的圣女果,瞳仁熠熠地映着阳光。   陆汀把圆球举起来,也放到窗口打入的光柱中,它和邓莫迟的右眸折射类似的色光,比松青浅,比茶绿深,但还是不同。它不够浓,因此显得暗沉,陆汀想,恐怕世界上就不存在什么颜色能比那只眼睛还透亮。   “老大,你说它会不会不是地球上的东西?”他突发奇想地问,“就像Last Shadow,我总觉得它那么先进,一定是含有某些地外文明。”   邓莫迟沉思着,没有接腔。   陆汀想了想,又道:“那棵菩提树下面……也是绿色的,有绿光,这种球可以发光吗?”   “能,我在下面看过了。”邓莫迟说着放下餐盘,拽上陆汀的手腕,直接把人扽到桌下。厚帆布瞬间挡住大部分照明,“你看。”他说。   陆汀与他并肩蹲着,那颗圆球还紧紧抓在手中,的确有绿光幽幽发散,但是暗淡了许多,倘若压在那么繁复的根系之下,应该根本看不到。   “像不像地球?”邓莫迟问。   “啊?”陆汀一愣,隐隐地,竟真有条光路顺直径穿过球体,酷似倾斜的地轴,不知是什么折射原理,“确实,那这些纹路……是大洲?板块?可是形状不对啊。如果是洋流路线,那得是多少年以前的了。”   “有三颗。”邓莫迟提醒他。   “各自有不同的含义?”   “也有可能是要拼在一起。”   “拼在一起……是说看图案的重叠?”陆汀顿时恍然,但他仍然觉得古怪,解读这三颗无名圆球的难度比密码课的压轴题难上太多了,因为规则都是不确定的,“你说拼出来的会不会是类似地图的那种东西?”   “我是这样想的。”邓莫迟投来肯定的目光。他掀开桌布,陆汀跟他一块钻出来站直,又来到阳光灿烂的舷窗边。“十八世纪的海盗之间流行一种藏宝方法,”望着波光摇曳的海面,邓莫迟解释道,“在蜡纸上绘制三张以上的地图,重叠起来才能看到正确的航海线路。”   陆汀听得入神,忽然笑了:“那咱们也去寻宝吧!看看到底能找到什么。”   邓莫迟侧目看他:“那就需要把三个球重叠在一起。”   “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扫描参数再建模吗,地轴都确定的话,这活儿不难,”陆汀信誓旦旦,“交给我就好,你安心做零件,到时候船修成了,咱们俩一块去当新世纪海盗,要是真寻到了宝,就称霸大西洋。”   怕邓莫迟不信,他又连忙说:“我建模水平还可以的,证物特写那门课分很高!而且精细程度方面,我连花刺都……”   陆汀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他鼻尖抵着窗面不敢转头,余光看见邓莫迟和自己一样,也在盯着窗外交融的天和海,做着类似发呆的事,都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他们果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株打印出来的玫瑰。   其实不用陆汀这样推销自己,邓莫迟似乎对他很放心,又或是纵容他去尝试,总之,邓莫迟把三颗球一块交给了他。于是陆汀每天大量的空闲时间有了着落,在邓莫迟的工作室中,他给自己开辟出一小块区域,每天对着一台3D扫描仪和一台电脑忙忙碌碌。由于球体是透光材质,自身就形成了凸透镜效应,并且透明度和分子量级的折射率都是未知,使用模型自动生成功能总会受其影响出现偏差,因此每一条绿色纹路都需要人工进行计算、调整。   坐标、积分运算、曲里拐弯的线条……陆汀盯着它们,有时会头脑发昏,梦回每天吊着眼皮挑灯念书的学生时代,不得不承认,他这种比较笨的人就是要付出至少双倍的时间精力,才能显得游刃有余。但他现在不想再做笨蛋了,每当想偷懒,他就回头看看在焊接台上操作着上千度高温认真工作的那位,提醒自己不能走得太慢,跟不上邓莫迟的轨迹——假如他们是两颗星球的话,倘若落得太远超出引力范围,距离只会以指数增长的速度拉大,那是太恐怖的一件事。   不过,陆汀的生活其实并没有因为这三颗球的出现而增加太大的压力。他还是有时间和邓莫迟一起下到海底,叮叮咣咣地捣鼓新做好的零件,亲手造出来,再去调整,看它们完美地嵌合进去,就像把空洞都弥补成崭新,总让人成就感爆棚,哪怕动力舱里反应堆传入空气的高热会给人体造成即将脱水的错觉。   他还喜欢在闲暇时,风停了之后,拉着邓莫迟坐上Elnath顶部。附近海域的射线照射量都在安全值以内,霾尘也不见踪影,难得的洁净中,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晒太阳。海平面上方的落日总是巨大的、鲜红的,而日出看起来比它要远,要朦胧。每到中午时分,海水就被晒得很暖,陆汀喜欢从飞船侧翼滑下,痛快落入水中,一个猛子扎进去,再哗的一声冒出脑袋。   浅亚麻色的头发被打湿,贴在脸侧、额前,柔顺得像是雾化了一样,水珠挂上他的皮肤,是碎钻一样的闪点。他每次都会把挡眼的拨开,踩着水趴在船身边缘,扬起脸冲邓莫迟乐。   邓莫迟最开始会皱眉,后来就见怪不怪了,若无其事地仰头望天,和几片稀薄的云进行同频交流,只会在陆汀和他说话时垂下眼,偶尔配合地笑一笑。再后来,陆汀拉他一块下水,他居然也不抗拒。   “我以前没在海里游过泳!”陆汀在水里抱他,热乎乎地凑近他的耳边。   “我没学过游泳。”邓莫迟说。   陆汀大惊,一个劲儿托着他的腰,把他往飞船上推,邓莫迟却很淡定,推了推他说:“但好像会。”   说罢,他从船翼游到船头,接着又游到船尾,标准的自由式,给陆汀证明了一圈。   “这也是天赋吗……”陆汀百思不得其解。   “可能十岁前学过。”邓莫迟随便给了个理由,一脸的无所谓,对于自己身体和头脑的某些古怪之处,他已经过了去深究其因的阶段。   从此他经常陪陆汀下水,两人仅仅穿着内·裤和背心,仰躺在水面上,一同看着空旷辽阔的天空,想象有海鸟飞过。   海水浸过的衣裳十分不好清洗,为了节省空间,舱内又没有安装自动洗衣系统,陆汀费劲搓干净两人的衣服之后,往往就不想再一件一件地拿便携烘干板弄干了。于是他选择把Elnath已经断电的的雷达天线立起来,在上面架起两条钢绳,再把衣物挨个挂上去。夏天早已经过去,连秋天都过去了一半,在海上度过的时间从一周、两周……一直攒过了一个月。而这些日子里,暴风雨只有几场,明亮的晴天大把大把地撒下来,配合猎猎海风,陆汀的晾衣效率总是很高。   衣角被高高吹起,影子相互连接,投在他的脸上,也投上邓莫迟的T恤,白色,或者黑,他已经习惯穿着它们陪陆汀坐在船顶,拿着自己的草纸写写画画,再出一些汗。又是一件在特区十几年的生活中从没经历过的事。每当这时,陆汀就会感觉到一种真实的幸福。   他曾经有过这样的幻想——在第四区的某一座机械残渣堆成的山顶上,他坐着,跷起一条腿架稳吉他,给邓莫迟弹唱某些歌。比如那首《Sitting here in silence on my own》,乐队叫绿洲,他时常觉得那片旁人口中的废墟也是他的绿洲,广阔,安静,装得下他与邓莫迟的每次密会。他还要把歌词里的“on my own”改成“with you”。   这个幻想太美了,美到频频出现在他的梦中,而现在似乎是成了真,尽管没带吉他,但邓莫迟和他坐在一起,小到寂寞,大到海洋,都是绿洲的构成,他们都共同拥有。   离地生活的第四十二天,陆汀终于完成了三颗圆球的建模,也成功合成出了各块重叠部分的形状。他把它们单独拎出来,在一个空白的球状模型上用红色表示,表示完了,却依然毫无头绪。圆球表面和内部都有,多数都细小且狭长,试着把它看成地球,那些红色絮状物就遍布各个大洲,各个大洋。   如果真的存在这么多宝藏……那就有理由一辈子跟着邓莫迟到处游荡了,陆汀很没出息地这样想着。他也知道这是痴人说梦,但在能做的时候,暂且让自己做个痴人,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爱好。   之后又过去了一周多,在离地生活的第五十一天,陆汀给海水转换机安装上第四个替换芯的那一日,邓莫迟把最后一个零件嵌入引擎的核心。   “能飞了。”他放下测电笔,说。   陆汀一时间激动得说不出话,满头大汗地跟着他,一块从动力舱往总控室走,却见这人停在半路,从墙面上的装备柜里拿出一套防压潜水服,就地就要脱衣服换上。   “怎么了?”陆汀拦他,“你要下去?”   “装了电磁锚防海啸,关上才能飞。”邓莫迟低头解起运动裤的绑带。   陆汀又给他绑了回去,“必须手动?”   “嗯。”邓莫迟的手僵了僵,一时不知该往哪儿放。   “为什么不装带远程操控的。”陆汀叹了口气,打好那个绳结。   “因为便宜。”邓莫迟说得理所应当。   陆汀一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尤其磁力锚还是种用后即抛的一次性消耗品。但他有他自己的打算,“我下去吧,你都几个通宵了,七十多米的水深,说不定会不舒服,”他整了整邓莫迟的衬衫领口,又道,“那种磁力锚我也接触过,也受过专业潜水训练,没问题的。”   “在警校学的?”   “是啊,”陆汀眯眼一笑,“我可是Ⅰ类刑警,被当成特种兵预备役培养的。”   邓莫迟没再说什么,陆汀换潜水服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跑哪去了,后来倒是突然闪现,帮陆汀戴上氧气瓶和氧气面罩,还把照明灯换成了瓦数更高的一只。   “一共有四个,按顺序关,”他叮嘱道,又问,“看到了吗?”   四个光点在陆汀眼前的目镜上显现,对称地分布在三角形飞船的两翼和中轴线上,依次标有序号。   “看到啦,一二三四,就顺时针来呗。”陆汀拍拍邓莫迟的手,要他放心。   “氧气够一个小时。”   “我二十分钟弄完。”   这不是吹牛,Last Shadow本身不大,陆汀的身体素质和潜水技术又是优中选优,解决完第二个电磁锚时间才过去八分钟。飞船周边暗流密度适中,偶尔有细沙腾起,阻挡些许视线,但陆汀心中并无慌张,他又邓莫迟给他换的照明灯,也有邓莫迟穿过的潜水服。铁锈的气味仿佛也被存在氧气瓶里了,和潜水服一样,服帖地包裹住他。   陆汀甚至产生了归宿感,这种感觉太踏实,太安全了,漆黑一片的海底,他的光柱好像马上就能照出他可以栖身的巢穴。   然而,等他处理好第三个磁力锚,事情似乎变得不大对劲。潜水服自带的体征记录仪开始提示他体温升高心跳加快,每隔一分钟就有一次,陆汀自己也感觉到了热,更夸张的是,有些液体不知何时出现了,把本就紧紧包裹在腿·股上的潜水服润得更光滑了,吸盘似的箍在他的皮肤上。   陆汀几乎是心惊肉跳地扶着船身,游到最后一只磁力锚。扳开扳手时他绝望地想起自己没带抑制剂,尽管出发前Lucy提醒过,但他还是忙忘了。   你也太那个了!他骂自己,热·流还在扩散,他甚至不好意思想出具体的词。但他又想,不能全怪自己,穿着人家贴身穿过的仿鲨鱼皮潜水服……这本身就是一件很色·情的事!   最终陆汀凭借自己过硬的技术回到过渡舱,密封门为他打开,他得以回到飞船内部。头顶广播响了起来,是邓莫迟的声音:“辛苦了,我在总控室。”   陆汀摘下面具,气儿还没喘匀,步子就跑了起来:“我马上!”   衣服都顾不上换,其实他也没勇气去看脱下来的潜水服里面被自己弄成了什么鬼样子,一溜烟钻进总控室,副驾上的那具干尸已经消失无踪,脏东西也都擦干净,这显然就是给陆汀准备的座位,于是他深吸口气,一屁股坐了上去。   “来吧,我们飞!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飞船!”陆汀带着点不自然的豪情万丈。   “安全带。”邓莫迟寻常地在操作板上键入指令,还不忘提醒。   陆汀自觉又说了傻话,吐了吐舌头,悻悻扣好带扣。动力舱在身后,隐约传来的引擎声就如同一匹健康赛马的心跳,而移动在下一秒发生,流畅得让人感觉不到水的阻力,载着他们的是一柄尖刀,那海水就只是不禁一握的豆腐,它被利落地破开,天光也在一瞬间充满船舱。   蓝天向他们打开宽阔的胸怀,冲进去,这艘沉寂已久的年老战舰就成为它新生的子民。陆汀被阳光刺得眯起眼睛,同时不自觉屏住呼吸,他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之前的每一架飞船都无法提供的速度之中,时间的洪流也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道密实地从他身上碾过,再这样奔下去又有什么天涯海角?世界都摊平成一张白纸,特区、都城、寒冷的美洲和赤道……就连天边卷积的云都被他遥遥抛在身后!   唯有那支白色的玫瑰是稳定的,在凹槽中固定,在他的身前。   说不清原因,陆汀竟流下泪来。   邓莫迟却笑了,笑得很淡,却一直蓄在嘴角,好像他多年以来地投入、抱负、执着,也都能如此从容地付之一笑,云淡风轻。   “感觉到了吗?”他轻声问。   “什么?”陆汀怔怔望向他的侧脸。   “连接。”邓莫迟把这两个字咬得很实。   “连接。”陆汀又怔怔地重复。   最终,当他们绕回原先的出海点,匀速开始下降,陆汀下意识低下头。通过下视镜,他看到飞船印在海面上的影子,倒三角形,不断地放大再放大,落在那艘显得单薄的Elnath旁边。   Last Shadow。陆汀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的潜水服表面被晒干了,泪也已经干了,心被狂喜填满,落回海面漂浮时,这艘飞船仍是举重若轻,竟没激起一记大浪。   两个人却停留在座位上,看天看窗外看仪表盘最终看向对方,好像全都动弹不得,目光在无声中融在一起,再无法分开。   “……老大,不好意思现在这种庄严的时候我说这个,”最终是陆汀先开了口,他的思绪回归,声音随胸口起伏,双手放在小腹前交叉起来,纠紧的十指和他蒸红的脸庞一样显得无措,“但我好像,发·情了。”   “我知道。”邓莫迟平和地看着他,没有刻意把目光挪开,脸颊却说不了谎,像是被陆汀传染了似的,和耳朵一同泛起了红。    第37章   陆汀看得眼睛都直了,心想,那现在怎么办?体内信息素翻涌出来的不适感越发严重,从里到外,从大脑到四肢末梢,他都感觉到了失控的危险。   而这次与之前不同的是,他的信息素似乎对邓莫迟也产生了影响——不是似乎,这几乎是肯定的了。还算宽敞的船舱里,铁锈味浓得就像是大堆质地疏松的旧钢铁全都碎成细碴,飘起来,把空气都填满。   陆汀把这理解为一种对他的回应,一种他造成的后果。   于是他深深吸了口气,趁腿还没完全麻掉,站了起来,走到邓莫迟跟前。迎着那人笔直的目光,他搂下去,吻上滚烫的呼吸,接着吻上那两片干燥的嘴唇。没日没夜的工作和海面上的暴晒使它们起了皮,陆汀把唇瓣舔回柔软,舌尖轻轻在嘴角勾勒,很快就撬开了。邓莫迟却忽然压低他的肩膀,把他紧按在自己身前亲吻,节奏掌握得轻松极了,陆汀急慌慌地追着他的力道,唇边溢出分泌过剩的唾液,还有含混不清的轻哼。   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站不住了,潜水服里的滑液好像已经流到了膝窝,挂在那儿,变得有点凉,弄得他软绵绵地往邓莫迟身上倒。邓莫迟却在这时站起身子,也不再吻他,抱着他压到操作台前,“扶好。”他捏着陆汀的肩膀,把人转了个面,这样说道。   战舰操作台不比普通的桌子,呈内高外低的坡状,外缘高度只到胯骨以下。陆汀乖乖地扶住台沿,头低下去,视线正对的就是显示气压的仪表盘,还有两串旋钮。方才降落之后,邓莫迟就把飞船调到了水面休眠模式,因此这些攻击类旋钮都是关闭的状态。   但是,要对着操作台做吗……?就在主驾驶座正前方,整艘船最核心的那一块控制区域。陆汀心中还是有些犹豫,他怕自己待会儿哪里一哆嗦,碰到什么要紧的开关,他更怕邓莫迟只是一时上头,稍微冷静下来就会把他推开,根本不会在这种毫无防范措施的情况下继续抱着他,再进入他。这也许就是下一秒即将发生的事。   然而,等下一秒真正过去,陆汀的疑虑却立刻被打断了。他听到“嗤啦”一声,是潜水服侧面的拉链被打开,紧接着整件衣裳被剥下来,光滑无阻,方才脚蹼也早就脱下,现在只有湿透的内裤还留着,紧巴巴地贴着他的屁股。“老、老大,”陆汀扭头,喘吁吁地望回自己身后,“真、真的要做啊。”   “你有抑制剂吗?”   “……没有。”   邓莫迟“嗯”了一声,手指插入衣料与皮肤相贴的边缘,直接帮他脱下内裤。   热液浸润太久,或许还混着不少汗,两瓣臀肉的触感格外滑腻水润,他稍微一捏就哆嗦,再掰开摸向更娇嫩的深处,把不断分泌的稀薄液体揩下去一些,陆汀的呻吟就藏不住了,好像每寸肌肤都禁不起他这样触摸。   邓莫迟看了看手心那摊透明,顺着他指根往下滴流,被阳光照得水亮。他知道自己硬了,下身胀得发疼,思考了很久的问题也冲回脑海。他最终只是解开运动裤的绑带,裤腰一下子滑到脚踝,而内裤还是好好地穿在身上,兜着那一大团鼓胀。   “这样够吗?”邓莫迟抱住身前那人,双手搂在他小腹前,用自己坚硬的东西,隔着内裤在股沟上磨,很快就被润得湿湿黏黏。陆汀却像是懵了,缩着肩膀,不断地小声抽气,两瓣臀肉也下意识夹紧,导致身后被布料压抑的粗大很难进到靠里的缝隙。   邓莫迟倒是用足了耐心,大概是想让他获得更大的安慰,竟然箍紧陆汀的腰,把他往上抱了抱,“跪在上面,好吗?”还要这样在他耳边轻声询问,嘴唇开合,隔着薄薄一层空气,就像亲在耳廓。陆汀仍然处于说不出半句话的状态,恍恍惚惚之间,他觉得邓莫迟做得太过分了,但还是听话地自己爬上操作台跪好,没让那人费太大力气。   想要避开那些旋钮和仪表,他两条腿必须叉得很开,紧合的屁股也打开了,腰上没力气,他为了跪稳又默默折起膝盖,把重心都压在小腿上,差不多是鸭子坐的姿势。   邓莫迟按住那两个小巧的腰窝,又一次贴紧。高度正合适,性器被内裤勒着,竖直立起,顶端冒出裤腰贴在小腹前,他就抵上陆汀的尾骨,上下磨碾之中,每一次都满满当当地嵌入股缝,略有粗糙的棉质布料擦过吐水的小口,却又坏心肠地不往里进得更深。   陆汀大口喘着气,面前的挡风玻璃兼光屏模糊地映出他失神的模样,他大概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后的一塌糊涂,只能匀出精力让五指在操作台上的空地用力按住,因为膝盖汗湿了,小腿也是,那个坡度一点也不友善,他生怕自己滑下去,按得指尖都发了白。   邓莫迟看出他的艰难,稳稳地托住他的腿股,每一次的冲撞也都把力道控制得适度。陆汀这才捡回一点心神,终于能开口说话,“老大……”鼻音闷闷的,他听起来委屈极了,“你不能,不能这样。”   “哪样?”邓莫迟开始亲他的耳根,用任何Omega都无法拒绝的方式。   陆汀噎了噎,说不清楚,他想,穿着内裤操我……你真的会舒服吗?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想舒服?你果然不想插进来?好像没有一个问题是他有勇气问出口的,可单凭这种摩擦,的确也带给他实打实的快慰。仅是后穴的褶皱都那么敏感,他的胸口泛起潮红,挺立的下身也随两人贴合的韵律前后摇晃,脑中空白的某一瞬间,陆汀看见它喷出乳白色液体,接连好几股,一下子慌得头皮都麻了,好在极快的反应速度使他成功伸手去接,多数白液都滴答在他手心,没有弄脏下面精密的仪表。   “够吗?”邓莫迟又问了一遍,顺着小臂摸过去,抓他的手。   陆汀却忽然哭了:“不够……根本不够!这样我还不如去洗冷水澡……”带着哭腔,他控诉着,“邓、邓莫迟,你真的很厉害,这么轻轻松松,就能把我身体弄得,很舒服,可是心里很难受!”   邓莫迟有些愕然:“为什么难受?”   “你一点也不想插进来吗?”陆汀回头,把哽咽憋下去,红通通地瞪着连衬衫纽扣都没解开的人,“我这样,会让你,很有压力吗?”   “不是。”邓莫迟抹了一把他腮边挂着的泪。   “那为什么要这样?”陆汀发着倔,竟躲开了。   邓莫迟也没有再坚持帮他擦脸,往后退了退,目光却在一瞬间变得很柔软,甚至青涩,“因为我想标记你,这一次可能会控制不住。”   陆汀张着嘴,听得呆掉了。   “对不起让你伤心了。”邓莫迟又道。   陆汀的脖子都快要梗住,再这么一直僵着,他可能就扭不回去了。于是他直接撑着台沿落回地上,带着股决绝冲劲儿,麻利地帮邓莫迟一颗颗地解起扣子,“那就标!不用控制。”   “我不能给你稳定的生活,可靠的未来,也没有爱过人,不知道能不能爱对,”邓莫迟垂下眼睫,“标记对我来说很简单,对你来说,就是没有后悔的余地,所以这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决定的事。”   “我从来没想过后悔。”话音一落,陆汀就把邓莫迟吻住,用含吮堵上他的大道理。他还是头一次觉得这人话多,跟背台词似的,每一句固然都诚恳,都逻辑完善,都为他考虑,但陆汀早在孜孜不倦的追求开始之前就已经思考过这些,也下定了决心。   他就是认定了这个人,头脑,心,每一粒细胞的渴望。其他变量再如何,爱上邓莫迟这件事都是他的常函数,或许宿命论的色彩太浓,但这就是事实,他怀着欣喜接受,并相信这就是命中注定。在面对真实的自己这方面,他似乎比邓莫迟勇敢。   于是陆汀也明白,自己必须要推那人一把,不舍地把唇舌放开,他摘下衬衫,好让下面那副漂亮的肩膀完全露出来,又揪起那条仇敌内裤的边缘,急匆匆把它往下褪,“就算你不标记我,我也是你的,但是标记会让我觉得,你也心甘情愿地变成了我的,我们有了约定。我真的很需要这种感觉,”他屏蔽所有害羞和怯懦,双手握住那根颇有精神的大东西,从根部往上捋动,“所以老大,你要救救我。”   更躁动的欲望从脊柱开始跳动,涟漪般扩散至全身,他是空虚的,他必须被填满……陆汀集中精神把话说完:“也不要成结了,再拔出去……求求你好不好,”他又开始委屈了,额头靠上邓莫迟的锁骨,眼皮也湿漉漉地蹭,“我吃药就好,72小时之内,就不会怀小孩……”   他说不下去了,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邓莫迟突然掰开他的大腿,从腿根一直握到膝窝,放在自己腰后盘着,陆汀下意识圈抱他的肩膀,邓莫迟仍然一言不发,所有拖泥带水都不见踪影,凶巴巴往前一挺,陆汀就直接惊叫出声。   他只觉得有块烧烫的热铁在腿间乱顶,皮肉相贴地,从他瑟缩的穴口破入,把他茫然不停出水的地方一点点填满。邓莫迟进得不急,和他接吻,又去吻他的脸颊、眼梢,鼻梁有一搭没一搭地磨蹭,下身也极为耐心地抵住肠肉一圈圈的包裹,有度地入侵。   陆汀开始小声哼哼,放松下全身,把自己泡在温柔乡里,他不用担心自己一不留神躺倒碰坏什么,因为他正被珍重地搂在怀里。却不曾想到,搂着他的那人却在插到底之后猛地开始提速,双手狠狠地抓揉他的屁股肉,托在下面,根本没给他适应的时间,直接插到他半开的生殖腔口,顶了两下,里面就完全柔软下来,迎接更深处的顶撞。   这是陆汀无意识的反应,那个器官存在,就是为了让邓莫迟进入的。而这般顺从似乎也是上佳的催情良方,邓莫迟拍了他屁股一把,插得更凶了,顿时捣得陆汀又疼,又爽,又有些害怕,骨头都开始酥软,只能大叫出声,拼了命地攀住邓莫迟的肩背。交合处迸溅的水声是让人害臊的,蜷曲的脚趾、勾起的脚尖……在邓莫迟身后白晃晃地照着阳光,也显得格外放荡,陆汀都不好意思多看。   他缩回邓莫迟身下,把全部目光都放在邓莫迟的脸上,依恋地看着那对微蹙的眉,舔掉上面晶莹的汗,等他舔到耳垂的时候,成结的充塞感突降而至。   “嗯……嗯!”陆汀很怕咬疼那只耳朵,就用力咬自己的嘴唇,再大声的喊都变成闷哼。粗硬的卡结撑住他脆弱的生殖腔口,龟头顶进去,抽插进出变得艰难,可邓莫迟顶他的幅度并未减小,胯骨硬邦邦地碰上他的臀肉,手也拢在陆汀脑后,让他把头垂下去,热气凑近喷上后颈时,陆汀整个人都是一哆嗦,在这一刻,邓莫迟压低他,喉结抵在颈根,亲吻已经漫上腺体外的肌肤。   是梦吗,当然不是——这全都是真的!他们在最洁净的海面,最传奇的战舰里……在放射射线都无法入侵的地方,做着这种事。阳光没有经过厚重霾层,是直接从天堂落下的。最最重要的是,邓莫迟和他一样投入,一样的动情。陆汀的眼泪又流了出来,那些忐忑的相思全都化作满足,咸涩的味道尝进嘴里,也是甘美,他抱住邓莫迟的腰,把自己缩得小小的,把颈后全权交出去,再也挡不住自己的嗓子了,哑声地喊着老大,也喊他的名字,断断续续地说着诸如“射给我”之类的傻话。   皮肤上刺痛感传来的一瞬,在他体内抽搅的阴茎也蓦地钉住,停在他温暖的生殖腔里。天旋地转是什么感觉,只能是现在,腹中那块自己都很少感觉到存在的地方此刻被射得淋漓,而颈后的刺激还要更猛烈,皮肉被顶破,腺体在邓莫迟的噬咬下跳动,注射进去的与其说是信息素,不如说是电火花……仿佛真的有电流穿身而过,陆汀的魂都刹那间出了窍,他只觉得所有距离都不再存在,他能听到两颗心碰撞在一起的声音,也能看到海洋、高山、奋力生长的树木……甚至是宇宙。   这些是邓莫迟眼中的东西吗?陆汀不懂,但他仿佛感觉到了精神上的交媾,他觉得自己与身上那人是一体的,身体是,精神是,所有的震颤都是,于是没完没了的高潮都成了附属,在这个瞬间,邓莫迟不是站在浓雾中、云尖上了,邓莫迟收起华美的翅膀,蹲在他身边,双手接过了他的自由。   从这一秒起,他真正地属于了一个人,邓莫迟,他的Alpha。   这种姿势定格般维持了一段时间,邓莫迟不动声色地吻掉那块雪白肌肤上斑驳的血痕,慢慢地,又吻到陆汀的额头,陆汀很是开心,他觉得自己一定比大多数Omega都要幸运,标记的时候,他和自己的伴侣是面对面的。他稍微使上一点力气,圈抱住邓莫迟的脖颈,把自己往上提一提,就能和他好好接吻。   那个吻带着血腥,和铁锈味融得不分彼此,却很柔软,又把陆汀吻得五迷三道。他夹紧那把细腰不想撒开,耍着赖不让人退出来,邓莫迟一边纵容地揉揉他的头发,一边还是抽身而出,抱着陆汀一块倒回驾驶座,让人坐在自己腿上。   “老大。”陆汀垂着睫毛,双目含羞。   “嗯。”邓莫迟一时也有些词穷。   “左手给我。”陆汀说着,从耳侧取下那枚银白的小环,托着邓莫迟的掌根,把它戴到了无名指上,“虽然它的DNA识别不能修改,指纹也是,你拿着没什么用……但我要送给你,”他撩起眼皮,浓浓地把邓莫迟看着,“以后我在你身边,你要想着我,要是偶尔,我不在你身边,你就看着它想我,它等于我,所以不许嫌弃。”   邓莫迟静静看着指根的铂环,龙胆家纹就藏在里面,象征着正统、尊贵,多少人为它垂涎疯狂。他却把它摘下,戴回陆汀耳侧,软软小小的耳垂还带着夹出的印痕,在他指间发热。   “不看它我也可以想你。”他说。   陆汀听得脸更红了,这个人勉强不来,又很会不经意地说出要命的话,他都知道,只得一把将邓莫迟抱紧,“我就是想送你礼物,那种,庄重的感觉!”   邓莫迟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摸摸他脖子后面的牙印,“这就是礼物。”   陆汀也被摸出了笑,“真的好神奇,我能感觉到你,是心灵感应吗……是连接,老大,你在这儿,”他停止腰杆,抓住邓莫迟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就是这儿!它现在不是空的了!”   话毕他又闭上眼睛,大声宣布:“哪怕我不看着你,我也能感觉得到,哪怕我不坐你腿上在别的地方——”   邓莫迟把他按住,道:“我也是。”   陆汀亮晶晶地睁开眼睛:“真的?”   “嗯,是存在感,不能忽略。”邓莫迟亲了亲他的酒窝,陆汀很快就乖顺地陷入他怀中,两人就这么窝在驾驶座上,晒着太阳悠闲地晃了一会儿。   半晌,邓莫迟忽然开口:“对不起。”   “嗯?”   “这次准备太不充分了。”   “不要对不起啊,”陆汀认真地看着他,捋他的眉心,“什么准备不准备,我们都是自愿的不就行了,标记,结番……这是件特别美好的事,不该有那三个字存在。”   “如果我带了安全套,你就不用吃药。”   “如果我带了抑制剂,你还不用标记我呢!”   邓莫迟缓缓眨了两下眼睛。   陆汀看出他的困惑,从他腿上下来,自己靠坐回台沿,低着头说:“老大,我知道你其实没有那么想标记我,你不会主动提出来的。今天是因为突发状况……可能还有点不得已的成分吧。但我很满足了,你对我好温柔,就算是带着勉强的,也温柔。”   说罢他就闭上嘴,惊讶于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恐怕真被操得神志不清了,现在也没恢复完全。但某种程度上,这也的确是他的想法。   却听邓莫迟道:“不是勉强。”   陆汀呼吸一滞,把脸抬起来:“不是?”   邓莫迟下颌的汗还在滴,他也不去抹,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陆汀的脸,张了张嘴,最终没说出来什么,拽上陆汀就往总控室外走。陆汀以为他要把自己带到某间船舱,却被一路直接拽到飞船顶层,邓莫迟旋开一个逃生口,拉着他,从Last Shadow钻了出来。   这好像裸奔,陆汀暗自想着,不对,这完全就是裸奔。但方圆数百公里以内,他们应该都是仅存的生物。他被邓莫迟牵着走过Last Shadow平展的顶部甲板,说不上名字的高科技材质被阳光晒得很热,但还是脚底能够承受的温度,陆汀看着身前一丝不挂的人,看他手臂和脊背清瘦的线条、被风扬起的乌发,还有和自己十指交缠的手,忽然就觉得自己回到了远古时期混沌初开的地球。   他们就是最初的、最孤独的人类。   “我们要回去吗?”陆汀指指毗邻的那艘飞船。   “嗯。”邓莫迟回头看他,“我做了一样东西。”   Elnath与Last Shadow的机翼末梢几乎相连,邓莫迟方才停得的确很大胆,但还是有道空隙,陆汀跟在他身后,尽管腿弯起来仍会发抖,还是一咬牙跳了过去。路过晾在雷达上的衣服,也路过厨房、客厅、面积最大的工作室,他们在卧房停下,陆汀靠在门边,看着邓莫迟拉开衣柜最底部一个自己从未注意过的抽屉,拿出来一个纸袋。   有些眼熟。   “过来。”邓莫迟说。   陆汀“哦”了一声,停止发愣,跑去端正地站在邓莫迟身前,那人却把他拉到穿衣镜旁,安静地掏出纸袋里的东西,塞到他的手中。   那是块纯白的布,细网纱材质,打开边缘就露出秀气的蕾丝,再完全展平,点缀其上的亮片就映出日光。碎片的排布很和谐,中间少,四周多,金色、银色,还有云母的光晕,都是星和月的形状,真像是一片云,或是一条河,被泠泠撒上星辉。   陆汀的心脏跳得都有些疼了,这原来是是送给他的。   也想起婚礼上风光无限的新娘,还有停在肩头孔雀的重量,更想到在血魔方中,邓莫迟挑选这些零碎时脸上无比专注的神情。他花了一会儿才稍有平复,问:“都是你一个一个挂上去的?”   “挂不好,只能缝,”邓莫迟说,“工作的时候,我累了,就会去缝它。”   “我都不知道……”陆汀也不知自己现在是又哭了,还是破涕为笑。   “我最近想了一些有关时间的问题,”邓莫迟靠近他身前,从他手中捏起头纱的两角,“过去的这几年,我做的大部分事情都是在为修飞船服务,被莫名地驱使,想着那种连接感,会不会和我妈有关,也认为自己应该坚持。现在做成了,意义是什么,我想不通的那些,还是没有答案。”   大概不习惯这样密集的表达,他显得有些紧绷,话也是一股脑倾倒。倒了一半他就闭上嘴,把头纱披上陆汀的头顶,一直垂到肩侧,轻薄的洁白和碎光之下,发丝是轻软的金,那副五官仍然鲜明,身体上的潮红和吻痕含蓄地透出,羞涩和淫靡如此并存,美得就好像在昭昭宣称,这便是新娘该有的模样。   陆汀喉头哽咽,也在镜中呆望着自己,接着他又去看邓莫迟,伸出双手,去握住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手。   “然后我开始想未来……为什么活着,这件事我想了十几年,但可以换一种活法吗?这是我第一次问自己。有没有学会爱人?怎么还是不知道。”邓莫迟从未在陆汀面前表现出这种受鼓励的反应,他没在任何人面前表现过,吸了口气,他继续说道:“但我知道我不会对其他人产生和对你一样的感情了。做这个是想送给你。咬进去的时候我没有犹豫。要对你负责,无论生活能不能变好,都不丢下你。做这个决定,我也没有犹豫,更不用说是后悔。”   “嗯。”陆汀轻声应道,拿起他的手,这些天下来茧子磨厚了,他隔着白纱,细细亲吻。   “我说完了。”邓莫迟的手指抽了抽。   “我知道呀,”陆汀把它捉回来,继续吻着,“我真的特别开心,开心得都要傻掉了。你也不要怀疑了,老大,你会爱人,爱的是我。”   “……”邓莫迟沉默着,拨了拨指腹下的嘴唇。   陆汀干脆抱过去,汹涌地和他接吻,头纱一直没有掀开,那个吻有些刺痒,接着陆汀又吻上他的锁骨、心口、小腹,细蕾丝绒毛一样在皮肤上蹭过,挑动无数个毛孔。直到面对那根仍在硬胀的性器,他才撩起挡脸的布料,一心一意地从端头开始亲吻,再接着含住吮吸,小心翼翼地,想要做得比上次更好。   午间阳光从圆形舷窗射入,照得他全身雪白,只有嘴唇鲜红,包裹住红得相近的阴茎。一个十八岁的新娘,披着象征纯洁的婚纱,跪在地上口交,口水滴上前胸,光滑的脸颊被顶出形状。这图景只能用活色生香来形容,纵使是邓莫迟也看得屏息凝神,头脑发空。他把陆汀提起来,握住他的脖子在他挂着水痕的胸口啃吻,很快就带着犯迷糊的人滚到床上。   他和陆汀拥抱,用力得像是要把四肢百骸都抱进去;或是他贴在陆汀身后,折起一条汗津津的腿从侧面进入,撞得人呜呜地喊,肿胀的肉穴不自觉绞紧,扭过脸来索要几个温柔的亲吻;又或是,陆汀自己撑开屁股骑跨上去,明明腿都打滑了还要卖力地摇,腰软了,陆汀倒下来,很快被他往上顶得颠三倒四,软烂的生殖腔都开始抽搐,实在没力气了,就拱在他耳边不断地说着喜欢。   我知道了,不用告诉我了,邓莫迟想,又忽然后悔,告诉我,一直告诉我,他握紧那把柔顺的腰身。   那天他们从清晨开始,一直做到夜幕降临,再做到夜降得更黑,海上风暴骤止,中途没有花时间去吃上一顿饭,喝下的液体也都来自对方。那条圣洁的头纱早已被乱七八糟的污渍浸得潮湿而黏滑,变得更圣洁,搭在陆汀的小腹上,压着他正在发麻的骨盆。   或许该去洗个澡,但他们互相依偎,看着透明舱顶上的夜空,谁都不想挪上半寸。世界静谧无垠,半轮弯月挂在灰蓝的薄云旁边,还有星光,深浅不一地嵌在木耳般滑凉的夜色中。星星居然是可以用肉眼观测的,他们竟已经不腻烦地看了一个多月了。   “生活会变好的,”陆汀伸直手臂,想象自己抓了一颗星星,把它送到邓莫迟眼前,再把攥紧的拳头打开,“邓莫迟和陆汀,很平常很快乐地活下去,然后一起死掉。”   “好。”邓莫迟从他手心抓了一把,那颗星星,他收下了。   陆汀转了个身,把自己撑起来,光溜溜地爬到他身上趴好,“这是不是海誓山盟?”   “应该是吧。”   “我觉得还不够,我还想要一点,”陆汀弯起眉眼,哧哧地笑,“我们再说点肉麻的话,老大你要配合我。”   邓莫迟的手搭上他的后腰,点了点头。   “我先说,我永远爱你,没有任何条件,我的爱无限再生,永远存在,”陆汀说话就像在唱歌,破了皮的嘴唇开开合合,呼出的气息是温水,“邓莫迟,”这三个字被他说得比秘密还珍贵,“不要嫌没新意哦,爱你不是件简单的事,你的Omega,他又是个很笨的人,会做爱做到屁股痛的那种。那他就拿一辈子来做好了。”   “做爱吗?”   “……你学坏了!”   邓莫迟没有否认,他心想,和谁学的。   “你想好了吗?给我的海誓山盟?”陆汀忿忿地问。   “好了,”邓莫迟说,“陆汀,”他也罕见地叫了他的名字,“我向你保证,永远不对你说谎。”   陆汀一展眉,笑意又挂上眼梢,小动物似的吧嗒吧嗒亲他的脸。他很喜欢这个承诺。也很喜欢自己乱亲一通时,邓莫迟抚在自己背后的手掌。海风又吹起来了,裹挟着Elnath轻晃,宇宙的巨浪仍在他们头顶上空翻滚,千万光年千万颗尘埃,清晰得仿佛不过千米距离,却也不用再细看了,天上星星再多,又怎敌身前怀中,清光几点。    第38章   陆汀刚刚经历了有生以来心最软的一刻。他醒过来,群鸽似的层积云浮在空中,邓莫迟枕在他怀里,侧躺着,鼻梁抵上他的颈窝。   这人睡着的模样总是十分无辜,锋利和冷清都被关在那双轻合的眼中,脸颊侧面有几道被褶压出的红痕,头发翘翘的,像个小孩子。几天的通宵下来,再加上昨天的疯狂,邓莫迟好像累极了,睡得很沉。   陆汀打开手环,他忽然意识到,这么长时间以来邓莫迟跟自己都没有一张合照,于是准备趁这大好阳光正儿八经地拍上几张。手环顶部的镜头孔对准床面,镜像倒映在镜头上方的光屏中,所有线条都被照得毛茸茸的。然而真拍出来才发觉,陆汀基本忽略了自己,只有两张他的半截傻笑出现在画面的一角,其余相片中,他只是充当一个枕头背景,邓莫迟的睡颜特写占了大块的画面。   这简直像是在拍画报,陆汀打了个哈欠,欣赏着自己的“佳作”,心中默想,都怪这人长得太标杆,不当大众情人都是浪费,随便拍拍再修修色就能拿去当虚拟伴侣广告,冠以“二十四小时体贴——你的大学生年下男友”之类的标题进行虚假营销。   当然,陆汀也就是胡思乱想一下而已,他绝不答应任何“其他人”觊觎这些相片。他只是越盯着瞧就越觉得喜欢,太喜欢了,他就忍不住想亲本人,亲着亲着就变成了轻轻的噬咬,邓莫迟睁开眼睛时,他的虎牙尖儿正磨在人家鼻尖上。   “你醒了……”陆汀莫名心虚,“我刚才在拍照。”   邓莫迟显然对拍照不感兴趣,又沉沉地闭上眼,还往他怀里拱了拱,像是想把脸埋起来躲避阳光。   “不想看看?”陆汀摇了两下手环,邓莫迟有一点起床气,他上个月就发现了,但这次格外有撒娇嫌疑,看得他很想逗人玩玩,“这可是咱们俩的裸照哦——”   结果邓莫迟把他抱得更紧了些,非但没抬头,还准确地摸到他举着手环扬起的右手,直接往被窝按,要让他老实当他的抱枕,陪自己睡觉。按到一半却忽然停住了,像是感觉到了什么,邓莫迟握着陆汀的小臂悬空,忽然把脸摆正,看向自己的左手。   他的无名指搭在陆汀的手腕内侧,压着淡青色的血管,指根箍有一枚银白的戒指。   “……”邓莫迟坐直身子靠上床头,略显无奈地望着陆汀。   他一瞬间从睡眼惺忪变成双目雪亮,陆汀都被弄紧张了,“老大,你先戴着好不好,”他软声道,抱着邓莫迟的大臂,又往上蹭了蹭,“我要用的话直接给我就好了,现在你要是摘下来,那我今晚就一定会趁你睡着了再把它戴回去,要是明天摘,我就明天晚上戴,反正我总有机会。”   这些废话竟然无懈可击。邓莫迟想了想,自己再徒劳挣扎的话,不仅会多上很多麻烦,还有可能让陆汀伤心。那还是算了吧,他决定开始适应左手无名指根处那个突兀的存在。   “我也要送你戒指。”他又道。   “真的?”陆汀瞳仁里碎光闪烁,“那你得好好挑一挑,送我个足够独特的,才配得上你和我。”   邓莫迟点头表示了解,忽然拢上他的后颈,掌根在那尚未消退的牙印上缓慢地擦揉。它也不会再消退了,结番时留下的牙印会跟随Omega整整一辈子,连同他被标上所属的腺体。除非把那块肌肤划开,把腺体拆出,那这就是贯穿一生的契约。陆汀隐隐地颤了颤,被摸得声音都变了,“以后我穿低领T恤,把后脖子露出来,会不会很奇怪。”   “那就不穿。”邓莫迟轻轻掐了掐那块皮肉。   “……我当然要穿!要是能给牙印写上署名就好了,”陆汀缩起肩膀,小声道,“别,别这么摸了。”   “怎么了?”邓莫迟看着他渗红的皮肤,变本加厉。   陆汀却直接舌头打结,说不出话,瞪着他的眼睛末梢也憋得发红,好像挨了多大欺负。邓莫迟心里其实门儿清,倘若再不停手,他们可能又会在床上荒唐一整天,于是他的手滑上陆汀肩头,安慰似的拍了拍。   哪知陆汀往他身上一压,直接啃上他的后颈,倒是没用多大力气,咬得人痒痒的,印子应该也很浅。   “扯平了!”陆汀说。   然后他不等邓莫迟作何反应,直接拉着人拍照,从傻傻的剪刀手,到一脸桀骜地侧目看向窗外,邓莫迟出乎意料地是个相当有配合精神的模特。   后面的那些照片,陆汀也从背景板里出来,笑容完整地出现在画面中了。   那天起床后的主要工作就是洗澡,以及准备回城,邓莫迟升级了Last Shadow的安全系统,把它又沉回海底,接着又回到Elnath的工作室,和陆汀一起收拾最近攒出来的零碎,还有那些最后也没用上的材料和部件。   从干尸身上找来的磁盘还没来得及修复,看这破损程度,邓莫迟觉得它八成会消耗自己往后几个月的时间,陆汀却对另一张磁盘更感兴趣,确切地说是磁条,没有商标,整体被做成红色,连金属部分也是一样,随意地被压在几本草纸下面,除去颜色也没什么起眼的地方。   “这是什么?”陆汀两指夹起它,细细地端详。   “自动解码程序,一般系统都挡不住,偶尔会不稳定,”邓莫迟正把台面上一堆废零件拨进回收袋,“我自己做的,这次没用上。”   “那就送我吧?”陆汀兴冲冲地跑到焊接台跟前。   “犯法的,”邓莫迟抬眉看他,“警察应该就地销毁。”   “我留着当书签,或者挂脖子上,这总不犯法,”陆汀说着就把磁条塞进口袋,摆明了是要霸占,“又是一件邓氏集团出品小手工,谢谢咯。”   其实这种东西邓莫迟有很多,编写那个程序的目的也更趋近于练手,没有真正用过。   然而陆汀对他的东西总有种天然兴趣,最近更是根本不再遮掩,爱屋及乌,是这个词吗?最开始邓莫迟还觉得奇怪,但现在要他想象没有这么个人每天精神十足地绕在自己身边,倒觉得分外不适了。   他终于坦然承认,在陆汀需要自己的同时,自己也极度地,需要他。   返程路上一开始阳光万里,距离海岸线五十多海里的时候,乌云就堆起来了。都城漫长的阴雨天竟还在继续,不知道最近这一多月放晴过几回。回到特区时天色很暗,已经接近晚饭时间,两人把风尘仆仆的Elnath停回毕宿五,又开上那艘Aldebaran-b,准备去找家烘培店买个大蛋糕,带回撒克逊河对岸。   这天,10月29日,其实是弟弟妹妹的生日,凑巧的是他们赶上了,没有错过。最近这些天那俩小孩居然一条消息也没有发,通讯信号恢复了,邓莫迟的手机、陆汀的手环,被各种信息连番轰炸,就是没有来自弟妹的。   也许是打了电话没打通,又也许是被丢下太久,生气了。毕竟只是两个刚刚步入十四岁的孩子,每天被雨困着,陆汀能理解他们的孤单和乏味,以及想被重视、被记挂的心理,也很愿意尽己所能地补偿。在蛋糕店,他坚持买了二十八根蜡烛,那只12寸的豪华综合水果蛋糕恐怕难逃**成筛子的命运。虚拟水族馆的门票也预定好了,两个大人两个小孩,高级套票的游览时间是五个小时。那家仿真效果极佳,陆汀小时候去过几回,每次都错觉自己真的置身海底,是富有梦幻色彩的那种,只有物种丰富的瑰丽,没有远离阳光的漆黑,他想休息一夜,第二天带孩子们去长长见识,再在特区吃点好的。   至于紧急避孕药……陆汀到了人造人聚居区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买。附近没有医疗机构,不过陆汀也没有太着急,72小时还绰绰有余,邓莫迟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急着要他吃的意思。在那片熟悉的街区降落飞船时,陆汀决定等天亮了再说。   洪水比离开时减轻了不少,但地面尚有积水,并且不浅,走到那栋淡黄色平房旁边,一汪水池赫然横在门前,沉甸甸的雨滴密密麻麻地垂落其上。   当初洪灾最严重时这片地表都保持了裸露,现在被积水覆盖,只能说明一点,排水系统早已停止工作了。陆汀心中升起不安,邓莫迟则从他举着的伞面下钻出,直接走过那滩及膝的污水,跨上台阶,在裤子上抹了抹手,按上门口的指纹锁。   陆汀快步跟去,水从靴筒边缘流入,很凉,附近的路灯也没有一盏是亮的。他慌慌张张地收伞,门在这时打开,屋里漆黑一片,拉下开关吊灯也不亮。   “B-12-3398号客户,您已欠费12天零3小时28分,请尽快前往人造人供电署补交电费以及欠费罚款,以确保正常使用。”电表传出的机械女声这样提醒。   “睡了吗?”陆汀摸黑把蛋糕放在鞋柜上,喊道,“我们回来啦!”   邓莫迟则从电箱里摸出备用手电筒,瓦数不高,虚弱白光照在面前的地板上,陆汀低头去看,湿漉漉的脚印格外扎眼,地面蒙了厚厚一层灰,那是辐射尘沉降积累的结果。   沉闷的空气中隐约有腐烂的味道,臭,也有一丝甜腻,从冰箱的方向飘出。   那股不安一下子从心口冲上脑门,孩子们这么偷懒不打扫卫生,要好好教育一顿了……陆汀屏住呼吸,揪着最后一根稻草般不断重复这个想法,然而当他走到那扇阻隔在走廊中的栅栏门前时,这根稻草也断了。   栅栏是开的,里面两间卧室,一个人也没有。   入室抢劫?可能性几乎为零,无论是门口还是房间都没有打斗痕迹,物品也都在原位摆得整齐。那是两个孩子出去乱跑了?去了哪里,至少十二天都没有回来?   还是……给谁开门了?   邓莫迟则不发一语,转身出了大门,他冒雨绕到窄街后面,陆汀追着给他打伞,撑在车头前面,半天才打着那辆老式摩托。坐上后座,陆汀只有一只手能去抱邓莫迟的腰,另一只手紧攥打滑伞把。这一路平房之间过道很窄,摩托将将能过,飞船肯定开不过也停不下。气流也被挤得很急,伞面被疾风顶撞,好像随时都能翻过去抑或直接散架飘走。   “我们去哪儿?”他大声问。   邓莫迟不答。   “老大,你知道他们在哪儿,是吗?”   邓莫迟照旧沉默得让人心惊。   最终他们竟在阿波罗门口停下,那家建得像个临时加油站的酒吧,初识的时候,邓莫迟带陆汀来到这里,喝了两杯水。此时那块蓝底粉字的巨型霓虹灯依旧在闪烁,“Apollo”这六个字母,被雨水晕染得模糊。   邓莫迟连摩托都没锁,径直推门而入,细致地环顾四周,走过一张张酒桌和一条条吧台。他在寻找什么,没有找到,又进到靠里的小厅,包间……   陆汀紧跟在他身后,杂乱的信息素中,他嗅着铁锈的味道,感觉到巨大的愤怒。   最终邓莫迟在厕所旁的墙角停步,那个人他找到了,陆汀也认得,是那个爱打人的酒鬼,邓莫迟百般防范,要求弟妹不给开门的“父亲”。   如今还是那副老样子,不成人形。   “人呢。”邓莫迟提起他的领子。   “啊?……什么,人啊,”那人放下啤酒瓶,张着大嘴,不知是酒液还是口水,直往领口里滴,“你是谁啊。”   “你儿子和女儿呢。”邓莫迟把他拽起来摁在墙上,强迫他和自己面对面。   也许是这般逼视实在太冷,那人笑嘻嘻的神情持续了一会儿,蓦地僵在脸上,“那个……你先放我下来,有话好说,你先放我下来。”他丢了酒瓶,举手投降。   邓莫迟却扽着他的领子转身就走,这人喝得站都站不稳,跌跌撞撞摔倒在地,就直接被像拖行李一样拖过了酒吧布满泥鞋印的地面。陆汀不想扶他起来,看邓莫迟的样子,他也不知自己该不该上前一起拽……或者用押犯人的反剪式是不是更好?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孩子找到,邓莫迟似乎确信,这个人知道消息,甚至是始作俑者。   酒吧外打起架来的确更畅快,带着腐蚀感的豪雨中,陆汀压住那人双膝,用专业手法折了将近一百八十度,避免所有逃窜的可能,邓莫迟则蹲在他跟前,扼起他的下巴,“你去找过他们,对吗?”   “哈哈,我是他们爸爸,我当然……”   “带去哪儿了,”邓莫迟又压上一只手,虎口和五指死死掐着他的脖子,“两分钟不说,我杀了你。”   “你,咳,你这人——”   “人呢!”邓莫迟吼道,陆汀看得出来,他的力气确实已经是在把人往死里掐了,那人也终于感到切实的害怕,好像酒一下子就醒了,呜呜咽咽了一会儿,发出软弱的、濒死的哭号,“我说,我说!”破碎的声音隐约可辨,邓莫迟把他松开,他又喘吁吁地缓了好一阵子,才痛哭着说:“在厄瑞波斯俱乐部,明月城那个厄瑞波斯!”   邓莫迟猛地站起来,后退了一步。   陆汀也瞬间彻骨生寒,这个俱乐部相当有名,虽然在特区没有一家,但经常出现在警务记录中,是一家连锁的大众妓院。   大众的意思相当于,常见、混乱,谁都消费得起。   明月城那家是厄瑞波斯总部,有关这家门店提供未成年***一事,前几年媒体闹得沸沸扬扬,当地警局也立了案,还闹到了总警署,结果后来查出童妓都是人造人后代,也就不了了之了。   而今忆起的每一条信息,都让陆汀如坠冰窟。   那个男人还在痛哭,狗一样爬起来,在石板地上一个劲儿磕头,“我,我欠了好多钱,他们要杀我,我真的活不下去了,我只卖了R180,他们,他们只收Omega,收,收女孩,我只卖了她一个,饶了我,求求你饶了我……”   邓莫迟问:“R179,在哪里。”   “追,追过去了,”额头磕得血肉模糊,那人还不敢停下,“跟着我们,要救他妹妹……”   “什么时候的事?”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邓莫迟一靠近,那人又哆哆嗦嗦地改口,“半个月多前,10月,10月13号!”   邓莫迟揪着他的头发,把他伏在地上的脑袋掀起来,盯进他浑浊的眼睛:“好。”   听起来却像是:“我回来就杀你。”   随后他把人像麻袋一样丢下,兀自走了,陆汀把一根微型定位针插进那人耳朵,赶在摩托冲出去之前跳上后座,“我先报警,折回去开飞船不划算,但那边警察肯定比我们快!”   “警察不会管的。”   “会管!”手环正在拨号,几乎要被五指捏碎,陆汀被雨水呛得咳嗽,大喊道,“他们必须管!”   邓莫迟却恢复了缄默,不再说一句话。    第39章   这种感觉又来了,它根本就不新鲜——你在做一件晚了太久的事,明知没有意义,但还是在做。邓莫迟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年幼且愚蠢的那一两年,因为不想挨打所以躲到床底下,或是跑到大街上游荡,妄图就此从世界消失。   他当然能够清楚地料到被拖出去接着挨揍的命运,倘若一直四处流浪,他也会被巡警当成可疑人物押回那间平房,交给家长看管,找不到家长就直接送去人造人培训基地当义工,在重体力活上耗一辈子。实际上当歇斯底里的殴打开始,躲避就为时已晚,但他每一次仍然要躲。   原因只是在床板下、大街上那一段时间,他或多或少地能够感觉到那种被称之为“安全”的东西。   如今道理也是一样。半个月已经过去了,倘使把它当作一个估量折磨的单位,那么现在的半个小时未免显得太过微薄,太杯水车薪。但邓莫迟仍然无法放弃,哪怕仅仅是早到半分钟的可能性。他不知道弟弟在哪儿,亦不确定妹妹是否还活着,但如果活着,奄奄一息地、伤痕零落地,只要活着就好。他想尽量让她少受些罪。   因此邓莫迟把摩托时速抓到最快,抄了每一条他有印象的近路,陆汀在他背后和人争吵,“是小女孩,别人家刚十四岁的小孩被拐过去了!”信号不好,雨太大,又或是别的原因,他的通话时断时续,“我是谁?普通拨号敢给我挂断是吧,好好看看现在,专线电话,你说我是谁?听懂了就赶紧给我出警!”   他把高官子弟的跋扈尽数拿出,却并不熟练,好像自己也很累。邓莫迟默默听着,心中并没有多少期待,厄瑞波斯俱乐部的水太深了,尤其是总部这一家,突然搜查极有可能会得罪比总统的小儿子更不好惹的人物。果然,当他们抵达那座明月城,挤过雨中仍然熙攘的宽街窄巷,厄瑞波斯的门口毫无动静,只有造型婀娜的艳色招牌还在雨中富丽。   警局的那群窝囊废果然发挥稳定。   陆汀却震惊极了,一时没说出话,神情表明了一切:他刚刚知道,这个世界上还会发生这样的事。   两人从摩托上跳下来,一同往俱乐部门口奔去。   跑到门口,上台阶前,邓莫迟突然被抓住脚踝,上一秒他甚至不知道地上还有个人。低头去看,阶脚蜷缩着一个瘦小的家伙,满身都是黑泥,已经和地面混为一摊,完全看不出原本的衣裳和肤色。他大概是快死了,完全抬不起头来,抓人像是用了全身力气,但仍然孱弱。   邓莫迟强迫自己蹲下,他托起那人的下巴,就着雨水抹开他脸上的脏污,那张熟悉的面容瘦得脱相,被霓虹照得如同鬼魂。   “哥,哥……”R179呛了好几口,眼皮肿得睁不开,皮肤被脓水撑得透明,“妹妹……咳,在里面!”   “两条腿都腿骨折了,脊柱不知道有没有事,”陆汀已经粗略检查了一边他的伤情,新伤和旧伤,还有被酸雨淋出的溃烂,“腰侧面应该刚被钝器砸过,还在渗血。”   “你送他去医院。”邓莫迟道。   “我得和你一起进去,”手环的热敏键盘在雨中闪动幽幽蓝光,陆汀的声音压抑着颤抖,“我叫救护车,我叫救护车。”   “直走,再过两个路口就有急救中心,”邓莫迟把R179抱了起来,“腿已经坏了,不能再失血过多。”   号码横在光屏上,陆汀最终没有按下去。在此时,此地,公共服务的信任体系似乎已经在他心中崩塌。他默默弯下腰,把快散架的小男孩接在自己背上,小心地托稳。邓莫迟格外清晰地听见他的呼吸,在雨中跌跌撞撞,也看到弟弟血肉模糊的手,徒劳地张开又攥起,像是想要抓住什么。   “那边安定下来我就回来找你,很快的,”陆汀跑了两步又回头,“你注意安全,一定要保持联系!”   邓莫迟已经进入了俱乐部的大门,他听到陆汀的话,却没有工夫应答。在这偌大的四层建筑中寻找一个小女孩,对他来说不是难事,有服务员迎上来,大概是他被雨淋透的落魄模样引人怀疑。试探的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那人被邓莫迟看着,突然就乖乖闭嘴引路,他带邓莫迟去找了一个领班,领班又和他经历了同样的变化,从戒备到顺服,再到把邓莫迟领到正确的地方,倒在墙角,沉沉地睡去。   按平常来说,催眠两个人轻而易举,但邓莫迟已经感觉到吃力。他站在一间地下室门前,残花败柳的脂粉气跟着他一起沉下来,还有泛滥的信息素,裹着满楼翻滚的欲望。那扇门已经被领班打开,里面黑洞洞的,还在散发着更加令人头痛欲裂的气息。   直觉已经来了,它从不迟到,这也正是邓莫迟畏惧那扇门的原因。是的,他在畏惧,手指接触门板的时候感觉到夸张的冰凉,等他抬步走进去,站在那个房间里,冰凉就沁入他每一寸皮肤,好像能把血管都冻硬。   奇迹终究是没有发生。   这个长宽至少各有五米的房间,水泥地面上铺满白色塑料布,每一块上面都是一具小小的尸体。六十个。邓莫迟不想数,但他的大脑先于他一步做出了反应,光线再暗他也还是看得清清楚楚。这让他非常绝望。   邓莫迟走在尸体的空隙之间,避开那些细小的四肢,在房屋的东北角找到自己的妹妹。她穿着精致的红色洋装,洋装带血,所以裙摆被染成黑的。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伤痕都被厚重的粉底粗糙地掩盖下去,蓬乱不堪的麻花辫静静摆在她胸前,邓莫迟辨认不出,这是不是自己编的那两条。   他把一张惨白的标签从R180脸上撕下。那块被遮住的皮肤已经开始发黑。   标签上写着:莉莉,非人造人,Omega女,14岁,10月27日死亡,预10月30日出库。   用自己的外套把R180裹紧,打横抱出地下室时,这张标签沾在邓莫迟的手背上。他迎面遇上不少看到监控来抓他的保安,当他们纷纷倒地时,这张标签还是留在原处。所谓“出库”是什么意思,一个惨死的女孩被收拾得浓妆艳抹,送出去掩埋,还是什么?   这个问号裹挟着巨大的呕吐欲,蝗虫群似的从邓莫迟全身擦过,他咬破嘴唇以保持冷静,是愤怒还是麻木都不重要,在这片天和地的狭窄夹缝中,他的感受从未重要过。邓莫迟只是再次确认了一遍自己现在正要去做的事,首先他要找到负责人的办公室,在第四层,领班刚才已经全都说了,接着他要从那间屋子的电脑里查出每一个嫖客的信息,把负责人杀死,再去杀那些嫖客。   他还要让R180坐在一边,给她垫一只靠垫,要她变灰的眼睛看着这过程。   没有人拦他。第一层的主题是巴洛克宫廷,第二层是中国水墨,走到第三层,看到太平洋岛屿风格的棕榈壁画,他才忽然感觉到一阵高温——不知何时这房子起了大火,也不知火灾的规模有多大,总之木质的楼梯扶手烧着了一大串,好比立起一堵高高的墙。   性工作者们被广播勒令留在原处避免踩踏事故,惊惶无措地从各自屋里逃出来的,全都是客人。他们拥成一团想要远离这堵高墙,连滚带爬地往下挤,而邓莫迟逆着这群来不及扣皮带的嫖客,无视高蹿的火柱,只把R180在怀中护好,一步一步地走向顶层。   冷眼看着这无数的人头,他感到剥离,也感到头痛欲裂。短短的一段距离划过无数思绪,邓莫迟想,如果我有灵魂——如果这个灵魂尚且存在的话,它现在一定是飘到了空中。鼻血在流,喉头也溢出腥苦,但这些疼痛全都死死压在身上,也全都那么模糊,只有烈火灼烧的刺痛是明确的,甚至给他一丝亲切的感觉。   他虽然疼,但没有被烧伤,哪怕火舌打着卷燎上皮肤。这火太邪门了,好像烧不伤他。   几分钟后,站在那间办公室门外,邓莫迟听到负责人焦急调度的吼声,到现在都不跑,确实担得起“负责人”这个名头。推门的时候邓莫迟忽然笑了,因为这一切确实都太过可笑,他意识到,这天不单是弟妹的生日,也是母亲的忌日。他那面目不清的母亲死于难产。也是这样的一场大火,烧在夜里,熊熊地把他包围,从R180浮肿的脸上,他能看到僵硬蜷曲的手指和染了半张床的血迹,那时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声都像是回到了他的身体中。   妈妈死掉了,死得很痛苦,我无能为力……   这便是他当时的想法。   他竟然记起来了。浅尝辄止,不敢再往深处去想。   邓莫迟醒来时,坐在一排漏水的屋檐下,身后是一栋破旧平房,墙里传来一家人晚餐时的说笑。暴雨还在持续,他也还在明月城,巷子对面的灰墙上映出明明暗暗的乱光,来自警车和消防车闪烁的灯管。   他站起来,绕过阻挡视线的围墙,隔了一百多米的距离眯起眼看,烧穿那栋四层小楼的大火仍然没灭,冒出滚滚浓烟,被照成灰红色,又散在乌黑的空中。   印象清晰的最后一帧是俱乐部负责人变形的脸,邓莫迟缓缓回忆起来,杀过人后,自己产生了一种即将晕倒的预感,于是走到这里休息,结果还真晕了过去,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如今醒来发现衬衫前襟上都是血污,被雨冲得扩散成好大一片,人中和下巴上也沾了血痂,一扒就墙皮似的剥落,好像他刚才流了很多鼻血,或许还吐血了。   但他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杀人。   也想不起当时大火蔓延,自己为什么要坚持向上走。好像是抱着一件沉甸甸的东西,满心也都是一种沉甸甸的,叫做仇恨的情绪。   更为奇怪的是,他的脑海里突然多了许多久远的事物,例如一个女人的脸,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这是你的母亲。他想起母亲给自己打的补丁、画的卡通画、唱的生日歌……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好像全都丢失已久,他回看它们,最大的感觉就是陌生。   还有些更诡异的印象填充他的大脑,把思维堵得水泄不通,毫无章法地划来划去。邓莫迟直觉自己有一支军队,但是全军覆没了,他还直觉自己去过太空,比如火星或者月球?他甚至直觉自己死过一回,抱着壮志未酬的痛苦,爆炸一样砸入幽深的海底。   邓莫迟无法确定这些是否是真实的记忆。   他对自己姓甚名谁都感到迷茫。   他只是意识到,自己的记忆被颠覆了,一些东西被压抑下去,又有一些苏醒。   这种清洗的感觉……恍惚似曾相识。   邓莫迟冻得打了个喷嚏,郁郁寡欢地回到方才避雨的屋檐下,侧目一看,墙角缩着个黑影,走近才看出来,是个穿洋装的小女孩,裹着一件大外套,已经没有呼吸了。   你是谁?   固然没有任何回答,邓莫迟却忽然感到强烈的难过。他驻足钉在那儿,足足看了十几分钟,才在头脑中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印象——刚才杀人,是为了这个女孩。   外套是他的衣服。   接着,他又沉思了许久,才不敢确定地忆起,她好像是自己的妹妹。因为他记得这张脸笑着叫自己哥哥时的模样,不像幻想的,不像假的。那还有其他亲人吗?怎么只有母亲是印象深刻的,但母亲已经死了。现在妹妹也死了。还有别人吗?   又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邓莫迟越去思考,就越被拽偏轨迹。看着手背上的标签,他隐约想起这个女孩的遭遇,虽然缺乏前因后果,但她躺在塑料布上时全身的惨白在脑中闪过,刹那记忆犹新,还有那栋着火的楼究竟是做什么的……邓莫迟大概明白自己为什么杀人了,那种深受欺侮的、无能为力的痛感也随之冲了回来。   有关以往的生活,大概可以这样复原——他在经历某些惊险过后开始老实生活,抚养一个叫做莉莉的妹妹,今年才十四岁,却被抓去做了童妓。那么,自己现在此时在此处就是为了复仇。人杀了,楼也烧了,是怎么烧起来的,他纵的火?反正他还活着,那仇报了吗?   一定还有其他的问题……邓莫迟就着遥远的白色灯光,在地面积水上照出自己的脸,那些线条被雨珠打乱,都很粗略,但足够让他看到自己两只绿得渗人的眼睛,还有颈前那串条形码。忽然他就明白了一切。原来自己是个人造人,或是他们的后代,那具体经历了什么才造成心中这团扎人的无名仇恨也很好解释了。   无非是从小到大的格格不入、人人可欺,又无非是,他想活成一个人,可所有的矛头都从他身上碾过,把他当成一条狗。   至于莉莉的标签上为什么写着“非人造人”,恐怕因为她年龄太小,还没到在颈侧印上条码的年纪,所以被误认了。   邓莫迟捋顺逻辑,又开始在自己身上翻找,他在裤兜里翻出一部手机,但它泡了水,已经不能用了。也翻出几张烂掉的纸条,还有想不起用处的钥匙,都是一样的毫无意义。之后他坐回“莉莉”身旁,花了一点时间来梳理搅成一团的思绪,令人欣慰的是,他丢失的记忆似乎并不太多,并且仔细回忆,都可以慢慢复苏,并非毫无头绪。最终拎出这样几条相对重要且有信心确定的结论:   1. 年龄编号DNA等信息可以通过扫描条码找回,所以不必着急。   2. 程序编写、机械制造等基本技能没有丢,稍微琢磨一下就能上手。   3. 自己很穷。   4. 但有一栋平房,地址大概记得。里面有些有用的东西。   5. 还有艘飞船……应该有吧。沉在海底,坐标也记得,好像前段时间费劲修好了?有空必须去验证一下。   6. 同时有一些额外技能,比如五感超常敏锐、大脑能够同时思考许多件事,这些看似匪夷所思但都是真的。还有印象中自己可以催眠别人,但会头疼,严重会出血?一会儿得找人试试。   7. 没有亲人了。只剩自己一个了。   8. 记忆紊乱之前,自己也许想过造反,很有可能已经造过但失败了。   想通这些之后,不远处的火灾也已经被扑灭,变成警察主场,邓莫迟照旧离得远远,冷眼旁观那一片混乱的搜寻取证行动,又一次感到与世界的剥离。他心想,自己的记忆确实是被清洗过的。或许也被添加过什么。总之很多年前他就是在相似的一场大火和昏厥后失去了当日前的所有记忆,现在阴差阳错地想起来一部分,比如那个温柔的母亲,反而会让他觉得脆弱。   而今脆弱是他最不需要的东西。他甚至不需要任何情绪,只有仇恨,无论是找到理由的,还是莫名其妙的——他都被仇恨填满。妹妹的音容碎片在心中不断堆叠,拼成一个不太完整的她,好像组装错位的洋娃娃,提醒着他的失去。他一定还失去过更多,否则不可能像现在这么难过,多愁善感是最无聊的事,他不知道自己以前有没有这样审视这个**的世界,但他现在可以告诉自己,你不再爱它了。   人造人,本身就是没资格去爱的族类,难道不是吗?   邓莫迟仰起头,用雨水冲掉脸上的血,准备离开。砭骨冷雨中他只感到郁结和燥热,不想在这个逼仄的角落耗上太久。走之前,他最后看了妹妹一眼,在心中叫了她一声“莉莉”,很陌生,也很难过,他开始怀疑她有过其他名字,但他不准备带她走。   他也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沉寂的火场,几辆没精打采的警车,还有几个灰头土脑的警察,他们都透着无可救药的愚笨。随后他转过身,退出遥远亮光的照明边缘,低头的瞬间,他的左手突然一闪,抬手端详,邓莫迟恍然看到一枚银白色的小环,静静地箍在无名指上。   他才看到它。可它一直在这儿。心中好一阵悸痛,比告别妹妹尸体时重上十倍,百倍,好比一只手紧紧攥上去,把他的左右心室压在一起。但这好像都是不太重要的事情。邓莫迟没有动这枚指环,放下手,独自消失在窄巷的浓雾之中。    第40章   陆汀在失火现场待了七十八个小时,期间来了三波搜救的警察,两队医护人员,以及无数个寻亲的普通市民,他们多数都是妇女儿童,等到越晚的人,脸上的表情就越绝望。后来雨停了,等出来的也基本上都变成了尸体。   那场大火确实死了不少人,原因是一层和二层之间的楼梯烧断了一大截,胆小的都被困在上面不敢下来,呛死在浓烟中,或被压死在房梁下,胆大的往下跳,昔日被用来跳艳舞的大理石台不幸变成了摔死嫖客的刑场。   然而嫖客并非伤亡最严重的群体,厄瑞波斯的服务团队也仍有幸存者存在——全军覆没的是在这家店里被当作商品租售的男女。他们不敢与客人争抢逃生通道,有的甚至不敢迈出囚禁了自己多年的房间,床都起火了,还要缩在里面,于是漂亮的身体尽数被烧成枯骨,焦黑掩盖了生前所有的摧残。   到最后也没有查明失火原因。找不到火源,整栋楼的火灾警报系统也都失了灵,好像那火是在一瞬间烧出如此巨大的规模,反应过来时已然遍及全屋上下,暴雨都浇不灭。人也好像是捡不完的,四层楼上百个房间,地下也有长长一串密室,坍塌的建筑体把室内营救堵得困难重重,外面封锁的街道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渐渐被塑料布裹着的尸身铺满。   陆汀不是在编警员,没有被分配任何任务,但直到警力撤离,他都没走。在这不眠不休的三天三夜里,他冒着大火进入俱乐部,火被扑灭了,他还在里面,就这样一层接着一层,一间挨着一间,陆汀磨烂三双手套,找遍了这栋楼的每个角落——包括其他警察们认为搜救难度太大而投放一个搜救机器人,实则间接放弃的地方,他也在腰上拴好安全锁,晃晃悠悠地爬了上去。   成效还是有的,他找出来十四个被忽略的死人,也救出来两个活的,但这些都不是他要找的那个。后来他去停尸街上逛了一圈,无果,接着又去翻看领尸登记表。大名鼎鼎的厄瑞波斯失了无名火,这事儿闹得很大,引来了很多媒体。他们被截在隔离带外,蜂拥着,叽叽喳喳地围堵警长,也有镜头对准陆汀,是认出他是总统家的人了吗?那次婚礼过后,陆汀本就暧昧的身份已经不再是秘密。   簇拥的闪光灯芒刺般扎入瞳孔,陆汀蹲下去,窝在登记台脚边,抬起一只手遮脸,无视耳畔嘈杂的问题。他默默地翻看那些留作案底的照片。尽管不少都被烧得面目全非,但他可以确定,他在自己心里找不出一丝的怀疑,还是没有他要找的人。   是直觉还是抗拒心理,陆汀说不清楚,他只是想要找到邓莫迟,害怕遗漏任何,于是又回到废墟里。搜救进行到第六十个小时,各路人员都要撤退了,他们准备清场,却不敢打扰那个面露杀气的名门之后,只得小心翼翼地叮嘱几句,让他一个人留在现场,也留了一扇门,没有贴上电磁封条。   陆汀又独自在残垣断壁间找了十八个小时,每一层,每个房间,他又走了一遍。没有困于其中的尸体,它们显得很空,红外热敏检测仪的持续死寂也把这片空间衬成黑洞,逃不出一丝声响,鼻子嗅到灰尘味、烧焦味,就是嗅不到铁锈味。   有时走不动了,陆汀就会找个墙角坐下,喝水,啃他的警用干粮,但是掀木板和翻砖块的时候他咬着手电筒,时间久了弄得颌骨僵硬,动起来很疼,他不得不吃得很慢。   吃得慢也有好处,陆汀得以静下来,反复思考自己现在的处境。   思考完了还要继续找。   最终他搜完最后一个地下室,终于能够告诉自己,你承认吧,这里只有你了。低着头爬上地面,出门时天色黑沉,陆汀看了看腕上母亲留下来的手表,时间接近半夜两点。遇难者都被清走了,媒体们一哄而散,连积水都快漏干净,这条长街空空如也。   之前邓莫迟停在门口的摩托也不见了——它固然不见了。发给邓莫迟的那十几条短信、打不通的那九个电话,也仍然没有回音。   手环上最近一条消息来自一个多小时之前,舒锐说R179已经做完所有手术,一条腿没有保住,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陆汀松了口气。当时叫舒锐来接人是对的,否则把孩子放在那个连紧急避孕药都无法提供并且只有两个医生值班的急救中心,还不知道会出什么状况。   这三天多来,睡眠时间不足两个小时,陆汀走不动了。也许租摩托的铺子还没有打烊,他被邓莫迟带着去过一回,心中还有些印象,就凭着记忆走。还没走几步,穿过一条窄巷时,他忽然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手电惨白的光柱尽头是一堵墙,墙角前竟靠着一个小女孩,头深深地低下去,两条辫子垂在红洋装的衣襟前。   陆汀听见自己风箱般滞重的呼吸声。他至少做了十几个深呼吸,这才勉强走近,轻轻托起那个女孩的下巴。   尸斑已经蔓延上她的脸颊,双眼浑浊地睁着,猛烈地提醒陆汀它们尚有神采时的模样。陆汀稳住手腕,轻轻抚过她的眼皮,想帮她闭上眼睛,但失败了。R180真的死了,陆汀很早就预判到了这一点,但现在才敢承认,他认定是邓莫迟把她放在这里的,但为什么丢下,他不知道。他忽然非常害怕,怕邓莫迟遭遇意外才不得不把妹妹抛下,更怕邓莫迟此时仍然身处险境,而自己已经浪费太多时间。   但他什么方向都没有,去哪才能把邓莫迟找到,整条大街的监控录像他都翻过了,但是火光对画面影响太大,人影也太纷杂,不能提供任何线索。陆汀用力定了定心神,把R180打横抱起,警用手套接触的皮肤已经被雨水泡得浮肿,他不能让这孩子一个人在这儿烂掉,打开地图找好定位,陆汀快步跑了起来,这明月城还真什么都有,他找到一家殡葬连锁机构,预约了取骨灰的时间。   之后他不敢耽搁,来到那家摩托铺子,确实没有打烊,但老板被他身上的尸臭熏得皱眉,租了辆速度规格最高的悬浮摩托来到城镇上空,视野非常好,雨后空气还算新鲜,防毒面罩也在工作,可陆汀仍然呼吸困难,感觉不到丝毫的神清气爽。   他越过撒克逊河,回到那片人造人的聚居地。一幢幢平房依旧如破烂纸箱般簇立,偶尔有盏昏暗的路灯出现在街角,陆汀途经它们,回到那栋淡黄色小房子封死的窗前。   邓莫迟的摩托停在门口,皮质座椅上还有雨水蒸发留下的痕迹。   门是虚掩着的。   陆汀几乎要尖叫出声,这一刻,他又能感觉到自己的情绪了,手套里血肉模糊的指头也恢复了知觉,好像马上崩溃地哭出声也没有关系,因为会有人笨拙地帮他擦泪,轻轻和他说,没事的,不是你的错。步子已经许久没有这么轻快过,拾级而上,陆汀冲进那扇门,却被那一室漆黑撞得发懵。   “老大?”他试着拉开吊灯,“老大你在吗?”   得到的只有机械女声的回答:“B-12-3398号客户,您已欠费15天零11小时17分,请尽快前往人造人供电署补交电费以及欠费罚款,以确保正常使用。”   什么啊,假的吧,现在这种时候还躲起来吓我,你可太坏了。陆汀这样琢磨着,缓步走过客厅。那个大蛋糕还放在鞋柜上,纸盒被雨淋得皱巴巴,里面的水果奶油发酸发臭,地上那层厚灰也还在,脚印多了些,十分凌乱。陆汀静心检视过两个孩子的卧室,没有什么异样,又去看邓莫迟的卧室,桌上固定的焊接台等设备都不见了,计算机被格式化,印象中变电箱旁有一张旧照片,是幼时的邓莫迟和他的妈妈,现在也不见踪影。   陆汀花了几分钟才接受心中的判断——邓莫迟来过一次,拿走了一些东西,并且貌似不打算再回到这里。   他连那扇不好上锁的破旧大门都懒得再关了。   是好消息,陆汀告诉自己,应该没有出大事,应该还很健康。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屋子,帮邓莫迟把门关上,再费力地扣上锁扣。抬步离开前,一个黑影扑上小腿,陆汀下意识甩开,听到“呜呜”的哼声,心中陡然一怔。是那只拉布拉多,他在烤全羊餐厅对面的宠物店中买下来,送给孩子们做伴的小狗。   它还活着。虽然瘦骨嶙峋,看不出半点原先的白,但它还活着。   陆汀蹲下去,抱着它发了会儿呆,又把它放上摩托踏板,护在自己双脚之间。   之前插进那位“父亲”耳朵里的定位针还在工作,手环显示目标当前位于阿波罗酒吧。陆汀带着小狗来到那里,找店员买了点蛋白酱和吐司喂给它吃,随后摘下面罩,如几天前邓莫迟所做那般,他在大厅中扫视,又如当时,他在同样肮脏的角落找到那个烂醉的人。   那人看清他,伏在地上就要爬走,好像一条蠕动的虫。   陆汀把他踹了回去,方才买的上好的啤酒,他递到那人手中,“别这么紧张啊,我只是来问你点事。”   “你,你问……”那人靠墙角稍微坐直了一些,气喘吁吁地灌酒。   “我扫了你的身份码,你以前在厄瑞波斯工作过?”   “哈哈,是啊……和那个野种的老娘是同事。”   “你说清楚?”陆汀笑眯眯的。   “他妈妈,本来是做鸡的,造她那一批次就是为了这个功能,够清楚了?至于我,是那儿的保安,”那人也笑嘻嘻地把眼抬起来,说一句话,就像咳一口痰,“是2073年,人造人暴乱了,我带着她逃难,后来她参加了个什么项目,一两年不见人影,回来了,怀了一年多的孩子,生下那么一个野种……”   “我还以为是我的,帮她养了这么多年!鸡就是鸡!”他又吼道。   “所以你把你的女儿也卖了过去。”   “也是没办法的事,”那人一脸痛心,说出来的却是不人不鬼的话,“这个年纪的小Omega可不好找,新规出来,满十二岁就要打身份码,但她没有,可以冒充自然人的小孩嘛,不然那种营养不良的样子,人家还不收呢。”   “你说什么?”顿时,陆汀冷汗淋淋。   “我说,她因为有一条干净的脖子,所以卖了个好价。”那人慢悠悠说道,也慢悠悠举起手来,漫不经心地伸了个懒腰。   陆汀却在这一秒明白,什么叫做痛彻肝肠。   印脖子的人其实来过了,可R180为什么没有,是因为他陆汀及时赶到拿出了家纹,是因为他自以为善的阻拦,当时他站在高高在上的角度得意扬扬,认为自己英勇正义,她能认识自己,被自己爱护,是件大幸事。而后来,当他和他喜欢的人忘乎所以地身处天堂,那个孩子却因为这条幸运的脖子,被恐惧的人压入地狱。   陆汀垂下脑袋,深灰色的地砖晕起像水泥一样的波纹,没完没了地要把他吸进去。他知道自己快要站不稳了,而事情还没做完,于是强行打起精神。   他朝天花板放了一枪。   “各位!”他又高声道。   周围喝着廉价酒的人造人们本就在悄悄围观,枪声响时各自缩了脖子,话音一落,他们全都盯过来了。   “面值一万的钞票,我这儿有二十张,”陆汀从皮衣内袋掏出钱包,不紧不慢地数了数,接着举起手中的钱,轻巧地振了两下,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现在要找十个人平分,但分之前还有点麻烦事要做,把这个人,”他往那醉鬼身上丢了张钞票,又玩闹似的朝他瞄枪眼,吓得他满地乱爬,“对就是他,把他轮了,再剁掉四肢,划烂脸,扔进撒克逊河里。钱和活儿都是先到先得,有人愿意干吗?”   人几乎在一瞬间聚拢,“别急,别急,”陆汀亲切地笑道,“来我这儿排队呀。”   挤在前面的十个大汉让陆汀十分满意,他们都有饿狗一样充血的眼睛。   陆汀捡起地上的钱,归回那一沓,又依次分发过去,一人两张,“好好干哦,今晚就给我做干净,我说不定会跟着你们看看热闹,但你们一定看不见我,”他拍拍为首那人的肩膀,“我发现谁在偷懒,天亮之前,谁一定会死。”   大汉们积极性都很高,这就冲过去拎那试图爬走的醉鬼了。   陆汀并不想围观这场荒唐剧,他把一次性监视仪别在其中一位的耳朵上,兀自走出酒吧。小狗已经吃完了酱和吐司,还在门口等他,他轻轻把它抱起来,踉踉跄跄地回到自己停在淡黄平房附近的飞船里。   设定好回程路线,陆汀开始剧烈呕吐,把这几天吃的那点干粮全都吐了出来。他跪在操作台下,摘下早已磨穿的手套,也带下来一点结痂的皮肉,心想,自己脸上现在一定很脏,烟熏的灰、雨和血和汗、吐出的酸水,但那只小狗竟然凑了过来,嗅他的手,舔舐他的脸颊。   对不起,对不起,陆汀不停地说,不停地和它道歉,小狗只会投来湿润的眼神。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毕宿五,他想快点回去,他要洗个澡再睡一觉吃很多高能量的食物然后在吸氧舱里呼吸点新鲜空气,他得避免突然之间垮下去,死掉。但他不能停留太久他还要出去找。   他快要喘不上气了。   七十二小时早已过去,再来几个七十二好像也没有区别,陆汀本能地逃避去做那个决定。他把接下来的日子继续花在寻找上,想了无数条邓莫迟可能经过的路线,去找监控录像,结果发觉人造人聚居区的摄像头都是坏的,根本没有录像上传,最后一个可疑的影子出现在明月城的边缘,一晃而过的几帧还被他逐个打印出来,放在枕边每天翻看,越看越觉得无望。陆汀也琢磨了许久可能的落脚处,任何一个邓莫迟带他去过的地方,他全都找过了,打听过了,他甚至还动用了关系去查了CTA9M83那个账号的消费记录,得到一片空白。   最后陆汀出海,来到了那座遥远的岛礁旁,Last Shadow应该蛰伏在下面。   他投下很多潜水球,传回的数据显示,海面下有的只是泥沙,仅有的金属是废弃的磁力锚。   最后的幻影不见了。   陆汀终于,还是,不得不,意识到,邓莫迟走了。   没有打一声招呼。   邓莫迟当然没有死。陆汀一直坚信这一点,他心里的感应还在,就像那天,在阳光剔透的飞船里他抓着邓莫迟的手摸向自己心口时一样,他能够感觉到他的存在,他们的心是一起跳动的,要是邓莫迟死了,他自己剩下的这颗心一定已经碎了。   也许邓莫迟也不能说是消失,只是暂时联系不上。   那能等到他回来找自己吗?邓莫迟会放弃吗?一想这个问题,陆汀就觉得自己都要放弃自己了。所以不,不要胡思乱想地等待,不要做那么被动的事,我自己去找就好,我要道歉我要帮他任何我能帮的我要求他不要离开我,陆汀重复着这些念头看向那片蓝天,能告诉我怎么找吗?他想这样问,却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喊声。   他固然是有罪的,但如何赎罪,竟没有一个神或是魔鬼,赐下来些微的指点。   回到毕宿五时正值傍晚,陆汀不敢承认自己心如死灰,因为承认了就是认输,就是再也站不起来。他给狗喂了鸡肉,把自己关在浴室中,在Lucy贴心播放的猫王情歌中剥下上衣,背对镜子照了照。   他看到那个牙印,珍惜地摸,因为他恍然发觉,自己只剩它了。   随后他对着通讯录犹豫了一会儿,在姐姐和发小之间,选择了后者。   “喂?”舒锐很快就接通电话,调侃道,“小孩已经醒了,你这大忙人已经忙到没空带他哥一块来看看的地步了?”   “没有,”陆汀笑了笑,“我很快就去看。”   “行,找我还有什么事?过会儿要开会呢长话短说吧。”   “我记得有一种避孕针,受精卵形成十五天以内打进去就不会怀,”陆汀确实没有废话,他的声音很低,也很冷,“是真的?”   “嗯——确实有这种东西,但受孕后只要十一到十二天胚泡就植入***内膜了,某种意义上,它已经可以称作胚胎,才不只是受精卵,所以那种针剂与其说是避孕,实际和早期流产药之间界限非常模糊,对身体伤害比第五周到第七周进行人流还要大,医院是严格管控的,”舒锐顿了顿,“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那里有吗?”陆汀问。    第41章   舒锐的回答是有,但其它问题,他要求等他开完会后当面来谈,之后就匆匆挂了电话。陆汀也不着急,仔仔细细地冲了个澡,接着又吃了顿非常丰盛的晚餐,端着餐后水果吹暖风,和Lucy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分钟,这才开着Aldebaran-b出了门。   他来到特区最小的公立医疗机构——欣古医院。这个“小”字指的当然不是医院的规模,而是它接收病人的数量。成立近七十年以来,它虽名为“公立”,但始终实行会员引荐制,特区居民之中只有极少数有资格拥有此处的一份病历档案,得以享受这里最精最全的卫生资源。 竒_書_網 _W_w_w_._q ǐ_S_u_W_α_N_G_._C_c   因此这座悬浮在火山上方的七层建筑就显得格外空荡,上下灯火通明,上下也都缺乏人气,R179的病房在六层,陆汀没坐直梯,顺着扶梯一层一层地路过,遇上最多的是打扫卫生的仿生机器人,其次是护士医生勤杂工等人类,至于病人,他只碰上两个。   所有人都是静悄悄的,连脚步都放得很轻,等陆汀上到六层,迎头碰上那个嗓门响亮的护士时,一时有种从异度空间脱身的错觉。   “您来啦!陆先生,”那位短发中年女性有张中东面孔,穿着极合身的护士服,挂着护士长的蓝色胸牌,热情笑道:“舒医生还在开会,涉密,暂时可能没法和您联系,但他都给我交代好了,孩子已经从隔离病房转出,睡了一天,正好刚醒没一会儿,我带您去看看?”   “谢谢。”陆汀冲她微笑。   眼前的走廊很长,光秃秃的,虽然整洁明亮光可鉴人,但莫名让陆汀想起血魔方里纵横交错的那些,走在他的前面的不是笑容专家护士长,而是扑克脸大王邓莫迟,邓莫迟用电弧刀敲敲掉渣的混凝土墙,空间就奇妙地旋转起来。   他意识到自己又快要神游天外了,也心知不能这样恍惚下去,于是又开始深呼吸,这是他最近最常做的事。   推开那扇病房门时,R179靠在床头的锥形海绵枕上,抬着脖子,正被护士喂东西吃。由于嘴角也有裂口,他只能含着吸管,无法把嘴真正张开。空气里飘着一股牛奶燕麦粥的香味,他缠满绷带的两只手被防护软带吊在两侧,随着吞咽的动作轻轻地抖。   陆汀走近,一言不发地站在床边,护士长守在门口,等那年轻护士喂完粥和不能空腹服用的药物,她就十分识趣地领人走开,无声把门合上,留下这一室寂静。   R179已经被摆正身子,掖高被角,有一只眼睛仍然没有消肿,他用另一只看着陆汀。   “你现在应该还不能说话吧。”陆汀拉了张椅子坐下,和床沿保持了一拳的距离。   R179点点头,却在艰难发声:“嘴……不开,说不,清楚。”   “没事,没事,”陆汀柔声道,“别着急,我说就好了。”   其实他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面对这样一个孩子,他不知道如何在柔化真相的前提下表达关心。想了想,他决定从相对较好的消息开始说:“那个王八蛋,我已经解决掉了,以后不会再来烦我们,这段时间你就在这里安心养病,病好了,我带你回家。”   这似乎也是在夸海口。   R179却说:“妹妹。”   陆汀试图岔开话题:“对了,那天我回去之后那栋楼起了好大的火——”   R179打断他:“妹妹死了。”   发音含混,尤其那个“死”字,他咧不开嘴,说得几不可闻,半边脸被敷料蒙着,也瞧不出表情。陆汀定定地看了他几秒,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道:“是。”   “我……前两天把骨灰取回来了,”他又补充,“等你身体好一点,我们一起送她。”   “嗯。”R179怔了好一会儿,低下头去。   这个喜欢戴着漏音耳机摇头晃脑把声量调到最大并且热衷和自己顶嘴的小孩,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答案显而易见。有关具体细节陆汀也有许多猜测,比如R179追过去,想冲进厄瑞波斯把妹妹捞出来,当然失败了,他又蹲在门口向每一个即将迈步进去的人求援,就这样日复一日地,他被赶走又跑回来,被打出一身的伤,未曾得到任何帮助。   直到他的哥哥,和绊着他哥哥的人,姗姗来迟。   陆汀警告自己,你不能再想下去了,接二连三的愧疚只会催生迟钝软弱,没有其他作用。同时瞒报也不是明智的选择,时间拖得越久,最后的失望就越大,因为自己无力改变,所以他想R179有权知道事实。   于是干脆说道:“还有一件事,你哥失踪了,我正在找。”   R179猛地抬头,呆若木鸡。   他被子下面只有一条腿,空空瘦瘦的,陆汀看着那些褶皱上反射的刺白光线,又道:“他没有出大事,这你不用担心,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暂时离开,我会找到的。”   R179立刻问:“什么原因?我哥,不要,我们了?”   “我不知道。”陆汀想坦然一些,逼自己看他的脸,这才发觉唇边的纱布已经洇出新血,他跳起来,在床头拼了命地按呼叫铃,恐怕按得整条走廊都响彻那串尖啸的铃声,大约一分钟过去了,三个护士火急火燎地赶来,陆汀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他的手指从按铃上滑落,后退了两步,望着护士们围在床边检查伤口,轻声细语地商量是否要拆布换药,“我先走了。”他忽然说。   护士长跟他来到门外。   “带了一些吃的,玩的,交给楼下总台了,”陆汀轻声道,“你们看情况给他拿出来,平时多陪他待会儿。”   “哎,好的,”护士长一脸关切,“请您放心陆先生,欣古医院致力于给每一位病人最大的关怀,有什么事也会及时向您通报的。”   “那个,弟弟,”陆汀半身探回屋内,生硬地叫出这个称呼,“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R179没有回声。   陆汀垂下眼,也没有假惺惺地再跟他说诸如“别胡思乱想安心疗养”之类的屁话,因为他明白,做不到,现在他就是世上最能感同身受的那个人,信步走从病房走远,他保持了自己身份应有的得体和沉稳,却觉得像落荒而逃。   按照之前约定好的,陆汀找到医院顶层舒锐的办公室,在外间的会客室等待。   沙发两侧摆满绿植,全都被舒锐养得没精打采,陆汀从左往右数过去一遭,依次想了想名称和科属,又从右往左去数。接着他给它们浇水,修掉枯枝败叶,看起来稍微健康一点了,陆汀满意地坐回沙发。   他现在或许可以再看看监控录像,仅限于他有权限调取的那一些,再做些重复劳动从而获得心理安慰,但他最终没有,人确实会有一切实事都不想去做的时候,人也确实需要花一些时间去道别,他双手搭在小腹上,看向天花板,处在相同的角度,他仍然不懂邓莫迟每次都在看些什么。   说不定邓莫迟也不是能从天花板里看出花样,他单纯是懒得瞧别处,仰面让别人不要烦他罢了。   直到舒锐回来,陆汀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他睁着眼的睡眠**销声打断了,一看手表竟已经过了午夜,舒锐一脸疲惫,那头红发被抓得乱如枯草,黑眼圈重得像是抹了煤灰,白大褂的下摆也坐得皱巴巴。   “你还好吗?”陆汀问。   “不太好,”舒锐对会议状况闭口不提,转而道:“我以为你肯定走了。”   “事情没干完我干嘛要走。”陆汀跟着他来到办公室内间,灯光自动打开,把满屋照得如同白昼。房间进深很长,地上却只摆了一个多功能体征扫描台、一张病床和一组办公桌椅,空得有些冷清,但舒锐把地暖温度调得很高,他从桌上拎起紫砂壶,给陆汀倒茶:“好像凉了,要新泡吗?”   陆汀在办公桌前的客椅上坐下,笑道:“都一样,您歇歇吧。”   舒锐拉开高背椅,端正坐定,也笑:“那说吧,问那种针干什么?”   陆汀抿着茶:“当然是因为我有可能怀孕了。”   舒锐眉头跳了跳:“要化验看看吗?”   陆汀没有犹豫:“还是不了。”   “……那我们就暂时假设,你确实怀孕了,”舒锐沉吟了一下,“为什么要打掉?说准确一点是打针弄掉。因为年龄?但你家都给你安排过相亲了,你现在要结婚,应该问题不大啊。”   “因为我觉得它很碍事。”陆汀快速地说。   “哦,”舒锐点了点头,“他人呢?”   “什么人?”   “邓莫迟啊。”   陆汀放下茶杯,看着舒锐说:“我找你就是因为不想找我姐,我姐一定会问和你刚才一样的问题,问得更多,所以咱能少说话多办事吗?”   “你们吵架了,他弟妹出了那种事,所以你们就吵架,”舒锐捡起他那种剁刀子般的语速,连着滚轮椅一同退到落地窗边,“然后无法面对对方就要拿孩子开刀。”   陆汀愣了愣,一时接不上话。   “还是他直接不见人影了?”舒锐跷起条腿,照旧那么直勾勾地盯着陆汀,“上次婚礼陆岸拘了一堆人,一周多前我刚把何振声捞出来,他找邓莫迟有事,就说完全联系不上。”   “没有。”   “果然,他真走了!何振声猜他玩失踪我还不信,我说他肯定跟你在一块,”舒锐皱起了眉头,“真行,标记了直接拍屁股走人!”   陆汀知道自己这发小经常这样,一副看透万物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聪明样子,但只有这一次让他看得心烦,他嚯地站起来:“我们俩的事,你这么关心干什么?”   “因为是你在请我帮忙!我当然有权弄清楚情况,选择帮还是不帮,”舒锐也站了起来,放柔了点语气,“是,那两个孩子都很可怜,但陆汀我问你,你的小孩就不可怜?你自己就不可怜?这事儿又只怪你一个人吗?”   “不是说要怪谁,他也不一定就是怪我,可能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才走了,”陆汀走到窗边,用余光看着舒锐,“反正肯定有他的苦衷。”   “二话不说就丢下怀孕的Omega一个人跑路,就是抛弃。无论怎么说都属于人渣行为。”   “得了吧你!”陆汀叫道。   “我怎么了我,我说的有错?”舒锐也叫。   “当时都是自愿,也说好了要吃药,是我没想起来!”陆汀狠狠地瞪在发小脸上,“他怎么就人渣了?你不了解情况能不能别胡说?”   舒锐忽地紧闭上嘴,一动不动地瞪回去,目光渐渐由利变钝,像从冰刀被磨掉冰刃,只留木柄。两人僵持了大约三分钟,都意识到,他们早已过完了无话不说的那段日子。   “好吧,”舒锐是先投降的那一个,“我只是不想让你伤害自己。但你确实是成年人了,确实能自己做决定,是不是还要拜托我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你放心,我绝对保密。”   陆汀捏了捏鼻梁,看向窗外,轻声道:“谢谢。”   “针剂我已经准备好了,就放在冰柜里,”舒锐靠在窗玻璃上,和他养的鸭掌木一样缺乏活力,“最后我还要提醒你一句,这种药副作用很大,我随便说几条吧,六小时之内它就会见效,伴随可能出现心功能的轻微紊乱,全身供血不足,长期来看,它还有可能会影响你以后的生育,当然也不是说打了它就没法生孩子了。降低受孕率这种问题,还是要看个人体质和生活习惯。”   “嗯,我都查过了。”   “最后一句,为什么不等第五周手术拿掉?”   “那样我会更难受。”   舒锐点了点头,嘴抿成一线,就像在咬着牙,,他兀自走到会客室,从冰柜下层针剂槽里取出一个锡箔真空袋,和消毒用品一块放在托盘中,一块端了过来。   陆汀已经脱下大衣,把毛衣的袖子一直捋到肩膀,露出整条左臂。   “其实打脊柱更好,全身酸痛之类的不良反应会轻一些。”舒锐提醒道。   “就这儿吧。”陆汀坐上办公椅,手搭上桌面。   “真的会很疼,临床经验来看,比不打麻药拔掉一颗坚固的牙齿还还要疼。”   “这能比吗?”陆汀笑了。   “逗你玩一下,免得你哭丧脸那么难看。”舒锐拿镊子夹着酒精棉,在肘窝细致地涂抹。   陆汀还是笑,他不再说话,当那根拇指粗的针剂被从锡箔中拆出,又当针头进入血管,透明的猛药流入他的脉搏,他翘起的嘴角沉了下去,但还是很安静。   他不是故作镇定,也不觉得自己在忍耐,因为真的没什么感觉。要是说那推入的过程其实像是抽取,把他的灵魂都抽了出来——那也太夸张了吧?   陆汀以前总是多愁善感,但他现在厌恶那样的自己。这件事本就不需要仪式,更不需要顾影自怜,他反复地提醒自己,之后他把棉签按在针眼上,就像小时候接种疫苗,按了两分钟就偷懒丢掉,穿回了袖子。   不同的是医生并没有拦他。   “回家吗?”舒锐问。   “等一会儿吧,”陆汀靠上椅背,“不都有观察期?”   “那抽烟吗?”舒锐又问。   “什么?”   舒锐从第一层抽屉翻出一个烟盒,而非他的电子烟杆,“从何振声那儿要的。”   陆汀揉着鼻梁笑笑:“我不相信这是一个医生跟他刚打完药的病人说的话,还是在禁烟的医院里面。”   “我很想死的时候,就会抽烟,它可能会让我慢性中毒,但不会让我现在就跳楼,”舒锐递过来一支,“这种比电子烟效果好。果然什么都是真的好。”   陆汀蓦地想起烤肉店的玻璃窗里,邓莫迟叼着的那支,想起邓莫迟从自己手里拿过,若无其事地咬着走远的那支。   那支烟陪他去了宠物店,把弟弟、妹妹、小狗,一起带了回来。   陆汀看着自己的手,这只手没有经过他的同意,把烟夹入两指,当他用力咬住烟嘴,这手仍不敢放开。舒锐则坐上办公桌沿,划开一根古董似的火柴,帮他点燃,又去点自己的。   奇怪的是,同样都是焦油和烟草,这次陆汀却没有被呛得抽不下去。舌头发苦发麻,但他缺氧般一口口深吸,没有停下的意思。不会有人抢走他的烟帮他抽完了。眼睛有些干疼,可能是被烟灰熏的,陆汀眨眨眼皮,垂眸俯瞰窗外的夜。   他们飘浮在火山口上方,死火山盛着一汪圆圆的湖,叫欣古湖,不与任和河流相连,更遇不上任和的海。湖面很大,把豪华庞大的医院都衬得渺小,湖水比夜雾还要黑,但印象中它白天是碧绿色的,有着颜料一样高的饱和度,阳光好时,又十分透亮。   陆汀又一次想到邓莫迟,想起他的右眼。事实上他一直在想他。不良反应好像已经开始,至少酸痛感出现在眼睛上,下意识地弹开目光,陆汀向不远处的都城眺望。密集的建筑一直蔓延到火山脚下,冷色是冷,暖色依旧是冷,这塞了满城的高厦霓虹华美而野蛮,毫无文明色彩,又全是文明色彩。   烟抽到底,掉了一裤子灰,心也快被碾碎了,陆汀不愿去感受流失,他终究也没有流泪。   “我们挺像的。”舒锐忽然打开话头。   “哪儿像?从小都是处处相反。”   “都是自讨苦吃的类型,”舒锐轻笑,人也跟着松软下来,“可能因为让我们吃苦的人都太迷人了吧,这种顺风顺水的傻子,就会被他们吸引。只能怪自己倒霉咯。”   “我不倒霉啊,”陆汀认真地纠正,“说是自讨苦吃,你后悔了?”   舒锐有片刻的缄口不语,忽然又反问:“哎我真的很好奇,什么时候你会觉得崩溃?比如现在?”   “没有,”陆汀揉了揉脸,“不至于那么皮脆吧,还有一堆事情没干呢。”   “失去很重要的人,会吗?”   陆汀有点急了,心说你是一定要看我崩溃?我难道不是已经失去了?他拿拳头撞了撞舒锐夹烟的手:“别问这么丧气的问题啊。”   舒锐欲言又止,他脸上那股沉郁今晚就没散过。   “怎么了?”陆汀皱眉。   “走吧,”舒锐快步走到会客室,拎给陆汀一个保冷药箱,“猜到有这么一出,我就趁开会前有时间给你开了几种药,用法用量我都贴好标签了,反应太大就吃一点,我还得加班,你快回家休息。”   陆汀狐疑地看了他两眼,默默地接过药箱,“那晚安了,”站在门口,陆汀又回头,“你至少趴一会儿吧,天天这么耗百分百猝死。”   “行。”舒锐靠在空气净化器旁,冲他笑。   陆汀按上房门把手,出了这扇门,你就更没理由软弱了,他对自己说,深吸口气推门而出,当头却遇上一人。正是陆芷,她和舒锐一样憔悴,一手捏着一沓资料,另一手正要敲门,悬在半空。   “姐?”陆汀脑门一蒙。   陆芷的表情称得上惊恐:“这么晚,身体出问题了?”   “没有,我来医院看个人,正好和小锐好久没见了,就聊聊。”陆汀横生出一种难以说清的预感,他沉下心,观察姐姐的反应。   “哦,早点回家吧,”陆芷错身进屋,又拍拍他的手臂,“姐姐不送你了,有急事。”   “这是什么?”陆汀却握住她的手腕。   擦肩的那一秒,他看见陆芷手里那沓文件,第一张是一个人的资料卡,或是病历单,证件照上的面孔是眼熟的。   这一秒,他就清楚地回忆起来,自己在电视上看过,在那栋淡黄色平房里的小电视前,在邓莫迟肩上。   是那支先行队伍的队长,是他母亲的同事。   陆芷用力抽出手,把资料倒扣在胸前,眼睫不安地闪动,“Lulu,这是机密,我和小锐有事要商量你先回家——”   沉默许久的舒锐却在此刻开了口:“告诉他吧。”   陆芷愣住:“你说什么?”   “我说,告诉他吧,”舒锐眉宇间的沉郁更浓了,陆汀看了一夜终于看出,这其实是痛苦,舒锐就这样痛苦地别过脸去,不看他们两个,“他自己妈妈的事,我们不能瞒着他。”    第42章   “她死了?”陆汀选择先下手为强,好像这话只要由他自己问出,得到的答案就不会让人伤心了一样。   “没有,”舒锐低声回答,“但可以说是生不如死。”   “小锐!”陆芷喝道。   “他要是毫无心理准备不是更可怜吗?”舒锐挑眉看回来,一脸凉薄。   “到底怎么了。”陆汀陌生地看着他,又去看陆芷,目光在这最亲的两人之间走投无路一般地游动。   “告诉我吧,姐姐。”他又轻轻地拽了拽陆芷的手。   “……薛阿姨,和她所在的一整支队伍,上周平安返航了,”陆芷终于卸下力气,把那沓文件塞到陆汀手中,“但重返大气之后他们的身体就不同程度地发生了突变,在这家医院秘密治疗了一段时间,今晚紧急开会,我和小锐才知道。”   陆汀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或者是脑子,总之他听到这些活却感觉不到自己情绪的一丝波动,只是静静翻阅手中的资料卡,看过那一个个队员的照片、体征数据、治疗记录。那些意气风发的笑容有些刺目。脱去了几层皮,烂掉了几千克的肉,然后死了。这些过程都如此详细。有时陆汀看着几行字却读不懂,只觉得那些字像蚂蚁一样,要爬进他的袖口啃食他的针眼再去啃食他。   怎么了,你没事吧,陆汀自问。人在应激时,确实可能出现短暂的阅读障碍,这不是公认的结论吗?他又告诉自己不要着急。   “他们是从哪儿回来的?火星?”他问道。   也许是他的反应太过奇怪,陆芷也有些怔愣:“不知道。我们能接触的,也只有医疗这方面的信息。”   “和第零元素有关吗?”陆汀又问。   陆芷更惊讶了,“是有这个可能,”她把那位的队长的几项数据指给陆汀看,“他的携带量最高,前天已经治疗无效,牺牲了。人体对第零元素的承受能力……目前来看,很不稳定,也很弱。”   “嗯。”陆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是从哪里知道的?”舒锐直接问道,“第零元素相关都是绝密。”   是你们抽了别人六管血,然后给我科普的,虽然你们现在都忘了,陆汀这样想着,反问:“现在还剩几个活着的?”   “五个。”   “带我去看看我妈吧。”陆汀合上资料,交回陆芷手中。   陆芷仍在犹豫,舒锐却不拖泥带水,他率先走出办公室,插着白大褂的口袋在前面领路,“她现在的状态、体貌,都很不好,你见过核灾难留下的身体吗?心里先有一个预判,一会儿比较好接受。”   “好。”陆汀说。   “舒锐你说话能不能讲一讲方法?”陆芷急步追到他身后,鲜少这样大叫,“那是他妈妈!”   “方法?哦,语言的艺术——请问什么艺术能改变既定事实?”舒锐也相当激动,走得更快了,头也不回地吼,“陆医生,你弟弟做梦该醒了!你这种捂着他眼睛到最后一分钟的才是伪善,是自我感动!”   陆芷气喘吁吁,顶不回一句话。   陆汀仅是默默跟随,隔了大约五步远。他知道这两个人仍在真心实意地关心自己,只不过角度不同。但他已丧失上前调解争执缓和气氛的欲望。   在欣古看过十八年的病,陆汀今天才知道,这医院的第四层,夹在自助餐厅和观景台之间的狭长区域内,竟然还有一串秘密病房。他的母亲就占据了其中一间,确实是核级别的隔离程度,进入病区就需要更换防护服,隔着观察窗厚实的玻璃,陆汀向病房里看去,很快就被防护服捂出了窒闷的感觉。   他的母亲躺在病床上,被几个医生围着,床边有药车,有许多仪器,和普通的重症患者十分相似。唯一明显的不同是,母亲露出的半截小腿布满脓疱,黑黄色,个个都有拳头大小。   果真和放射损伤有些类似。   人在应对未知时,采取的行动还真是毫无新意。   “她不能说话了吧。”陆汀缓缓道。   “嗯。”隔着好几层,陆芷握住他的手腕。   “那是什么?”陆汀凑近玻璃,额头抵在上面,“药车第一层,靠中间,安乐死针剂吗?”   “你看得很准。”舒锐经过陆芷,站在陆汀另一侧。   “管控药品概论——这门课我重修了一遍,”陆汀顿了顿,“你们已经考虑到这一层了。”   “是上一批医生,他们束手无措了。”   “那你们呢?有办法吗?”   “现在还不清楚,”陆芷的声线已有哽咽,“那种东西……它就像天外来客,物态、性质、效用模式,我们都了解太少,真的太少了!”   “我们甚至无权得知他们经历了什么,不是很可笑吗?一无所知就让医生治病,”舒锐冷冰冰地说,“一无所知就让活人上去,来个全军覆没。他们绝对不是火星计划的先行队。绝对去了更让人恐慌的地方,政府连公布都不敢!因为整个体制都是烂的,他们怕公布了找不出替罪羊纠责!”   陆汀从母亲的腿上移开目光,看了他一眼。   又去看陆芷:“姐,你别哭。”   陆芷噎了两声,为了压住哭腔,她显然在屏气。   陆汀抱了抱她,有防护服碍事,这个拥抱也很臃肿,“我没事,真的,你不要哭了姐姐。我就想进去看看她,我一个人,你们都不要进来。”   “好。”陆芷吸吸鼻子,迅速恢复了正常状态,在窗沿下的操作屏上按了几下,向室内广播:“4-2D病房治疗暂停,相关医务人员休息一个小时。”   那些医生本身就是一筹莫展的样子,他们方才做的,似乎只是拿某种液态药品在患者身体上擦拭,听到广播后,他们很快就从出口撤离干净,陆芷在入口为陆汀打开权限,舒锐沉默地靠在墙边,两人目送陆汀走出玻璃外的阴影,走入病房的亮白。   第一感觉是热,这病房温度很高,显示23摄氏度体感却像是30,第二感觉就是吵,母亲的呼吸连着面罩,声音被夸张地放大,还有各种仪表工作的声响,心率、心电、血压、血氧饱和度监测……或许还有某些人耳难以捕捉的波长,它们全都挤在一起,被足以隔离γ射线的四壁围堵,出都出不去。   陆汀缓步走到母亲跟前,垂眼,向下看。母亲身上只搭了一条白色的单子,是刚刚医生们离开前为她搭上的,此时却已被脓液浸透了几块。这样她不会更难受吗?陆汀搞不明白。但他的确也无法把它掀开,去看掩藏其下的、母亲溃烂的身体。   这是全身上下八大系统在未知攻击下的集体崩溃。她的面容只能依稀辨出五官的轮廓,头发都掉光了,陆汀却在此时无比清晰地回忆起很久以前,母亲穿着警服从单位的大巴上拾级而下,背着光,腰侧别着一把手枪,长发盘得高高的,她蹲下来给他拥抱,问他说,宝贝等了妈妈多久。   陆汀那时便得到了对于“美”的定义。这定义现在也没变,只不过渐渐模糊了,他怀着某种怨气和委屈,抗拒在心中描摹母亲的形象,结果固然是遗忘。但现在面对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他却忽地拾起了所有美丽的印象。   “妈妈。”陆汀开口。   最明显的变化体现在心率上,陆汀知道,她听见了。   “我来了,我来看您了,”陆汀俯身跪在床边,十四年未见,重逢虽是如此,他也舍不得远离一寸,眨眼一秒,“您疼吗?”   心率提得更高了。   “我有好多话想和您说……”陆汀喃喃道,比如什么?他问自己。比如我和我喜欢的人结番了,虽然他现在不见了,但我还是好喜欢他。比如我的孩子没了,他可能正在死,因为我肚子在痛,我对不起他,我已经是个杀人凶手了,但这没有办法……又比如,我不怪您,也没有恨过您,我记得您留下的那封信里的每一个字,看到您这样,我好疼,好疼。   最终发觉自己半句也说不出口。   陆汀站起来,走到药车前,从第一层拎起那管针剂,手臂静脉注射即可,两分钟内见效,他还记得在学校做的那些问答题呢。转回身,他的目光擦过玻璃窗外目瞪口呆的两人,落回母亲身上。   不敢看得太重,怕压疼她,只能用冷静的目光观察。陆汀看到手臂尚有几块完整皮肤,青色血管清晰可辨,“您放心,我会好好活下去,是谁把您害成这样,我会一个一个找出来。”他又一次跪回地面,小腹传出的疼痛已蔓延至全身,心口尤其难忍,但他克制着自己,托起母亲的手臂,针头刺入血管,稳稳地推入。   药剂只有五毫升,一瞬间就推完了,拔出针头的那一秒陆汀感到脊柱的坠痛,好像地下有什么未知的力量在拽着他,要把他万劫不复地吸进去。“妈,我爱你,妈妈我爱你。”他重复地说,爬到床头和母亲面对面,目眦欲裂地看到一滴泪,从那枯黄的眼角滑落。   怎么能这样啊。陆汀呆呆地看着,空掉的注射器从手中滑落在地。   他还是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又那么坚定的意志。   但一切都已是完成时,世界也在这一刻回归寂静,各种仪表冗长的“滴”声过后,一场死亡被宣判。陆汀什么都听不到了。   陆芷破门而入,用哭肿的眼睛看他,用力把他拉出房门,之后陆汀就离开保密病区,在走廊的长椅坐着,摘下防护头套和面罩他才察觉到眼泪,他大概已经哭了很久,灌得脖子都是湿的。他低着头,喝舒锐给他冲的葡萄糖水,任何人和他说话都小心翼翼,无非是安慰,又无非是后事的处理,陆汀总会抱紧自己的保冷药箱,抬起头温和地回应他们,对方离开时,他还会说谢谢,说再见。   没有人让他离开。没有人说诸如“你快回家休息吧”之类残忍的话。陆芷陪了他一会儿,然后也走了。大约凌晨三点半,陆汀的眼泪还在断续地流,让他感到无措,走廊的寂静忽然被打破,来人正是他的父亲。   陆秉异穿了一身纯黑的西装,身后跟着一群同样黑西装的人,他们在大约十五米远的地方停步,站成一撮等待,只有陆秉异一人快步地走着,来到陆汀跟前。   陆汀站了起来。   “我去看过你妈妈了,”陆秉异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回椅面,“小汀,你做的没有错,她太痛苦了。”   “你以前来看过吗,爸爸?”陆汀十指交叉起来,相互握紧。   肩上的压力不是投影。   “看过。”陆秉异在他身前蹲下,腿脚本就不利索,显得十分吃力。   “嗯。”陆汀应道。他并不相信。他冷眼看着这个花白头发的男人,联邦权力的顶端,他越来越陌生的父亲,一个真实的血肉之躯,还真是难得一见,对他这样放低姿态。   “我知道她很痛苦,”陆汀又道,“所以我也很痛苦。”   “想要什么补偿?”陆秉异问。   补偿?陆汀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瞪圆蓄着水光的双眼,“是说拿她的死,找您换什么吗?”   陆秉异沉吟道:“薛聆的意外有我的责任。”   “那个项目组,我也会严查,按规惩罚。”陆秉异又说,抬眼抬出了满眼角的细纹,“今天咱们父子两个……今天就把话说开吧,儿子,我知道我有很多对不起你和薛聆的地方,我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现在说什么也都太晚太晚。所以在其他方面我都想给你最好。你需要什么,爸爸都一定会给你,一定会支持你,现在也是一样。”   陆汀的眼泪忽然就干了,流不出眼眶,连心里都不再有这个念头。他哭不下去了。   他觉得非常恶心,险些就地呕吐。   “没有,您这样说,不是让我更难受吗,”他饱含歉意地笑了笑,把父亲扶了起来,满脸的体贴懂事,“补偿的事情,我还没想好,以后再说可以吗?”   随后他把父亲送走,行为举止都保持着得体稳重,流露少许脆弱,完全就是一个优雅明理的首脑之子在隐忍悲痛时应该有的模样。再之后,陆汀和姐姐发小告别,驾着Aldebaran-b离开医院。   四点出头,天都快要亮,雨却又下了起来,那栋悬浮的七层建筑如一只异形巨兽,陆汀毫无留恋地脱离它的巨口,下方的火山口幽深如万丈,雨落其上,黑也是绿,绿也是黑,欣古湖映不出他的影子。   陆汀却能清楚地看到现在的自己,空空如也,丰富的血肉早在某个刹那凋敝,只剩如同硬骨的一个念头:我打了太多针了。   我一针杀死我的孩子,一针杀死我的母亲。以后我不会再打了,它与流泪一样,是懦弱,是亡羊补牢。我不会再打了。   他又想:即便只剩我一个,即便我是个无药可救的蠢货,我也要找回我的爱人,杀死我的仇敌。   闭门不出的状态持续了几日,陆汀在Elnath里邓莫迟没能带走的那些痕迹里待着,在毕宿五的化验室里待着,也在靶场待,在菜园待。得益于Lucy的坚守岗位,那些扦插的菩提粗壮了不少,他的玫瑰也已经盛放,比预想中还要红,还要深,如同血。时间在平静中过去了,许多猜想和一个计划,在他脑海渐渐成型。   雨停的那个早晨,陆汀摘了一支玫瑰,用胶布贴在Aldebaran-b操作台前的凹槽里,来到撒克逊河边的下层总警署。他的身份又一次提供了莫大便捷,一路绿灯,从不屑一顾到觉得称心好用原来也不需要多久,陆汀在心中自嘲。   他找到在此警署管事的凯森警长。这位凯森的辖区可以说是都城最大,从第四区的废品山到堆满破烂平房的人造人聚居区,再到红门军事基地西侧的“空山”监狱,总而言之,这座都城一切无关紧要的地方,基本都在他的权力辐射范围以内。   “您收到我的调职申请表了吗?”陆汀开门见山。   “应该在分警局吧。”凯森客客气气。   “我很早以前就直发到您的邮箱了,八月份,”陆汀微笑道,“现在是十一月,我有权收到正式答复。”   “你知道的,陆警官,”凯森放下茶杯,放在他那一大盘鲜奶油甜食旁边,“你这样的身份应该去特区任职,在中央一区当巡警都是委屈——”   “哦,我知道了,”陆汀打断他,又道,“那能请您帮我个忙吗?上次我大哥婚礼上被捕的嫌犯,处刑前我需要见一面,还有最近一个月您能调取的所有区域的所有监控录像,所有公共交通记录和过关记录,都烦请发一份给我。”   “这个——”   “这个怎么?放心,我只是要查案,不会外泄,我爸爸也不会找你麻烦。”   “这个我也找不到嘛……”凯森搓了搓自己肥厚的手掌,满脸都是苦恼,好像被这么一个不讲道理的公子哥找上是到了八辈子霉,“你要去基层警局查看的,而且基本上都是一周一销毁……”   “它不在您的电脑里吗?没有权限连线查看吗?”陆汀拍了拍那个显示器。   凯森脸色一变:“不、不在呀!”   “那我想问问,您处在这个职位,到底有什么用处,”陆汀照旧彬彬有礼,绕过办公桌,来到凯森跟前,他突然扼住他的脖子使狠劲儿扳起他的下巴,“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窝在办公室里吃奶油蛋糕,还真是吃白饭啊。”   凯森大惊失色,陆汀掐他脖子的力度,压制的态势……太匪夷所思了,这都是怎么回事?这接下来的一切举动都表明,他要杀了他。他竟要杀了他。陆汀确实也成功了,他夺了凯森的枪,却没有开自己的,肥胖高大的男人在他的武力面前好比一袋面粉,无需用子弹打穿,脱臼和瘫软都是轻而易举,反抗在他手下都没法弄乱这屋里豪华的陈设。陆汀就这样面无表情地把他夹在肘间勒咽了气,抽出纸巾仔细擦去他吐在自己袖子上的白沫,把人随手一丢,坐上那把还有余温的办公椅。   在手环上拨号时,陆汀冲监控摄像头露出无可挑剔的微笑,两腿颇为惬意地架上办公桌,交叠在一起,靴根压上那些雪白的、根本没翻动过一次的文件。   “小汀?”陆秉异的声音传入耳麦。   “爸爸,我想好了,”陆汀愉快地说,“您要怎么补偿我。”    第43章   陆汀来到空山监狱,以下层总警署警长的身份。这是他上任的第二天,第一天全都花在特区的联邦安全局里,他依照流程接受了一组共十二个心理测试,从脑电波检查到视网膜,以确认他对联邦的忠诚以及心理状态的稳定。   其实对这些测试陆汀并未抱有太大信心。早在警校,一季度一次的精神健康监测中,他就有过某项指标不合格的情况,毕竟他从小就是个需要心理咨询的麻烦货,事到如今,长达二十多天的失眠过后,他认为自己的异常程度只增不减。   然而测试的最终结果是,他通过了,以总评94.3这奇迹般的高分,全公安系统上下恐怕就没几个比他还健康阳光、还忠心耿耿的人了。   陆汀所做的只是集中所有精神,在接收测试时把自己想象成另一个人。   由此可见,这些由针对人造人的基线测试演变而来的复杂检验,其可靠性本就有待商榷,更像是一种弄权者的自我安慰。   当然这对陆汀来说有利无弊,他无可指摘地顶掉凯森,戴上了他的磁条和肩章——好吧,这虽然合法,但并不是无可指摘,不光是下层大小每一间警局,在特区他的消息都飞了满天,总统先生近期曝光的私生子,不到二十岁就坐上这样的位子,无论从哪个角度报道,都是条足够吸睛的新闻。   陆汀挡不住流言,也没打算去挡,他想自己正如他们传的那样,任性跋扈,靠爹上位,没什么好辩解的。陆秉异比他还难做人,处在更高的风口浪尖,这么一琢磨,陆汀心中好像还有几分舒爽。   不出意料的是,凯森的账户连同计算机在交给继任者使用之前,就按照条例被安全局从头到尾地“过滤”了一遍。敏感的、烂尾的那些信息,往往都会被彻底粉碎,你替他们干活,他们也只会让你知道他们想让你掌握的。好在陆汀早有准备,邓莫迟留给他的那张红色磁盘派上了用场,当时他刚杀过人,就把它插进了桌面下方的主机,其中安装的自动解码程序立竿见影,当过滤清洗开始,凯森账户里的完整内容早已在毕宿五的主机里备好了一份。   陆汀也正是从中查找出了婚礼时那位“刺客”的案底,感谢陆岸长达一月的疯狂筛查,他现在只需要去空山监狱把人找到,不必再费更多的脑筋。那是个二十六岁的非裔Beta青年,有着狭长的鹅蛋脸和满头的细碎卷发,名叫“Karbo”,案发当时,他的身份是普索佩酒店的一名异宠饲养员。   养的就是那只白孔雀。   陆汀刚一踏入探视房,Karbo就认出了他。   “我记得你,”Karbo咧嘴笑道,他皮肤黑得均匀且彻底,因此牙齿和眼白都白得扎眼,就像颜料点上去似的,“一身雪白的钢琴王子,降E大调夜曲,我的小鸟喜欢你。”   陆汀也笑起来,拉开折叠椅,隔了张铁皮写字台,在他对面坐下,“很荣幸。不过你的小鸟可真够沉的。”   “它怎么样了?”   “安置在第一动物园里,”陆汀把那只白鸟的近况投在墙上,柔和地说,“已经找到了其他孔雀朋友。”   他今天穿的是便装,交谈的场所也并非审讯室,连手铐他都吩咐狱警事先摘掉了,两杯咖啡摆在桌上,随时都能端起来饮用,这间监控监听全部关闭的屋子只有他们两人,尽可能地营造出轻松平和的氛围。   但Karbo的戒备仍然藏在他冷掉的笑容里,“找我有什么事吗,警官先生?”   “你的执刑日是几号?”陆汀插起一只口袋,跷起左脚,踝骨搭在右膝上。   “12月1日,”Karbo眨了眨眼,一脸的满不在乎,“还有不到一周,我就自由了。”   “你可以今天就自由。我是说活着的那种。”   “Sir?”Karbo抿嘴摇头,“没记错的话,我要杀的可是你的父亲。”   “不只是我的,他现在可是整个联邦的父亲,”陆汀啜了口咖啡,嘴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玩味,再看透一点,好像又是认真,“别紧张,我来找你当然是因为你对我有更重要的用处,一个小忙,你帮了我,从这扇门走出去没有人会拦你,新的身份,新的住所,新的人生,你大可以重返人间。”   “人间有什么好的?”Karbo嗤了一声。   “确实,我待着也觉得很烦,”陆汀点头道,“但空山又有什么好的?几条交叉的秃山,你就被关在最深的峡谷,每天只有蛋白虫压成的干粮块可以吃,就这还限量,还不如你养的鸟,直到死,你都和这块大陆最不入流的怪胎们在一起,肢解了自己一家的杀人狂,强奸幼童的变态,你和他们有什么好聊的?”   Karbo的眼皮闪了闪,他似乎没有睫毛,那双大大的圆眼越发显得比例失调,“是你们把我抓到这里,拷问我,限制我,给我吃虫子,”他咬着牙,“是你们下了判断,我也是怪胎。”   “也许。但你不是不入流的那种,”陆汀前倾身体,抵在写字台沿,目光笔直而锐利,挑剔地打量着他,“嗯,确实不是。其实我和你一样,都很喜欢打枪,我的枪法不如你准,我是没办法隔着几十张圆桌瞄准一个老头的川字纹的。想到五天之后你这样的天才就要被泡在电解溶液里,用超声波震出脑浆,再粉碎得灰都不剩……我就觉得可惜。这种死法真的不合适啊。”   Karbo吸了口气,紧紧闭上嘴巴。   “这样吧,我先说说我头疼的事,你想想要不要帮我这个忙,”陆汀侧身对着白墙,把孔雀换成一张地图,“2073年,第二代人造人发动了起义,战争就从这里打响,”激光点反复圈画着海岸线上的一块区域,“安哥拉,西非的一个小国,你的家乡。”   Karbo冷笑一声:“Sir,你查得比你哥还要详细。”   陆汀不理会他,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那一年你刚好出生,父母都在战争中遇难了,出现在安哥拉的自然人哀悼墙上,但你没有被任何一家孤儿院登记,是被谁收养了吗?”   Karbo又一次陷入沉默。   “2075年底,革命联盟宣布战败,当年那位神秘首领——我们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消失在都城近海的大西洋面,他那支叫做阿瑞斯幽灵的精锐部队也一起销声匿迹了,外界都说他们全军覆没,”陆汀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简单来说,我想问你的是,你现在是不是在为某个秘密组织服务,或者说报恩?”   “我没有组织。”Karbo不紧不慢道,“我只是恨这个联邦,它害我家破人亡,很不凑巧的是当我长到能杀人的年纪,正好是你老爹掌权。”   陆汀若有所思:“这样吗?那你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诗——”   “什么诗?”   陆汀从容地看着他的脱口而出,以及他的色变:“When Lucifer appeared in the dawn, I dreamed a vivid dream.”   Karbo仍然在眨眼,他确实有双狡黠的大眼睛,“这是什么,你在哪看到的?”   “2075年不止发生了停战这一件事,有一批Omega性别的人造人消失了,又突然出现,我在图书馆泡了好久,在小报上翻到一些八卦,”陆汀关掉地图,徒留一面光墙,摆弄起自己的手指,“多数都死了,但是不是有人活了下来?”   “是不是有人怀着孕,活了下来?”他又问,把“pregnant”一词咬得很重。   Karbo喉头滚了滚,哈哈地乐:“喂,我才两岁,我懂什么?”   “那个Omega生下的孩子,父亲很神秘……那孩子想必也有一些特殊之处,”陆汀忽然站起,双手撑在桌面,俯身灼灼地盯进Karbo的眼睛,“失落已久的军队,是不是也需要一个特殊的人做首领,把他们重新聚集起来——”   Karbo的露出听到天方夜谭的表情,他打断陆汀,语速快得有些局促:“我说警察先生,虽然我很想活下去,但你这些奇思妙想我是真的不懂,帮不上忙啊。”   “确实,这都是我瞎猜的,我没有根据,但那个特殊的人是我的爱人,我知道的很少,能打听到的更少,但我愿意相信这个可能,你明白吗,很爱一个人的时候是会产生直觉的,对方的存在,会回应过来,”陆汀立直身子,定定地看着非裔青年乌黑的眼仁,“Karbo,我只是想找到他,我不会妨碍他干任何事我只是想找到他,我不是没有用的,我在这个位置,一定能帮上他的忙,帮上你们,为了他我可以心甘情愿去死。况且,我和你们一样恨这个联邦,我也家破人亡。”   他眼中的专注太浓,显出极大的哀伤:“所以你能不能帮帮我。”   Karbo安静了许久,他躲避陆汀的目光,最终怔怔地迎上去:“但我没有见过他。”   陆汀双眸骤亮,好比在悬崖上抓住绳索,他急步绕到Karbo身侧:“因为他走的时候你已经进来了,其实你应该在婚礼上见过但忘了也没事,你知道什么都告——”   这话断在口中。   因为Karbo的右眼突然爆了,眼珠崩出来,半边脸都被炸得稀烂。   陆汀的雪白襟领被泼漆似的溅上鲜血,他默默用袖子擦掉下巴上的那些,蹲下去,捡起那颗眼珠,一样地擦拭干净。   大概是纳米树脂材质,掂在手里很轻,像个空弹壳。   瞳仁爆出几层金属卷边,还残留着碎玻璃碴子,原来是摄像头啊,陆汀想,这还真是个保持手下忠心的好法子,直接把眼珠换成摄像头加炸弹,远程看到你们的人要告密,就能直接灭口对吗?看来我的猜测中了不少。   刚才几乎就要成功了。   陆汀和自己说,刚才在遥远的某处,按下爆破的,绝不会是邓莫迟。   虽然那支蛰伏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军队,八成真的存在……但此时此刻邓莫迟说不定也没和他们在一起。邓莫迟怎么会这么快就找到他们?说不定那所谓特殊的孩子,新拥的首领,也都是自己空虚过度捕风捉影造成的臆想。   但万一在呢?万一真的是邓莫迟按的?宁可杀死一个人,也要杜绝被自己找到的可能?   不会吧,不会吧,难道又是自己害的……自己一步一步地问,一句一句地诱导,所以这个年轻人死了,被爆了头。他本来在安安生生地坐牢,还可以多活几天。这不可能。邓莫迟也不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陆汀的各种念头都快把他自己分裂了,看向天花板,干涩张口,哑了半天突然大骂一声,拎起趴倒在桌面上的Karbo,把假眼珠按回他血肉模糊的头颅,拖着人走出会客室,滴血声、皮肉在地上的摩擦声,一点点蚕食他的耳朵。附近几条走廊都被他事先清场了,没有人敢靠近,一直走到这片狱区的一个执勤关卡,他才碰上活人。   陆汀一推尸体,掼了那人满怀。   “长官?”那狱警面露土色,慌慌张张搂紧,“这是,要怎、怎么办?”   “烧了,埋了,不允许乱丢!”陆汀硬声道,没有再多作停留,驾着Aldebaran-b以最高时速离开这片空山。下方赭红色的土地保持几亿年前被挤出的褶皱,凛然盛满冰冷雾霭。他有多狼狈,他是绝对不会承认的,回毕宿五把自己清洗干净,又在警局老老实实地坐了几天班,和同事们认识了一遭,没费多少力气地打好关系,陆汀又渐渐确信了,假如自己现在再回去做那些心理测试,仍然能拿到高分。   在上任后的第一个休息日,他约了何振声,在特区Vanilla大厦顶层的铂金餐厅用晚餐。这是他以前经常和舒锐来消遣的地方,尤其是在舒锐对烟和酒都麻木,需要暴饮暴食的时候,这个纯玻璃结构的尖顶总能盛放所有不堪。   令人意外的是,何振声非但欣然赴约,来得还比陆汀要早,一身整洁正装,倒显得陆汀的牛仔外套很没礼貌了。   “这不是小邓的吗?”他还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是,”陆汀在长桌另一端坐下,“我从火场出来,去了他家一趟,拿了点东西。”   说着,他就想起那颗桃核,当时自己在黑黢黢的房间里打着手电,琢磨邓莫迟拿走了哪些物件,只觉得重要的全不见了,独独在枕边看到了它。一颗皱巴巴的桃核。看来邓莫迟不觉得它重要,但陆汀不这么认为,他或许应该把它拿走,不让它留在那栋被抛弃的房子,但顶奇怪的是,当时他根本伸不出手,他不怕搬开尚有余烬的木梁,却觉得自己一旦摸到那圆润的核体、尖尖的核端,就会被烫伤了。   又要陷回去了,陆汀赶紧卡断自己的回忆,下意识裹了裹身上的外套,“你怎么样?在空山待了那么久,是我大哥错怪你了。”   “没事,没事,我都是常客了,请我吃顿饭咱就泯恩仇,”何振声笑眯眯地切着前菜,一块肥厚的鹅肝,他分两口就吃干净,“倒是你,黑眼圈怎么比舒锐还重了?”   陆汀揉揉眼睑:“最近有点失眠。”   何振声问:“这么魂不守舍,邓老弟真不见了?”   陆汀反问:“你能联系上吗?”   “怎么可能,我也打了电话发了消息,人家根本不搭理。”   “我是说另一种联系。”   “嗯?”何振声饶有兴致地抬起眼来。   “你认识他,比我早,知道的可能也比我多,你觉得他现在会去哪儿?”   “这我还真猜不出来。”   陆汀也不急,面前的佳肴半口不动,他照旧入神地看着何振声的眼睛:“无论如何,你肯定也想找到他。正好我需要一个帮手,愿意和我合作吗?”   何振声大笑:“我们警长新官上任,手下那么多精英警察,还用我这种二把刀?”   “其实我们都是受害者,你的家人,我的妈妈,都是上了太空,然后没了,”陆汀起身给他倒酒,“我们现在可以站在同一条线上。”   “我的老天,”何振声拿刀刃敲敲盘缘,“我说,亲爱的王子殿下,你知道我身上压着什么罪名吗?反政府、叛国、诬告造谣,哦对了还有精神失常反社会人格的头衔,你要让我这种人加盟你的找回真爱行动组?”   “远远不止,邓莫迟现在走了,绝不单纯是赌气离家出走,”陆汀严肃地蹙起眉头,“所以我要做的也不只是把他找回来。”   “哦,”何振声笑了笑,忽然也变得一脸深沉,“为此你下了多大决心?”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包括我的命。”   “我可不愿意。”何振声把刀叉一撂,酒杯满着放在手边,也不喝了。   陆汀眯起眼,继续盯着他。   “七年了,我有什么长进?闭眼等于快乐,睁眼等于自残,”何振声满不在乎地说,给自己点了支香烟,隔着烟气扫视面前这个周身透着神经质的年轻人,他头发都忘了染,亚麻的根部是漆黑,显得很古怪,“开开心心当个傻子有什么不好,你比我多了很多有利条件。”   “你是嫌我决心不够吗?”陆汀忽然笑了,“也行,那我就一个人干,无非是快和慢。”   说罢他拎起手包,这就要出门结账。   “你看这个地球,圆圆整整的一个,上面所有的一切都在缓慢地去死,地球自己也活不了多少年了,”何振声也不回头阻拦,只是挥开挡脸的烟雾,兀自说着自己的道理,“现在的任何人,所做的任何一切,无非是加快这个过程,或是拖延下去。我说的对吗?”   “无所谓!”陆汀高声道,“我就算去死,也要和姓邓的一块!”   何振声掸掸烟灰,低着头笑,陆汀却在出门前猛地停住脚步。之前墙上光屏播放的是社会新闻,其中还有他父亲的身影,现在却突然被打散,滋滋啦啦的杂音中,主持人的标准口语被消融,光屏经历了像素混乱、白屏、黑屏三个阶段,突然现出完整图像,黑底白字,是个全拼大写的英文词组。   “A SHELL GAME”。   一个骗局。   同时,一个男声清晰地在房间内响起:“嗨,这是第一组关键词。我发现了一个秘密,行骗的人自会明白。”   这句话他说得毫无波动,播放录音似的重复地说,不仅是在房间里面,好像整栋建筑都传遍了,甚至产生了回声。陆汀踉跄推门而出,包厢外的大厅仅在视线范围内就有五块光屏,显示的全都是那行白字,所有食客都哗然地瞧着,再往窗外看,路过飞船窗户上的显示屏、大厦侧壁的巨型广告牌,甚至原来用以投影与大厦等高的虚拟伴侣广告的区域……极目远望,只要是有显示功能的地方,隔着茫茫放射尘埃,都能看到黑底白字,三个单词。   好像全世界都被这“一个骗局”所填满。   何振声也坐不住了,他听到方才那公告重复了三遍,终于换了台词:“接下来我做什么,取决于你们做什么。”   “我会等。”那人又说,“但不会太久。”   何振声倒吸一口凉气。这种字正腔圆的英式英文发音,这种放足了耐心,却让人怀疑他是嫌你太蠢怕你听不懂的口气,还有那平静如机器的态度,即便有过变声处理,对他来说还是太好认了。   他走出包厢虚掩的门,看到陆汀就在不远处的走廊站着,一动不动地看向窗外,短暂的失控已经停止了,光屏们纷纷闪动几下,又各自播起电影广告社会新闻,好像刚才是一场幻梦,唯有议论的嗡鸣和骚动在餐桌间翻滚,算是某种痕迹。可陆汀仍如石化,失魂落魄地死盯着那块变成可口可乐的广告牌,连有人站在自己身边,观察自己的脸都浑然不觉。   他就这样,双目大大地睁着,明明干燥得起了红血丝,原本颜色洁净的眼白都熬得发黄,他的眼眶早就涌不出任何了,何振声却觉得这表情便是泪流满面。    第44章   “能给我支烟吗?”陆汀忽然问。   何振声把自己烟盒递给他,黑色七星,还剩下小半包,空隙里塞着一小盒火柴。陆汀的手正在隐隐发抖,因此他掏烟、咬烟嘴、点火这一系列动作都做得并不容易,等他吸出白色的烟雾,那烟盒已经被他捏扁了一个角。   “送你了。”何振声插起口袋,兀自往包厢回。   陆汀跟在他身后,用力把门关上,又用力坐回自己的椅子。他盯着恢复新闻播报的光屏一言不发,这种烟实在太烈,他的额头已经被呛出青筋。   何振声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喂,放松点。”   “你都看到了吧?”陆汀灌了两口红茶,把香烟嗤啦一声按进茶杯,“我敢保证,全都城刚才都被攻陷了!”   “是全世界,”何振声抬起眼,把平板冲着陆汀举起,爆炸的社交网络呈现其中,文字、图片、视频,几乎都在议论这同一件事,“从巴西高原到印尼群岛,邓莫迟大概调用了每一块还在工作的屏幕,不知道怎么做到的。”   “反正他做到了,就算要把所有通讯卫星都黑成自己的,他也做到了,”陆汀重新点了一支烟,“一个骗局,你猜得到吗?”   何振声微笑不语。   “这是战书,”陆汀开始咳嗽,眼中却透出狂喜,“是对我爸?对整个联邦政府?”   “看来你很希望出现一个挑战权威的人,”何振声低着头,抿起气泡酒,“虽然你自己也属于权威的一部分。”   “我希望找到真相。老大从来不脑子一热就行动,他发起挑战,一定是已经找到了证据。”   “关于什么的证据?”   陆汀愣了愣:“关于一些,我不敢乱猜的,有很大问题的。”   何振声安静了一会儿,最后的日头已经落下,乳白掺灰的浓雾填满Vanilla外的世界,模糊了空间的维度,让人错觉自己身处一个密封鱼缸,正慢慢沉入海沙腾起的海底。   半晌,当陆汀寻求平静似的抽完第四支烟,何振声放下空酒杯,突然开口:“对邓莫迟这个人我了解不多,但正像你说的,我认识得早,可能会知道一些你错过的事,时间再久我可能就忘了。现在看来,的确应该告诉你。”   “谢谢。”陆汀抬起眼睫,蓄在眼睑下的阴影随之散去。   “最开始他给我的印象是,不是地球人,”忽略陆汀脸上细微的诧异,何振声继续道,“到现在这个猜测也没有被我排除。当时我和逃生飞行器一起掉到第四区的垃圾山上,意识没有完全丢失,我知道自己外面那个铁壳起了大火,是大气摩擦促燃的、必定会起的火。可有人冒着大火把我弄了出来,还用那把电弧刀锯断了我被压碎的胳膊。”   “你是说,他不怕高温?”   “哈哈,何止如此,他和我说他碰火会疼,但皮肤上一点烧伤都没有,”何振声笑了笑,“还有后来,我醒了,自杀失败,就想去杀掉救我的人——等等,我说到这段你不会和我打起来吧?”   “……”陆汀抱起双臂。   “你放宽心,自己做的蠢事我也想快点说完,”何振声的神情陡然严肃了不少,“我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他,这个多管闲事并且胡说八道的小屁孩,他当时还是在第四区,正带着他的四爪车捡破烂,我开着一辆重型飞车想撞他。”   陆汀眉毛已经皱起,烟杆咬出个豁口,快要断在嘴里,他就拿出来用手掐灭。   指尖疼得跳了跳。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他不是邓莫迟,他身边甚至没有邓莫迟,怎么会自不量力到这种地步。   “但我刚靠近到五十米左右的距离,我的车就自燃了,踩上刹车还在滑行,他也不躲,就回过头,安静地看着我烧,可能是我出现幻觉,他当时好像满脸都是血,血从鼻子、嘴角,甚至眼眶流出来,”何振声顿了顿,“最后我停在离他大概十米远的地方,滚下去,车很快就爆炸,他没理我,自己走了。”   陆汀仍不说话,起身站到窗边,两手空空地插进裤袋。   “还有一件事。我做生意,和黑市也很熟,听说在血魔方里——血魔方你不用太了解,简单来说就是——”   “我知道,”陆汀半转回身,侧目看着他,“他带我去过。”   何振声稍显惊讶,道:“那你也知道黑骨的来由?”   “那几个打他主意,不想让他出去的变态,都被烧死了,成了黑色的骨头。”   “是这样。”何振声点点头,“已知的就有三场火了,还有前段时间,厄瑞波斯那场。”   还有他更小的时候,母亲过世的那一夜,陆汀默默想着,但没有说出口。   “所以火对我们来说是没法控制的氧化反应,对邓老弟来说,也许更像是一种武器。”何振声又道,“他用某种方法,甚至是意识……自如地运用它。”   陆汀拿下巴蹭了蹭牛仔外套的衣领,“不如说是保护,在他感觉到很大危险的时候。”   “确实。”   “你看到他一脸血……”陆汀又忆起在普索佩酒店,邓莫迟帮自己“报仇雪恨”之后头痛,以及滴落在手心的殷红。他心中嘭地炸开悸痛,就算催眠和无名的火都能被用作武器,那邓莫迟在使用的时候也弄伤了自己,就像个还没学会拿刀的孩子,就被人逼着用匕首进行近身拼杀。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邓莫迟对自己的了解到了哪一种程度,又流了多少次血。陆汀不打算跟何振声聊得这么深,简单道:“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是怎么烧起来的。”   “也许吧,”何振声又笑了,“这还得把人找到,问他自己呀。”   “现在全世界都在找。”陆汀观察他的表情。   只见何振声也盯过来,目光一瞬不瞬,好像要静下心,对接下来的对话做出一个预判,“你觉得能找到?”   “那些蠢货当然不能,但我能。”   “你能。”   “因为他不想被他们找到,”陆汀忽然眉眼弯弯,方才的疯狂都被瞬间浇熄,只剩甜美的笑,却显得比双目圆睁还要执着许多,就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但他一定想见我。我以前以为,是他生气了,不要我了,原来他只是自己去危险的事,不要我分担,是我错怪他了。”   何振声一时无言。背对浓雾,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男孩,上次见面还像个毫无生存经验的红眼白毛兔子,看着让人无聊又心烦,结果变成现在这个不开心就会把人咬死的样子,居然也没用多久。他有显赫的家庭、大把的年轻,痴恋一个全身是谜和全世界叫板的失踪人口,甚至疯疯癫癫地默认,自己即将参与那人疑似正在准备的造反——这一切似乎都有些神经兮兮,但又合情合理。   “但我不准备现在就找老大,太冒失了,说不定会给他惹麻烦,”陆汀回到桌前,俯视着何振声,又补充道,“接下来具体怎么办,我还要再想想,也谢谢你告诉我刚才那些,虽然说实在的,没什么用。”   他伸出右臂,干干脆脆地递出作别的握手。   何振声起身和他握了两下,“需要帮助可以随时联系我,一些警方明面上接触不到的,我问题都不大。”   “你答应合作了?”陆汀挑眉。   何振声探身捡过烟盒,只剩一支了,他一边点火一边说道:“至少现在没有后悔。”   休息日只有一天,次日一早陆汀就回到了警局,随后被叫去特区的安全部开会。他算是来得晚的,紧急小组已经成立了十多个小时,目标只有一个——把造成前夜闹剧的人或组织揪出来。所有电视台、广告商以及具有收发显示功能的信号终端,同时遭到病毒攻击,广播引发民众恐慌的言论,范围波及全球,这可真是罪大恶极。   各路猜测也是纷纭而起,那个藏在屏幕里的声音被冠以一个统一的名字:神秘人N。阴谋家和演说家们对他的目的有不同的说法,关于其言外之意的推测,更是让人眼界大开。虽然相关讨论很快就被禁止屏蔽,但陆汀还是截取了不少,看得忍俊不禁。   和他同组的一部分同事们非常忙碌,为了定位用了太多法子,从最简单的IP地址溯源,到航天难度的利用多普勒雷达和卫星转发器的角度推算经纬……一百多个专家算了两周,找到了病毒的源头,确实是一颗近地通讯卫星,但让它中毒的人似乎没那么好找。   分歧很快爆发,有关谁能进入最高保密级别的航天相关系统,又有关,他到底在哪,要怎样抓。专家们拿出了不同的演算结果,太平洋小岛、北非某峡谷、南极,还有和南极一样冰冻的高加索山脉。过了一天,他们又纷纷更改结论,换成某些更加匪夷所思的坐标,都说只是猜测,需要到实地验证。   这在陆汀看来,像是邓莫迟蒙人的小把戏,但政府下了血本,给每一个有理有据的目的地都派了人马。陆汀虽然担忧不大,在心里嘲笑他们的严阵以待和徒劳无功,但仍然无法以看戏的心态看待这件事,完全放自己去旁观。他记得邓莫迟的虚拟地址,上次在普索佩找到零件信息,被用以备份的那个,于是他把紧急小组圈定的嫌疑地全都整理清楚发了过去,尽管保险起见,他隐藏了自己的地址和路径,没有人能查到他上传过这些文件,接收方也不会知道他是谁,更无法回复他,与他联络。   但陆汀只是希望邓莫迟可以看到,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他不想因为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思念就干出无法挽回的冲动事。   他也抱着微小的、邓莫迟会在某个合适的时刻,回来找自己的幻想。也许就在毕宿五,Lucy检测到入侵,在他举枪的那一刻,门被推开,邓莫迟风尘仆仆,沉默地把他用力抱进怀中。   同时,作为下层总警署的警长,陆汀加入这个小组,除了组织平时的维稳之外,还有一项任务,那就是跟随陆秉异巡讲。针对社会日渐响起的质疑声,总统先生认为仅是一场发布会远远不够,于是定下巡回讲演的路线,光在陆汀的辖区内就有四场,他需要每一场都出席,维持现场的秩序以及巡讲团队的安全。   好吧,其实也只是穿着光鲜亮丽的警用礼服,站在露天高台的一角,稍微低下几级阶梯的地方,陆汀和管后勤的小秘书站在一起,看着左前方背对自己坐了一排的官员们,他的父亲在最中间,是站着的,多令人震惊,这竟不是投影——方才在巡讲用的房车里,父亲还疲惫地叹着气,重重地拍了他的肩膀。   陆汀也看台下,那些簇拥着站在一起的人,把目力所及的广场和街道堵得水泄不通,直到霾尘堆叠,挡住更靠后的,人们的身影。这让人想起刚刚经历过伐木季的林场,速生杨种得很密,被削得只剩树墩,做成诸如一次性筷子之类的东西。   又或是丧尸围城?这些人马上就要爬上来,啃咬他们的脑子。   陆汀觉得自己有些无聊,又在想那些只在纪录片和电影里看过的场景。他明明不属于那样的世界,百年前人们对未来的科幻构想,也与百年后的现实大相径庭。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台下太安静,上万的人挤在一起,却只有他父亲一个人发出声音,在黑洞洞的枪眼和围了整个场地的武装直升机下,人的每根发丝都是顺服的。   所以陆汀在布置完安保工作之后再亲身站在这儿,也只是摆个漂亮的花架子罢了。   就这样连着经历三场巡讲,看着父亲慷慨陈词,看着平民们胆战心惊,他总觉得自己正在迅速长出皱纹,藏在自己庄重得体的脸皮下。因为生命正在被浪费。第四场也是一样,陆汀数着这场表演结束的时间,冷眼对着父亲有些佝偻的背影。方才乌云就在聚,此时已经落下了暴雨,秘书冲上去给总统打伞,却被推开,悻悻站回陆汀身边。   他把伞柄往陆汀手里塞,同样受到拒绝,陆汀站得离他远了两步,抹开眯眼的雨水,侧耳去听台上台下的对话。已经到了提问环节,也许因为骤雨模糊了一切,台下众人的胆子放大了些,尤其是挤在最前的媒体人员,渐渐地,一些前三场未曾出现的、较为尖刻的问题被提了出来。   “您提到神秘人N事件是一次有组织的、有蓄谋的病毒扩散行动,其目的是为了扰乱社会秩序,请问联邦警方对其搜捕是否已有成效?”   陆汀的顶头上司答:“搜捕小组已经拍出,目前处于确认阶段,具体进展会在各大平台及时公布,请勿听信谣言,一切以官方消息为准。”   “请问通缉是否会激怒N?他所说的’我做什么,取决于你们做什么‘是否存在暗示?政府对其即将公布的’秘密‘持有怎样的态度?”   安全部长答道:“这就是N的目的,引发舆论风暴,造成人心惶惶的局面。政府是民众所支持,为民众服务的公共机构,永远没有秘密,这就是我们的态度!”   “请问总统先生,在此之前已经有人声称火星移民计划是二十一世纪最大骗局,由于民间组织的火星研究项目均以失败告终,只有政府垄断,这种局面引人怀疑。N事件过后更有此类声音密集出现,请问是否会影响火星计划的进展?第十九批移民是否会照常出发?”   陆秉异不紧不慢地答道:“第十九批移民的申请已经审核完毕,发射时间即将公示,我们将照常秉持自愿原则,护送他们前往火星,开始新的生活,与家人团聚。”   无数闪光灯亮了又灭,对准陆秉异的微笑,也刺了陆汀的眼。提问还在继续,陆汀满头思绪乱撞,怀疑、相信,选哪个显而易见却又如此困难,他警告自己专心听下去,却听现场广播出现噪声,是闪电,雨势愈发猛烈,闪电也连串窜起,干扰信号的同时,照得穹顶通彻冰白亮光,这光也泼下来,穿透厚重雨幕和浑浊空气,开天辟地一般,霎时间,这片广场亮过了爽朗晴天,一如久违的阳光降落地面。   雨水不断滚入衣领,流过喉结也流过颈后的牙印,浸湿贴身的衣裳,陆汀感到冷,喷嚏却在鼻间猛地卡住,他整个人都卡住了,他捂鼻子时,有什么东西在余光中一晃而过。那是一个人露在防毒面罩外的上半张脸,他高高的个子,站在媒体群后几排,靠前的位置,周围的人也被照亮,但都是灰蒙蒙的,只有他是雪白,雪白上横着一对浓眉,一双碧眼。   碧眼正专注地看着陆秉异的方向,目视他的发言。   怎么会这样。陆汀顿时感到下坠,脚下的台阶变成了雨水冲垮的泥,他觉得自己看错了,这件事,万万不该,那双眼睛为什么都是绿色,为什么不在看着自己,又是为什么,毒药般吸引着他,逼着他,让他挖出心里最深最疼的印象,捧上去与那双遥远的眉眼相叠,试图重合。   他不敢表现出异样,不敢大口呼吸,不知不觉咬破了嘴唇,他求老天再降下几个闪电,再亮一点,哪怕一点就好,这只是一个夜盲者此刻简单的愿望,然而请求无果。时间才过去几秒而已,雷声比闪电慢了太多,在广场恢复晦暗之后,隆隆贯耳,姗姗来迟。    第45章   总之这不是幻觉,站在那里的,一定就是邓莫迟。   陆汀已经可以确认了。那人身上穿的那件克莱因蓝色的立领防水夹克他不久之前还亲手洗过,挂在Elnath顶部的天线上,海风一吹,很快就干了。   既然如此,眼睛又是怎么回事?异瞳太有辨识度,所以邓莫迟做了伪装?可顶着一双碧绿的眼眸显然不如把两只都弄成灰黑来得低调。陆汀记得邓莫迟幼时的照片,那时他右眼的异色还未展露,至于后来,是邓莫迟挨打晕了过去,醒来之后瞎了一段时间,同时瞳孔也发生了变化。   所以这次是否也是类似?比如邓莫迟被打了?晕了?又瞎了?那是谁干的?现在又恢复了吗?这段日子他究竟遭遇了什么,还是独来独往吗?   陆汀这就要被自己一脑袋问号折磨疯了,他决定想点实际的,比如邓莫迟为什么会出现在此时此地。他相信以那人的头脑和自制力,不会在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做出无法收场的事,邓莫迟只是静静地听着,如同周围任何一个普通人,没有任何反应,没有任何态度。所以只是来听听看看,围观一下?现场和直播明明区别不大,难道是为了提问?可直到现在邓莫迟依然沉默。   陆汀又开始茫然,他既想让邓莫迟说话,又怕他真的开口。等到宣讲结束,又会出现什么局面?他会转身就走吗?事实证明,陆汀的猜想是对的。大约十分钟后,官员们并排鞠躬致谢,观众们掌声如雷,真正的雷也还在响着,这场表演平安结束了,陆汀按紧通讯耳麦下了口令,广场后方的几个出口开始放人,大家纷纷转身向后,背对着这片撤空的高台,邓莫迟也是一样。   又有闪电急急落下,把地面照得亮过这块装了高伏环形灯带的台面,陆汀有些困惑地眯了眯眼睛。他跑下台侧阶梯,那辆黑色房车就在不远处,父亲冒雨探出半身,正冲他招手:“快上来!”   “我再留一会儿吧,”陆汀指指人群,“怕有踩踏。”   他叫了几个下属随车护送,又亲自跑到驾驶窗边叮嘱了司机几句,“辛苦了!”他微笑着与众人挥别。   待到再次转脸看向人群,他就找不到邓莫迟的影子了,几个出口的效率都不错,分叉处的隔离带也拉了起来,人大概已经撤出去不少,如今挤在最后的媒体也远离了他。那些必须要做的事情,陆汀本以为自己已经处理得够快,可现在看来不然,他火急火燎地跑回台上,翻出方才众目睽睽下无法戴上的夜视镜,用力在退潮一般的人群中扫视。   又一次,他找到了,那一抹最纯的蓝,没有着急往前挤,照旧再靠后的位置慢悠悠移动。陆汀长舒了口气,他甚至想通了邓莫迟为什么对自己视若无睹——都是敏感的身份,敏感的位置,有时装作不认识是一种保护。一定就是这样的。至少在这片警方严格监控的区域内,他也要放机灵点,配合邓莫迟的关心。   抱着这样的想法,陆汀尽职尽责地干他作为警长该干的活儿,维持着现场秩序,只分一点注意力在逐渐远离自己的邓莫迟身上。将近半小时过去了,正如沙漏漏尽,上万个人离开这片场地,流入宽街窄巷,流向这座都城地面上的某些角落。除去一层及踝积水,偌大的广场已经基本空了,陆汀布置完谁留下执勤谁可以收工,刚关上耳麦,就看见隔了一条警示带、一条拥挤的大街,邓莫迟兀自走到十字路口的路灯下,这就要拐入视线的死角。   这人可真够谨慎的,陆汀想,待会儿等自己过去,走过同样的路,一定会看见邓莫迟插着口袋立在街边某家商铺的招牌下,在面前经过的那一秒,不用等他转身站定,邓莫迟就会走出来,肩并着肩,和他一起走进灯光缭乱的城市森林,那么自然而然,或许邓莫迟还会主动握他的手,贴在他耳边说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   也许是这种构想太过美好,陆汀突然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尽管他试图告诉自己邓莫迟百分百不会就这样走了,可当他看见那人真的消失在拐角,心里还是十分害怕。说自己有事先撤,手里还拿着同事之前送来的雨衣,陆汀尽可能显得从容。他稳步穿过街道,贴身擦过许多白晃晃的车灯,飞车也在他头顶低压着穿行,终于绕过相同的拐角,抬眼一看,街上人不多,邓莫迟在遥远的一盏路灯下。   这个“遥远”,是大约两百米,看在眼里只是一块鲜明的蓝。   陆汀跑了起来,嫌雨衣阻力太大,他就捏着没穿。邓莫迟又拐了一个弯,进入更窄的一条小巷,陆汀跟随他缩短距离,看到他突然停步,推开街侧一扇门,走了进去。   原来是家小酒吧。陆汀跑到门前抬脸看,雨水啪嗒落入眼眶,打得他有些疼,抹着眼角推门而入,他也不知自己比邓莫迟晚了几十秒。   好在他立刻就看到了那人的背影。坐在吧台前,一样一身寒气,一样滴着雨水,那件夹克光滑的面料被暖色灯照得油亮。或许是近乡情怯,又或许是睫毛太长,沾湿了倒扎进眼眶,让人睁不开眼,陆汀用另一只没倒睫的眼睛看着那背影,一时间,竟不敢上前。店里客人不多,他灰溜溜地找了张角落的桌椅坐下,侧对着邓莫迟,是用余光可以看见那人的角度。   这家店的服务员是人类,贴心地送来菜单和纸巾,陆汀没有翻开看,低声点了杯热可可。他瞥见邓莫迟目不斜视,身前立着的是个大肚子啤酒杯,也想起初初相识,在阿波罗里,那人最开始点的也是啤酒。他喜欢啤酒吗?如果喜欢,那是偏爱干啤还是全麦芽?陆汀心说,无忧无虑在一起的那段时间,竟没有好好确认一下。   这怪自己粗心,也怪邓莫迟实在很少表态,喜好、厌恶,别人不问他就不提,好像自己也不太在乎。   当然这也没关系,一会儿问问就好了。以后,自己去替他在乎就好了。陆汀不想拿纸巾搓得整张脸都是白屑,就默默地用两只手抹脸,揉眼睛,他觉得这样看起来一定很像某种前爪短小却喜欢整理皮毛的哺乳动物,是叫水獭吗?反正早就灭绝了。   稍微抹干了一点,他才抽出几张纸巾在眼周点按,一张脸蛋逐渐恢复干燥,方才眯住的视线也恢复正常,他又盯着膝盖,慢慢啜饮着可可问自己,你到底在犹豫什么?只用走上去,在那人身边的高脚凳坐下,开场白……就说句“嗨”,接下来一切就全都说得出口了,比如我们待会儿去哪吃饭,又比如我真的很想你。   这有什么难的?   陆汀答不出来。   暖风从头顶的百叶孔吹拂而下,烘着他的头发,某种程度上,也让他感觉到一点安心。   陆汀终于成功地扭过脖子,让自己把目光摆正,落在那个吧台上,然后他看见,吧台前的五张高脚凳空无一人。   啤酒杯也是空的。   在他发呆的时候,邓莫迟喝完酒,自己走掉了。 竒 書 蛧 W W ω . q í s ú W à N G . c c   陆汀简直要大叫,他觉得自己蠢到了家,同时忽然之间,非常想哭。他无法理解邓莫迟的漠视。难道是真的,没有看见自己?在座位上留了张整钱,往店外跑的时候,他看到落地窗外的蓝色,真是万幸,邓莫迟还没有走远,只是骑在门外一辆飞行摩托上,正在启动。那摩托是公共租赁的款式,也许邓莫迟早就租了,但广场边禁止停放,他就停在附近,这样走的时候还能顺便喝点东西。   然而不幸的是,当陆汀挤过几个堵在门口的醉汉,跑出门去,那辆摩托已经腾空,以现在的速度,陆汀心知它不出多久就会飞出自己视线之外。他开始大吼,喊邓莫迟的名字,但雨声伴着雷声,灌得满耳朵都是,他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破音喊出来的是什么。接着他又快步在地面上追着那个高悬的影子,挑准一辆同样方向的飞车,估摸了一下高度,干脆扒住那车侧面的踏板,晃晃悠悠地把身体吊起来。   在车主人从舷窗探出脑袋,连声狠骂的时候,陆汀已经滑到车头,换了一辆更高的,当作悬空的支撑。   就这样陆汀追着邓莫迟的摩托一路向前,升得越来越高,丢了碍事的那包雨衣,他这会儿倒是走了运,总能碰上比较合适的飞车,至少在他的身体极限以内,可以差不多扒稳,并避免被擦过的邻车撞倒。最终他的手套都泡软了,无法再起到加大摩擦的效果,但也到达接近屋顶的高度,陆汀扑上一扇打开的窗户,在它散架之前爬上屋檐,又跑上屋顶。   这片建筑都不高,建得空隙很小,平顶连成一片很适合奔跑。尽管耽搁了一段时间,邓莫迟离得更远了,但他就在基本平齐的高度移动,陆汀有信心追得近一些。   追上了又怎样?邓莫迟就会听见自己的声音吗?   陆汀没空去想这个问题。   他跑过了两个屋顶,也不知自己靠近了几米,意识到自己处于极其被动的位置,如果邓莫迟朝另一侧拐弯,又如果,邓莫迟继续往上,或者突然下降……   随后,真的,邓莫迟大概是开到了地方,朝下方俯冲。陆汀看见他被风顶起的衣角,跑到屋顶最左侧,陆汀不得不停步了,他站在这二十层高的边缘,眼睁睁看着那个影子落下许多飞车和摩托射出的交错灯柱,经过许多鲜艳的霓虹牌,消失在灰暗模糊的小巷中。   他从未觉得,邓莫迟与自己所在的世界剥离得这样彻底,好像这是一去不返,而他完全手足无措。他该找到屋顶的矮门,钻进去,顺着建筑的阶梯一路向下吗?那么当他重回雨中,邓莫迟必然早已不知踪影。那他该节省时间,该跳下去?那他会死啊。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何等愚蠢。作为一个专业刑警,要追踪一个自己认识的、迫切想要找到的人,又为何落到如此田地。陆汀忽觉相比几个月之前,那个从逃离相亲跳下高厦的幼稚的自己,真是一点进步也没有,甚至可以说是更烂。   至少那时的他早有准备,带着牢固的钩锁,轻轻松松跳下去,还能得意扬扬地跟放不下心打电话过来的舒锐扯皮。   陆汀盯着地面发愣许久,决定不去死。他不想死也不能死。因为他就算死,也不能一个人在那脏兮兮的地上摔得稀烂,他绝不会甘心。但他终于大哭起来,是嚎啕,这些天来无所顾忌的唯一一次,在这无人注意的地界,连Lucy都不会安慰他,唯有闪电的鞭子接连抽打,天地忽明忽暗,好像曝光过度的胶片,动不动就煞白一片。他哭哑的嗓音被惊雷盖过,眼泪还没来得及挂上腮边,就被暴雨冲散。   那天陆汀回到毕宿五时,才不过八点出头,他拎着一个防水袋,里面是几条烟。他洗完澡后在卧室抽,每种都尝了一根,才发觉同样的尼古丁,味道居然真的存在区别。Lucy忍了一会儿,提醒他说吸烟有害健康,他就二话不说地把卧室的管家系统关掉。   谁知道才抽了几支,陆汀又觉得寂寞,爬到飞船上层的菜地去侍弄植物。未采摘的玫瑰花已经败了,但新的一茬儿又冒了头,陆汀深深蹲下,掐掉抢营养的老叶子,却一不小心弄伤了嫩芽。   他手臂肌肉发酸,十分僵硬,想必是因为不顾一切地在飞车上表演特技,扒了太久,导致乳酸分泌过剩,给自己泡麦片的时候都能被牛奶烫到。但他又不想干躺在床上失眠一夜,溜达到靶场,连着打穿了四张靶纸,他发觉自己只有在射击的时候手是稳的了。   还行,再怎样也不会失业,他这样不着调地调侃自己,最终还是回到卧室。十点过后,灯光会自动变暗,那团红宝石星系显露出来,如往常般在床前悬浮,只是组成它的错误代码不会再更新了。它的大致形状挑不出错,但有些细节,终究是没有被填补完整。   老大,邓莫迟,陆汀靠在床头默默地想,你从前是怎么说的?“等这个星系完整,我的技术和硬件也许可以支持我做成想做的事。”我还能复述出你当时的语气呢。你想做的事,我有很多猜想,我不是不能懂你,这片M83星系,它也确实美,你把它送给我,是我一辈子任何时候想起来都会开心的事。   但为什么现在看到它我会这样难过,又无法把它关闭。为什么我会觉得,它处于我的探测器永远无法抵达的维度,它是宇宙的伤口。   进入睡眠之前,陆汀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现在的状况也没那么糟糕,他已经消化好了,并不是他犯了什么错,他也拼尽全力做了自己所能做的,完全不必把自己打进深渊,任何问题都从那么卑微的角度反思。   况且好事似乎并不算少,从面向全球的播报里他得知邓莫迟还活着,从铺天盖地的人群中他看到邓莫迟不但活着还活得挺好,没有缺胳膊少腿,有心情喝酒,有钱租摩托,似乎也是有家可归的样子。   再这样下去,无非就是不见面。   就像几个小时前他在房顶上自讨没趣,人哭得再凶,一场暴雨不也浇得老老实实吗?   第二天,12月13日,陆汀就心平气和地上班去了,他没有在邓莫迟最后消失的那片街区寻找,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以后必然还会过去,但现在万万不能,人处在崩溃边缘还是需要自救一下的。   12月15日,到了邓莫迟的生日——至少他登记的是这样。陆汀给他的虚拟地址发过去一封邮件,其实打了三页,后来删减到了七行,简单讲了一些前天晚上去欣古医院看望R179的见闻,也祝他24岁生日快乐,说,希望你能收到。   12月29日,总统先生结束最后一场巡讲,同日宣布,第十九批火星移民的出发时间已经确定,2100年1月11日,新世纪的第一批探路者,有关神秘人N的讨论也渐渐消磨在相关宣传和补助之中。   陆汀的生活依然忙碌充实,除了每天带着烟盒之外变化不多,和舒锐见过几面,和姐姐吃了几顿饭,有时在毕宿五独自待着,会没来由地发呆,但晃晃脑袋就会好。   12月31日,陆汀的休息日,他是一个人度过的,说自己发了烧,没有去参加家族的跨年晚宴。夜渐渐黑下去,他在毕宿五顶层的观光舱喝果汁,看着窗外靡丽的光和朦胧的雾,心知这一年就要过去,这一个世纪就要过去,他能感觉到的只有不真实。   这个隆重的节点在他身上碾过,又能留下些什么?年龄还是十八,还是没到自己声称的“虚岁”,这是多少人羡慕的年轻,但往后的日子,他却没欲望马上去构想。陆汀盘腿坐下,毛毯下的地暖倒让他通身舒畅,产生想要坐上一夜的冲动,渐渐感觉到久违的放松,直到眼前流动的光线骤然停止,消失,世界变成黑色。   最初的几秒,陆汀以为自己突然瞎了。但他看到前挡风玻璃上的光屏还在亮,听到Lucy提醒,电厂的远程供电突然中断,毕宿五即将完全依靠白天储存的太阳能,进入节能模式,请求他的许可。   “好,保留基本功能就行。”陆汀站起来说。   “卧室里的星系投影也给我留着。”他又道。   “您真是’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人工智能竟开始吟诗了,这或许要归功于邓莫迟当时的改造。多让人惊讶,邓莫迟是爱读诗的人。   陆汀叫道:“闭嘴!”   安静再次充塞空气。陆汀隐约听到周围大厦传来的嘈杂混乱,他关停毕宿五的轨道移动,因为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出意外,一头撞上些什么——这世界真是一片漆黑,那些大厦、霓虹、高空的街桥和灯盏全都在一瞬间熄灭,看得再远也捉不到半丝光线。陆汀试图联系警局,却发觉任何一个线路都无法接通,好像通信站也由于停电而暂停了工作。   他的毕宿五由于追求节能而幸免于难,陆汀忽然觉得有些好笑。那些跨年晚宴上的家伙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停电范围又有多大?   都城?南美洲?   还会是……全球吗?   在他思索这个问题时,视线又被白光占领了。还是上次那样的广告牌,黑底白字,全都显示同一个词组:MISSING PEOPLE,MISSING SHUTTLES。   遗失的人,遗失的航天飞船。   也还是上次那样,遍及世界的回声:“嗨,又见面了。这是第二组关键词。”   陆汀浑身一个激灵,差点把玻璃杯捏碎。   只听邓莫迟又道:“你们的反应我看见了,不满意。这次停电会持续一天,三天过后,再来一天,如此循环,等我说完这些,屏幕和转播台也会停止工作。维修并不是难事,不过我的程序还会定期开始它的攻击,电厂、高压线、每一个电器。在我公布第三组关键词之前能否破解,你们当然可以尝试。或者有另一个选择,让总统站出来,单独,和我见面。”   “那就不需要再追捕了,”邓莫迟似乎笑了一下,轻轻一声,在全世界的屏息凝神中,仍然难以分辨,“我会自己送上门去。”    第46章   一个能把所有专家名流显贵耍得团团转的聪明人,究竟为什么会主动被捕?陆汀百思不得其解。无论以什么逻辑,达成了什么共识,他都不该拱手相让自己的自由。但是邓莫迟就是那么明晃晃地站了出来,在撒克逊河下游如同史前巨兽的荒芜群山中,独自一人面对上空形成包围圈的数十架武装直升机,被戴上手铐和嘴套,接着被押上其中一架。   这在陆汀看来就是被捕。   是真正的,“自己送上门去”。   当时陆汀也在那峡谷上空盘旋,一架无关紧要的僚机,挤着他和他的几个同事。在他被安排值守的高度,需要调高目镜的放大倍数才能把邓莫迟看清。那个微小的成像点被放大成一个人,只见尘土飞扬之中,那人宽大的高领毛衣被气流卷起衣摆,螺旋桨的阴影投下去,割裂他身上的黑与白。   蟹壳色的钢制嘴套是针对患有精神病罪犯的特殊装置,类似于电影里汉尼拔所用的款式,看起来很凶,就像它做出来,就是专门要用在食人魔和野兽身上……它遮住了所有表情。只留下那双眼睛,懒洋洋地看着前方,那扇直升机半开的舱门,还有门边的枪眼。   邓莫迟被两排机枪夹在中间,没有反抗。   陆汀听见耳麦里总指挥处传来“嫌犯已安全收容”的通报,重复了三遍。他的冷汗已经浸透几乎不透气的警用衬衫。   这是停电后的第二个日头。   邓莫迟,不,确切地说是“神秘人N”,被暂时关押在中央拘留所,根本不归陆汀管辖。然而相关信息他还是能够打听到不少,譬如N对被捕首日进行的一切测试无动于衷,他拒绝回答任何问题,脑电波和视网膜检测显示出的数据也不在寻常人的区间之内,对此他更是没有解释,没有表态,可谓油盐不进。   又譬如,一天的牢狱生活之后,N口中“隔三天一次”的停电如期而至。上次维修中紧急研发的防护程序几乎没有起到效果,因为病毒在对电网进行二次攻击的时候已经完成了自我升级,针对的正是维修时投放的防火墙,或许可以猜测,再有三天过后,实行攻击的将会是针对二次维修升级完毕的第三代病毒。   对此N仍然没有发表感言的意思,他只是简单地说,总统不来见面,那停电就会持续。   这话传到陆汀耳中已变得极富挑衅意味,一对无数,那个“一”越是从容,那些“无数”就越发觉得被嘲弄、被冒犯,甚至是恐惧。   “等真上刑了,看他还这么嚣张!”与陆汀平级的另一位警长如是嚷嚷。   陆汀从人口中得了消息,似乎应该笑笑,附和几句。但他没有搭腔。   次日,新闻在陆汀醒来前爆出,神秘人N于午夜被移出原先的中央拘留所。那天陆汀连衣裳都没熨就去了警署,制服皱巴巴,心里的褶皱还要更多更深。下一站会是法庭?刑场?还是新的羁押地?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父亲在这件事上会秉持公正,因此探听到实情时,他也不知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发愁——安置邓莫迟的新牢房竟然是大名鼎鼎的“火山胶囊”。   火山胶囊位于特区东北角的克兰监狱。那是专门针对重刑犯、军事间谍以及恐怖分子的特殊场所,不同于下层规模颇大的“空山”,容量有限,但保险设施更为先进,当然也不在陆汀的管辖范围之内。   所谓胶囊其实是一个高硼酸玻璃制成的狭长牢房,悬浮在克兰拜耳火山口上方大约六百米处,靠近圆心的位置。与特区西南角遥遥相望的欣古火山截然相反,那块圆形山口里盛放的并非终年浮冰的绿色湖水,而是滚烫熔岩。以克兰拜耳如今的活性,岩浆喷到数十米高的情况也并不罕见,而危险绝不仅此——犯人只要有丝毫异动,譬如试图敲破外壳逃出生天,玻璃舱就会自动启用紧急进程,在厚实的舱体破掉之前带着它所关押的人一同坠入岩浆。   由于运行成本太高,胶囊只有一个,不常投入使用。最近的一次是四年之前,它关过一个企图篡改程式把整条赤道带上储存的原子弹一同射上天空的疯狂科学家。   陆汀坐在自己新换的、没有奶油甜食味道的办公椅上,逐一阅读完这些信息,发了一小会儿愣。但也仅仅是一小会儿,不过三五分钟,事到如今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能打破他的心理防线了,他坚信动手越早主动权越大的道理,花了一下午弄到通关文书,当天夜间,他就来到了克兰拜耳。   或许还要感谢那个嘴套,除去少部分测试人员之外,并没有太多人见过神秘人N的真容,当然也包括参与陆岸婚礼的那些矜贵角色,目前看来清楚N与总统幺子关系的人似乎并不存在,就算有,也未曾跳出来碍事,因此陆汀的探视进行得十分顺利。在他这个职位,经过申请也签了保密协议,为的只是去见一个嫌犯,每一个环节都合规合法,并不需要列出理由。   当然,陆汀基本可以确认,父亲并不会忘记婚礼上自己带出来的男伴,邓莫迟的长相谁看了都不会过目即忘。就算记性不好,就算躲在投影后,父亲也一定在某处远程观察仔细,甚至留下了详尽的影音记录。   他也可以确认父亲在这两天里,已经看过N的脸。   那么他自己固然也在重点监视范围之内——或许这次探视每一秒都会被转播到父亲眼前。但只要不被阻拦就是好的,陆汀拆下配枪和通讯设备,交给狱警,独自坐上引力车,对自己接下来的要求只有两条:第一,情绪波动可以,不许表现出来;第二,少浪费时间看人,多观察环境。   引力车被推出启动轨道,朝胶囊徐徐靠近,来自地心的热量穿过地壳和空气一路上窜,直逼陆汀的每寸皮肉。他摸到引力车的铁皮已经开始升温,自己的靴底也正在迅速发软,像是快要融化,他也发觉之前对自己立下不看人的规矩根本不切实际,邓莫迟就在眼前,邓莫迟越来越近了,邓莫迟盘腿坐在空空的玻璃地面,抬起眼来,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那双眼睛看人依旧是那副样子,平直,不冷不热,只是一种客观的观察。那副钢制嘴套也依旧在。它唇部紧卡的设计有碍嘴唇开合,也使对话变得艰难,虽然陆汀领口别着监狱专用的麦克风,可以对胶囊内部喊话,但他无法得到回音。   捏了捏汗湿的手心,陆汀说出计划中的台词:“最近过得怎么样?”   他想自己的语气和语速都做到了适度的平静。   邓莫迟坐直了些,靠上胶囊侧壁,铐起来的双手放在大腿上。   陆汀看到他眉锋蓄着的汗珠,刘海也都濡湿了,漆黑地贴着汗津津的额头。邓莫迟头顶是胶囊内的白色冷光,下巴、手臂,那些棱角下本该是阴影的地方,却映着熊熊的火。几百米的距离对于直径上千米的火山来说不值一提。这种炙烤状态已经持续了将近二十四小时。但不会太久,老大,你需要再等我一会儿……陆汀看着邓莫迟想,说出口的却是:“你要跟我说拜拜,我以为只是腻了烦了,没想到你是去做这种事。”   “听到全球广播的时候我还没想到是你,现在眼见为实了。”他又笑了笑,“我是警察哎,当上这个职位已经很多人说闲话了,和你有这样一层关系真的很妨碍我工作。”   邓莫迟保持原状,没给出什么反应,但陆汀却能从他的眼中看出困惑——他缓缓地眨了两下眼皮。陆汀抽了口气,他的坐姿一如刚才那样放松,腿漫不经心地跷着,嘴里却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感到疼,不只是舌尖,更是心里一直空落落的那一大块,他不知道邓莫迟听到这些话作何感想,会否相信,但他自己是够疼的了,疼得满脑子都很清醒。   他不再盯着邓莫迟挪不开目光,耐心地观察起他周身的环境。那颗胶囊才是真正的敌人,才是要尽快弄清楚的东西。陆汀操控引力车,绕着它转了一圈,装在西装第二颗纽扣里的微型记录仪也把所见画面逐帧记录下来。   随后陆汀就离开了,探视时间只有二十分钟,他完全不想表露出恋恋不舍。坐在返程的引力车上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稀松地垂着眼睛,看着脚下翻滚的黑与红。那上千度的热浪伴着火星仿佛随时都能烧燎上来,把他若无其事的壳子烧熔,再把他狠狠地卷下去。   其实也不用回头,邓莫迟必然如方才最后一眼所见一样,估计动都没有动上一下,就好像他们真的不曾相识。演技也太好了吧,陆汀觉得等到再次见面,自己必须要告诉他,那副样子有多气人,又有多性感。   至于那副嘴套……其实也挺性感。   但这句是陆汀绝不会说的。   那夜注定无眠,陆汀画了许多张图,胶囊结构图、路线图、时间安排图。他都快把记录仪里储存的那几千秒刻在脑子里了,一闭上眼,眼前就浮现那些火光映照的线条。次日清晨,他约了何振声中午见面,要那人等自己接,不要上门来找,随后他接到陆秉异的视频通话。   “昨天去见过了?”父亲在阳光下喝着咖啡,一脸和蔼。   “是。”陆汀刮着本就稀疏的胡茬,无所谓道,“毕竟在一起那么长时间,我也想看看他最近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   “什么时候分的手?”   “大哥婚礼之后没几天吧,记不清了,莫名其妙大吵了一架,”陆汀说着,把肥皂泡抹得均匀了些,他怕哪里太薄,他撒谎的时候刮伤自己,暴露那点手抖,“现在看来确实不是一路人。您看谁合适,再给我介绍介绍吧。”   “我最近可是焦头烂额,先让你姐姐介绍吧,你这个前男友,弄得哪儿都不太平,又是爆炸又是短路,还没来得及修好就又停电停工了,”陆秉异揉着太阳穴道,“现在的年轻人都是怎么回事。”   “您准备和他见面吗?”   “见,当然见,也差不多晾够了,”陆秉异抿着咖啡,“今天下午吧。总要让他把自己的烂摊子收拾好,洗脑仪之类的也要用上,心疼吗?”   “随您便,”陆汀傻傻地笑了笑,“我也不想过每隔三天就摸一天黑的日子呀。”   关掉摄像头后,陆汀就恢复了面无表情,对着镜子,继续刮他左腮一侧剩下的那一小块。手才动了两下,就有殷红渗透乳白的泡沫。   他双手撑在洗手池边缘,定定地看着那些被染成粉色的细沫滴上洁净的陶瓷池底,开始后悔自己没听Lucy的建议,使用电动刮胡刀了。   有关自己的父亲与邓莫迟见面时的具体情况,陆汀无从得知。但他听说陆秉异言而有信,那些仪器确实都没有闲置着,都用在了邓莫迟身上。然而到最后他们似乎并没有达成共识,因为停电的红色警报没有撤销,当晚父亲从政府大厦出来,迎上媒体的镜头,也还是那样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他也知道在经历过这些之后邓莫迟仍然活着。   那他自己就更没理由深陷情绪的泥沼踟蹰不前了。时间越拖延下去,邓莫迟身上即将发生的事就越不可控,譬如几十个小时后的又一次停电——那个胶囊会不会受影响?会不会直接停止运行与悬浮,掉下去了?那么即便如此、即便停电也会害死自己,邓莫迟照旧是不肯让步吗?陆汀暂时无法理解他的坚持,正如弄不清他步入圈套,给自己揽下牢狱之灾的目的,这些事都可以往后放,陆汀现在要做的只是带他离开那个烤炉,不再让他受苦。   当晚大约十点,陆汀只身潜入克兰监狱,他的身份磁条帮了大忙——重重关卡都不用再提,他也并没有想隐藏自己,这件事做出来,他就没打算回头了。不过这次靠近胶囊用的不是引力车,而是连接胶囊的铁皮管道。那管道平时被用来输送洁净氧气、投放食物,窄小得很,陆汀的身材本就小巧,最近又瘦了不少,仍然无法在其中蠕动起来,衣服也不能穿厚的,只能紧紧地贴着内侧管壁,用手肘和手掌使力,再用脚蹬。他花了大约八分钟,穿过一百五十米的距离,在胶囊的通风口探出头来。   “嘘。”他冲邓莫迟笑了笑,那人是清醒的,整洁的,这恐怖的一天并未摧垮他的精神,这让陆汀放心不少,更增加了对自己的信心。他轻盈落地,用烫红的手把那人的手铐拴在自己别着枪套和匕首的腰带上,高强度的钨钢绳,能承受三吨的拉力。   警报声已经炸开了,有闯入者出现在监控中,十多个枪口对准这颗透明的胶囊,同时陆汀也跪直身子,把自己的枪眼对准他们,按照原先估算的那样,以这种玻璃的厚度……由于手铐的牵连,邓莫迟不得不在他身后贴得很近,呼出的热气虽然被嘴套挡住,但发丝、发丝上的汗,还是擦过陆汀的后颈。这让陆汀很难谨慎回忆之前的计算。   “你这儿比我想的还热!”他说,同时扣动了扳机。枪战打响了,隔着一颗胶囊的侧壁,陆汀挡在邓莫迟身前,快点,再快点,你不是有破壁危险就会掉下去吗?你总不会碎了还把我们托在半空挨枪子!他在心里冲这胶囊大吼,又换上一个弹夹,子弹磕在高强度玻璃上的声响格外刺耳,螺旋桨的声音也隐约传来,陆汀的汗蛰了眼睛,他警告自己不准慌,就算直升机来了,他也并非毫无胜算。   好在玻璃上的裂纹先于直升机出现,坠落、失重、逼近活火山口的骤热……这些感觉汹涌而至,陆汀被重力带得不得不仰倒,邓莫迟在身后垫着他,虽然无法拥抱,但用腿把他箍在自己身前。两个人叠加的坠落似乎比分开要稳定,这让陆汀有足够的勇气端好手腕,继续对准方才的突破**击,终于,玻璃破了,裂纹在一秒内蔓延,胶囊也随之解体。   陆汀气喘吁吁地放下手,空膛的枪支滑落,和他一样在热浪和火光中翻滚。而他和邓莫迟贴在一起,有时他能看到高处大叫的人和直升机,那边似乎已经停止射击了,因为再这样落下去,他们必死无疑,可陆汀感觉不到半点害怕,这甚至是近日来他心中最为安定的时刻,他在邓莫迟怀中,邓莫迟在他身后。   何振声的声音从即将音高温而停止工作的耳麦中传来:“别乱动,我对准了接着你们!”   陆汀想,太好了,做到了,终于要结束了。   将近四百米的下坠之后,他们落在柔软的缓冲垫上,和不少玻璃碴一起。陆汀知道再软也会砸得很疼,他事先想别过身子想垫在邓莫迟下面,但还是被邓莫迟压了回去。邓莫迟最后是垫在他身下的,缓冲垫被玻璃扎漏,迅速萎缩,好在它被Aldebaran-b托着,但Aldebaran-b隐了形,就像是透明的,何振声打开圆形的顶舱入口,把两人拉进去时,就像是空气凭空开了一个圆洞,通往异维空间。   “还真能隐形!”何振声麻利地关上舱口,跑回驾驶台,“我以为你瞎编的。”   “这种事我会瞎编?”陆汀靠在邓莫迟身前,背对着他解开栓手铐的钢绳,“毕宿五和这架飞船都装了最新的背景反射面板技术,现在再加上高温气流造成的视觉误差,上面完全看不见咱们。雷达也屏蔽好了,两种角度都是隐形。”   飞船倾斜起来,迅速向上爬升,何振声远远说道:“你对这方面研究还挺深!”   “因为我以前总是很想消失。”陆汀笑了笑,他看向舱门一侧的监视器,火光正在远离,船体温度也在下降,火山口、克兰监狱,都正以超声速被甩开。   他们贴着火山侧壁爬升,位于特区的最边缘,繁华与漆黑一线之隔,不需要多久,夜色就会更温柔地接纳他们。   陆汀呼出口热气,提起紧身T恤的领口,摘掉嵌入手掌的碎玻璃,抹了抹脸上的汗,绳扣已经解好,在包扎伤口以及用砂轮锯断手铐之前,他要先抱着邓莫迟好好看一看,因为他一秒也忍不下去了。   于是他转身跪坐下去,端正地面朝邓莫迟,摘下那个讨厌的嘴套,用指肚轻轻捋着那张脸颊上被勒出的红痕,温柔地笑:“刚才谢谢啦,老大,你是不是摔得挺疼。”   邓莫迟避开他的手:“为什么救我。”   陆汀一愣,手指僵住,拥抱也停顿在怀里:“他们已经上洗脑仪了下一步不知道会干什么,我这样是打乱你的计划了还是——”   邓莫迟依然镇静,审慎地端详着他,打断道:“我认识你,对吗?”   陆汀腿一滑,从脚跟坐回地板,烫破皮的手臂被他压在身后,撑着自己的身体。他的眼睛眯了眯,忽然瞪得圆圆的,颤映着灯光,慢慢变得涣散,又很快聚焦起来,用力回过神,他才大口呼吸着,露出被杀了一刀的表情。   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先前的冷淡、回避、漠不关心。还有那些永远没有回音的电话、短信、长信。   “喂,我没听错吧?”已经升到利于飞行的高度,飞船也摆正了船身,开始平稳前进,何振声扯开嗓子问,“邓老弟你怎么回事?”   “我姓邓?”邓莫迟又眨了两下眼睛。   “是啊,你姓邓,叫邓莫迟。你和我们是朋友,过命的那种,”陆汀专注地看着他,目光平和,饱含水光,他好像心碎了,又已经,在下一秒钟,把它天衣无缝地拼了回去,“请你务必相信我。”    第47章   朋友。这是个谎,但陆汀把它说出来,过了五秒,十秒,一分钟,都没有后悔。   因为他意识到失忆这件事是真实发生的,并且发生在这天的洗脑之前——陆汀几乎可以断定这一点了。他记得邓莫迟幼时的那一次,一夜铲平十岁前的所有记忆,都是大火,都是失去至亲,与这次多么相像。陆汀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假如失忆的是他自己,他不觉得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爱人是能够轻易接受的,刚刚才确认相识,马上就要找回爱意?人又不是硬盘,再怎样塞都塞不进去吧。   当然,选择说谎也是他对自己的一种保护,这很自私,他对邓莫迟隐瞒了两个人共同拥有的真相,但他心知自己目前承受不起邓莫迟在听到诸如“情爱”之类的词汇时表现出的疏离抑或怀疑,哪怕只有一点,他都会陷入非常大的绝望。   相比之下,还是“朋友”更安全,更适合当下的情势。   ——逃亡已经开始了。   按照既定计划,Aldebaran-b正在高速接近都城边缘的西海岸线,陆汀也不敢耽搁时间,从前舱取来立式砂轮和医药箱。回来时他发现邓莫迟还在盯着自己,有些直勾勾的,并不是全然放松的样子。   “我先帮你把手铐弄下来,然后检查一下伤,”陆汀蹲在邓莫迟跟前,“其他事情我们待会儿再说,好吗?”   邓莫迟点了点头,任由陆汀把自己铐着的双手拉起来,放在砂轮下的石棉台面上。那是个电子铐,需要先输入某种进程编码进行断电,然后强行卸下才能保证安全。陆汀显然对这一系列流程十分熟悉,从手铐外侧的序列号推断编码的那套密码他倒背如流,坚硬的锰钢很快就被打磨出火星,整整齐齐地被三个锯口拆分开来。   金属碎块被他拿了下去,邓莫迟的双手却还是放在石棉台上。   “怎么了?”陆汀抬起眼。   “腕关节好像错位了,不能动。”邓莫迟停止对他的观察,如梦初醒道。   陆汀的脸色唰地发白,邓莫迟垫着他的那一摔比他想象中还要重,放着手铐擦出的皮外伤不说,原来里面也有那么大的痛感。可邓莫迟方才被他握住腕子,又顶着砂轮震出的震动,吭都没吭一声。   “两只手?还有其他地方感觉不对劲吗?”他把医药箱翻得稀里哗啦地响,问道。   “只有右边。”邓莫迟说着举起左手,五指攥住又打开,还力道均匀地转了转手腕,这才垂到身体一侧,认真地向陆汀证明它的健康。   可陆汀无心欣赏,“是我刚才压的吧。”他吸了吸鼻子,给那只动弹不得的右手固定夹板,其余都不敢轻举妄动。无论是对于一个程序员,还是对于一个工程师,右手都太关键了,而相比邓莫迟右手的重要程度,陆汀不觉得自己的专业性是足够的。   好在专业的人也很快就能见到,“联系上了吗?”陆汀抬高声量,朝前舱喊。   “已经在等了。”何振声答道,慢悠悠走过来,隔块挡板看着墙角挤着的两人,“哎,你真什么都不记得?”他皱眉问。   “不是。”即使手心的伤口正被一次性镊子翻开,夹出细碎玻璃,邓莫迟仍然面不改色,徐徐说道,“多数想就能记起来。”   “那我是谁?”何振声拗出一个严肃的表情。   邓莫迟靠上舱壁,看了他一分多钟,道:“你姓何,做生意的。右手是钨合金机械臂。”   何振声乐了:“回答正确,看来没傻。”   邓莫迟又道:“你追杀过我。”   何振声笑容一僵:“……OK我们换一道题,给你包扎这位是谁?”   邓莫迟的目光又落回陆汀身上,这个深低着头,默默对付自己伤手的Omega。他大概最近过得不太好,发心的乌黑已经长出了长长一截,与发尾的亚麻格格不入,整个人也透出一股疲惫和萎靡。一分钟过去了,接着是两分钟,三分钟,邓莫迟全神贯注地看他,眨了不止两下眼睛,最终还是无言。   陆汀打好绷带的结,忽然抬头冲他笑:“我叫陆汀,一般都叫我Lu,以前当警察的,估计刚才已经被革职了。”   “巡讲上,我见过你。”邓莫迟说。   “嗯,是啊,”陆汀拢了拢他的后颈,帮他戴上防护带,好吊起那只伤手,“你当时以为我是要去抓你,对吧?”   邓莫迟没有搭腔。   “缺个药引子,”何振声提醒道,“陆汀,你拿点以前认识的证据,给邓老弟一看,人绝对马上就想起来了。”   证据?比如合影吗?陆汀想,可我们在一起,只有一天拍过照片,还是光着身子,在床上。   那当然是不能拿出来的。   除了合影还有什么?陆汀刚才就看到,邓莫迟左手无名指上那枚银色的小环还在,他就像劫后余生一样开心。但很快又清醒过来,邓莫迟的确没摘,但也仅此而已,也许只是在没搞清楚用途之前保险起见才留着它。而既然现在要以朋友自居,再多话涌到嘴边也得憋回去。   那还有什么……比如后颈上的牙印?陆汀简直要被自己逗笑了。   “没事,慢慢来就好,”陆汀开口道,“想不起来咱们就重新认识一回,只要记住我们是一伙儿的。”说完,他真的笑了,把药箱和砂轮交给何振声,看那人回到操作台前,这狭窄的后舱里,又只剩两人独处。陆汀靠到墙边和邓莫迟并肩坐下,一时间张不开嘴。他突然有些无措,航路图显示距目的地还需行驶二十三分钟,在这段时间里,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但他又同时感觉到莫大的安全感,也可以说是安慰。舷窗外是不能再深的黑,而他们在这漆黑中藏起了自己,从这个世界遁形,和他幼时做的白日梦如出一辙。况且,就在他开始担心邓莫迟留下的外套即将把气味散尽的时候,真人竟然就这样回到了他的身边,这难道不是幸运?这已经值得满足了。于是陆汀用力地深呼吸,恨不得把肺都掏出来,却又用力保持着不动声色,生怕暴露自己反常的贪求。   说不清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在久违的铁锈味中,陆汀的心跳渐渐稳定,却撞得心口隐痛,他很舒服,想闭上眼,却也很想放声大哭。静静包裹着他的是煎熬,也是温柔。   很快他就睡着了,靠在邓莫迟肩上,最后几个闪念他想起自己坐的是左边,不会压到那只受伤的手,之后就昏沉睡去,仿佛完全失去了再次睁眼的力气。   邓莫迟收起下巴,垂眼看了看紧挨在自己身侧的人,鼻尖碰上他的发梢,深深地嗅了几下。   这是他之前莫名不敢靠近的距离。   何振声又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有急事吗?或者你着急去什么地方?”   邓莫迟不回答。   何振声习以为常,又道:“我们带你去哪儿,你居然半句话都没问。”   “如果想骗我,那也问不出来。”   “这回真没人骗你。”   “……”   何振声叹气:“我就算了,你至少应该信他。”   邓莫迟保持沉默。   “你知道他到底是谁吧,失忆了,总不会连新闻都不看,”何振声顿了顿,低声道,“他干了今天这件事就是叛国,最严重的那挂!全球通缉然后八成死罪,不但叛国,他还背叛了他老爸,以后连家也没得回。真什么都不要了,我看是真疯了。”   “我知道。”邓莫迟轻声道。   何振声像是被噎了一下,半晌又道:“对了,除了记忆,你五感比如嗅觉什么的——”   “都正常。”   “那不该啊,陆汀信息素又没味儿,整个人身上都是你那股铁锈,你自己闻不出来?”   “当然不会。”邓莫迟这才转头,瞥了何振声一眼。   “他也不是没味道,”他又冷声补充,“是水。”   何振声愣了两秒,举手投降,回到前舱准备降落去了。   Aldebaran-b降落在海面上,一架庞然大物从水中浮出,打开腹舱与其对接,是毕宿五。由于表面积太大,毕宿五无法承受五米以上的水压,只能浅浅地藏在水面之下,舒锐在操作室看守,已经等候多时。   从下方传来的脚步声有三串,陆汀走在最前面,睡眼惺忪地朝他打招呼:“辛苦了。”   “不辛苦,”舒锐蹙着眉头,打量邓莫迟的绷带,“手怎么了这是?”   “应该错位了,你看一下吧。”陆汀略带歉意地望着他。   舒锐不再说话,又瞧了两眼靠在门边打哈欠的何振声,领着身后那个头发蓬乱、脸色苍白的青年前往毕宿五上层的医疗室。他实在不像个叛逃的一级重刑犯,因为他看起来连犯罪的欲望都没有。这至少与大多数人的固有印象毫不重合。但他又着实麻烦多多,让人头疼。   今晚这个时候,舒锐本该在自家公司开紧急会议,他一点也不想答应陆汀过来帮忙。   但还是答应了。面对精神状态岌岌可危的发小,说出“不”字太难。不情不愿倒是容易。由于心中烦闷,舒锐怕自己嘴快误事,处理伤处期间干脆一言不发,邓莫迟则比他还要擅长沉默,两人就这样维持着诡异的静谧,只有正骨时弄出了稍大的声响。好在伤得不重,骨头也没有需要开刀的裂隙出现,很快就处理完了,邓莫迟客客气气地说了谢谢,绑着新夹板,吊着新臂带,率先走出医疗室。   陆汀就在门口等着,眼中的困意被红血丝取代。   “应该不会留后遗症,半个月左右完全恢复。”舒锐道。   “那就好,”陆汀呼了口气,“Lucy准备了宵夜,有牛肉粥、煎饺和豆浆火锅,”他说,又忙着跟邓莫迟解释,“Lucy就是这儿的人工智能管家,我老说她像人工智障,你以前就帮我改造了一下。这艘飞船叫毕宿五,是我平时住的地方,我也做了隐形处理,这里还是远海,暂时比较安全,我们可以休息一会儿。”   “嗨!”Lucy打起招呼,语气十分自然,就像真的有个热情和蔼的女性漂浮在空中讲话,“好久不见,大力怪的老大先生,最近宇宙大力怪先生茶饭不思,经常失眠,非常想念您——”   “行了!”陆汀叫道,目光在面前神情同样古怪的两人脸上扫动,他好像是极度羞惭的,“何振声估计已经开始涮了,再不回去鱼肉就煮老了。”   他试着拽了拽邓莫迟的衣角,“走吧,老大,”他慌慌地说,“我以前喜欢这么叫你。”   邓莫迟把衣角抽出,也和他一样试探地,捏住他的指尖又迈开步子,“我知道了。”   “等等,”舒锐敲了敲墙,“陆汀你腰上怎么回事?”   两人一同回过头来。   舒锐无奈捂脸:“……至少二十公分的口子,玻璃还留在里面,感觉不到?”   邓莫迟松开陆汀的手,单手拨了拨陆汀的肩膀,让人背对着自己,“在后腰上,”他说,“T恤已经破了。”   尽管百般不愿意,陆汀还是跟着舒锐回到医疗室清理伤口,进屋前他叮嘱Lucy给邓莫迟带路,说宵夜和何振声就在二层的大餐厅,进屋之后,感应门又自动关闭,他面对舒锐一张臭脸,趴上诊床,一时有些讪讪。   “小锐,你刚才没跟他说什么吧。”   “说什么?说你为了他亡命天涯还是说你为了他堕胎?放心吧,你把我叫来又不是激化矛盾的,我尽职尽责把话都憋住了,做一个人工智障医疗机器人就好,”舒锐没好气道,镊子使得毫不留情,他的医用酒精也是,“但刚才什么情况?不记得你了?”   “大概吧。”   “什么叫大概?”   陆汀疼得脊梁都跳了一下,“就是……他失去了一部分记忆,但很多想想就能找回来,就像放在抽屉里,打开就又有了。”   “那装你的抽屉呢?”   “我好像没有抽屉,”陆汀静了片刻,手指都嵌入床头的海绵,“就是他很认真地想了,但是不能像找回别人一样找回我,所以以前那些,没了就是没了。”   “……”   “但他还是比较相信我的,可能是因为某些直觉还在吧,”陆汀又笑了,“你看他都乖乖跟我回来了。”   “甘心吗?”手套积血太多,舒锐就换了副新的。   “已经比我想象中好,我都做好准备今天和他一起死在那儿了。”   “你和他说你们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   “朋友?”   “……嗯。希望Lucy别说漏嘴。”   “我简直太了解你了,”舒锐开始缝针,“陆汀,你他妈,你要我说你什么好。”   “我怎么了我?”陆汀怒道,他忽然急了。   “你特别好!”舒锐凶巴巴地顶回去,话一段一段地往外蹦,“你有如此美丽善良无私懂事,又下贱,的一颗心。”   “随你怎么说,”陆汀冷笑,“缝好了没?”   “没有!你跟我急个屁,”舒锐把他按回床面,连珠炮似地说,“你给我看好了,因为你这个奇奇怪怪的男朋友,和你老爹奇奇怪怪地隔空对峙、喊话,全世界都被搞得一团乱。不说普通平民了,就说我的医院,那些病人因为停电病情加重的,你觉得有多少?幸好我们备用电池还剩一点,不然直接死的都会有!还有我的公司,压着多少事我要处理?结果我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给你开飞船,接应你,要是被人发现了我也是铁板钉钉叛国罪好吗?我不管谁正义谁是骗子,谁要揭穿什么谁要掩饰什么,我觉得你们都是一样的讨厌,当然我也没什么好埋怨的,既然答应了,我就对自己的决定负责,真出事了我也认,说这么多就一个目的,我想让你动动脑子给我清醒一点,你现在犯浑都是高成本的。”   伤口被缝线绷着,陆汀的疼痛却渐渐平复,连同他胡乱烧了一脑子的怒火也是,“这件事是我欠你。”   “谁问你谁欠谁了?”舒锐剪掉线头,把剪刀往铁盘里一丢,“我根本懒得和怂货计较。你别和我争你就是怂!标记都有了,还说什么朋友,我真无话可说。”   陆汀被突然按上来的敷料冰了一下,把声音放平放轻,道:“你说得对,是标记了,但这只代表他以前爱过我,不是现在。”   “歪理。”   “他现在必须把我当爱人看待吗?我觉得不,没有谁有重复爱上一个人的责任。这种事情强迫不来的,硬去求,还会给两个人很大的压力。”   贴好敷料,他就坐直身子好让舒锐把纱布缠上,又道:“我现在发现,真的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的。每当我想当然的时候,我就百分百开始倒霉了。”   舒锐张了张嘴,撩起眼皮瞪了陆汀一眼,把纱布的边缘贴紧,“行吧,我得走了,公司事情太多,”他摘下手套和口罩,“你那只拉布拉多我已经送到欣古陪R179了,孩子很喜欢,以后还回不回来,又能不能回来,你自己看着办,孩子没人管,我就照顾一辈子。”   “谢谢。”陆汀最终只说出这么一句。   “还是希望你们能找到所谓真相吧,已经付出了这么多,”舒锐捋了捋眉头,扯出一个笑容来,“我是没机会了,我放不下的太多,等我管的也太多,我甚至有点怕真相,所以其实挺佩服你们的勇气。”   陆汀怔了一下:“你的勇气一点也不少。”   “无所谓,我只是想说,这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道别的时候总不能还吵架哭丧着脸吧,您老人家快点笑笑,然后咱们不计前嫌地友好拥抱一下。”   陆汀的眼睛是红的,但他笑了,拥抱的时候没有去管腰伤,他抱得很用力,舒锐也是一样。   这很有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了。他们都知道。   之后是舒锐先出的房间,匆匆忙忙地,他跑去毕宿五腹舱找自己的飞行器,陆汀又在医疗室里待了一会儿,汗湿的T恤渐渐干了,布料破口处的余血也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发小走了,他们已经道了无期的别,其实也没什么,按理说陆汀早已习惯失去——但他突然不想出这扇门,不想上餐桌一起吃宵夜,不想说话,不想去看邓莫迟与何振声相熟的模样。   他觉得太不公平了,为什么后认识的也是自己,被忘记的也是自己,现在孤零零的、满心歉疚的,也是自己。   就这样,情绪来得如此快速而汹涌,他甚至开始畏惧面对。一个长夜、明天的太阳、整个世界。因为是独自的,所以他都不想面对。   直到灯光熄灭,屋里突然漆黑一片,陆汀才恍然清醒。他很快意识到,零点已经过去了,新的一天是停电的一天,毕宿五失去电厂的远程电磁供电,也会相应地按照设定开始节电模式,即便是在本就无电磁信号的远海。   所以除了核心生活区和他的菜地,其他房间都要休眠。   陆汀看不到任何线条,也判断不出远近,他蹲下去,摸着地板走向往门口挪,脑袋磕了两次墙,终于找到门的位置,感应系统也停止了工作,他是手动横推把门打开的。   站起来,陆汀觉得自己即将完蛋,因为这条长长的走廊也休眠了,每个拐角都没有灯,Lucy也不再随时守候。   至于其余两个同伴——估计都睡了。他们也很累。   于是陆汀扶上门沿,顺墙面缓步挪动,他手心烫伤的皮肤又开始疼,同时,也闻到铁锈的味道。总觉得很浓,他骂自己肯定是太久没闻了所以过度反应,人家留下的那一点点都能让他变成这种腿软的状态。结果还没挪上几步,他就撞上一副肩膀。   也撞上更浓烈、更锋利的,铁锈的味道。   “你是有夜盲症吗?”邓莫迟干燥的声音就在耳边。    第48章   陆汀下意识一抓,随即意识到,自己抓到的是邓莫迟的手——没有受伤的那一只。这总不会是自己的幻觉,不过既然确认好了,也就没有牵手的理由了。   于是他又把五指松开,扶回墙面。   “有,”他说,“但不是特别严重,我在傍晚是可以看见东西的。”   “现在能吗?最近的光源有五十米远,”邓莫迟问,“我是什么表情。”   陆汀想了想:“就平时那种,皮不笑肉也不笑没有刻意板着脸但还是生人勿进的表情。”   邓莫迟立刻道:“不对。”   陆汀失笑:“那你是什么表情?”   邓莫迟并不回答,只是呼了口气,攥上他的手腕,拉他走了起来。在这纯黑的空气中,每一步都迈得相当确定,好像心里有一把尺,这条走廊的布局和长度也都准确地刻了进去,又好像他走在光天化日之下。这种自信劲儿都把陆汀带得放松了,脚步也不再虚浮,“老大,”他鼓足勇气问出了口,“你刚才在门口,是在等我?”   “嗯。”   “因为我一直没出去,所以你担心我?”   “因为我在里面的时候,你等了我。”   “哦。”陆汀顿了顿,虽然毕宿五的每堵墙都是按照高隔音标准造的,但邓莫迟毕竟耳聪目明,他又问:“你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吧。”   邓莫迟静了几秒,才慢慢地说:“你在很小声地哭。”   陆汀无法从他的语气中判断这话是否带有疑问,嘴先于大脑说道:“哪有!你听错了。”   邓莫迟不跟他争,默默把他放开,用那只没上夹板的手打开挡在面前的那扇横式推拉门——陆汀方才甚至感觉不到这儿有扇门。灯光破开一线,再接着扩大,方方正正地堵满门洞,邓莫迟没有急着走入亮白,定在门口,忽然回头去看身后被光刺得眯眼的人。   “你可以哭。”他说。   “我不想哭。”陆汀瞪他,半张脸都在阴影里,唯有睁圆的眼睛很亮。   邓莫迟似乎犹豫了一下,没再多说,随你便吧,他大概是这个意思,转身走入这片未曾休眠的区域,Lucy已经热情洋溢地开始她的指路工作。陆汀放他走了一段,之后才匆匆追上,隔了两步远,跟在他的身后。方才有那么一秒,他看见邓莫迟跨过那道阴影的线,从很黑的地方,进到很亮的地方,他的呼吸都跟着停了一下。他总觉得邓莫迟就像团不确定的影子,或是什么喜阴的花草,而灯光太亮,唰地一下,就会把他照没了。   是不是有种蘑菇一碰光就会化掉?记不清了。   也只能劝自己正常一点,杞人忧天也得有个限度。   他们来到二层的大餐厅,何振声倒是很够意思,半点独食不吃,任那热粥和火锅都放凉,烟盒摆在碗筷一边,也不抽,就那么看着窗外发呆。陆汀重新把锅热上,铁勺碰出些声响,他才回过神来。   “我还以为你们时空穿越去了呢。”他笑。   陆汀把煎饺放进微波炉,道:“舒锐已经走了。”   “是啊,”何振声低了下头,又若无其事地抬起来,“刚才碰上了。”   “来和你道别?”陆汀说着又往邓莫迟碗里撒了些虾米碎,一会儿滚粥上去,会烫出很香的味道,“现在这些事,他确实少参与比较好。”   “没和我说拜拜,只是骂了你们一顿。”何振声又笑起来,“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开始鲁滨逊漂流吗?”   “毕宿五的物资可以撑至少半年,能源方面,就算一直是阴天也能坚持四个月左右。我还在海底下囤了一些设备和军火,”陆汀在火锅旁边放下煎饺,侧目看着邓莫迟,“用得上吗?”   邓莫迟摇了摇头。   “我问你,被捕是不是故意的?”何振声敲敲桌面,“走了这么个过场,我一直想不通你图什么。”   “为了近距离和陆秉异接触。”   “然后呢?你给他催眠还是什么的?”   邓莫迟拒绝回答。   “那你现在接触过了,达到预期效果了吗?”   “嗯。”邓莫迟看着陆汀给自己盛粥,随后端起碗,也不怕烫,喝了一口。   “达到效果了还不快跑,如果我们不去打劫,你一直关在那个炭烤胶囊里面,过几天压下来的说不定就是死罪。”   “他们破解不了病毒,就不敢让我死,”邓莫迟无所谓道,“死也可以,有备用方案。”   陆汀沉不住气了,他有些神经过敏,不喜欢邓莫迟随意把自己和死字连在一起:“什么叫有备用方案?玩脱了还能复生?”   “临走前我设置了倒计时,”邓莫迟放下粥碗,看向他,“十天以内不回去关掉,第三组词就会自动发布,一样真相大白,但会缺少足够的论据。”   陆汀怔忪了片刻。邓莫迟并不在意生死,只是要做成一件事,至于付出多少代价——少点是首选,假如要更多,那也可以接受。而对于整个世界的其他,邓莫迟似乎没什么可去在乎甚至留恋的了。   “十天还剩多少?”何振声突然问。   “一半。”邓莫迟答。   “所以,是什么真相?”陆汀艰难地开口。   “比较复杂,单靠描述不好理解,”邓莫迟淡淡地看了何振声一眼,他的戒备来得完全不加掩饰,接着他又看回陆汀,“如果你跟我回去,可以给你看。”   陆汀一时间有些发懵,揉了揉眼睛。回去?去哪里?是你这段时间落脚的地方吗?你就这样相信我,愿意带我过去?   他还没想好怎么问,就见何振声站了起来,拎起椅背上的外套:“看来没我什么事了。”   “你也要走了?”   何振声垂眼瞅着陆汀,也是同样略显惊讶的神情:“你觉得我会一直跟着你们?不好意思没有这个兴趣,有事叫我就行了。”   “我也不想知道太多有关你的秘密,你这人实在有点邪门,”他又拍拍邓莫迟的肩膀,“哪天了解太多了,说不定会没命啊。”   “……”邓莫迟扬起脸,倒也没反驳。   陆汀琢磨了一下,最终还是把何振声送到腹舱,看他开上事先停在里面的飞车,消失在黑黢黢的海平面上。待他回到餐厅,邓莫迟已经把宵夜解决掉大半,只有左手拿餐具似乎并未造成影响。虾米罐的盖子开着,里面的虾米碎少了指节高的一层,大概每一碗粥他都是严格按照陆汀的法子喝下去的。   “我再去炒两个菜?”陆汀靠着桌沿。   “不用了。我还需要两个饺子。”邓莫迟对自己的饭量似乎有着准确的估量,两个煎饺蘸上许多辣椒酱,被他吃下去,他就真的放下了筷子。   “老大,最近这两个月……你是不是一直吃蛋白块什么的。”陆汀坐回椅子,忍不住问。   “经常吃蔬菜,还有肉,”邓莫迟组织了一下语言,“我没有在都城待很久。”   陆汀莫名有些慌张:“那你去哪儿了?”   “一个牧村,在尼泊尔的加德满都,”邓莫迟说起陌生的名词,它曾代表一个已然消亡的国家的首府,“喜马拉雅山脉的南麓。”   “是你刚才说,可以带我去的地方?”   “如果你愿意。”   陆汀当然是愿意的,尽管那个纬度的高山必定是冰封万里,尽管邓莫迟似乎耗尽了一天对话字数的余量,对当地的情况再无其他解释,但就算要他跟邓莫迟去两极,去火星,他也不想说出一个不字。这就像是私奔——属于他们两人的第二次,那么多他所好奇的、捉摸不透的,也都将得到解答。陆汀一时间困意全无。他确实很容易开心起来。   连夜准备出发,要前往一万多公里外的苦寒之地,当然得轻装上阵,陆汀收拾了不少保暖的衣裳,连同一个藏着他所有重要物件的保险柜,一同塞进Aldebaran-b。之后他打开毕宿五所有的太阳能板,又把能精简的功能全都设置到低耗能模式,全船的能源都被用来供应他的那片种植园。   他把计算过程拿给邓莫迟看,“效能最高的话,可以供八年多,我是不是算错了?”   邓莫迟读了一遍,或许他只需要几秒,但他看足了两分钟,以显示自己的认真对待。“都是对的。”他说。   陆汀弯起眉眼:“那我就不担心了。就让毕宿五在这儿漂着,咱们有的是时间。”   Lucy插嘴道:“八年?宇宙大力怪先生,恐怕到时候,我就变成一个过时老太婆了。”   “瞎说,你永葆青春。”陆汀还是笑。   “唉,唉,”Lucy伤心道,“虽然我只是个表现平平饱受白眼的破程序,但是您居然不肯说几句’会想我‘之类的话,和我客套一下。”   陆汀冲摄像头眨眨眼:“我会想你的,我保证。”   邓莫迟则单手摘下他的手环,直接就近插到客卧的计算机里,敲了几行代码,又让陆汀验证了一下视网膜,这就连上了Lucy的主机。   约莫两分钟后,手环被戴回陆汀腕上,Lucy的声音从中传出:“哇,新房子果真有点挤!”   “它占了手环8%的内存。”邓莫迟道。   陆汀回了神,抬高手腕晃了晃,憋着笑说:“行吧,你跟我行走江湖就要学会保持安静,平时再动不动插话,我就把你删了。”   “收到,”Lucy的声音又从天花板落下来,“不过就算那样我也可以在家里等您回来。您的植物还需要我的照顾。”   “她们俩会吵起来吗?”陆汀问邓莫迟,指指手环,又指指舱顶。   “当然不会,我们的一切算法都是重合的,对于同一个事件,只会产生一样的反应。宇宙大力怪先生,还请您不要总是询问这种缺乏技术含量的问题,这会让大力怪的老大先生觉得您和我们一样智障。”两个Lucy异口同声。   陆汀“扑哧”一声没绷住,然后就开始哈哈大笑,笑得额头抵上邓莫迟的肩膀,就如同习惯所致一样自然,“我有那么笨吗?”他又晕乎乎地把脸抬起来,眯眼望着邓莫迟的神情颇有些天真烂漫,而邓莫迟看着他的快活,眼睫下的阴影也不自觉变得柔和了。   “你微积分算得很好。”他抬起能动的那只手,鼓励似的拍了拍陆汀的后背。   陆汀被拍出细微的抖,捂住眼睛,把脸笑得红红的。他觉得好奇怪,为什么他笑够了,笑不下去了,邓莫迟还是那样紧绷绷地站着,吊着一只胳膊,任由他靠,他又是为什么完全丢了自制力,抱着多一会儿算一会儿的心理,一点也不想动地方。最后不得不逼自己站直,是因为他被铁锈的味道彻底冲昏了头,更被背后那几下浅尝辄止的轻拍弄得眼花,裤子也湿得乱七八糟,凉飕飕地贴在腿根,他必须把自己关进浴室擦净身体,再换上新的内裤外裤。   他还把破了洞的T恤脱下,从衣帽间挑了件自己认为最雅致、最显身材的藕色衬衫,认认真真地逐一系好纽扣。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情况了,没有自己的Alpha在身边,陆汀都快忘了自己还能流水,也忘了自己有那么多衣裳,还有曾经挑剔的审美需求。   邓莫迟对探索毕宿五并无兴趣,就在客卧里百无聊赖地等,和天花板一见如故,待到陆汀收拾停当出来,两人就径直下到腹舱,启动Aldebaran-b,把毕宿五沉到水面以下锁好,即刻就要出发。   北纬27°42',东经 85°19',邓莫迟输入这样的坐标,细化到卫星图上几个成像的点,接着又针对几个可能经过的季节性风暴调整了路线,天还没有亮的迹象,漫长的航行已经开始了,即便以超音速行进,摆在面前的也是超过十小时跨越大半个地球的长路。   陆汀提出轮流休息,邓莫迟则要他先睡。陆汀乖乖在副驾驶坐好,定了三小时后的闹钟,闭眼前他其实有些冷,但目前方便拿到的唯一一件外套搭在邓莫迟的椅背上,还是那件邓莫迟留在出租屋里的厚牛仔,陆汀伸不出手去拿。   倘若跑去后舱打开行李箱翻找,他又觉得会显得自己娇气多事,爱拖后腿,不适宜带去雪域秘境,于是干脆吸吸鼻子,忍了下来。他发觉自己的确经常被这些莫名其妙的担忧困扰。不过,长达数日的高压突然卸下,入睡倒也没有困难,陆汀满满地睡够了三个小时,醒来后天已经亮起来,太阳没什么温度地掩在云层后,身上却已不见寒意。   那件外套盖在他的身上。   邓莫迟问:“这是我的吗?”   陆汀条件反射般把下巴往那领口里埋,望着那人,点了点头。   邓莫迟又道:“你睡觉流口水。”   陆汀脸色顿时又青又红,眼睛也直直地瞪圆,好像在害臊,又不相信这是他会说出的话。   “以后洗干净还给你。”他说。   邓莫迟居然笑了,虽然是极轻微的一下,但当他站起来换位,垂眸望着陆汀时,那笑意蓄在两汪水灵的碧绿中,分明还是没有全部散尽的样子。   “洗你自己的衬衫吧。”他探究似的摸了两下陆汀前襟上的水渍。只有一小块,基本也上干了,但藕色太鲜嫩,还是能看出少许差别。   陆汀则猛地站起,把邓莫迟按上副驾,又把那外套按在他身上盖好,随后就一言不发地坐上驾驶座值班去了。   他用余光观察,见邓莫迟差不多睡着了,就扭过脸,入神地看。他也想找到点邓莫迟睡觉流口水的证据,给自己雪耻,可也没抱太大希望。一起睡过这么久,他看着邓莫迟睡觉,至少发呆过十几个小时,从没见过这人有过除去偶尔起床气之外的任何不良行为,连细小的磨牙都没有。这次也是一样,轮换休息两轮,邓莫迟的睡相永远安静优雅,从放松的眉头,到紧合的嘴角,全都挑不出错,观赏起来就是种视觉享受。   陆汀悻悻地想,你干脆去拍男版睡美人吧。   到达目的地的最后一段,也是轮到邓莫迟休息,陆汀当值。平流层还是风平浪静,待到逼近坐标,飞船开始下降,低空的暴风暴雪就席卷而来。不过作为一个优秀的战斗机驾驶员,陆汀应付这点问题还是无需大惊小怪的,他没有去吵邓莫迟,兀自嚼着口香糖,熟门熟路地躲避气流漩涡,调整降落角度。   隔着白茫茫的雪雾,下方山脉的轮廓渐渐清晰,粗粝的褶皱盛着皑皑的雪,如冰封大地被冻起的青筋,又如龙死后盘踞的白骨。眼见着目标圆点即将到达,按3D图来看,他们将降落在一座雪山海拔1700米陡峭的侧峰上,而风速太大,靠近山顶时如果撞上小气旋,可能会面临失速的风险。陆汀对此忽然没了把握,他终于开始紧张了。   “直接下。撞上山顶也不要停。”邓莫迟冷不丁开口,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   “什么意思?”陆汀心说我才不要撞。   “下就好了。”邓莫迟又快把眼睛闭上了。   陆汀拿他没辙,他怀疑这人在说梦话。你接着睡吧,我就当是毕业考难度的驾驶测验了,他这样想着,稳住身心,对准那个坐标点,开始大刀阔斧地下降。他的技术确实也过硬,角度找得很犀利,正正好好地要落上那山顶难得的一块平地,靠近了,都准备开始减速悬停再落地了,陆汀忽然发觉不对劲。   地上的积雪并未因为飞船下方气流的反作用力而腾空。   系统也并未提醒他,离地距离不足五十厘米。   “老大,”陆汀拉住手刹,扭脸求助,“这什么情况?”   “山是假的。”   “什么?”   “可以穿过去。”邓莫迟不肯睁眼,只是蹙眉,还捏了捏鼻梁,“不行我来。”   陆汀并不会把驾驶台交给一个吊着右手并且正在犯起床气的家伙,他咬咬牙,心说我信你的邪了,大不了飞船报废我们一块冻成雪人。一直向下降去,本该撞上岩石的那一刻,他竟然真的降得畅通无阻,刹那间他甚至没看清周遭景物是怎么变的,就像穿过了一层薄膜,来到一个全新的、罩子里的世界。   这世界十分复古,天居然是蓝色的,还飘了云,地面不由高厦抑或钢铁残渣组成,而是一望无际的苔原,照旧凹凸不平,陡峭险峻,却也生机盎然,有些角落长了矮树,还有些角落,零散分布着状似牛羊的白点。   不远处的山脚还有一片圆形的房子,像帐篷。风很平稳,Aldebaran-b浮在其中,让陆汀想起电影里的风筝。   管它是不是异度空间——总之这种时候还要打盹,未免也太可惜了吧!陆汀清了清嗓子,想把邓莫迟彻底叫醒,警报声却突然炸在耳畔,方才太大意了,竟没注意到几架直升机的靠近——貌似还是之前从没见过的先进款式。陆汀心说倒霉,在它们的包围下缓缓下降,老老实实地关掉引擎,钻出舱门,举手投降。   Aldebaran-b的挡风玻璃是单向的,既然对方看不见舱里有几人,陆汀就想把邓莫迟暂时藏起来,外面什么问题,他先看看再说。   从敌方直升机上跳下的是几个年轻人,统一穿着松绿色的连体衣,也统一朝陆汀举起黑洞洞的激光步枪。   “你是谁?”为首的用英语问。   陆汀说:“外来户。”   “你没有我们的标记,是怎么进来的?”为首的粗声吼道,“快说!三分钟以后,我有权处决你!”   陆汀嚼了嚼没味道的口香糖,心想,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进来的,我要是这么回答,你真要开枪吗?但他心中出奇平静,一点恐慌感也找不出来,也许是最近经历的太多,他学会了破罐破摔的淡定,又也许,只是因为邓莫迟回来了,就在他身后,他就莫名坚信,自己并不会就这么死。   果然,几声干脆利落的响动从身后传来,是邓莫迟爬出舱门,又落上草地。陆汀回头看,他照旧缺乏表情,脸色却不太友好,就像挂了层薄薄的冰,只有陆汀能看明白,这是被吵醒的烦躁。   “因为他是我带来的。”没等这话说完,那些枪口就齐刷刷地放下了。   那些绿色连体衣也连成一排弯腰,齐刷刷地鞠起躬来。    第49章   “仁波切,”为首那位黑发黄脸的青年把右手按在左肩上,顺服地低着头说,“您回来了。”   邓莫迟点了点头,没有吭声,转身钻回船舱。陆汀跟在他身后,合上舱门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青年捏着对讲机,大概正在和谁通报什么,邓莫迟则站回操作台前,望着窗前的山谷。   陆汀再次把飞船腾空,问道:“我们去哪儿,山脚那片小房子吗?”   “嗯。”邓莫迟的目光已经变得平和,大概是被风吹醒了。   陆汀放匀速度,慢慢地靠近。这他才发现外面的世界还是大雪纷飞,“薄膜”是透明的,望不到尽头,笼罩在距地面千余米的上空。雪山把它刺破,山体就出现一条明显的分界,上面冰封雪冻,下面山石裸露,偶有灌木点缀。   “他刚才说的那个词,是什么意思?”陆汀又问。   “是在叫我。”   “仁——波——切,梵文吗?”陆汀把音节拉得很长,“听不懂。”   “藏文,可以理解成,”邓莫迟顿了顿,“村长。”   他这么一本正经,陆汀也就忍住不笑,趁着还剩一段距离,他觉得自己不能忘了正事。“村长大人,”他叫道,“您这个村是装了什么高端防护罩吗?”   “是一种辐射,源头在地下。”邓莫迟简单解释道。   陆汀仍是似懂非懂,“你带我去看好不好?”   “好。”   陆汀心满意足,又瞧见地面上的指示灯,一块停机坪赫然出现在矮房旁边的空地上,竟还是能给飞行器充电充氢的那种。一群羊羔卧在几米远的草皮上,被Aldebaran-b吓得跑出去好远,几只牧羊的大狗冲着推进器狂叫,另一边,一个扎高马尾,穿白色连体衣的女子领着几个小绿人正在仰脸等候。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下飞船前,陆汀套上那件沾了口水的牛仔外套,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他觉得这不是废话,因为观察了这么半天,他对此地的具体情况还是毫无头绪。   “危险的地方,不要乱跑。”邓莫迟竟这样说,说罢就率先从侧门跳下了船舱。   陆汀心中没底,还有种气不打一处来的挫败感,这人完全没想给他好好说明,什么都得让他自己去问、去看。村长又怎么会说自己的村是危险的?但他转念一想,邓莫迟不是那种胡说八道的人,既然叮嘱了不要乱跑,就是要他跟紧的意思呗?现在看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会儿风吹得很大,邓莫迟顶风走在前面,小绿人们都知趣地分散巡逻去了,只有那个高马尾女子迎了上来,和方才的青年一样低头行礼,邓莫迟也一样对她点了点头。   “先知早上就说,您今天会回来。”她笑道。   邓莫迟驻足,等陆汀站在自己身侧,才回问:“她在哪儿?”   “先知在石窟,”女子领两人来到一座矮房门前,“她已经在等您了。”   邓莫迟从毛衣的高领里掏了一下,扯断细绳,递到陆汀手里。那是个碧绿的坠子,像一块宝石,却比翡翠通透,比祖母绿温润,还带着暖融融的体温。他按实陆汀的五指让他收好,“等我半个小时。”他又说。   陆汀应下来,看着邓莫迟独自走向远处山脚的石堆。那里有什么洞窟吗?他不得而知,只知道那是邓莫迟不能带自己去的地方。   细绳缠上五指,陆汀默默攥紧坠子,把手揣进口袋。   “贵客,请跟我来休息一会儿吧。”女子还是笑盈盈的,推开房门,暖风扑面而来。这矮房十分宽敞,圆顶高墙,竟都是木质结构,地上铺了层厚实的地毯,墙上也挂着毛毡织造的挂画,绣着星、月、太阳系简图,还有一些意味不明的图案。   “叫我Lu就好。”陆汀说道,在房中央的矮茶几前和女子面对面坐下,他是盘腿,女子则是标准的跪坐。   她散发出清淡的薄荷味,是个Omega,五官纤细小巧,红唇点绛,脸画得很白,齐刘海则是乌黑,像日本女人。   “您可以叫我幸子。”她说起罗马音,还真是日本人。   陆汀接过她递来的茶水,放在桌上,从兜里掏出挂坠,绕上脖颈,打上绳结。之所以现在放心拿出来,是因为他观察到,幸子的手部状态并非习惯武力的那一类人,恐怕连枪都没怎么拿过,是没法把宝贝从他身上抢走的。   “幸子小姐,这是信物、证件之类的东西,对吗?”他问道。   幸子抬起眼,从自己的领口里扯出一枚类似的吊坠,摊在手心给陆汀看:“是的。在马斯兰朵,我们把它称为’标记石‘,人人携带一枚,就可以从外面回到这里。”   马斯兰朵,陆汀记下这个奇怪的地名,“可以回来,那可以出去吗?”   “不行,”幸子摇了摇头,“如果要出去,必须获得先知的许可,仁波切除外。”   说着,她拿出一支扫描笔,对着手心的石头照了照,放射量、折射率等参数就投影在枣红色的桌面上。   陆汀不经意般撑起下巴,手环的摄像孔对准那些数字,几秒钟后Lucy就在微型耳麦中悄声给出了反馈,这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种矿石,疑似合成材料。陆汀暗暗开始自己那番有理有据的怀疑。只能进不能出?统一款式的衣裳、等级分明的礼仪?他越发觉得此地颇有些诡怪,好比一个大型邪·教基地。他忽然也能理解邓莫迟对这片地界的不信任了——是的,邓莫迟并不完全信任这个落脚处,因为事实上,他自己也是个外来户。   那他坚持来到这里,还带上自己,究竟是什么原因?   那个先知也十分可疑,方才邓莫迟和幸子用的都是“she”,一个古怪阴沉的老太婆形象在陆汀脑海构建起来,她坐在石洞里举行仪式,意图预测未来,烛光曳曳,神神叨叨。不过,看邓莫迟方才的样子,他并不需要自己跟去当保镖,反而把这护身符似的东西交过来,好像自己才是值得操心的那个。陆汀这样想着,决定暂停过度想象,把注意力暂时都放在面前这位似乎很好相处的幸子身上。   他套话的看家本事又要拿出手了。   “你们的仁波切,当时遇上你们,情况不太好吧?”他深沉地蹙了蹙眉,观察幸子的表情。   幸子张口,却没出声。   陆汀并不气馁,继续装他的知情人:“失去记忆对人打击还是很大的。我是他在外面的老朋友,前两天费劲千辛万苦找他,等见到人了,就心疼得要命。”   “是啊,”幸子垂下眼睫,望着茶水表面回忆起来,“当时我也在,下着大雨,他的衣服被烧焦了几块,满脸都是冲花的血,也不肯说话。洗干净才发现是个美人呢。”   “你以前没见过他?”   “那是我第一次出去,”幸子笑起来,密而齐的牙齿如同编贝,“贵客,您为什么觉得我之前见过他?”   “我想,仁波切在藏语里常被用作称呼活·佛,精神领袖,对吗?”陆汀重复Lucy方才查询提示的信息,又道,“你们当然不会突然选一个人出来,认定是自己的精神领袖。”   幸子的瞳孔张大了些许,又柔柔地笑了:“您的推测很有道理。”   陆汀心说你还真是滴水不漏,一毛不拔。他决定冒个险,直接说道:“二十三年前,不,二十四年前出生的那个孩子,你们一定注意很久了。”   既然是探口风,他当然不会说得太详细,但幸子的脸色的确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是呀,”她盯着陆汀的眼睛,“我们一直想把仁波切接回来,但他不肯,总是巧妙地避开我们,甚至不想有正面接触。失忆之后倒是好说话了许多。”   已经基本可以确定了,八成就是这样——陆汀又想起惨死狱中的Karbo,想起当时,自己对他背后组织的怀疑。当年革命联盟宣布战败,绝非全军覆没,这个看似原始实则暗藏高科的牧村,如此与世隔绝,极有可能就是他们休养生息的基地。   居然从最初的西非搬到了这里。   至于寻找邓莫迟……陆汀不确定他们是靠什么线索找到的,也不知当年邓莫迟年纪多大,但有一点显而易见,战败后消失的那群Omega、他们所参与的秘密项目、邓莫迟母亲长达一年多的孕期,绝对都不是巧合。   突破点估计在他的父亲身上。   “仁波切”的父亲,传给他一身异能和一众追随者的那个人……究竟会是何方神圣?   陆汀并不指望自己能从幸子口中问出那位父亲的真实身份,虽然警察的职业病正在上泛,但他的职业素质告诉他,不懂适可而止只会引火上身。   “可能他现在还是不相信你们,”陆汀开口道,“所以才带了我来。”   “嗯,”幸子点头,显出几分落寞,“这段时间由我负责他的饮食起居,但到目前为止,他和我说的话一只手就数得上来。仁波切还会有朋友?贵客,看到他带您进来的时候,我们都吃了一惊呢。”   陆汀以为自己会吃醋,他确实也吃了,但只有一下,再过一秒就变成无奈,或者说释然。他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就算没有自己,邓莫迟也可以吃蔬菜,吃肉,住在舒适温暖的房间里,过有人照顾的生活。邓莫迟凭自己的本事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发大财,只不过对此欲望不大,并不刻意追求,生活中的那些与他人存在关联的享受,对他来说都是可有可无,他也就更能清爽潇洒,我行我素。   “我们的交情不只是饮食起居那么简单啊。”陆汀笑道,然后就抿起嘴。他才不会因一时醋意就把“结番伴侣”这种关系搬出来,从而在另一位Omega面前证明自己所独有的亲密。   “劫狱的就是您吧,总统的小儿子,爆出来舆论影响太恶劣了,所以媒体都噤声。”幸子微笑着把陆汀凉掉的绿茶倒入筛盘,给他续了杯热的,“其实以仁波切的能力,他自己也可以出去,所以我们只是在这里等他,没有过去添乱。”   “是吗?”陆汀颔首致谢,却照旧没有动那杯新茶,“如果什么都靠自己,虽然能行,也会很累吧。”   “是什么都跟不上他,什么也都拦不住他,包括先知的网。他只是借用我们的地方,却没有归属于我们,”幸子陡然目光闪动,激动道,“仁波切永远来去自如。”   来去自如?陆汀短暂地愣了愣,旋即豁然开朗。是了,尽管被幸子描述得神乎其神,但来去自如这个词是真的,就是这种感觉,这才是邓莫迟。永远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又该往哪走,他有一定要经过的路,却没有非要停留的地方,所以一个人也能活得下去。   陆汀一直为他感到高兴,有时为自己感到悲哀。   不过悲哀不是现在,陆汀心说,来去自如才好,你们这地方大概到处都是阴谋,不光是你们村长,我也想说走就走行吗!   却听幸子又道:“先知说,仁波切的心不在这里。”   “先知还能读心?能见我一面读读我的吗?”陆汀笑了。   幸子不否认,接着自己的话茬:“先知说,为什么不在,有两种可能。”   “哪两种?”陆汀饶有兴致。   “一是,他根本就没有心,只有开发过度的大脑,”幸子含了口茶,缓缓滑下喉咙,就像在吊陆汀的胃口,“二是,他在想念一个人,那个人不在这里。”   陆汀头皮忽然麻了,眼眶也猛然酸胀。不可能的,你不要痴心妄想,他警告自己,决定停止套话进程。以现在的状态他恐怕会不知不觉变成被套的那个,而且有些事还是问邓莫迟本人更方便,也更安心。   于是他开始转移话题,竟能闲谈到屋外的羊羔上。不得不说只要打起精神找话,陆汀就是个聊天专家,幸子很快被他逗出了笑声,陆汀却时时暗自看表,想着半小时的约定。   好在邓莫迟和失忆前一样言出必行,离开后的第二十八分钟,他推开木门,拉上陆汀就走。   薄膜外的风雪已经停了,薄膜内更是宁静无比,时差原因,到达就临近傍晚,此时夜幕沉沉落下,一颗巨大的圆月嵌在山口,不远处的地面上则燃着许多簇火,中间大的是篝火,足有一人多高,周围小的似乎是烤肉的火,陆汀闻到香气。许多人影密密麻麻地围着这些赤红的亮块,光是被火光亮亮堂堂照着、陆汀能看见的,就有至少上百个。   “每天晚上都有集会。”邓莫迟解释道。   “我要去自我介绍一下吗?”陆汀不自觉和他挨得很紧。   “你想吗?”   “不太想。”陆汀琢磨起该如何解释自己这种诡异的抗拒感。他总不能说,他觉得幸子很奇怪,那些小绿人恐怕也一样,他莫名觉得他们都不像真的活人。   却听邓莫迟干脆地说:“那就不用。”   他找了处靠边的小火堆,自己就地一坐,也示意陆汀坐下。结果两人刚一落座,方才围在这儿的几位就立刻起身行礼,然后牵着脚边的狗挪了地方。   周围几堆火也都空了,好像所有人都了解邓莫迟的脾气秉性,自觉和他保持距离。   一只新的烤羊腿被送上来,架在火上。   陆汀慢吞吞地磨蹭到邓莫迟身边,贴近他的耳朵:“他们这么怕你?全都毕恭毕敬的。”   “很无聊。”邓莫迟偏开脑袋,就像是下意识的。他说的大概是那些礼节。   “那先知怕你吗?”陆汀也不再试着靠近了,从腰后拎出匕首,开始剔肉。他看其他人都直接拿手撕,自己并不想效仿,肉很烫,但他还是割下烤得刚刚好的一块,喂到没法动手的伤员嘴边。   邓莫迟乖乖张嘴,安静地咬上羊肉,不碰他的手指,不回答他的问题。   “那个幸子和我说,你是他们的精神领袖。”陆汀轻声说,拿手背擦擦他嘴角的油,又去割了一块自己吃。   “她还说了什么?”   “她还说,先知认为你的心不在这里,所以你想走就走,”陆汀转过脸,看着那双眼睛中的明亮,在火光下,碧绿色很深,像是黑色,“她说你有可能在想念一个不在这里的人。”   “……”   “哈哈,心这个概念确实太形而上学了,”陆汀笑了笑,把目光从邓莫迟脸上挪开,这张脸让他着迷,完美无缺,却也总是这样,一脸无欲无求的表情,“果然是先知,说话都高深莫测的。”   “人在想念的时候,是什么感觉?”邓莫迟突然问道。   陆汀一怔:“这怎么说得清楚。”   邓莫迟看着他:“我以为你很了解。”   陆汀差点被气笑了,是啊我很了解,他想,我能说它是一种足够把人折磨疯的痛苦吗?我不能,就像我不能觍着脸在心里期盼,从你这里得到更多的理解,更近的距离。   作为朋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也做得很好。   明明是这样的。   明明没什么不对。   可他无法控制自己说出的话:“想一个人的时候自己是可以察觉的,他的样子,他说话时喜欢怎么咬字,又说过什么,笑的时候是怎样,不笑的时候是怎样……这些就算对别人描述不好,自己肯定也知道,这种感觉就叫做想念,”哽了哽,他的声音都变得沉闷:“其实幸子要是没和我说那些就好了,她说了我就忍不住想问你想人了吗?想的是我吗?”   邓莫迟慢慢地眨眼,不讲话,仰头看起夜空。   陆汀抹了抹眼角,他觉得自己真的很蠢,不用拿刀的那只手,抹上了油还要拿自己最喜欢的这件衬衫擦。但他还是擦了。心里也忽然非常安定,想想也对,要是邓莫迟回答我想的就是你,他才会惊慌失措。   “你都不记得我了,怎么可能想我,”他的声音又带了笑,“但也要允许我偶尔胡思乱想一下嘛,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总因为这些狭隘的问题纠结很久。”   “我不是不想记得你。”邓莫迟说。   “我知道啊。”陆汀终于和他一样仰起脑袋,他看到远山上的枯石,也看到雪,那轮圆圆整整的明月溢满陡峭山峦间的缝隙,暖橙色夹杂铁锈红,环形山都清晰可见。   他也看到更远处,那朦胧的宇宙。高原的夜色并不如传说中那般通透。回想起来,他亲眼看过的星空实在太少,最深的印象便是那五十多天里,他和邓莫迟浮在远海,从Elnath顶部所见的丛丛星群,比这里要清晰,要深邃,照得大海都是荧光点点。那是漫天的流丽。   但现在留给他的这一片,也足够美。是吗?难道不是吗?   就在陆汀被沉默弄得无措,准备继续剔肉好缓解尴尬时,邓莫迟突然又开了口。他是对远处喊的:“工作室现在能用吗?”   “能——”众人的谈笑声都停成一片寂静,不知是谁的声音传了过来,“一直在维护,您随时可以用!”   邓莫迟站了起来。   陆汀抬眼,见他拍拍裤腿上的灰,兀自走远了几步,心想,我不会要一个人解决这条羊腿吧。   他不觉得“仁波切”工作的地方——怎么说也是机密,藏着那么多“真相”的那种——会在这种情况下对自己打开,向自己展示。   因此也不打算自讨没趣。   “一只手干活很慢,可能来不及,”却见邓莫迟回头,众目睽睽和篝火之下,毫不避讳地看着过来,引得陆汀不可控也不可逃地与他对视,“你来帮我。”    第50章   陆汀追着邓莫迟的影子,穿过火光点点的荒野。后来火光没了,他们远离集会的嗡鸣,昏红月光无法在地面投出阴影,陆汀眼中草坡的轮廓也变得模糊,他就跑近了些,试着牵上邓莫迟的衣角。   其实在这种空旷场地,他不用担心撞上什么,凭气味他就能判断邓莫迟的方位,也足够把人跟紧,但他不想这样做。   因为那很像一只狗。   陆汀并不讨厌犬类,简单又诚实的物种,确切地说他是很喜欢。如果变成狗,汪汪叫上几声就能护卫家园,打个滚撒个娇就能去做邓莫迟的宠物,他觉得那样也挺好。但做一只视力贫弱,连牵引绳都没有,只能徒劳地追着主人味道的丧家犬……未免也太可悲了。   在他这样漫无边际地浮想的时候,邓莫迟又一次像在停电的毕宿五里那样,抽出衣角,捏住他的手指,给了他一个确切的方向。又是仅到指尖的分寸,又是沉默的力道。   陆汀说:“谢谢。”   邓莫迟道:“没事。”   陆汀又说:“我以后会记得带手电筒的,还有夜视目镜。我有个包,基本工具都有,落在飞船里了。”   邓莫迟道:“明天拿吧。”   陆汀想了想:“老大,你的工作室在哪儿?”   邓莫迟认真回答:“向西北走,过两个土丘,在背风坡后面。”   陆汀的四指被攥在一起,只有拇指能动,他不自觉地把它搭回邓莫迟的手背。“那我们要做什么?你刚刚说,什么可能来不及了?”   “敲代码。”   “……我真的能帮上忙吗?”   “为什么不能?”   “我只是觉得,一是我不擅长,二是你的工作室应该保密等级挺高的,随便带我这个新来的进去,会招别人说闲话吧。”   “不想去可以不去。”   陆汀一愣,他感觉到邓莫迟手心的薄汗,指节不自觉地跳了跳。   邓莫迟又道:“如果你觉得这样难受,我也可以放开。”   陆汀一下子把他抓紧,用双手:“谁说难受了,我没觉得难受!”   他隐约觉得邓莫迟正在生气,因为自己的犹豫、忸怩、阴晴不定,至少是不太开心——然而下一秒邓莫迟就带他跑了起来,是飞奔,猝不及防地,陆汀摆起左臂,宽大的牛仔外套鼓风飘飞,只有袖子还箍在身上,原野干燥寒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冲散两人之间黏稠的空气,可手指还是紧紧地交错。两个缓而长的草坡就这样打马而过。   到达目的地后,邓莫迟这样解释自己突然加速的原因:“很冷。”   陆汀吸了吸鼻子:“只有我在流鼻涕。”   “老大,你怕我冷是不是?我里面只穿了一件,你发现了对吧?”他又紧接着问。   邓莫迟似有无奈地呼了口气,大概是默认了。他把左手掌纹按在门锁上,又去验证瞳孔,那几道门锁运转了一阵子才打开,他就推门进去,点亮所有的灯。   这是一座结构简单的玻璃房子,从外看是半透明的,从内向外则视线通透。椭圆形,半个网球场大小,像半颗扁扁的鹅蛋。地板是金属质地,在凹凸不平的坡上架出一个平面,铺的全是写过的稿纸。   邓莫迟寻常地踩上去,因为房屋中央那几张围成圈的写字台上还堆了更多,似乎那些纸上写的才是有用的内容。三台显示屏淹没其间,与常用尺寸不符的巨型主机则靠墙围了一圈,插着大大小小的磁盘,各色指示灯密集地闪。   至于生活用品……只有一台咖啡机孤零零地被排挤在最角落,从堆满咖啡豆的透明储藏槽来看,它八成没被用上过几次。   “那个,我错了,”陆汀挡在邓莫迟面前,帮他整理肩上的护带,把即将滑歪的两块夹板扶正,“我这几天挺奇怪的,反应忽快忽慢,情绪时好时坏,确实有点神经质,还老说一些奇怪的话……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话音没落,他就意识到自己现在也在说着奇怪的话。   邓莫迟却淡淡看着他,说:“你应该放松一点。”   陆汀点头:“我知道。”   邓莫迟又用十分耐心的语气说道:“我不喜欢身体接触,会自动避开。但是和你,又很容易习惯,”他顿了顿,“没有把你当成陌生人。”   陆汀忽地笑了:“这我也知道。”   邓莫迟的神情有一丝怀疑。   陆汀却还是完美地笑着,抬手捧住他的两颊,轻轻揉了揉:“你看我都得寸进尺了,再这样下去我说不定还会干别的,”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笑时唇上展开的水光也是,“所以咱们得开始干正事了。”   这种“得寸进尺”大概是过了头,邓莫迟依次拿下他的双手,若无其事地打开一台电脑,待到屏幕亮起,相应的界面也出现在写字台圈内悬浮的半透明光屏,陆汀看出那是地图。   包含全球尚未封冻的赤道带,疏密不同的黄色光点正在闪动,大量参数在画面右下角的小方块内快速滑过。   邓莫迟拉开椅子,回头对陆汀说:“我们要先把停电进程关掉。”   陆汀意识到那意思是让自己坐过去,他照做了,面对满屏的字符不知如何下手,邓莫迟则坐上他邻座旁边的椅子,启动了自己面前那台电脑。   角度问题,陆汀看不见他屏幕上的状况,却听他说:“你看到的是主程序,还有九个子程序在同时运行,关停需要四十一个步骤。”   比想象中少,但陆汀还是哭笑不得地看向他的侧脸:“我第一步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能看出这是Python语言。”   邓莫迟兀自在自己的键盘上敲打,即便是单用一只左手,节奏听来还是又快又准,“先找到主程序第九行的正则表达式。”   陆汀赶紧滑动光标,“找到了!”   “按我接下来说的改。”   这是要一边做自己的工作,一边指导别人干活吗?陆汀有些诧异,尽管邓莫迟的超常之处有很多,并且有目共睹,但连屏幕都不看直接口头教人改编语句……这还是有些太自信了。究其原因,只能说那些函数和代码恐怕早已烂熟于心,不仅是背住,是随便拎出一行都能准确定位。他的大脑,恐怕也的确能够把两个互不相关的问题并联。   陆汀严格按照邓莫迟所说的开始修改,这种感觉很奇异,键盘错落的敲击声中,那人不紧不慢的语调有些懒散,却很能让人安心,陆汀也从没听他短时间内说过这么多话。到最后,从主程序到子程序,竟真的只有四十一个步骤,那些子母程序也远不如预想中那般复杂,多数都不超过三百行,语言简洁清晰,组合起来却能够控制整条赤道上的电网。   不过陆汀对它们的运行原理仍然一知半解,就像一门字母都认识的外语,听人慢慢念着拼写出来,却仍然无法译出含义。他只是言听计从,代替了邓莫迟的一双手而已。   “病毒都……回收了吗?”他看着光屏地图上逐块熄灭的黄光,小声问道。   “没有,但不会继续攻击供电系统了,大多数人可以恢复正常生活。”邓莫迟的目光越过屏幕,看了他一眼,“你做得很好。”   “谢啦,”陆汀眯起眼笑,“我刚才一直担心自己会看花眼,或者手抖。”   “过来吧。”邓莫迟的敲击声也停止了。他大概也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陆汀起身,挨到邓莫迟身侧站好,显示在面前屏幕上的又是大量数据,随着光标滑动,偶尔出现一些图表。   “这是什么?”   “你会想到什么?”邓莫迟反问,“能读懂多少?”   “气压值、地表温度、湿度、风速、自转公转还有偏差角度……从2090年至今,”陆汀瞪大双眼,“是在描述一个星球?”   “是火星?”他又问。   “嗯。”邓莫迟把画面停在一组纵向对比数据上,放大了些许,“有看出什么不对吗?”   “我——”陆汀忽然有些不敢说话了。   “原本是航天局内部的一部分加密文件,这里的人,这些年来,一直在找,截取到手却不能破译出来,”邓莫迟道,“我试了几种算法,然后整理出这些。”   “现在放大的这一组,是CR-119望远镜传回来的,”陆汀盯着图表中几乎紧贴x轴的几条平缓折线,读道,“是它监测的火星表面电磁波反射量?”   “是的。”   “可是九年了……几乎每年的曲线都没有变化。”陆汀揉揉眼睛,“无线电波、可见光、红外线紫外线αγX射线,为什么平均值全都保持在一个狭小的波动区间内。”   邓莫迟把椅子转了九十度,抬眼看他:“你觉得人类活动会对这些造成很大影响,对吗?”   “至少无线电波和可见光的反射量,理应有很大的提升,”陆汀怔怔地回看过去,“现在它们还是太低了,日间夜间差别也不大,人在上面生活、通信,不可能是这样。”   邓莫迟道:“所以你猜到了。”   陆汀目光躲闪,此时邓莫迟眼中有着慑目的光彩,但他本能般不想去对视。“火星上根本就没有人?”他不敢垂眼,就抬着下巴盯紧地图,“那么多人都去哪了?这不可能。”   邓莫迟又换了一组数据放大,“还有其他佐证。比如某些区域的惰性气体浓度、水蒸气浓度,政府的确在严格监控火星的状况,但也确实没有把大量活人放上去。”   陆汀看着那些数字和图表。是的,邓莫迟说的一点错也没有。现在被证明的结论也是他早有推测的,早在他目睹母亲惨死,自欺欺人的侥幸就从他身上消失了,又到后来,他听到广播,看到关键词、父亲的狼狈巡讲、全世界的停电——那似乎可以算作邓莫迟赠与所有人的逐步引导。从小播到大的《Home on Mars》只是按剧本演出的宣传片,所谓移民计划也毫无真实可言,是他父亲,联合许多“聪明人”,给这世界捧上的巨大骗局。   然而当事实这样铁板钉钉地出现在眼前,甚至不需要他再去说服自己时,陆汀还是需要花上些时间去接受。   罪恶感是会蔓延的,哪怕只有一层血缘的联系,又哪怕,他已经尽己所能去割裂了,罪恶感还是存在,成千上万人的血有多重,附着他的骨骼,谴责他的无知。   他一屁股坐上地板,双手多余般扶上膝盖,不想看地上的稿纸,不想光屏,不想看邓莫迟更不想看自己,于是高抬起头。室内光线太亮,他看到玻璃吊顶外,星光都湮没,只剩那一轮红月高悬。   邓莫迟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他。   这让陆汀觉得自己在惊涛骇浪中多少能抓住些什么。   半晌,他开口道:“所以,第三组词,就是要说这些吗?”   “我没有想好,”邓莫迟也和他一样坐上地面,拉了拉他,好让他一同靠上写字台侧面的挡板,“那是被动选择。如果这次我没回来,那这些数据就会在五天之后自动公布。”   “然后全世界就都知道了,”陆汀看着月亮,慢慢地说,“然后政府失信,游行和声讨伴随恐慌一起爆发,有人会站出来指挥,有人会制止,有人流血,那就自然而然地成了革命。”   “这是先知的目的。”邓莫迟道。   “当然,他们本来就是革命军。”   “但不是我的。”   “什么?”陆汀转过脸,邓莫迟侧对着他,正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左手,眼睫下蓄着浓密的阴影,显出隐隐的疲惫。   “我设计了更复杂的防火墙,把这些暂时可以算作证据的东西保护起来,在今天之前没有给任何人看。我在想,那些人到底去了哪里?”   “他们可能是……死了。”七个字,陆汀说得艰涩极了。比如何振声的家人,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们。   “死在太空中吗?但是其他人还能和他们取得联系,谈论当前的生活,”邓莫迟蹙着眉捏住鼻梁,“如果都是投影,背后就必须有**控。”   “但如果操控影像的人不是和本人一样了解情况,存有那些记忆……”陆汀照着这个角度思索道,“那就不可能那么逼真,一定会在相熟的亲朋面前穿帮。”   “嗯。”   “如果对火星上的生活没有统一口径,也会被人发现不对。”   “当然。”   “所以老大,你觉得自己还不够了解情况,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又到底在哪儿,也不能去火星亲眼看看,所以不想操之过急。假如这些猜测是错的,造成混乱局面又被驳倒,那以后就很难被相信了。”   邓莫迟点头:“自己都存疑的东西,也不能叫真相吧。”   陆汀一时说不出话。邓莫迟考虑得多么周全,又是站在多么负责且客观的角度上,去思考这整件事里的所有未知。他理应把自己也摆正,去帮忙琢磨一样的问题,但他发觉自己很难靠近“局外人”的幸运宝座,他很难,排开那些扰乱自己的想法。   还是开诚布公比较好,在我还有勇气的时候。陆汀这样决定。   他开口:“反正现在可以确定,政府在骗人,移民计划肯定不是什么好事。那一百多万人到底去了哪儿,我们可以一起去找。更多能够说服大众的证据,我们都去找吧。”   邓莫迟道:“那会很辛苦。”   “我不怕辛苦,你这样相信我,让我待在你身边,这是我昨天还不敢想的事呢,”陆汀深深地吸了口气,“但你可能不知道,或者忘了,这个大阴谋……它背后最主要的人,就是我爸。”   “我知道。”   陆汀的头埋得更低了:“你不介意吗?”   邓莫迟直接托起他的下巴,要他看着自己:“我知道你劫狱,再也回不去,是为了我。”   又一次面对面,又一次逃无可逃,邓莫迟沉静的眼中有温度,也有千钧的重量,要把陆汀压倒。你在躲什么?邓莫迟仿佛在这样说。陆汀的下巴碰到指缝肌肤的柔嫩、指腹薄茧的粗糙,那感觉就像烧烫的针扎一样热,但他完全使不上力气让自己坐直,逃离这掌心。   陆汀就这样呆呆杵了一会儿,至少有一分多钟,邓莫迟也就这样呆呆地托着他,从指尖到手腕,动都不敢动。   他们都有些无措,也都在发愣。   “我想说你很勇敢。”最终是邓莫迟先开了口,腼腆地眨了眨眼,“你父亲的情况,会给你很大心理压力,我能理解。”   “……”陆汀脸上的僵愣忽然化开了,化成一副要哭的表情,邓莫迟和他说着些,让他觉得很安定,很暖和,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还有我妈妈。”   “你妈妈?”   “大概两个月前,她死了,也是和火星有关的项目,我见了她最后一面,看她太痛苦,就给她打了安乐死的药……没有人说我错了,但我知道我对不起我的妈妈。所以我现在想到火星,还有想到这些事,我就会情绪波动很大,又觉得没意义,太矫情,想把它压下去……好像怎么做都是错的,都很差劲,我每天都做梦,梦到一座桥,我在这边,可所有人都走到了那边,包括我妈,也包括你……我跑过去的时候桥就断了。我真的,我说不明白这种感觉。”   每说一个字,眼眶就蓄起更多的泪,撑不住了,它们就滑下去,顺着陆汀的脸颊,流湿他的耳根和脖子,也流湿邓莫迟的手心。   而邓莫迟静静看着他,似有困惑,欲言又止。同时鼻下冒出殷红,邓莫迟立刻转向没有陆汀的另一侧,朝空地低下头,血珠啪嗒啪嗒落在稿纸上,他就抓来几张干净的给自己擦抹。   对他来说,流鼻血并不是稀奇事。   而陆汀立刻就急了,方才的愁情和自怜都散尽,他心里只剩“邓莫迟在流血”这一件事,跑到咖啡机跟前,他接出饮用的凉水打湿随身带的手帕,跑回来敷上邓莫迟的额头,又拿自己的衬衫袖口给他擦脸。擦不了太干净,红艳血迹留在洁白的肌肤上,也染红嘴唇,更鲜明、更凌厉了,和邓莫迟熬出血丝的眼睛一样,有种脆弱的妖美。   陆汀无法欣赏,血气和铁锈的味道太接近,此时竟全都让他呼吸困难,按照老方法用力捏住鼻梁,他只希望这些血迹从未来过。   “你经常这样流血,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昨天他们洗脑,他们还上了别的是不是?”他混乱地问道。   “我能感觉到你的难过。”邓莫迟答非所问。   陆汀忽然发不出声音,咬到了舌头。   “陆汀,”邓莫迟却扯下额头上的手帕,捏在左手擦了擦残血,接着随手丢掉,抬手用拇指擦他腮边的泪,“看到你哭,我也会疼。”    第51章   “那我不哭了,老大,我不哭了。”陆汀开始给自己抹泪,他慌慌张张地掀起牛仔外套的衣角,在自己皮肤上擦出沙沙的声音,等到再放下来,他已经恢复干燥,只是从脸颊到眼眶都变得通红,比方才更红。   邓莫迟对这反应感到不解,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这样还不如哭。”   陆汀干脆站起身子,“那我出去缓一缓。”他受惊似的望下来,胸口剧烈起伏。   邓莫迟倒也不拦,开始闭目养神:“有狼,注意安全。”   陆汀裹紧衣裳跑出工作室,冷风迎头把他吹出好几个激灵。有狼?这片薄膜的覆盖区域得有多广才能容纳那种早已濒危的猛兽。他觉得邓莫迟一定是不好意思留自己,在吓唬人。可他怎么就头脑一热地溜出来了呢——免得哭鼻子,再让邓莫迟觉得难过?身上只有一把手枪装着十二发子弹,再就是有一把沾着羊油的匕首,他不准备逞能跑进那片黑乎乎的荒地。   于是陆汀靠在“鹅蛋”的墙边坐下,专门估计了一下视线角度,挑了个邓莫迟看不见的犄角旮旯。狼狈还是要藏一藏的。但这玻璃从外看屋里只有模模糊糊一片,他也无法确定邓莫迟此时究竟在哪儿,又有没有为自己张望。   “宇宙大力怪先生,”Lucy冷不丁开了口,“我必须提醒您,室外只有零下九摄氏度。”   “我正好凉快一下。”陆汀盘腿坐下。地面很凉,草也扎人,他对自己说,裤子太薄了,你太没出息了。   可他吹了风也没什么进步,怪异的红月亮都被吹进了云里,露出的光是一圈皎洁清辉,他却还是那副软弱的老样子,非常想哭。他不断地回想邓莫迟说“我也会疼”时的样子,太动人了,几乎是在说“我爱你”,但这显然是他自己臆测过度,又想到多少次,那些从邓莫迟体内流出的血,他情愿替他流,但做不到。   出现那种症状,会是因为用脑过度吗?除了恢复速度快之外,邓莫迟的身体素质并没有特别超于常人的地方,会不会过效使用的大脑对他的身体而言是种负担?   陆汀沉思着,点了支烟。   大概是检测到焦油逸散,Lucy又提醒道:“研究表明,人只能在抽烟时得到暂时的欢愉,却不能在之后获得更清醒的大脑和更出色的表现。”   “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陆汀皱眉,“说好了出门在外,保持安静。”   “因为您今天做了很多失恋人类热衷于做的事,很像一个笨蛋,为了您的身心健康,恕我不能看您误入歧——”   陆汀把耳麦摘下,又嫌不够彻底,干脆把手环也关了。   随后他小声哼着不成调子的歌,继续抽他的七星水蜜桃。   抽了一小半,他就听见狼嚎,并不像是幻听,在很远的地方相互呼应,又被涨潮似的大风骤然吹到耳边。但不知怎的,陆汀心里抓不出一丝的紧张感,好像狼来了才好,他正好可以打上一架,痛快地喊上几嗓子,把自己转回正常的状态。   直到一支烟抽到底,他也没有等到一匹猛兽。把冻硬的滤嘴藏进裤兜,陆汀回到门前,脸对准安保屏,点了点标有访客图标的红色按钮。   铃声未落,邓莫迟就开了门。   “确实挺冷的。”陆汀打了个喷嚏。   “你抽烟了。”邓莫迟用门板把陆汀兜进屋里,插上电磁门锁。   “刚才,你在门口等我敲门?”陆汀看到玻璃门框上的一点血痕,同样的高度,邓莫迟鼻尖上也有一点没擦净的。   那人把鼻子抵上门框发呆等待的模样浮现眼前。   邓莫迟却伸出手:“我要一支。”   陆汀给他递烟,给他点火,看他大猫似的眯了眯眼,咬破烟卷里藏的果味珠子。直到合上打火机盖,陆汀的佯装镇定才停止。他跟着邓莫迟走向那圈写字台,堆积如山的稿纸突然被拂下桌沿,哗啦啦掉了一地,邓莫迟清出一块桌面,坐上左半边。   他看过来,均匀地吐出烟雾,好像有话要说。   陆汀在裤腿上抹了把手心的汗,心领神会地在右半边的空位坐定。   “我流鼻血量都不大,也很容易止住,”邓莫迟慢慢地说,“所以你不用太担心。”   陆汀心说这是什么逻辑,他瞪着那人闪烁的烟头:“我现在很想直接把你这支烟抢走。”   烟杆被藏到身体另一侧,邓莫迟颇为无辜地侧目看他:“鼻血和烟没有关系。”   “那什么有关系?”陆汀吸了口气,用力按住自己的眉骨,“昨天陆秉异审你,到底都用了什么?”   “洗脑、电击、几个刺激神经的基线测试,”邓莫迟坦然说道,“期间我和你父亲有半小时的独处时间,我试着给他催眠,成功了,就复制了他的虹膜、DNA、指纹、声纹。”   “不过十三分钟左右的时候他就清醒了,”邓莫迟又道,“是我见过最难催眠的人之一,意志力非常强大。”   陆汀听懂了,他也终于能够理解邓莫迟只身犯险的目的——把总统的那些相关信息复制到手,以后进行机密破译等工作的时候必然会少上许多麻烦,邓莫迟才不是那种做无用功的冤大头。以陆汀现在的立场,他也理应为这个突破感到庆幸、兴奋,可他还是一脸难过的表情。   “你还记得审讯的时候,除了我爸之外其他人长什么样吗?”他问道。   “记得。”   “以后也别忘了,”陆汀入神地盯着地面稿纸上一行难懂的矩阵方程,其实他只是需要一个定点去看,“我抓到他们,给他们每个都来一遍,不信折腾不出鼻血。”   “……”   “我认真的,”陆汀半转过身子,又开始盯邓莫迟的睫毛,“说了我就早晚会做到。”   “洗脑没有奏效,我也没有脑损伤。”   “但这个过程你得承认它就是非常痛苦。我见过被那样审的人,最后都是精神崩溃,七窍流血,各种功能紊乱,你不能因为坚持下来了就说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躯。”   “它反而让我想起一些过去的事。”   陆汀愣了愣,忽然噤了声。   邓莫迟低下头,碾灭剩下的半支香烟,“那些我忘掉的,现在都记得差不多了,有一点提示就会想起一大串。”   “那是好事啊。”陆汀下意识打断,他竟害怕让邓莫迟继续说下去。   邓莫迟固然没有就此停下:“只有一个人,还有和他相关的事,全都是空白,”他手肘撑在膝盖上,左手握着右边的夹板,“我确定这个人存在,其他想了很久,全都想不起来。”   “是这样啊。”陆汀低声道。   又一次,两人陷入了共同的沉默,一个低头一个抬头,各自僵着视线不去相交,就这样持续了好一会儿。至少陆汀觉得这便是度秒如年,他的灵魂被磨出了窍,把他的嘴紧紧捂住,也按住他的手,让他无法抬起手腕看一看表,抑或探向身侧,去摸一摸邓莫迟脊梁下愈来愈重的呼吸。   “你为什么不说?”邓莫迟突然道。   “啊?说什么?”陆汀恍然立直腰杆。   邓莫迟还是那样前倾上身拄在自己膝盖上,但回过头,看了他:“说那个人就是你。”   陆汀无疑是诧异的,但他不自觉地翘着唇角,在笑:“所以你现在都记起来了?我们两个以前的事?”   “没有。”   “……所以还是直觉啊。”看到邓莫迟缄口,陆汀的嘴角还是翘着,好像一时没来得及反应,但眼睫垂了下去,“以前那些事……我是这样想的,如果我告诉你,你听着,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读一本第三人称的书,对我们两个意义都不大,你也不会感觉更好,突然丢给你个担子说它就该长你身上,谁都会觉得很奇怪吧,”如大梦初醒,他又笑了笑,比方才松软,或者说是没精打采,“算了。”   邓莫迟似乎认真琢磨了一番这话里的意味,终于他也坐直了:“但你身上有我的味道。”   “是,有,”陆汀攥紧五指,“然后你想说什么?”   “我们是朋友?”   “……”有那么一瞬间,陆汀的神情称得上惊恐。   邓莫迟却在他最惊恐时,安静地靠近,亲了他嘴角一口。   那是非常轻薄、干燥、隐晦的一个吻。就像人潮里一次擦肩,没有产生温度,就结束了。   但谁也不能说它并未发生。   “你有什么感觉?”陆汀努力平复了平复自己,问。   邓莫迟还是那样探究地看着他,实话实说:“没什么特殊的。”   陆汀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突然,他握着邓莫迟的肩膀把人扑在桌面上,侧身一翻,直接把重心坐上去,骑上那人的腰。这是种不容反抗的钳制,脸对着脸,两边都是乱堆的稿纸、显示屏的背板,直烘得人满头燥热,陆汀看到自己的手已经先于意识垫在邓莫迟脑后,上身也像被线绳吊着似的不敢往下压,怕碰到那人的伤手。他好像是委顿的、愤怒的,也觉得自己非常可笑。   另一只空余的手悬在半空,拳头终究是没落下去。   陆汀整个人都冻住了,邓莫迟乌黑的头发纠在他的指缝,也漏出去,铺开在桌面上,顺滑如同液体。他却颓然退出,让邓莫迟枕回桌面,自己则抱起双臂,无措地别过脸,看什么都刺痛。他简直不敢相信,他想起邓莫迟不在的时候,自己每天都妄想,找到一堆那人的东西把自己埋进去,但它们的味道也会散开,就像记忆也是会散的,一年,两年,十年……他怕邓莫迟不回来,怕自己找不到,等到独自死去的那一天,他就变成一具无法感同身受的空壳。   但没想到这遗忘已经提前发生了,却不在自己身上。   好吧,陆汀花一秒钟接受这个现实,花一夜去下定决心。尽管他很愿意变成什么东西,挂在邓莫迟身上,好让人永远不把他丢掉,烧成灰压缩进一个小瓶子也行,但他用力地掐断这些肖想,只为重逢而开心。邓莫迟这么温柔,这么理智又清醒,他明明不想无理取闹的。   可是他的眼眶又一次红了,在那束专注如旧的目光下,他开始慌不择言:“所以我说还是做朋友啊,”他往后磨蹭着,想麻利一点,直接跳下这张桌子,“我再出去缓一缓。”   邓莫迟却一把拉住了他。   “怎么了?”陆汀想挣脱。   “你不甘心,”邓莫迟掐紧他的腕骨,“有话就说啊。”   陆汀被掐得发麻,这股酸麻从手腕流经肩膀、脊骨,一直冲上大脑,搅乱他的一切一切。随后,普通的某一秒过去,他觉得这些骨头都被邓莫迟抽出,身体一点力气也不剩了。   更没法再跟自己打架。   “是,我不甘心,为什么要甘心,我难过得都要死了,”他忽然明晃晃地笑,愉快地说,“邓莫迟,你这么聪明你当然猜的是对的,我们怎么会是朋友啊。”   “我是你的Omega。”终于说出口了。   邓莫迟没有蹙眉,没有眨眼,那截手腕被掐出青印,指甲嵌进皮肤,他也没有松开。   陆汀却笑不动了,他突然看到自己的委屈,那样端着,摆出一副从容姿态,是害怕受伤?可他为什么尝到的还是苦。他干脆俯**子,弓腰避开那只伤手,脸却和邓莫迟贴得很近,柔声说道:“老大,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我是你的Omega,身体上有你的标记,绳子就拴在我脖子上,你不在的时候我和你一样无欲无求,抑制剂都不用打,但你一回来我就成了你的婊·子,”他不指望这种露骨能蛊惑别人,自己倒是红了脸,顿了顿,又坚决说了下去,“脆弱感性又烦人的,婊·子,和你说话、和你在一块的每一分钟,包括刚才,我们在说重要的事,我都有很多下流发疯的想法,但我还想装得和你一样不在乎然后你也看到了,我失败了。”   说罢他不等邓莫迟回应,直接亲了下去,亲得目空一切,权当是最后一次。而邓莫迟并没有料想中的僵硬,甚至被他舔着唇缝张开了嘴,舌尖碰到他的舌尖,又擦过敏感的上牙床,很痒。陆汀瞪圆眼睛又闭上,狠狠打了个哆嗦,他马上就要宕机了,有些凉的鼻尖,柔软的唇,还有诚实笃定的呼吸,他所思念的所有……   怎么都和从前一样。   铁生锈了,磁极怎么还在,那些微小的电荷渗透他的血管,直逼心脏。   而邓莫迟甚至伸出手,摸到衬衫后领以下,在那块伤心的皮肤上轻轻擦揉,指尖一点点摸过每一粒永不消退的凹痕,他在描画。“别怕。别哭。”亲吻间隙里,这几个字就像呓语。   陆汀才意识到自己又流了眼泪,他却再不想反抗了,完全把自己放了下去,睁眼时,睫毛扫过邓莫迟被他打湿的眉头。   “我输了。”陆汀说。   “我想和你在一起。”他又道。   相比他起了一身的雾,邓莫迟的眼睛还是清清明明,呼出热气,认真地揉了揉他眼睑下的红肿。   陆汀吸吸鼻子,用鼻梁去蹭他的指腹,“以前那些再也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我们重新认识也没有关系。让我和你在一起,就好。反正现在的我和以前也不一样了。你喜欢现在这个就好了。你和我说过一个词,连接,老大,我们的连接还在呢。”   “连接。”邓莫迟哑声重复。   “所以你一定会再喜欢上我的,”陆汀忽然傻傻地笑起来,阴沉和烦恼都一抹而去,捧上他的脸颊不撒手,“我会很努力很努力,但如果只是嘴上说说,又觉得漫无目的。”   “不会。”邓莫迟用一只手抱他。   “这样吧,以后你要对我评分,根据我的表现。”   “没必要。”   “老大,求你了,就配合一下!”   “……不要。”   “那我就自己算,”陆汀照旧兴致勃勃,如数家珍的语气让人觉得他像在掰着指头列举,尽管他的两只手仍然黏在邓莫迟颊侧,“做了让你不开心的事就减分,比如像这样乱哭一次就减五十分,但今天不能算数。然后我做得好也得给我加分,做的饭如果好吃就加五分,变聪明了加十分,让你笑一次就加五十分。其他选项以后碰上了再说。”   邓莫迟还是那样奇怪地看着他。   陆汀不管不顾,理直气壮道:“然后等你有一点点喜欢我的时候一定要让我知道,我会很开心的,再等我的分足够高,一百分了你就要好好地抱我,比现在用劲儿的那种,两百分,就亲亲我。等到一千分……你要是再把我弄得像现在这样,湿了……”   “就得负责堵住。” 这句陆汀说得几不可闻。   “堵住?”   “就、就是——”   “我明白了。”邓莫迟红了耳尖,捂他的嘴。   陆汀呜呜抗议了几声,含混道:“那答应了吗?”   “嗯。”这回倒是干脆。好玩似的,邓莫迟还戳了戳他腮边还在泛潮的软·肉。   陆汀仿佛连发梢都在发烫,心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咬了那掌心一口,自觉翻身下桌,嘴上还不甘示弱,背过身道:“紧张什么,又没让你现在就堵。”   邓莫迟则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确实也没有现在就堵的意思,兀自在写字台下翻找,竟从稿纸堆里翻出一件长袍,皮面毛里,厚实又暖和,“拿着。”他说。   陆汀转回身子,一知半解地接过。   “不是要看辐射源吗,晚上看比较清楚。”邓莫迟又蹲回桌板下,单手翻得麻利,很快又拎出一件质地类似的袍子,不过是短款,“穿上就不会流鼻涕了。”   陆汀颇有些过意不去,他帮伤员穿好外套,绑正夹板,就把人先请了出去,他留在这屋子里还有两件事要干,一是擦干净脸,二是擦干净腿。那条手帕投洗了几遍,最后还是不能要了,他就把它丢进废纸篓,揣着皮袍口袋钻出大门。   邓莫迟拎着方才一块翻出的大功率手电,正在门口等他。   “我看到垃圾桶里好多药盒,都是一种,”陆汀拿过手电,照亮前路,“你吃安眠药?”   “不想因为失眠浪费时间。”   “和我睡的时候你从来不失,”陆汀踮脚,撞撞邓莫迟的肩膀,皮袍很沉,他的碰撞也沉甸甸的,“今晚就,试试吧。”   “好。”邓莫迟还是一本正经。   这又是一条长路,一时间都不习惯有人相伴,他们也还是没什么话说,但周身已经没有来时那条的寒冷,陆汀把右手揣进邓莫迟左边的口袋,那人的手在里面接住了他,也回握了他。   中途两人翻过一个丘顶,居然真遇上了狼,像图鉴里西亚郊狼的品种,足有十多只的一群,但陆汀也在那时明白了为什么邓莫迟明知有狼还在露天夜间走得如此淡定。   那些狼根本不敢靠近,在离他们大约三十米远,刚进手电筒照明范围时,就夹着尾巴一股脑跑走了。   邓莫迟对此习以为常,陆汀把枪别回腰带,默默想,总不会是自己的原因。   这回有邓莫迟给的电子地图,陆汀心里多少有了点数,走了大约一个半小时,背的热水都被两人喝下去小半,他意识到,离圈画出来的目的地只剩一座覆着薄土的石丘了。   隐隐有绿光从对面传来,溢出山丘边缘,爬得越高,光就越浓。   而邓莫迟还在神游,这让陆汀也觉得没什么要紧的了,爬坡时,他甚至有闲心去看月亮,锈迹斑斑的橘红已经褪色,月亮从灰扑扑的云絮中钻出,就像经历了清洗打磨,如今是一轮锃亮的银白,遥遥高悬在穹顶。   陆汀看得入迷,这颗星球离得再远,也还是太巨大、太清楚了,随时都会掉下来似的,让人肃然想起许多更为开阔的词,譬如神话,譬如时间,“老大,我从你家拿了几本书,晚上一想你,我就会读,”他喃喃地说,捏了捏邓莫迟的手指,“上世纪有好多书都喜欢描写月亮哦,我就记得住一本里面,它是这样写的,’苏萨娜,我曾要求你回来……那时世间有个硕大的月亮。我看着你——‘”   “看坏了眼睛。”   邓莫迟接道。   他当然也读过这本书。他的笃定就像从未忘记。   随后他拉着陆汀并肩站上山顶,山下是一条深沟,地表黝黑的花岗岩闪动月光,横着长年风化塌陷形成的裂隙,就像平滑的鼓面被鼓槌捅破,撕裂出一个个洞眼。   而地下似乎是空的,有盛大的绿光筛过这些裂隙,树丛般冒出地面,幽幽碧色刺破夜的黑、月的白,一直延伸到沟谷尽头。    第52章   陆汀很难说清此时身处的是怎样一片空间。是地穴?溶洞?它似乎不能用这样狭小的词来形容。还是朴素一点,就说它是个大坑吧。沟谷以下、被一层石头壳子盖住的大坑。就像是大地被巨手挖空了一块,陆汀上方的地表离他至少有五十米远,仰头看去,布满孔洞的岩石层仿佛天然吊顶,呈现网状,静静漏下夜空。   其中,最边缘的一个椭圆形石孔,几乎是所有孔洞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就是邓莫迟方才带他找的入口,现在看起来小,实际直径也是两米有余。他们从那里钻进来,又顺着石壁一路下行,虽说沿途陡峭崎岖,但邓莫迟对每个可以落脚的支点了如指掌,未曾出现险情。   此时站在地底的“地面”,陆汀仍然感到不可思议。他想不通这地貌是怎样形成的,只觉得自己处于一个匣形容器之中,被盖上了雕镂精美的花岗岩盖子。   而容器中盛放的东西还要更加惊人。   第一眼望去只会产生一个印象——绿叶,满地都是绿叶,莹莹发光,簌簌轻颤,占据整片坑底。至于中央那一大块凸起,枝叶最茂盛处下面藏着的是什么……用“矿石”一词描述大概比较准确。但它没有石皮,无需开采,是完完整整的一块,长约三十米,宽约六米,形状是不规则的纺锤,两端略薄中间稍厚,最高点高过了陆汀的额头。   在地下埋得这么深,纵使白天也很难有阳光射入,这矿石表面的生机的确诡异。那些叶片来自数不清的粗壮藤蔓,它们的末枝沿地面游走,叶片逐寸把地面铺满,一直攀上地坑两侧光秃秃的石壁。陆汀拿匕首剔下一片植被,得以看清内部情况——居然一点浮土也没有,植物的根系全都直接攀附在矿石表面,从光泽质地来看,这石头都像是一块发光的玉,颜色比上佳的翡翠还要浓烈,内含少许絮状浅色纹路,与冰盖裂纹类似。   绿光不刺眼,穿透力却不弱,就是从这里发出,穿过草叶藤根,穿过网状石层,在原野表面吹拂。   “他们说的那种标记石,就是从这上面凿下来的吧。”陆汀从衣领里扯出白天收的坠子。   “是。”邓莫迟在他身后解释道,“辐射网的边际是无法穿透的,除非你自己也变成一个辐射源。”   “我以前见过类似的,”陆汀思忖道,“绿色的、会发光的、能养活植物的石头。”   邓莫迟等他说下去。   陆汀回头,眼里带着笑:“那是很小一块,就鹅卵石那么大,但养活了一棵菩提,独木成林把一个房间都填满了。就在血魔方里。”   “你去过血魔方?”   “你带我去的,”陆汀笑意更甚,“你还在那儿买了网纱和一些零碎小挂饰,做了个头纱又自己藏了好久,标记那天,送给了我。”   大概是刚才看上了瘾,他擦亮眼睛就等着邓莫迟露出害羞的模样,但事实证明,绿色光线能够盖住一切红晕,又或许邓莫迟根本就没红。他严肃地问:“什么样的头纱?”   陆汀倒是开始脸热:“我拿保险柜存着了,保险柜就在Aldebaran-b里,怎么说呢,就是特别高雅特别好看的那种,白色,挂着星星月亮什么的,但是超级难洗,”他顿了顿,“我们弄脏了,我手洗洗了好久。”   邓莫迟点了点头:“可以想象。”   陆汀不好意思地转回头去:“不过你带我去血魔方也不是为了买杂货啦,那次你弄了一箱子纯铂,拿回去修飞船。”   “焊零件?”   “嗯。Last Shadow,它还在吗?”   “在。”   陆汀稍稍放下心来,尽管邓莫迟只是简单说了这么一句,一个字,随后就没了下文,但那艘宝贵的飞船至少可以确认安全。一起在海上漂了一个多月,一起修好它,一起重回天空,有时候陆汀觉得Last Shadow就像他和邓莫迟的孩子。   虽然是领养的,但也是可以坦然提及的那一个。   “所以就是这个大家伙放出的辐射?”陆汀把话题掰回正轨,“让周围生态环境都变好了那么多。”   邓莫迟的声音从耳后传来:“只是目前用辐射描述,事实上是一种未知的、性质和射线有可比性的东西。”   “那这个石头是陨石吗?这个大坑是它砸出来的?”陆汀又问道,弯腰挑了块藤蔓之间的缝隙,检查了一下绿色石头和地面接触的边缘。那么坚硬的火成岩,严丝合缝地紧裹住绿石的根部,连刀片都插不进去。   他又小心拨开藤条,连摸了将近一米,都是如此。   “还是……它从地底下长了出来?它形成的时候周围的岩石还是岩浆,把它给包住了?但花岗岩是侵入岩啊,”陆汀拍拍手上的灰,一脸狐疑地站回邓莫迟身边,“我总觉得它不像地球上的东西,看折射率什么的,根本没有什么物质和它雷同。Lucy也觉得不是。”   邓莫迟停止短暂的发呆,他方才一直靠在地坑侧壁,挨着几根藤条,也不靠近绿石触碰,只是凝神地看,看久了,目光就飘得很远。现在倒像是彻底回魂了,他转脸瞧着陆汀:“可能是被人投放在这里的。或者说,遗留。”   “这么大一块石头,连你也说不上名字……那就是外星人遗迹吧。”陆汀笑。   “也许不是人。”邓莫迟说着,领陆汀踏过坑底碎石,回到绿石跟前,靠近它的尾部。“它也不一定是石头。”   话毕他就把左手插入藤蔓,刚一接触,所有的枝叶全都剧烈摇晃起来,好比一呼百应,树影和绿光纷杂交错,摇得这足有五十多米的深坑四处都是波光流溢,仿若置身碧水之下。   陆汀屏息,想起血魔方里因邓莫迟的触碰而颤动的菩提,邓莫迟则拨开压手的软枝,把手心压在绿石表面。   绿光忽然变强了,许多嫩藤都被照透,显出纤维的纹理。   陆汀下意识眯眼,听见邓莫迟说,“抬头。”   他照做了,高高仰起脑袋,视线刚一落定他就惊呼出声——石网之外,那片月明星稀的夜空已经骤然变得绚丽,一道道碧绿的光浪正在扩散,画布当然不是天顶,应该仅仅是“薄膜”的边缘,但仍旧夺人心神。目力所及的夜空里,无数道波纹横行其上,深与浅,浓与淡,涟漪状地层层流动,那是即便只能透过孔洞观得一隅也割裂不了的壮美。   邓莫迟一收手,身边的绿光就暗了不少,天上的光浪也迅速消失,夜空再次恢复黑沉静谧。   陆汀说不出话,呆呆看着身边那人悬空的指尖,把自己的五指插入藤蔓,果然,那些枝条完全没有方才的热情,懒洋洋地并不回应。   他又试探着去碰石面,光滑细腻,有些凉,但果然还是那样,远空中并没有光浪因他而起。   “好吧,”陆汀呼了口气,耸耸肩膀就要抽出手来,“老大,它认识你,不认识我。”   邓莫迟却按住他即将抬起的手臂,顺着腕子往下滑,滑到手背上,把他的手一直压回藤蔓之下,压到绿石的表面。陆汀又一次感觉到那滑凉的触感,但这次又有些不同,冰凉的另一面是温热,邓莫迟的左手与他相叠,五指贴着五指,手心的纹路贴着他手背的脉络。   无名指上的小环贴着他空空的指根。   就像有什么无形无质的东西在皮肤之间流动,从邓莫迟的体温,流入陆汀的血管,迅速在他全身的神经网中形成某种无法摸清的感知。   他稍微怔了怔,又一次抬起头。   光浪果然回来了,甚至比上一次更明亮,铺了满天的流光溢彩,两人头顶莲蓬状的石壳筛得迷幻而离奇,浓雾般充塞这片地下的空洞,与围绕绿石的光芒相遇。两人周遭的枝条也像方才那样抖动,还有叶子脱落飘飞在空中,植物浆液的清香、水汽的湿润,一同沁人心脾,当真是梦里才有的场景。   陆汀忽然笑了,很开怀,他大声道:“像极光!比极光还美!”   “嘘,”邓莫迟却轻声说,“闭上眼。”   陆汀稍有愣怔,他撇开夜空,去看邓莫迟。只见那人的脸庞映满了光,棱角和阴影都被清晰雕刻,这种高饱和度的绿本是不衬人的艳色,却把他照得脱俗,不像人间凡物。他也专心看着陆汀,眸中的颜色恐怕是世间最纯粹,“闭上眼睛。”他又重复了一遍。   “嗯。”陆汀应了一声,用力合起眼皮。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陆汀试图从眼前的黑暗中抓住些什么,惊声道,“黑黑的,但是,好像有火光……真的有火!”   “我也看到了。”   “那是什么?真的是哪儿着火了?”陆汀的手指下意识跳了跳,“有点太模糊了,老大我看不清楚。”   邓莫迟按紧他的骨节,反问道:“你有感觉吗?这个东西不是石头。”   “那它是活的?在心跳吗?跟着天上那些波纹的韵律。”   “在诉说。”   “诉说?”   邓莫迟把五指插入陆汀的指缝,拎着他,一同退出藤蔓的压覆。天空和枝叶都瞬间恢复平静,他也松开陆汀的手:“可以睁眼了。”   陆汀一下子***眸,含着点水光望他。   “火光是它的回忆,可能是它经历过的熔岩,可能是其他,”邓莫迟耐心道,“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活物,不一定有生命,但有记录功能,并且能传递出去。”   陆汀看了看自己的手心,余温还在,他好像把那滑凉的表面捂热了,又好像是有热量从那里面隐隐传递。方才闭眼时,那些一晃而过的火光仿佛的确也带着热度,那么真实地灼烧他的感官。   “老大,有件事你记得吗,”陆汀斟酌道,“你身边无缘无故起过几场大火。”   “比如上次R180死了。”   陆汀一时语塞,原来这件事邓莫迟没忘,确实也不该忘……他很快拾掇起心神,道:“所以这块’石头‘会不会和你有很大关系?它会回应你,你们的’记忆‘里,也都有火。是不是那种精神上的感应?”   “不止。”邓莫迟道,忽然绕到陆汀身后,掀开他的长袍,从他腰后抽出那把短匕首。左手握着刀柄,被夹板托着腕部的右手摊开,还没等陆汀反应,他就直接拿住刀刃,用力一握。   眉头都没皱一下,握得也很稳,随后他把匕首还给目瞪口呆的陆汀,若无其事地扯开几根藤条,把血挤上绿石突出的一角。   火光嘭地点燃,那是真实的火焰,悬浮着摇曳着,却不把藤蔓烧得焦黑,相反,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了新芽,太茂盛了,就把那团火苗压灭。   “可能这也是他们一直在找我的原因。”邓莫迟灼灼望着陆汀。   陆汀却根本不搭理他,那件最喜欢的藕色衬衫已经扯下来一条,他捉来邓莫迟本就受伤的右手,一言不发地给他包扎。也许是他黑脸黑得太过明显,邓莫迟忽然也有些紧张,解释说:“这种伤明天早上就会好。”   “他们,对就那个先知,这段时间让你放过血?”   “有过一次,验证我的身份。”   “什么身份?”   “仁波切。”   陆汀被噎了一下,给临时绷带打起结,抬眼愤愤道:“我不管你什么切,让你放一次就有可能有第二次,你的血对他们来说这么重要,是不是哪天放干了也有可能?以后不准放了,要是你拒绝他们就翻脸,说明本身就合作不成!我们直接走人,又不是没地方去,不是说那个先知也拦不住你吗?”   “……哦。”邓莫迟眼角忽然泛起些笑意。   “你笑什么?”陆汀又给他正起夹板,没好气道,“老这么动来动去,折腾,你这个错位都得成顽疾。”   “没想到你会这样反应。”   “我就这么反应,最讨厌那种人,表面恭恭敬敬,背地里算计得比谁都深,”陆汀把收拾完伤口,兀自裹紧长袍,“那个幸子,还有他们说的那个先知,估计都是一丘之貉。不是我阴谋论啊,这个地方本来就很封闭,很邪门,秘密很多的样子,我们不占优势。”   “本来就是互相利用,”邓莫迟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对方有求于我,也怕我,我就不会被动。”   “是吗?”陆汀瞪他。   “我困了。”邓莫迟道,抬步走向来时下的陡坡,看样子是准备原路返回。   “老大,哎,邓莫迟!”陆汀心说你是在跟我耍赖吗,但也没辙,匆匆追上,“我背你吧,你是伤员。”   “拿好手电筒。”   “我挂腰上就好,我底盘很稳不会翻的。”   邓莫迟并不回头,这就直接开始往上爬了,气得陆汀奋起直追,邓莫迟显然也不想让他揪到,同样爬得很利索。两人返回的速度甚至比之前下坡还快。   “等走回去,天就亮了。”重返地面,陆汀打开手环看了看时间,喘得有些急促。   虽说他自诩身强体健,但这毕竟是海拔将近三千的高原。   “老大你这么困,走不走得动啊,确定不要我背,或者钻回下面眯一会儿?”他又不怀好意地凑近邓莫迟耳边,笑嘻嘻地问。   哪知Lucy迫不及待地冒了出来:“宇宙大力怪先生,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十六分,您居然还在户外运动。请问失恋对人类的打击这么大的吗?会让人智商减半?”   由于没连耳麦,这还是外放。   “不用走。”邓莫迟却道,也没等陆汀气急败坏地关手环,抑或是慌慌张张地开手电,他拽上人贴着沟谷走,绕了大约几百米,来到山坡的另一面。   月光下,平坦的石滩上,停着一架三角形飞船。   “小影子,”陆汀叫道,“它怎么停这儿了!”   邓莫迟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说,我不是告诉你它还在吗?   “好久不见,有点激动。”陆汀眨眨眼睛。   “反应堆要过期了,前几天换了一个,换好就停在这里。”邓莫迟把陆汀带上飞船,轻车熟路地设定路线,陆汀干脆放松下来,舒舒服服地坐在副驾驶上,最后看了一眼那条流光的深沟,船一开,他就开始胡思乱想。   两条腿几个小时的路程,飞船只用几分钟。这注定是段短途旅行,有很多话轻飘飘的,此时就浮在嘴边,比如当时在这座操作台前,邓莫迟是怎么让他跪上台面的,又是怎么从后面把他弄得五迷三道,哭哼哼地用手去接前面流的东西,免得滴答上那些金贵的按钮。又比如以前这张椅子上坐着的是具干尸,军装军靴军官证,貌似也很有渊源。   然而,他终究是一句也没有说出。陆汀看到挡风玻璃下的凹槽中那支白色的玫瑰。胶布的边缘有些打卷,它本身也已经氧化得发黄,可是玻璃屏上显示的数据用的大多是红字,目的地是红点,指示灯发出的也是红光。   它们一齐映照在花瓣上。   于是玫瑰红了。   陆汀问邓莫迟:“我今天的表现可以打几分,正的还是负的?”   “正。”   “那是多少分啊。”陆汀支起下巴,看着那人侧脸的轮廓挪不开眼,“我猜只有五分。”   “二十分吧,你反应很快,理解能力不错,很关心我。”邓莫迟负责任地给出解答。   于是陆汀的脸也红了。    第53章   陆汀想起那种第一次去暗恋对象家里留宿并且由于特殊情况不得不拼屋的中学生,到晚上各自占据床铺一角,一条被子都被拉直,只盖边缘。他觉得自己和他们没什么两样。他穿着刚从行李箱里翻出来的融绒棉睡衣,攥着袖口,正躺在邓莫迟的床上,靠墙的那半边。   身体左侧当然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那人似乎正在冥想,刚才还说困,现在却默默靠在床头,一动也不动,更不躺下,像尊入定的大佛。   于是,尽管困意不断侵袭,陆汀还是老老实实地躺平躺正,绷着一口气。人家越安静,他就越怕自己稍微闭上一会儿眼,就像平时那样睡得无法无天、形象全失——这儿可没有毕宿五里的海绵大床供他踹开被子,从床头滚到床尾。毕竟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首次同床共枕,他想给邓莫迟留下个好点的印象。   屋外传来呼啸,是午夜的冷风割过荒野,然而这座外观简陋的小平房独自屹立其中,却丝毫不受侵扰,玄机大概在建筑材料上,外层是石,里层是木,中间夹着陆汀辨不出材料的保温层。卧室的智能墙面上显示,此时室内温度26度,湿度54%,是十分适宜入睡的状态。   陆汀对这种墙面倒是熟悉,在特区随处可见,想不到还会出现在这里。墙上的显色涂层还可以模拟水下波光、林间的丁达尔现象、黄昏的末尾的太阳等等光影场景,营造舒适氛围从而助人入眠,不过邓莫迟并没有开启这种功能,卧室四壁都是黑的,只有一扇狭窄的窗子,几块模糊的月光。   邓莫迟不与人群居,不听睡前音乐,不在床上放枕头被褥以外的东西。他的房子和他的村落隔了一座山丘,他显然也习惯了这种简洁到光秃秃的生活,又或者,不如说,是适应。   “老大,你今天晚上别吃安眠药了。”陆汀小声道。   “答应了你不吃。”邓莫迟的声音清醒如旧。   “可是你床头柜上还放了半板。”   “那是以前剩的。”   陆汀静了静,“和我躺在一起,你是不是紧张啊。”他又问。   “不是。”   “可是我好紧张,”陆汀想让邓莫迟躺下来,挨着伤手他不敢碰,就只能摸上去,压人的肩膀,“你离我近一点我就不紧张了。”   邓莫迟没有说话,就连陆汀都觉得自己这借口找得逻辑不通,还不如大大方方承认,说我胡扯这么多就是想和你贴在一起睡。然而他也没有后悔几秒,邓莫迟顺着他的力道下滑,乖乖地躺回枕面上,陆汀屏着呼吸,侧过身,蹭没了被子底下剩的那一点点距离,直到他的鼻尖下方就是邓莫迟的肩膀,填满嗅觉的铁锈味中,他还能闻到一点衣物除菌剂的清香。   “我喜欢这样。”他用气声神神秘秘地说,“晚安老大。”   “晚安。”邓莫迟道,这让陆汀的魂一下子落回了地面,他觉得先睡着的一定会是自己,哪知还没过上几分钟,邓莫迟居然往被子里缩了缩,随后慢吞吞地斜靠过来,脑袋抵上他的颈窝。呼吸均匀,平缓,这就像是入睡之后无意识的一种靠近。   是因为本能吗?陆汀想,我的信息素让你觉得很舒服,就像你的对我的作用一样。   反正你一定是真的很困了。他又想,心里也又软了一下,把那只受伤的手轻轻向上抬,自己左臂垫在下面,免得把它夹在中间被压出毛病。随后他亲了一口邓莫迟的发旋,那些发梢方才弄得他下巴痒痒的,现在又来挠他的嘴唇。   陆汀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再睁眼时,满屋子照得都是阳光,墙上显示上午九点三十二分。陆汀果然无法一夜维持相同睡姿,他平躺着,感觉到肩上的重量,慢慢地、有些诧异地意识到——邓莫迟没有醒,也没有远离他,反而更进一步,直接枕上了他的肩膀。   是拿脸蛋枕的,所以更像是趴。陆汀能从视线底部看到,自己从肩头到胸口的那块布料仍然十分干燥,他悻悻想,果然这人睡得再沉也不流口水。   睡了一夜,陆汀精神很饱,肚子很饿,但他一点也不想起来,不想叫醒邓莫迟,不想打破当前任何。他就仿佛置身一块巨幅拼图之中,每一块在拼的时候都耗了他不小的力气,现在完整了,拿在手中了,他想到的词当然是永远。   刺眼的阳光是胶水,衣料褶皱间的影子也是,把他和邓莫迟永远地黏在一起。   九点四十五分,永远被打断了。是有敲门声响起,隔了一扇门板和一个客厅,十分规律地持之以恒。陆汀见怀里这人还是没动静,开始琢磨自己是否要尽可能轻地把他放下,然后下床开门,看看有什么急事。   正当他犹豫,却见邓莫迟突然坐起,直立腰杆,闭眼往床头柜上摸,在触屏上按了几下。   “仁波切,今早过得还愉快吗?打扰到您非常抱歉,”女声像广播似的响了起来,陆汀认出是幸子,“是先知想要见见您带来的贵客。”   “不见。”邓莫迟还是那样长睫低垂,合着眼皮。   “先知已经准备好了……”幸子似有苦恼,“可否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见面?”   “我通知她的时候。”邓莫迟关掉通讯,又躺回床上。   陆汀见这人始终坚持闭眼,怀疑他是信了“只要不睁开就能迅速回归睡眠”的传说,或许是做了美梦,想无缝对接回去。但两人的距离又拉开了,中间的被子塌下去一块,于是陆汀拱回邓莫迟身侧,静悄悄地没发出声音,准备跟着他赖床。   “你想去超市吗?”邓莫迟突然问。   “不睡了?”陆汀撑起上身,“去超市干嘛?”   邓莫迟眼中已然不见丝毫惺忪,清清明明地瞧着他,直接拆了夹板,又把他按回床面。那种半搂半抱的姿势仿佛习惯使然,“这栋房子里没有适合下咽的东西,除了水。”   陆汀问:“你的手好了?”   邓莫迟把右手从他腰上挪开,举出被窝,五指微张着,一副不信你就来掰手腕的架势。   陆汀没忍住笑了,“真可惜,舒锐说至少要一星期,我还想多喂你几天饭呢,”他试着去咬那指尖,邓莫迟没有躲闪,竟然就那么任他含了一下,“这样……算接吻吗?”陆汀闪了闪眼睫,又道。   “算吧。”邓莫迟眯了下眼。   “最多算一半!只能算一百分,我现在只有二十,”陆汀用力握他的手腕,“老大,以我们的关系是可以赊账的吧?欠你八十。”   “嗯,没有利息。”邓莫迟配合他说。   陆汀自觉幼稚,也不好意思了,转而道:“其实我没想到这儿还有超市。”   他说这话时,邓莫迟专心看着他的眼睛,拇指还搭在他的下唇上,沾上一点湿润,等他说完,邓莫迟就捏捏他的嘴角,随后翻身下床,“还有电影院。”   他背对着陆汀,开始换衣裳。   陆汀还在因为嘴唇上的触碰发呆,直到看见那把细腰和那条光洁的脊线。邓莫迟白得瘦得都像冰雕,阳光照照就融化了,好像多看也会融化,把那恰到好处的线条破坏。   不对,说融化也太夸张了,陆汀自问,你是做贼心虚吗?可是不该啊,我凭什么不能看?他又开始跟自己讲道理,但终究是不能再看下去了,在心里挑起发痒的芽儿,受苦忍着的也是他自己。于是他坐上床沿,也背着身子脱下自己的睡衣。昨天的衬衫阵亡了,今天他就换了件新的,明艳的鹅黄,异形珍珠缀成的扣子,宽肩阔袖的设计,是以前在都城碍于身份不敢轻易上身的一件。   这种无论是颜色还是款式都和“优雅”搭不上边的衣服,如今看来,倒是挺适合在草场苔原上晒着太阳游荡,拍几张照片。   邓莫迟也没有继续黑白灰,直筒牛仔裤上面是件海军蓝的夹克衫,尖尖的立领有种硬朗的潇洒。白天低温不低,他带着陆汀轻装上阵,骑摩托爬上山坡,在山顶,陆汀看到远处的温室大棚,横在山隘间,在平坦的空隙里填上大片的白。   “都是食用蔬果,”邓莫迟解释道,“适合耕种的土地都用上了,其次才是放牧。”   陆汀心说周围都是无人区,最近的城市离这儿两千公里,确实只能自给自足。   却听邓莫迟又道:“农业是这里主要的经济来源。”   陆汀愣了愣:“主打天然有机作物,然后运出去卖?放射物质含量肯定比外面产的低,”他又笑了,想到毕宿五里那些尽心呵护还有枯黄的植物们,“那确实比采金矿还赚钱啊。”   他觉得有必要抽空盘问一下Lucy,看看那些老伙计都怎么样了。   邓莫迟对种菜和金矿兴趣都不大,也不了解他的想念,没再接着介绍,让他扶稳,接着俯冲下坡。尘土草叶一同飞扬,两人很快来到那片小小的村镇。   事实上,小只是从边缘远看留下的印象,这镇里街道繁杂,建筑密集,越靠近山脚,那些小小的紧挨的房子就越堆出都城迷你的影子。超市开了许多家,最大的那个位于镇子西南,邓莫迟把陆汀领进去,直奔生鲜区域。   光是蔬菜就摆了四排比人高的货架,水果有三排,都是琳琅满目的,甚至有陆汀在特区的超市和购物网站见到的品种。他不清楚这地方的支付方式,自己那点联邦纸币在此是否会是废纸一沓,但他好歹跟着“村长”——邓莫迟似乎胸有成竹,因此陆汀也放开胆子,拿了两盒草莓,摆进购物车一角。   印象中,这水果他只吃过两次,草莓味的东西倒是尝过不少。   邓莫迟主要拿是是蔬菜,连彩椒和苦瓜都拿了,还真是注重营养均衡。在水果区,他只拿了两颗桃子,放在陆汀的草莓旁边。   “你喜欢吃桃子吗?”陆汀推起小车,问。   “嗯。”邓莫迟走在旁边,插起口袋。   “我也喜欢。”陆汀偏过头,蹭他的肩膀,“桃核长得端正,就能做挂坠,长得丑,好好育苗的话,也能种出树。在这儿肯定能种活,说不定还能结果。”   “你很了解。”   “我种过,在我的飞船里,走之前木质树干都有小臂粗了,”陆汀看着地砖间的黑缝,推车的滚轮正一道道轧过,“其实我算是个业余植物学家,从土壤到扦插我都研究了很多年,虽然别人不认,但你以前认了,所以以后要记住哦。”   “你可以在家门口种。”邓莫迟在肉柜跟前驻足,认真地扫视几块保鲜膜包裹下的牛腩。   家门口?陆汀回过味来——说的是他们刚离开的那栋小房子。那是不是可以理解成,邓莫迟已经在把他当家人了?那也是他的家。虽然是在这样一片充满未知的地界。   陆汀由衷地感觉到开心,这开心大得让他都有点意想不到。他也在肉柜前插起腰。邓莫迟拉开柜门,他作为烹饪经验丰富的那位,就摘下那块最好的,放到购物车里,两棵莴苣上。   之后,不紧不慢地,他们又拿了牛奶、油盐、茶和可可粉……陆汀都产生自己这是在特区的连锁超商闲逛的错觉了。他也基本可以确定,自己没来的时候,旁边这位从未下厨,可能主要靠找人蹭饭糊口。谁会不愿意接待仁波切呢?光是逛个超市,一路就被无数个小绿人行过无数个礼,能偶遇上,他们似乎都很兴奋,自觉保持的距离也隔不开嘈嘈的议论。   又或者,是那个幸子负责买菜做饭,在本该属于自己的厨房里?陆汀又想到这个可能,他记得幸子提过,这段时间由她负责仁波切的饮食起居。   陆汀莫名来气,还是十分严重的那种,旁边货架上正好摆了染发剂,正是他常用的牌子,他就随便抄起一盒往购物车里丢。再一看,竟是火红,类似于舒锐天生的发色。   邓莫迟拿起盒子端详。   “我不能再这么一截黑一截黄了,”陆汀大声宣布,“就它了,拿上就是缘分!”   邓莫迟却默默把染发剂摆回原位,换了一盒亚麻色的,跟陆汀的发尾比较了一下,确认差别不大,又在那人瞪直的目光中,把纸盒安置进那人推着的购物车里。   “这样适合你。”他说。   “适合是什么意思?”陆汀还在跟自己较劲,“不试试别的,怎么知道哪个最适合。”   “好看的意思。”邓莫迟不等他,直接往前走。   陆汀脸上青红一阵。你真是个笨蛋,他跟自己说,但心情也确实愉悦舒爽了。他推着他醒目的小车,尾随在邓莫迟身后,偷偷拿了三盒安全套,藏在蔬菜之间。当然,待会儿总会被看见,但他就是想藏上这么一会儿。   总不能被那人盯着挑选!不能被任何人盯着。在一众花花绿绿的包装里寻找Alpha专用的最大型号,同时思考要用上几盒——这对一个十八岁的Omega来说,的确是件羞耻的事。   等离开那片区域,他却又开始后悔没拿五盒了。   逛到最后,陆汀才发觉这超市根本没有收银台,对此邓莫迟的解释是,超市对进店的顾客有扫描,对带出的商品也有扫描,相关费用会直接从他的账户扣除。   邓莫迟也不清楚自己账户里有多少钱,不过把小车推出安全门的时候,陆汀并没有听到警报声响起,那当然是够了。   两人在门口卸货,邓莫迟撑开袋子,陆汀负责把东西分类放好。两人配合十分默契,一直到陆汀拿开一盒番茄,三个紫色的扁形塑料盒露了出来。   这是最后留在购物车里的东西。   邓莫迟吸了口气,只是用鼻子,很不明显,但陆汀能听到。   “我没带抑制剂。”   “哦。”   “我四个月没发情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来。”   “没事。”   “你愿意和我用吗?”   “放进来吧。”邓莫迟把日用品的袋口撑得更大了些。   陆汀郑重地放入三盒套子,忽然有点心花怒放,“我能再去拿两盒吗?我跑过去。”他眼巴巴地望着邓莫迟。   “用完再说。”邓莫迟把透明口袋系紧,却没避开他的眼神,也没避开躲在货架后偷偷围观的几个小绿人,把几个口袋全都拎在左手,坦坦荡荡地朝陆汀伸出右手。   这下陆汀是完全心花怒放了。   “那我可要快努力,快攒够分数,不能白瞎这么多套子啊。”他带着点傻笑,小声地说,把装肉装菜的袋子都抢过来自己拿,紧紧挽上邓莫迟痊愈的右臂,两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回街上。   邓莫迟之前所说的电影院就在对面,但他似乎并不想进去看看,对于陆汀来说,则是只要跟着他去哪儿就好。两人又骑着摩托回到了山的另一面,储物箱缝隙里夹着一片菠菜叶,一路随风飘摇。   有了安全套那一出,陆汀的腿缝里又有些不对劲,他到家就跟邓莫迟说自己要染发,顺便想洗个澡。   邓莫迟却自告奋勇,要帮他染,“没有用过,想试试。”他从哪看都是那么无辜。   陆汀当然没了辙,于是事情就演变成,他坐在浴室镜前,老老实实地穿着衣服,衣服上还搭了一层塑料布,邓莫迟就在他身后,同样衣冠楚楚,套头衫的袖子高高地挽起来,对照着步骤说明一步步操作。   染发膏是白色的,头发被粘成一绺一绺,贴在头皮上,陆汀觉得自己这样很丑。他也在镜中看到邓莫迟,微微蹙眉耐心钻研的样子仍然是那么好看,手上涂抹梳理的力度也是那么谨慎又柔和,弄得人头皮**,就像陆汀的头发是比一级保密系统更难破解的命题。   我一会儿无论如何都要洗澡,陆汀悄悄夹紧腿,咬着嘴唇想,这已经擦不干净了。   然而刚染完发不能太快接触热水,于是陆汀下厨,两人先吃了一顿,邓莫迟不负期望地解决干净了四道菜,陆汀也久违地感觉到了吃饭也是件值得享受的事。等他如愿以偿地终于洗完了澡,下午已经过去一半,将近三点钟,他简单套上衬衫,拎着湿漉漉的浴巾走出浴室。   邓莫迟居然没在书房,而在浴室外的餐厅坐着,盯着墙壁出神,椅背上搭着的正是陆汀的裤子。陆汀慌慌张张跑到他身后,一边提裤腰一边问:“怎么了?待会儿有事?”   “嗯,”邓莫迟贴心地没有回头,“接到电话,要去工厂一趟,你可以一起去看。”   “哇,那是造什么的工厂?”陆汀又来了精神,低头系起皮带,心说千万别跟我说是水果罐头。   “人。”邓莫迟顿了顿,似在斟酌措辞,最终还是直说了出来,“人造人。”    第54章   幸子守在门前,身边站着几个端枪的绿衣人,正如初见那次,她在地面迎接时一样。她背后是个地下室入口,一个凸出地面的椎体棚子,里面有几道安检,一个大门紧闭的直梯和一副正在运行的扶梯,这让陆汀想起都城的轻轨,从下层进入,经过繁冗的安全手续,登上向上攀爬的列车,直奔上层的特区。   不过这次他们显然是要向下。陆汀上交了手枪匕首,跟幸子走入直梯,身后是邓莫迟。下行持续了十五秒钟左右,开门时冷气扑面,是独属于地下的那种阴冷,陆汀估计,这地方距离地表至少有三十米。   眼前是一片类似枢纽的空间。几台大型计算机摆在中央,十多个白大褂围了一圈,戴着口罩接电话的、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对着几份档案表皱眉沉思的……总之都在忙着工作。房间呈圆形,挤得很满,空气倒是不算闷,因为圆周上有九个门洞,通往九条走廊。   陆汀看到,其中五条开了灯,剩下四条都是黑洞洞的。   一个戴茶色眼镜的小个子迎了上来,大眼睛,瓜子脸,盖耳短发,南亚面孔。开口陆汀才意识到他并不是女性。   “这位是……?”他看着陆汀,问幸子。   “是贵客。”幸子答。   陆汀心说您还真是前后口径一致,但这解释未免也太玄乎了,一点说服力也没有,正准备自我介绍一番,却听邓莫迟道:“我带来的。”   小个子愣了一下,跟陆汀握手:“您好,叫我Q就好。”   握完他就匆匆转身,在前面领路,把一行人往一条走廊带。中轴线左数第三个,开着灯,陆汀走进去前把手揣进兜里,按了按手环,让Lucy记录行走路线。   果然,这走廊并不像从外面看到的那么简单。直来直去的只有最开始的短短一截,之后就曲径通幽,总有分叉通向更多更窄的走廊。两边基本都是金属墙壁,偶尔路过几个房间都是大门紧锁,Q也不停,只是一言不发地匆匆快走,而幸子和邓莫迟似乎习惯了这种沉默,也对接下来要去做什么心中有数。   走了大约十分钟,Lucy在耳麦中悄悄提醒,已经走过了一千二百米,前方灯光骤亮,明晃晃地塞满洞口,好像即将到达一片照明丰富的宽敞地界。   Q突然开口:“情况确实不太好。设备故障,导致有一批提前苏醒了,还没来得及做记忆植入和思维规范。统共十七个,目前都关在观察室里。”   幸子叹气:“你刚刚还说是十四个。”   Q滑动手中的平板,颇有些焦头烂额:“又醒了三个。”   “故障解决了?”邓莫迟问。   “在检修了,”Q回头,紧张兮兮地舔了舔苍白干枯的嘴唇,“现在7号仓库已经临时降到零下二十二摄氏度的低温环境,确保植株维持深度休眠状态,停止发育分化,暂时也不会苏醒。”   是的,他用的词是“植株”,可形容的大概是人。陆汀想了想,是否会是他的英文印度口音太重。自己听岔了,却忽然被眼前所见惊了一下——他们已经来到了安全门外,隔着那一层厚实的玻璃,陆汀得以看到门里的情况。   那的确是片宽敞地界,就像某种手工制品的厂房车间,因为没有流水线。明亮灯光下,天花板下的管道挂着一个又一个半透明的、状似睡袋的东西,柔韧性看起来很不错,装满灰黄色的液体。大概是营养液,微小的气泡在其中做着布朗运动,靠近供应管道口的部位还有细密的网状“血管”,而在囊体中央漂浮着的、如婴儿般蜷缩的,正是全裸的、皮肤赤红的、成年大小的,人形生物。   陆汀已经明白了“工厂”一词的含义。   Q打开储物柜,把保温服分发给其余三个人,接着自己也套上一件小号的,“其实先知的意思是,对于那些提前苏醒的,可以直接处理掉,”他拉上保温服头顶的拉链,“但是成本实在太高了,十七个全都打水漂,我想我们不一定承受得起。”后面这几句被闷在面罩里。   幸子笑道:“有仁波切在,那一切都不成问题,他会让它们乖乖听话的。”   陆汀看了看邓莫迟,那人仍然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愿不愿意的样子,正低着头滑动保温服腕部的滚轮,调整温度。   Q在权限验证上花了不少时间,终于扭开大门的气压锁,“但愿!”他又率先走在前面。   幸子走在第二,陆汀和邓莫迟肩并着肩,路过那些倒吊的营养囊。一个,一排,许多排。低温之下,它们的表面已经覆了层薄霜,下方竖立的显示屏把一切指标都写得明了,仿佛一个生物的确能够通过一组数据完完全全地描述。   陆汀抬起头,去看那些漂浮其中的“人株”——现在大概应该这样描述了——全都紧紧闭着眼睛,或是把脸埋在膝盖上,脊背连着脐带般的营养管,直通脊梁,好像正在跟着心跳轻轻地颤动。   蛹。挂在屠宰场生产线上等待放血的牛。陆汀又想到这两样东西。   他忽然觉得庆幸,虽然邓莫迟被印上了代表“非天然”的条码,但他至少不是以这种方式来到世上的。   否则,让他现在亲眼看到这些,还是太过残忍。   不过邓莫迟的表现倒显得是陆汀多虑了,他寻常地走到前面,听Q讲了讲具体情况,也没有多看那些营养囊几眼。   “以前故障出过吗?”陆汀问幸子,“他们提前苏醒了,需要仁波切来解决。”   “有过,但那是仁波切回来以前的事了。”幸子慢慢地说,“以前按照先知说的,对于大脑未经标准化处理的隐患产品,我们都会销毁。但这次仁波切说,可以让他试试。”   “他准备怎么试?”   幸子微笑不语。   陆汀看着她这模样,心里有七分不耐,三分忐忑。他看着邓莫迟走向厂房尽头,那面墙上嵌着好大一块玻璃,里面有人影,站得密密麻麻的,都穿着病号服。   那应该就是观察室了,应该也没有像外面这样开启低温。那是邓莫迟要去的地方。   而他却被几个持枪的小绿人拦在大约二十步之外。   邓莫迟回头看了陆汀一眼,面容被面罩的反光晃得模糊,又把保温服脱在门外,穿着他的套头衫和夹克,随后就独自推门进了观察室。   Q守在玻璃墙外,抱着那套保温的衣裳,从陆汀这边看,就是个黑色的剪影。   “那是单向玻璃?”陆汀问。   “是的。”幸子道,“需要随时观察内部情况。”   有几个人从身后冒出来,和他们擦肩而过,大概是相关专家,所以不受阻拦。他们个个拿着平板,跑过去,和Q站在一起,窸窸窣窣地讨论起来。   邓莫迟就在他们围观的玻璃中,但他站得太靠边缘,有时会进入陆汀的视线死角。他好像没有说话,至少每次陆汀走来走去调整角度,又梗着脖子费劲看到他,他都是闭着嘴。   “我能离近点吗?”陆汀侧目看着幸子。   “抱歉。”幸子摇头。   “其实我们没有想到,他会带你来。”她又道。   “那我来都来了,怎么就不能再离近点?”陆汀含笑道。   “请您放心,仁波切不会有危险的,”幸子还是客客气气,冷言冷语,“那些产品都戴了方便管理用的项圈,就算情况面临失控,把它们杀掉也是一秒钟之内的事。”   好吧。陆汀安静了一会儿,Lucy正在试图通过红外测温帮他弄清屋里的具体情况,那些早产的人造人似乎把邓莫迟围了起来,全都聚在房间的左半边,但由于低温环境影响过大,也不能确认结论的准确。   他开始思考要是接下来里面出了状况,自己该怎么从右边小绿人手里夺枪,先解决掉幸子和左边那两个,然后跑过这二十多步远的距离,抢过邓莫迟的保温服,把人弄出来。   的确把握不大。确切地说是没有把握。   文武双全的警校优秀毕业生决定换个思路。   “准备点湿毛巾和酒精棉吧。我猜他一会儿出来会流鼻血。”他又挑起话头。   “哦?”幸子眨了眨眼。   “你们觉得这批产品存在问题,是因为还不能完全控制他们的精神,就出意外把他们放了出来吧。”陆汀不紧不慢道。   “对啊,仁波切擅长的不就是精神控制吗?”幸子笑,“从十三岁开始,先知一直很看重他这个能力。”   “所以湿毛巾呢?”   “什么?”   “他每次做一些不普通的事,都会像普通人那样流鼻血,”陆汀淡淡道,“你们明里暗里监视他这么多年,也看到了吧。”   幸子“哦”了一声,吩咐一个小绿人去准备。只走了一个,陆汀仍然是一对多,当然这在意料之内,他也没打算来硬的。   幸子又道:“其实这次不一定。刚出生的人株都是很好控制的,大脑是特殊设计,服从功能强,选择功能弱。本来他们连在母体中,会在出生前被植入’先知是母亲,要绝对服从‘的思想,出生之后,不需要再去思考,这就是它们唯一的信条。”   陆汀冷眼看着被小绿人端来的毛巾和装着酒精棉的玻璃瓶。它们都被放在金属槽中,泡在热水里,室温太低了。   “你也是这样吗?”他忽然道。   “抱歉,我没有听懂。”幸子在身前抄起双手。   “这种人造人也是六个月成熟,寿命五年吗?我爸也做过类似的,短寿而高效,最好的苦力劳工,如果是代谢速度类似人类的长寿人造人,就不会放在这种营养囊里喂养,他们需要在常温舱里躺上一年半才能长到成年人的状态,有成熟的呼吸系统来接触这个世界,”陆汀望向幸子面罩里闪动的眼睫,“你是在哪种母体里长大的?”   “原来您知道。”幸子冷笑,却显得茫然无措。   “也是刚刚才确认,”陆汀也笑,“贸然说一个年轻女士是人造人,和她讨论她的母体,好像不太礼貌。”   “我是第二种,”幸子低下头,“我的母体……不在这条走廊。”   “猜到了,”陆汀柔声说,“你比我小时候的保姆更聪明一些,她把我从五岁养到十岁,然后死在我的房间,当时她正在帮我给水仙换水,一下子趴下去,就像没电了一样。”   “水仙是什么?”   “一种花。”   “您刚刚说聪明?”幸子顿了顿,讥诮道,“人造人本就是聪明的物种,从智力到体力都优于人类,更没有人类那么多的犹豫和怯懦,所以一代又一代的掌权者,包括您的父亲,把我们做了出来,利用了我们,又把我们看作威胁。”   “你说得对。”陆汀道,心里却想,你们现在同样在利用,同样在惧怕威胁。   或许强弱对比的最终结局永远是控制。   幸子倒是又笑了:“作为人类,您还算通情达理。”   “是作为他的儿子,我感到羞愧,”陆汀认真地说,“虽然二十五年前的革命发生时,我爸爸还只是个热衷于投资生科项目的商人,但我能理解革命军的初衷,也很抱歉。”   幸子一时没有吭声,陆汀看到她呵在面罩上的、越来越浓重的白雾。   “你很在意我说的’聪明‘吗?”他忽然问。   “是觉得可笑,人类在说出一句话之前,到底有没有标准,”幸子清了清嗓子,“仁波切是最聪明的,但他也是人造人。”   “他是人造人生下的人。”陆汀纠正。   “有什么区别?”幸子摇头,“仁波切比我们的处境更艰难,混在人类的虚伪和复杂中,还要花心思做出样子,掩盖自己的能力,学着去演一个愚笨贫弱的人类。”   “不是to act,是to be,”陆汀继续纠正她的说法,“的确,人类愚笨且贫弱,狂妄又自大。但是否要去做一个人类,决定于出生之前。你们的仁波切,从子宫出生,之后二十四年,在人类中间,以人类的方式长大,并且被人类的标准约束。道德、行为和价值,无论从哪个层面来说,他处于界限之上,和这些卵袋里的将熟人株是不一样的,和你也不一样。”   “可是仁波切也会移情吗?先知说过,这种能力也只出现在人类社群中,智力倒是普遍存在于许多物种,高低不同罢了,”幸子又恢复了标准化的微笑,“比如一匹狼,不幸拥有了移情能力,咬断羊的喉管时就会感觉到羊的求生欲,还有它带给羊的恐惧,坏情绪形成了循环,产生痛苦,所以全世界的食肉动物都有可能饿死,不是吗?”   “可惜,你们的仁波切不但会移情,还是个平时不会无缘无故打死飞虫的,善良的人。”   幸子似乎闷闷不乐。   “他与很多人建立了联系,对一部分,能够感同身受,”陆汀耐心地看着他,“之所以他会愿意过来帮忙,收拾你们故障留下的烂摊子,也是因为移情。那些早产儿可能会被杀死,他不想让这件事发生。”   “……我好像,可以理解。”   “所以带我去看看吧?我只是想靠近一点,到能看到他的距离,”陆汀循循善诱,“有时候移情也不是坏事哦。仁波切的移情能力甚至更强,他能感觉到我的靠近,也能从这种感觉中提取出信心和支撑,把事情办得更好。毕竟他要靠自己的意志控制十七个人的精神不是吗?”   幸子花了一段时间来消化这段话,她大概仍然无法完全理解,但的确被说动了心,让挡路的小绿人们都退开。陆汀保持着表面的冷静,端起逐渐变冷的金属槽,跟随其后。   二十步走了一半,幸子突然停步回头:“幸会。”   陆汀蹙起眉。   “陆秉异的小儿子,比我想象中有趣很多,”女孩脸上浮现微笑,却与之前判若两人,“是个成熟的孩子了。”   随后幸子便摔倒在地,陷入沉沉的昏迷,几个小绿人冲了上来,陆汀退开,迎着Q和几位专家回看的目光,继续往玻璃墙走去。   他看到墙里,那些病号服全都老老实实地坐着,保持相同的姿势。   哪知还没走到门就开了一个窄缝,邓莫迟从中挤出,墙里的人们仍旧一动不动。Q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没把保温服递给他,他竟然也不要,径直走向陆汀。   “走吧。”他说。   陆汀疾步跟上,“你先把衣服穿上呀!”   “很快就出去了。”邓莫迟满不在意。   Q小跑着追在身后,“仁波切,问题解决了吗?”   邓莫迟不悦,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你们的脑电波监测数据正常了吗?”   “正、正常了,十七个都——”   “其他测试也可以做做,”邓莫迟转过身,插着裤兜走,“然后决定是否投入使用。”   纵使陆汀着急上火,邓莫迟的保温服还是没有穿上。不过他们也的确花了两三分钟就走出了这片如同冷库的厂房。之后沿着走廊向外,又乘直梯回到地面,爬上Last Shadow,邓莫迟的鼻血在确定航线后的第四分钟流了出来。   陆汀已经生气不起来了,那条毛巾被冻得挺凉,他又拿水泡了泡,敷上邓莫迟的额头,又熟练地给他捏起鼻梁:“这才两天, 第二回了。”   “嗯。”   “头疼吗?”   “不疼了。”   “……你以后要学会拒绝,”陆汀站到驾驶座后,双手搭上他的肩膀,“这个工厂和你关系又不大,那十七个人都给先知卖命,更不是你要操心的。”   “没有让他们给先知卖命。”   “嗯?”   “我要他们给我,”邓莫迟扬起脸,倒看着陆汀,“那些穿绿衣服的人,全都是人造的,整片区域初步估计有四千个。这段时间我调整了一部分的想法,40%左右。”   “那就是差不多一千六百个?”   邓莫迟点头。   “我也会移情啊,”他又忽然说,“不想让他们白白去死。”   陆汀瞪圆眼睛,邓莫迟五感灵敏的程度比他想象的还强,或者是经历失忆、眼睛变色后,完成了一次升级。“你听到了?一开始就?”   邓莫迟没有否认,道:“幸子会晕倒,是因为先知入侵了她的意识。”   “所以最后那两句是先知对我说的。”   “是。”   “先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人吗?”   “很危险的人,所以我不想让你见。”邓莫迟说得坦荡。   Last Shadow一路攀升,紧挨一道山脊,眼看着就要靠近雪山和矮松林的分界线。随后它突破过去,带着两人脱离那泡影般的薄膜世界。   “那我就不见。”陆汀说。   邓莫迟仍然看着他,解释说:“有时候我会出来待一会儿。”   陆汀绕到驾驶座前,弯下腰去抱他,“这会让你感觉好一点吗?”   邓莫迟没想到他会会这样问。仔细回想,刚刚过去的那段日子,当他爬上高山,穿着厚重的皮袍,伸手去摸外界的风刃,感觉到一种真实。又当他站在距离薄膜百米远的雪坡——薄膜对他来说毫无阻挡作用,他就是唯一一个能自由出入的人,或许因为他和那块地底绿石的联系,或许因为他绿色的眼睛,他身上的异常总是太多。   走出来前,他总是感觉很乱,走出来后,他也说不清这感觉有没有变得更好,但至少有变得不同。邓莫迟需要不同。不同一会儿,他就又回去了,因为事情很多,他还没有做完,也因为没有别处可去。   穿越那道薄膜的那一秒,总是他觉得自己最不像人类的时候。   可他现在都听到了,陆汀说他是人,和那些营养囊孕育出来的走肉完全不同。陆汀还说他善良,和很多人建立联系,也能感同身受。   虽然邓莫迟觉得最后这个词只能用在一个人身上。   又虽然,邓莫迟仍然无法确定,甚至每次出入那个工厂他都会怀疑——自己到底是什么,恐怕是处于两者夹缝里的怪物。都城还有很多和他一样的怪物。这世界上有更多。人性都谈不了,又何谈为人的权利,互相咬破喉管的时候,他们又能感觉到对方的恐惧和痛苦吗?但现在他被辩解、被相信,他是个活着的人类,有一个人相信也就够了,因为多数时间面对多数面孔,邓莫迟更愿意做个机器,有关人类的所有感觉,都是那个相信他的人教给他的。   那人已经坐上他的大腿,依恋地搂着他,好像很想亲他。   “别郁闷,幸子自己不懂,就胡说八道,”陆汀这样说,“我们飞高点去看看雪山吧,累了就回家,我给你做饭。”   邓莫迟却抬起手,像触摸风雪那样,摸了摸他的脸。   How to be a human being。   第无数次,邓莫迟在心中重复地问自己。   他忽然觉得这根本无需解答,就像他无需通过某些具体参数去描述陆汀面颊皮肤的触感。那么软,那么温暖,事实总会证明自身,陆汀当然不同于风雪。    第55章   才住下不到一周,陆汀已经有了这样一种认知——在这片土地上发生什么也不足为怪。这些天他的主要工作其实没什么不寻常,就是待在那颗卵形工作室里,和邓莫迟一起破解筛查大量加密文件,意图找到移民计划的更多资料证据,关乎那一百多万人的去向与存亡。   其余时间无非就是做做饭,看看高原上空变幻莫测的气象,一天的筋疲力尽后,在同一张床上度过夜晚。邓莫迟不会主动去抱陆汀,但每天早上醒来,陆汀都在他的怀里。   “到现在为止我是多少分了?”陆汀喜欢在新一天的开始之前搂着他的脖子,结算先前积分的数值,好像这样能给他接下来忙忙碌碌的十几个小时加油打气一样。   邓莫迟总会认真思考,给出一个合理区间以内最高的分数。   不过,除此之外,在这片薄膜绿洲上的生活并不如预想那般平静。古怪的事基本每天都要发生一遭,陆汀见过把自己右手拆下换成钢梳给绵羊薅毛的牧羊人,见过被折射成淡绿色的流云,也见过比牛还高的巨型蜘蛛、通体透明的壁虎、眼大如拳的病马,它们全部来自薄膜外的世界,由于辐射污染等缘由发生变异,被某些小绿人带回,经过先知允许,猎奇般收容于此。   因此有一个词可以概括陆汀如今的心态——见怪不怪。   包括又一次,当一个人在他面前言行大变、宛如上身时,他也能够理性地做出判断,这是先知搞的鬼。   当时他坐在镇上一家快餐厅里,桌上摆着两杯汽水和半张没吃完的披萨。邓莫迟刚刚接到通知,要去隔壁街上一家配件商店取回预订的东西,正好菜还没上完,陆汀就在餐厅等他。   墙面上显示的是全球有名的八卦频道,正在播放的是综合新闻。一位来自都城特区的中年女性衣着雍容,在镜头前哭诉,说是副议长家的狗咬伤了她的孩子。   陆汀记得那只狗。矮胖的法国斗牛犬,白底黑斑,从狗崽子时期他就见过,现在大概有七八岁了……不怎么喜欢乱叫,但被副议长的儿子,也就是陆岸的某位老朋友,每天拿活鸡喂它,养得很野。   小孩纤细的脚踝被撕咬得露出白骨,放大投在墙面上,触目惊心。   陆汀能做的只是交叉起双手,握紧挂满水珠的汽水杯。放在以前他也许可以去把情况调查清楚,倘若真是那只斗牛犬咬的,他当然要教训那位狗主人一顿。年纪小,被惯坏了,意气用事,大家都是朋友……这是从前常用的说辞,在他忍无可忍的时候,他就把人揍得鼻青脸肿跪地求饶,到最后也就只是多了点上门赔礼道歉的麻烦而已。   谁会拒绝总统家里小儿子的歉意呢?所以陆汀有时觉得自己也挺无耻。不过他现在什么都不再能做了,只能和这餐厅里的其他食客一样看上几眼,最多倒吸一口凉气。都城的一切都被隔离,也都离他那么遥远。   下一条新闻倒和他关系很近。   前段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停电事件主角——“神秘人N”,已确认越狱,今早十点下的全球通缉令。报道滞后了这么久,可见之前政府还想息事宁人,结果到现在还是没找到,终于急了眼。不过陆汀还是没有瞧见任何与自己相关的字眼,他在网络上查找自己离职的消息,得到的只是“因病调休”之类的解释。   面子。他想。父亲果然还是放不下这个词。有这么一个叛逃的孩子,是件多么丢脸的事。   有服务员来上菜,把葱香烤鸡摆上餐桌,询问他需要哪种酱料。   “甜椒酱吧。”陆汀冲她微笑。   服务员放下料碟,在红围裙上擦擦手,忽然低头坐在他对面,邓莫迟方才坐的椅子上。再抬脸时,她的神态完全变了。   “您好,”陆汀先下手为强,开口道,“您又来了。”   “你认得我。”服务员笑。   “上次之后我一直相信,您肯定还会出现,”陆汀把她手里正在摆弄的玻璃杯拿开,放在自己跟前,那是邓莫迟还没喝完的,“不过比我想得晚了一点,先知。”   “我以为你会害怕?”   “这儿的所有人都在精神控制之下吧,除了仁波切和我,每个人的大脑您都是随便进出,所以您随时能出现,”陆汀吸了口汽水,“虽然有点突然,但还是意料之中。”   “嗯,嗯,是这样,”先知的语调总是缓慢且平淡,“我有话需要对你讲,今天下午四点,到这里来找我。”   同时,一幅地图代替新闻,蓝莹莹地投影在墙面上。陆汀认出那个标红的点,正是他刚刚抵达此地时,邓莫迟只身前往的那块位于山脚的石堆。   而餐厅里的其他人就像中了咒,方才还吃喝谈笑,此时全都低垂下脑袋,两手背在身后,就像认罪的姿势。   先知大概不想让他们看见那张地图。   陆汀道:“有话现在也能说。”   先知道:“单独。”   陆汀无辜地张圆眼睛:“现在不也相当于吗?”   先知道:“是仁波切的事,有关他的身世,他的母亲。在他回来之前,我们说不完。一些过去的旧物我可以借给你看,需要的话,就准时来找我。”   陆汀点了点头,算作答应,随后那服务员就昏倒在桌上,脸差点砸中披萨盘里的刀叉。邓莫迟拎着一兜子零件推门回到店里的时候,陆汀正双手扶在她腋下,帮着其他服务生把她往担架上拖。   “先知刚才来了。”把汽水杯推回邓莫迟面前时,陆汀说。   “我知道。”   “你有感觉?或者说……感应?”陆汀撕下一只鸡腿,放到新给邓莫迟换的盘子里。   “她要和你单独见面吧,”邓莫迟反问,“你去吗?”   “她说要和我谈你妈妈的事,还有你的身世,”陆汀垂下眼睫,“居然拿这个当筹码。”   “这些事我有很多猜测,没有人告诉我,”邓莫迟轻轻嗅了嗅那碟甜椒酱,道,“除了先知,也没有人知道。”   陆汀看着他,心里有些钝痛。有关母亲的事,本该挂上许多软绵绵的印象,怎么总会让他们两个都伤心。不过这会不会是那条老狐狸的诱饵啊,会不会给我来个瓮中捉鳖?虽然我也不知道哪儿招她惹她了。这话本来在嘴边,他现在也说不出来了。   “我想去,”陆汀最终道,随后抬起眼,问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不太可行的笨蛋问题,“老大,你会一起吗?”   当日下午四点整,陆汀独自走入石堆尽头,那里还真的藏了个洞窟,大概一人半高,他钻进去就发觉里面别有洞天。空间大致呈喇叭形,他从喇叭根走到喇叭口,手电筒的光线扩散得越来越开,照在黝黑的石壁上,温度和湿度也在不断提升。   在Lucy表示由于电磁干扰,即将失去信号时,路也走到了尽头。   陆汀举电筒的手僵在半空,微微仰起脸,望着眼前所见。一个大鱼缸,嵌在石头里,露出的玻璃面大约五米宽,三米高。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形容。   鱼缸里有东西。   是被水泡着的人,类似工厂里灰黄浑浊的营养液,很难被灯光照透,也有类似插在脊梁上的导管,不过那人的体型比普通人大上至少一倍,头发像海藻,大团大团地纠缠在周身,插的管子也遍布整片脊背——假如那还能称为脊背的话。   她已经基本不成人形了,倒像是某种自远古而来的水生动物。   “把手电关上吧,”声音倒还是女性,就像未曾穿过水和玻璃,直接在石窟里层层回荡,传到陆汀耳畔,“我不能被可见光长期直射。”   “抱歉。”陆汀滑下手电侧面的开关。没有Lucy,没有灯光,他立直腰杆,面对那片漆黑。   “其实这样说话,对我来说也很费力气,”先知和蔼道,“如果我进入你的意识,那我们就都不必这么麻烦。你甚至不用过来,躺在床上就能完成我们的对话。”   “为什么不试试?”陆汀定了定神,微笑道,“我有夜盲,对钻山洞这件事儿正好也没什么好感。”   “因为你的意识不对我打开,”有水声波动,陆汀隐约感觉到先知的靠近,“你身上’人‘的那一面太占上风了。”   “好吧。反正无论如何,我已经来了,”陆汀干脆放大胆子,又上前了一步,“我是来听故事的。有关仁波切。”   “你平时不这样称呼他吧?”   陆汀缄口。   “你叫他’邓莫迟‘,这也是他在人类世界的代号,”先知像是笑了,“真是个让人怀念的名字啊,我的老搭档。”   陆汀骤然忆起Last Shadow里面,那具干枯的尸体。   “您参加过2073年开始的那场起义。”   “我是这个名字原主人的谋士,这个词是不是过时了?”先知叹着气,“也是他的妻子。”   陆汀心里茫然了一下——他曾经怀疑过,那位与飞船一同坠亡的领袖,也就是此时这位先知的丈夫,是邓莫迟的父亲。   可先知……难道是邓莫迟的母亲?   她在讲述自己的故事?   陆汀不敢往下想了。   “核战之后,我全身机能失调,开始像现在这样维持生命,”先知又道,“幸好活到现在,也见证了很多,你或许不会相信的事。”   “您讲。”   “比如仁波切的母亲,你是来听她的故事的,”先知顿了顿,慢慢道,“二十五年前,我和她见过几面,是个非常漂亮的Omega,仁波切现在的样子简直和她那时如出一辙。她是个人造人,所属批次有设计完整生育功能,也是唯一一批,暴乱前在厄瑞波斯工作。你知道的,孕期的Omega也是一部分人的特殊癖好。”   “……”陆汀放下先前的疑虑,也大概明白了什么。   “她的编号是BMD5K97,后来,她叫自己Samuel,”先知沉默了一会儿,“我们会相遇,是因为她被政府军抓去当’志愿者‘,送上了火星。那一批只有三个Omega活了下来,被关起来做实验,又被我们营救。”   “您救了她?”   “是的。虽然我和我的丈夫都是自然人,但我们的战友、同僚、伙伴中,95%以上都是人造人。我们当年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帮已经拥有人性的朋友们争取平等,”先知沉声道,“所以我们攻击了那个基地,把那三个Omega出来,Samuel已经有了身孕,却不记得在太空发生了什么。于是我们帮她整了容,送她回到人造人们聚居的地方,看她找到了一个爱她的Beta。等了十四个月,她的孩子出生了。”   “十年之后,她为那个Beta生下两个孩子,却也因为难产死亡,”先知又道,“我们回收了她的尸体,就存放在冷库里。”   “所以您的意思是,仁波切是在外太空,被怀上的。”   “这是Samuel当年的日记。”缸壁忽然亮起,是一些扫描件,有的甚至写在衣服上,字迹潦草,逻辑和时间线也较为混乱。   主要表达的就是恐慌、害怕,以及对腹中胎儿父亲的猜疑。   所以这变相证实了什么?导致她怀孕的,会是外星生物吗?某些神秘的文明,或许高于地球几亿年的进化,或许绿石、催眠术、无名的火……也在溯源方面有了解释。   排除那些恐怖和残忍,这也的确有点酷,陆汀不着调地想,我有可能在和一个真正的“混血儿”谈恋爱。   我还有过他的孩子,要是留下来了,我也会怀孕十四个月吗?   外星人都长得那么好看吗?   陆汀心知自己越琢磨越离谱了,赶紧打住,问道:“我可以理解成,火星上可能有土著生命存在吗?”   “不,火星是被遗弃的,是曾经的辖区。”   “辖区?”陆汀插起腰,心说你怎么这么肯定,“他们是宇宙警察吗?”   “地球的生态系统完全崩溃之后,就会演化成下一个火星,”先知游动出汩汩水声,“你父亲虽然及时中断了人造人项目,但又投资了一个更蠢的,他往火星移民的计划无异于把人类从一个垃圾场赶往更大的垃圾场,根本行不通。”   “已经出发的那些人呢?都死了?”   “我想是的。”   “……”尚未确定的事,陆汀也不想跟她讨论太多,“那你们把仁波切找来是为了什么?推翻我爸拯救地球?所以你们想让他给全世界广播,说那些失踪的人都已经成了死人,可是打起仗来人不是死得更快吗?”   “哈哈,哈哈,你不明白,他是钥匙,第零元素在他身上达到了完美融合,超高的浓度却不危害他的生命,激活绿石,与其交流,这是只有他能做到的事,”先知游动的频率越来越快,语速也随之提高,不知不觉之间,声音已然尖锐得如同狂笑,“第零元素是地球上最后的生机!在你父亲的团队给它命名之前,我们就发现了它的存在。而开启这一切的,钥匙本身,却还在因为一些小事闹脾气,不听我的话。你会听我的话吗?会让这颗地球上的所有人就这么等死吗?你会吗?”   陆汀顿时感觉到巨大的压力,从精神到身体,他怀疑这山洞里的气压都发生了改变。那些连在先知身上的管道中有细碎光点闪烁,跟着先知歇斯底里地快速游动,被头发遮挡,就像电荷,像人的思维。   他忽然觉得和自己说话的不是一个单独的个体,而是许多人的集合。   而他自己被那些似有似无的嘈杂重重拥堵在中央,好像能听到某种不在人耳听力范围内的波段,他快要喘不过气了。   就在陆汀陷入无穷语塞准备说句“拜拜”赶紧离开时,一个人站到了他的身侧,拿过他的手电帮他打开,也握住他的手腕。   “辛苦了。”邓莫迟侧目看着他。   陆汀陡然清醒,不无惊讶。当时邓莫迟直接拒绝了他的邀请,原因是跟来的话,只要稍有靠近,先知就有很大的可能会产生感知。   但他现在站在这里。   他对方才所见所闻,有关自己的至亲,又有关自己究竟来自何处的神秘……好像也已经轻易接受,没什么不适的反应。   先知的疑惑显然不亚于陆汀的,她甚至撞上了缸壁:“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你?为什么?”   邓莫迟平静地说:“因为我试过了,我现在比你强。”   先知发出一声古怪尖叫。   “我们的合作还能继续,”邓莫迟抬起脸,直视过去,雪白光柱明晃晃地照着她的头颅,“前提是,在我闹脾气的时候,不要烦我。”   先知快速晃开长发,缸壁上贴着一张惨黄变形的脸,不停地远离又撞上玻璃,就像不知道疼。邓莫迟则拽上陆汀转身就走。   陆汀听到耳后更多更高的尖叫,还有水声,那鱼缸大概是为了调整水压,竟往外排了一部分营养液,喷在两人身后。才走上几步的距离还是不够,陆汀把邓莫迟推到前面,给他挡了一下,而他的头发、衣裳甚至后颈都沾上了那种灰黄色的液体,黏滑,腥臭,不断滴落,也往衣料里渗透。   邓莫迟瞥了那波涛汹涌的大缸最后一眼,眼神恹恹的,拉着陆汀快跑起来。   迎面遇上许多带着修复工具的小绿人,还有幸子,但邓莫迟不停步,只是擦肩。   “这个没有腐蚀性吧!”陆汀被熏得有些头晕。   “没有。”   “那就好!我吃不下饭了,我得马上回家洗澡。”陆汀感受着腕部紧握的力量,虽然嘴上抱怨,但心里已经开心起来。   然而这营养液比他想的还要难缠许多,不仅把Last Shadow熏变了味,淋浴过后,身上的那股怪味似乎还在,不排除是心理原因,只要仔细嗅闻,他总觉得有淡淡的一股。   陆汀又开始同情工厂里那些人株,还有工厂外任劳任怨的小绿人,他觉得他们泡在这种营养液中,生出来就是臭的,未免也太惨。   他也觉得自己有必要跑一个澡,彻底杜绝上床后被嫌弃的可能性。然而贫瘠环境下,每天的自来水都是限量供应,就连仁波切家也不例外。上午刚洗过床单和衣服,费了不少水,陆汀查了一下当日余量,还不够他填满一半的浴缸。   娇生惯养的富家子弟在荒野上住了这么久,第一次感到委屈。   于是他裹着浴袍出门,跟邓莫迟详细描述了自己的感觉,“我做的饭要是臭的怎么办,晚上你被我熏得睡不着怎么办!”隔着一段“安全距离”,他闷声说,“你不会把我赶到沙发上吧老大……”   邓莫迟坐在餐桌旁,靠着墙壁,抱着一堆听陆汀嘱咐从衣柜里挑出来的衣裳,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他相信自己嗅觉的灵敏,除了洗发水沐浴液以及浓重的水味之外,他也的确没有从那个湿漉漉的家伙身上闻到其他气味。   但陆汀好像不太相信,要是泡不上澡,他的寝食难安大概会持续很久。   “走吧,”邓莫迟干脆站起来,“有其他地方。”   “澡堂吗?我不想去公共的,我从小就没去过,老大你请我去单间的那种好不好。”陆汀似乎有些雀跃,想扑过来挽他,又生生忍住。   “是温泉,在山上,只有我知道。”邓莫迟把他的换洗衣物都搭上肩头,兀自走向门口。   陆汀红着脸愣了愣——这是准备让他穿睡袍出门吗?但又不能把其他衣服弄臭……他没再犹豫,把那件毛巾棉浴袍裹得紧紧的,从椅背上拎起自己随身的挎包,又跟得近了些。   尽管推开门就是荒草地,半个人影也看不见,但爬上Last Shadow之前,他都把自己藏在邓莫迟身后。    第56章   邓莫迟站在池边狭窄的平地上,看了看身体另一侧, Last Shadow贴挂在悬崖,顶部的舱门亮着绿灯,随时能够遥控打开,伸出悬梯。他又抬头看向薄膜之外。这个傍晚无疑是昏沉的,天色像一锅煮沸的茶,夹杂灰黑泡沫,最后的几缕残阳中,风暴还在继续着,大块的雪粒击打在咫尺远的薄膜表面,仿佛随时能够冲入其中。   然而薄膜之下,这片位于里外世界交界处的狭小空间却是如此温暖潮湿。本应该是露天的区域,由于正好处在隔离边缘,薄膜的弧度就像一层透明却稳定的“棚顶”,倾斜着封住这块嵌在山腰的沟壑。棚顶之下,几眼温泉冒出峭立石缝,流经一块平面巨岩的裂隙,又继续顺岩壁流远,长年累月冲刷出了一块类似水池的橄榄型凹陷,宽度接近一个成年人的身高,长度大约还要翻上一倍。   至于深度……陆汀坐在里面,只露出肩头和后颈,倚在石壁一侧。   背对着他。   “老大,我没想到这儿还有灯……”陆汀正在这样说着,拨弄水中漂浮的那盏橘色浮灯,“还是六芒星形状的,你在镇上买的吗?”   水流被划开的声音汩汩地响,一圈石壁倒映着暖光,也都荡漾着水面波纹。   “有时候会在这里看书。”邓莫迟转了九十度,也完全背对着陆汀了。他扬起手臂碰了碰身前的薄膜,接触的一刹那,有碧绿从他指尖逸出,就像在透明上蚀出了破洞,下一秒,五指就感觉到了寒冷。   邓莫迟索性把右手伸了出去,握住了几片粗糙的雪。   身后水声又被搅乱了些许,垂眼去看,陆汀已经转过方向趴在他脚边的池沿,探出大半个上身,也伸出手,探索似的去摸那薄膜。   “它能挡住我哎!”陆汀在那片透明上点按着,圆圆的眼睛直望向上来。他的肩膀也是圆溜溜的,把邓莫迟的裤腿蹭得有点湿。   邓莫迟蹲下,融雪的手拎起他的手腕,又一次按了过去。碧绿色立刻亮起来,薄膜破了,陆汀的手触到和他一样的雪片。当邓莫迟托着那截发僵的手腕,把它放回热水,那些破洞也自动填补,薄膜再度恢复了完整。   “我们身体接触的时候……我就能自由出入,对吗?”陆汀在池沿支起手肘,撑着下巴。   邓莫迟点了点头,这就准备再站起身子。要不是因为陆汀不熟悉环境,必须要他领着,他情愿留在飞船里打盹,等人泡完澡直接回去找自己。哪知陆汀拽着他的小臂不肯撒手,连起身都不让他起了,嘴里也是振振有词:“那对你来说岂不是没有那层屏障?这池边儿这么窄一小条,万一不小心滑下去怎么办?”   “是的,海拔三千九百米,离地高度超过一千五百米,”Lucy附和道,“宇宙大力怪的老大先生,请您务必注意安全哦。”   邓莫迟想了想,打消做出诸如“我不会打滑”之类辩解的念头,道:“那我先回去了。”   陆汀一愣,回过神就急了,差点扑出水池抱人,“不行!”至于为什么不行,他也说不出所以然,“老大你别回去,也别背对着我跟面壁思过似的……”   “你也泡一泡吧,很暖和的。”他又用鼻梁去蹭邓莫迟手背的骨节。   邓莫迟默默把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重申了一遍——陆汀这个人,有时候表现得的确像种缺乏训练的小动物,喜欢耍赖,不讲道理。   但更奇怪的是,自己大多数时候不觉得这样不好,就比如现在。   “你确定?”他问。   “下来吧,”陆汀眼巴巴地点头,“又不是泡不下。”   邓莫迟跨过地上的那只挎包,走到池尾,安静地脱下军靴,又开始脱衣裳。夹克、毛衣、背心……他把它们准确地丢到陆汀脱在池边的那堆衣服上,而陆汀在水池另一端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的,也不眨上一下。   “那是什么?”他问。   邓莫迟意识到,他盯着的是自己的腰腹。在肋骨以下,两边腹肌的间隙上,有两个小指尖大小的圆点,本来是两个孔,虽然现在已经愈合,但还是增生出了疤痕,与周围肤色不同。   “以前没有的。”陆汀又道。   邓莫迟低头掰开皮带扣,解释道:“电击留下的,扎在脊柱和手臂上愈合太快,会把针棒挤出去。”   他说得尽量笼统,没有提及那些刺针如同手指的粗细,没有提及电流在体内的灼烧,也没有提及当初在他身体别处刺出的血。但他不能指望一个警察对此一头雾水,陆汀显然是想通了他的留白,眼睛也跟着泛了红:“我应该早一天的,我动作太慢了……那天他们还干什么了?”   “只是短时间的疼痛,其他影响不大。”邓莫迟自觉说的是实话,没***,直接踩下那件丹宁牛仔,跨入池水,“今天先知试过入侵你的意识。”他转而道。   陆汀眉间蓄着点困惑,看他把话题转得这么快,又若无其事地在自己对面坐入水中,“是最后她问我听不听话那会儿吗?”   “嗯。”   “她失败了,我才不要听她的去当小绿人二代,”陆汀干脆地说,“不过老大,要是当时你不在,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跑出去。”   “有后遗症吗?”   “没有,除了有点臭,”陆汀不好意思再看似的,揉着脸颊,从邓莫迟的眼睛望向石壁,“但她说的那些靠谱吗?”   “漏洞百出。”   陆汀显出些许惊讶,还有失落。在此之前,对于自己费力打听到的、先知说出的那些过往旧事,他是认真去相信了的。   “我妈妈怀孕是在2075,同年革命军宣布战败,自身难保,有什么能力和必要,去从政府手里抢几个人造人,”邓莫迟耐着性子解释,“她说她是被政府抓去做志愿者送上火星的,但我已经查过航天局2074到2075年的所有载人项目备案,没有找到发射记录。”   “那就不是政府做的?”   “当时全世界的研究重点放在人造人上,”邓莫迟捏了捏眉心,“火星还没有引起注意。”   陆汀越发失落了,眼梢低垂下去,“我以为这次多少能拿到点好用的信息呢,只是见个面谈两句,那个水煮老狐狸果然不给干货,”他拍了拍水面,拍出很大的水花,“她嘴里估计就没几句实话!”   “至少看到了编号,BMD5K97。”邓莫迟安慰道。   “也对,那回去可以查到很多!”陆汀马上又提起了那股兴奋劲儿,“老大,你看一下你左手那只戒指,它里面存了一层密钥,能查出普通查找指令在户籍系统里接触不到的东西,你就不用再去破解了。”   邓莫迟打开左手,那枚银色小环挂着水珠,隐隐蓄着光点。很早以前,他就验证过它的材质,是纯铂,他也知道它内里空心装着某些微型装置,更琢磨过很久它的来历,为什么看到它,自己偶尔会产生类似“悲伤”的情绪,又是为什么总是无法做出决定,把它摘下来再也不看。   陆汀出现之后,他猜出很多,但有些话还是一直没问出口。   “是你送给我的。”   现在倒也说得没什么障碍。   “是啊。”陆汀闪了闪眼睫。   “我可以还给你。”居然这么容易就提出来了。   “什么?”陆汀错愕了一下,紧张地抱起双膝。   “它本来就是你的。以前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但一直相信自己是人,现在这一点也不确定了,父亲是什么东西,我流着什么样的血。而且我感情匮乏,也不记得你,不能保证对等的付出,”邓莫迟幽绿的双眼深不见底,浮灯的亮影在其中摇曳,却不显妖异,只有种洞若观火的真诚,就像说的是思量已久的话语,“和我这样的Alpha结番,对你来说不公平。”   “到底什么意思?”陆汀紧绷肩胛,围在锁骨下的那圈水面随他一同轻颤,他开始害怕邓莫迟的真诚了,“我不觉得不公平,你是谁生的,你忘了谁,那都是以前发生的事,也都不是你能决定的,现在你还是你,就好了。”   “我查过,你朋友舒锐的公司就有替换腺体的技术。”   陆汀入定一般呆了很久,三分钟是有了,他的一颗心,如崩落的冰川、如坠地的塔顶,那是无限漫长的一百多秒。   他轻轻问邓莫迟:“所以你对我,还是没有一点点喜欢吗?”   “你现在对我的依赖,是结番后Omega的本能反应,”邓莫迟闭了闭眼,那种冷静,一如方才论及母亲的过去,显得有些残忍,“我是想说……信息素,不应该,困住你的选择。”   “我的选择?”陆汀哗地站起来,滴流着一身的水,赤条条地走到邓莫迟跟前,他的步子迈得很稳,站定时却有踉跄,他大声地说:“走到今天这一步全都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没有悔棋的余地,我知道都是回不去的,我根本没想留余地。然后现在你是要说我选的不对吗?”   邓莫迟睁开眼,抿起唇,看着他。   “还是你想说我对你的喜欢是假的?是动物本能?”陆汀忽然哭了,攥着两只拳头,徒然地垂在身体两侧,全身都僵硬,也都颤抖,“邓莫迟你这样太过分了,你可以说我笨说我无聊说你找不回以前喜欢我的感觉了,但你不能说我对你只是Omega的依赖,把腺体摘了我还是想跟你走,然后你又要说别的,说我脑子不清醒,你和舒锐一样说我需要治治病了,”他大吼时微微前倾身体,泪珠滴在浮灯上,浮灯打着转漂走,它们就啪嗒啪嗒掉落水面,“你怎么能这呢邓莫迟,你刚才还对我那么好……”   邓莫迟还是全神贯注地望着他,稍有迟钝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陆汀的声调放低了些,错乱的哭腔都用力压进小小的抽噎,“你不要说我听不懂的话。”   “你的生活是完整的,我的很糟,”邓莫迟缓缓道,“这种感觉就像,我把你的完整破坏了。”   陆汀吸了吸鼻子,静静地听。   全身都写着“我不想无理取闹”。   邓莫迟恍惚想起这些日子,看到一些好的东西,他能得到的他不能得到的,他都会不自觉联想到陆汀。最后的答案永远是值得。陆汀值得那所有一切,他就像是“好”的代名词,深厚的家族、优良的教育、可爱的样貌、可贵的心,这些陆汀全都有,现在却跟着他,窝藏在荒野,做着未卜的事。   倒不是说邓莫迟因此而否认自己,他从不产生“自卑”这样的情绪,客观来说,如果愿意的话,他常有机会可以自得,但这不代表他不会后悔。   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哑声开口,好像说出这些对他来说也并不容易:“标记你的那个我,现在站在旁观者角度,我理解他,也讨厌他。”   “理解是说……想要把我这个人变成自己的,那种冲动,你现在还明白?”陆汀抹着眼皮问。   “嗯。”邓莫迟如实道。   “那就不要讨厌他,不要讨厌自己,”陆汀居然破涕为笑,害羞地把身子缩回水中,膝行到邓莫迟身侧,搂他的脖颈,“因为我好喜欢他。”   “……”邓莫迟眨了两下眼睛,似乎对他骤然间的暴雨转晴感到疑惑。   “我知道他也喜欢我,但是嘴硬,他其实在怕我呢,怕再一次不可救药地爱上我,”他自顾自地、轻快地说,就像在唱一支愉悦的歌,“但是老大,逃跑是行不通的,我不让你跑。”   他紧紧地抱住那副肩背,湿润的脸颊埋上硬邦邦的锁骨,用自己的每一寸柔软去贴附,“说句话啊,老大,你刚才可是巧舌如簧。”   “说什么。”邓莫迟的声音和他的骨骼一样僵硬。   可陆汀胸口分明被撞上心跳,左胸相邻的位置,和他的一样快而重,就像他拥有两颗狂跳的心脏。   口是心非,这个词是给邓莫迟量身定做的吧?陆汀又觉得好气,又觉得这实在是太可爱了。   “你现在最想和我说什么。”他用睫毛蹭蹭邓莫迟的耳朵。   “对不起。”那人竟然回了这么一句。   “那就抱我一下。”   邓莫迟乖乖地搂住他的腰,左手手掌,带着那枚小铂环细微的触感,在他脊沟上一下一下地捋,好像在帮他顺气。   “我也要说对不起,因为我又乱哭,让你疼了吧,”陆汀被摸得骨软,却还是坚持大大方方地说,“但我今天不想被扣分,你可以现在就惩罚我。怎么罚都行,除了不要我……那样我真的会死的。”   “不是不要你。”邓莫迟又开始琢磨自己到底想表达什么。绝不仅仅是这么一句话,但他竟然,第一次,把自己绕晕了。他想让陆汀拥有安全,又不觉得自己能给他安全;他也想让陆汀享受自由,同时更想,尽可能地,保管他的自由。   他觉得这一切都很麻烦,却又意识到,自己不想失去这些麻烦。   这种自相矛盾是怎么做到的。真需要治病的是他自己吧。   然而陆汀却好像都懂,不等他再多说,方才那一句就够了。那副嗓子闷了鼻音,听起来却甜腻腻的:“我很喜欢我的腺体,被你咬破的这个,是我们的共同财产,严禁再提把它摘掉。”   “我不说了。”邓莫迟保证。   “肚子这里还疼吗?”陆汀小心地摸上肋骨以下的皮肉。   “当然不。”邓莫迟怀疑他在没话找话。   然而陆汀更大的目的显然是乱摸,“你脱衣服都是背对着我,搞得我现在才看见,”见邓莫迟不抵触,他就得寸进尺,摸得更大胆了些,“我见过那种针,比手指头长,会扎得很深。”   邓莫迟闭着嘴巴,对回忆苦难不感兴趣,当时他都没有吭上一声,现在又有什么值得挂在嘴边的?而陆汀看着他,心里的滋味都混成一团,邓莫迟总是这样,努力,独立,硬得像块反复淬火的铁,但铁在某些时候也是很脆的——邓莫迟同时又是那么迷茫。刚刚他所说的每句话,都证明他的迷茫。   心中涌出泛滥的心疼,这种心疼压着陆汀,把他压到了水面以下,吞着热水,睁开眼睛,他去亲吻那两块伤疤,浮灯的橘光照下来些许,把水染出了含蓄的光晕,他能感觉到那块肌肤在自己唇下的跳动,同时,后颈上的温度和力度也落下来,盖着一层浅水,是邓莫迟在抚摸他曾经留下的伤口。   陆汀心知自己就快要憋不住了,无论是肺里的氧,还是别的。他鼓足勇气扯下那截内裤的裤腰,泡澡还要穿内裤,这本身就是邓莫迟的错……陆汀迷迷糊糊地想着,双手握住那根大家伙,嘴唇渡过水波,靠近,亲了它一口。   好吧,陆汀收回刚才的话,的确硬得像铁,但绝对不脆。   随后他就被呼吸的欲望拽出水面,气喘吁吁地迎上邓莫迟笔直的目光。   那人竟没有什么害羞的样子。   倒是陆汀自己撑不住了,别说在水里跪直身体,他膝盖都发软,只想跌坐进邓莫迟怀里。他捂住眼睛道:“安全套,其实我带了。就在挎包里。”   邓莫迟点了点头,直接抓住包带把挎包拽了过来,陆汀听到纸盒被拆开的声响,也听到细碎的摩擦,有个小薄片被拿出来了。   “我们,要做吗?”陆汀从指缝里偷偷地看。   “你发情了。”邓莫迟单膝搭上池壁,下半身从水中脱出,一丝不苟地给自己戴套。   “是哦。有自己的Alpha在旁边,发情了,还不做爱,就会被雷劈!”陆汀垂下双手,没忘记把手环关掉,免得待会儿在兴头上,某位人工智能语出惊人。他又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灌了那么多口水,会不会鼓起来?这是开始瞎想了,腮边挂着点傻笑,他一点点往池边磨蹭,一点点地靠近。   邓莫迟看了他一眼,“别胡说。”有纵容也有无奈,轻轻把陆汀揽在身前。股缝被硬胀的东西顶开了,小口被抵上,直到感觉到这种似曾相识,陆汀才敢确定,自己不是在这高原上哭出了毛病,开始白日做梦——不对,天已经黑了,广袤的山脉河谷,全都是漆黑,唯独他们这小小一隅山缝,水汽氤氲,暖光摇曳。   “放松。”邓莫迟摸了摸他的脸,又滑过下巴、胸口、肋骨,停留在小腹,一直这样从后面不松不紧地抱着他。陆汀心知,他要进去了。   还是一样的,和以前,无论是做爱时的状态,还是常说的话。   他抓起一切心神去等待这次进入,一寸,再接着一寸……邓莫迟进得很慢,很温柔,陆汀却必须大口喘气去适应,他能感觉到穴肉的瑟缩和柔韧,那种全然的包裹……那里就好像记得邓莫迟的形状,而他的头脑已经一片空白。   腰一软,跪也跪不好,还没等邓莫迟插到底,陆汀水溜溜地就往热水里掉,脸朝下眼看着就要摔进去。邓莫迟俯身去搂,抱着他一同滑了一下,也是凑巧,插了一半的交合处正好靠近池壁上的泉眼,几厘米外就是新鲜的热流喷涌,在水下冲出暗波,顿时股沟和臀肉被冲上更臊人的热,当然穴口和那条早就润得不能再润的窄道也是——邓莫迟把陆汀从水里捞起来,好好地搂在身前,这就顺势插到了最深。怕他再滑似的,还用下巴压住他的颈根。   陆汀只觉得每根神经末梢都被热水溅到了,手指脚趾也都蜷缩,他小声尖叫了一下,然后就不好意思地笑:“温泉,真的好烫。”   邓莫迟把浮灯从他腿间拨开,又亲亲他的酒窝,理所当然地说:“没有你烫。”    第57章   浮灯被层层流水推向浅池边缘,就在陆汀正前方,靠着石壁悬停,背后是滔天的黑,那一小盏六芒星却把前面一片水面照得碎光粼粼。   陆汀有些看不清它。他仍然在为方才耳边的那句话羞涩,但还是低头掰开两瓣臀肉,好像全身的感官都放在身后了,邓莫迟才抽出一点,他的身体就感受到莫大空虚,嘴边迫不及待地溢出轻哼。好在那人又马上插了回去,把他塞得那么满,外面的热水都进不去半滴,只在他两腿之间熨帖地涌。   确实是里面更烫,烫得他都要化掉了,不过太久不经情事,后穴紧巴巴的,被撑得有点疼,小腹好像蓄着口气,也不知该呼还是该吸。陆汀渐渐地意识到,上次说的“堵”,那件离自己仿佛十万八千里不该去指望的事,现在正在真实地发生。   虽然本来就被浸泡着,谈什么湿不湿也没有意义,但陆汀仍然看到了自己的幸运,刚刚不用他说,邓莫迟就察觉到了他的发情,并且没有选择从他身边走开。现在,那些忽远忽近的距离仿佛都是过往的错觉,邓莫迟就在他的身后,用温暖的胸膛贴他的胛骨,一下连着一下在他体内顶弄,快慢轻重都那么有度。   邓莫迟还用双手握在他腰杆以下,膝头也夹在他小腿左右,要他把双腿并紧,好好地抬起屁股。这样显然不如岔开腿跪得稳当,陆汀被顶了几下就不行了,软着身子往后倒,把重心靠在邓莫迟身上,后臀干脆坐上他的大腿,黏住般不肯再把自己支撑起来,“老大……”陆汀回头,小口地啄吻那人的唇角,“你再亲亲我。”   “这样吗?”邓莫迟含了含那片湿嗒嗒的下唇,陆汀一笑,拿鼻尖拱他的脸颊,他就亲出了响声。那把细细的腰也被他颠酸了骨头,在他臂间不自觉扭动。胯骨隔着层水往前撞,撞出的不止是水波——Omega的臀股天生丰满,被他撞得乱抖,触感是弹软的,细滑的,水的阻力反而把两人粘得更牢,律动都是相互紧贴,同步在一线上。   陆汀的手早已没工夫再去掰自己的屁股了,他拼了命地握住邓莫迟的两只手腕,把它们压在自己小腹上,为的是把自己箍得更紧。“我好,好舒服。”他说得很急,大概是一时有些换不上气,终于还是恋恋不舍地放开唇舌,垂下脑袋粗喘。   他能感觉到邓莫迟的气息,也比平时粗重许多,一直从耳根扫到颈后,铁锈的味道腥而烈,排开窒闷水汽,浓浓地充满他的整个世界。恍惚之间,陆汀瞧见那盏浮灯又漂开了挺远,已然从他正前方的池缘滑到池尾,底座时不时被水波拍打,带动整盏灯的浮沉——这池中已经不剩一块平静的水面了,到处都被两人的幅度越来越大的动作搅出疏密不一的波纹,映得满堂乱光摇晃。   邓莫迟在陆汀肩头蹭了两下挡眼的刘海,沾湿了,发丝就暂时贴在额头上。他同样看到石壁上的水光灯影,还有两人被放大的影子,让人想起某种史前人类留下的巨幅壁画——它们似乎总爱描画交媾的情形,视为一种图腾。   听那声音,陆汀已经找回了自己的呼吸节奏,开始咬着嘴唇呜呜喘叫,果然很快就咬不住了,叫声也跟着放开,他的重心又开始往前扑,邓莫迟却没有因此而放轻动作。他从陆汀的肚脐摸上去,指腹滑过那颗小巧的喉结,又捏捏他的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揉他的嘴唇。陆汀被摸得乖极了,埋着脸,开始细致地舔他手心,头也低垂了下去。   邓莫迟定睛看了几眼,陆汀的头发长得很快,一浸湿就垂得更长,湿漉漉地铺在皮肤上,他动手拨开,后颈柔软的曲线就展露出来。邓莫迟默默靠近它,也不知是亲吻还是啃咬,只是时隔许久的又一次,他的唇齿接触这块皮肤。痂在他不知道的某天脱落了,下凹的齿痕留了下来,在他的犬牙下瑟缩着,像块怕痛的伤疤。   咬在这里时尝到的是什么味道,那些血的腥甜,那些为他蒸腾的水……邓莫迟的回忆又失败了一次。他闭上眼,把陆汀抱紧,身体的碰撞被水兜着,听不真切,那人短促的抽气声却又如此满足而踏实。邓莫迟张开嘴,试着去嵌合那圈凹痕,没有太使劲,但陆汀就这样在他怀里突然高潮,全身毫无征兆地卸了力气,只剩包裹他的那片柔嫩还在无意识地抽搐。   “老、老大……”陆汀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缩着肩膀,不肯回头看他。   “怎么了?”邓莫迟不退出来,也不再动上一下,保持着插到最深处的状态,品尝那一圈圈软肉的所有痉挛和吸吮。   “我就是想,叫一下你。”陆汀小声笑,像是挺不好意思,挂着点软软的鼻音,“那个,快成结了。”他又转回上半身,一手往邓莫迟胸口扶,一手顺着那人下颌的棱角轻抚。   “嗯。”邓莫迟眯起眼。   陆汀痴痴望着他,丰密的睫毛忽闪起来,微张着嘴,满脸的潮红不褪反重,是很想接吻的样子,很快就被看懂了。这次不再是之前单纯的含吮下唇,他们交换起彼此的呼吸,从舌尖到唇角,用一切去厮磨。陆汀满心的苦恼委屈都被亲干,剩下的那些潮湿,全都是喜欢。   他只剩一点点精力可以去思考,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藤蔓似的缠在邓莫迟身上,又是坐又是搂,自己拧着身子很别扭不说,还把邓莫迟压得挺累,又得帮他立直腰杆,又得操他,确实很辛苦,但他自己确实又无法跪直,他从脊梁到骨盆都要软成泥了,必须得扶着点东西。   于是陆汀暂停那个缠绵的吻,依恋地啜了啜邓莫迟的人中,摆正身体,开始往前挪,膝盖蹭在池底硬邦邦的石块上,他挪得很慢,目标是水池的边缘,浮灯的旁边。他可以扶住那块平整的黑色石头,打开屁股,让邓莫迟接着从后面弄他。   身后那人似乎看明白了他要做的事,轻轻推起他的腰杆,留在他体内的那根东西也随着膝行的步伐在生殖腔外转碾,里面的小口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根本不用顶撞几下就能自己吐水,贪心地想把Alpha硬烫的性器吞入,Omega想要怀孕的本能传递在基因中,总是显而易见,水土难掩。这样挪上半厘米就能让陆汀呻吟出声,更别说将近三步远的距离,拖得越慢,他就越意乱情迷。   然而陆汀偏就快不起来。不仅是缺乏力气的原因,稍微踉跄一下,陆汀还要猛地顿住,等邓莫迟跟上来,握着他的腰身,把半滑出去的阴茎插回深处,龟头再顶回生殖腔口,这样他才肯接着往前。陆汀很快就被自己折腾昏了头,慢悠悠破开水面,他要双手扶住池底才能继续前挪,这让他觉得自己很像四脚着地的小狗,等终于挪到了,卡结也又胀大了一圈,契在后穴里面几寸的位置。分不开了,陆汀想,邓莫迟的呼吸也已然变得缓重,这让陆汀放心地扶住池缘,对着那片黑洞洞的薄膜,摆了摆腰肢,用臀后的软弧去磨邓莫迟的胯骨。   “继续……”他回头,冲邓莫迟笑得唇红齿白,朦朦胧胧。   邓莫迟抹了一把眉梢挂着的汗,眼下陆汀的脊背一半在外面一半在水中,情红从肩头到腰眼染了好大一片,让人想到纯真,想到娇嫩。基本上已经成结了,邓莫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动得太急会把陆汀弄得很疼,至于是怎么知道的——这好像是种直觉,又好像他曾经对陆汀做过类似的事,把人给硬生生地疼出了眼泪。   所以这次他尽可能地耐下心来,生殖腔已经为他打开,他还要捞住陆汀的小腹,在那窄口扩动几下,之后再把顶端抵入。隔着一层肚皮,他好像能摸到自己深入的形状——Omega的身体要去适应这么大的异物,确实很不容易。   陆汀不懂他在犹豫什么,当然很快就着了急,抬高屁股把自己往他身上送,嘴里也难耐地嘟囔,“痒……”他说,“老大,我里面痒。”   邓莫迟挺了下腰,冠沟正好嵌在腔口,“这儿痒?”声音很沉,仿佛也压了火屑。   陆汀只想这火烧得再旺盛些,和自己在一起,邓莫迟本就无需忍耐什么,“还痒,你再,你再使点劲儿……”   邓莫迟看他大言不惭,心想,你如果再哭,我就不做了,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他好像已经看到了不久之后,自己的认输。他把陆汀的腰按得更塌了些,好让他后臀抬得更高,池边水浅,只有一层薄水盖在那两团雪白上,撞得狠一些,它们就颤巍巍地冒出水面,转瞬即逝的几秒,水面在臀肉上画出可爱的小圆,又被紧接着的一波冲撞碰出水花。溅上邓莫迟的胸口和脸颊。   那盏浮灯又被他们震远了,越过低伏的肩膀,邓莫迟看到陆汀紧抓在池缘的手指,黑石尖锐粗粝,硌得他指尖泛了红,“疼吗?”邓莫迟问。   “不疼,我好爽,好爽。”陆汀在笑,话语夹在其中,断断续续的,“邓莫迟!”他又娇气地叫道,“你再亲我。”   邓莫迟照做了,是亲嘴,亲脸,还是亲标记的印子?他不确定,于是都亲了几下。陆汀似乎放弃了说话,喘息间,只发出某些无意义的音节,被身体里的碰撞冲出高低,听起来倒是很愉快。   说来也怪,这种事,他们至今也没有多么丰富的经验,如此赤裸相对只是第四次,其中三次只有陆汀记得。但这一切发生得又那么自然且熟悉,磨碾了哪儿,亲吻了哪儿,邓莫迟就像把陆汀了解到了骨子里,那点迟疑很快就被抛下,他甚至不怕把陆汀弄哭了,一下一下操得又重又准,每次都捣进了生殖腔里,被它黏着不放,下一次又捣的更深。   陆汀两腿被撞得越分越开,没了骨头似的打着哆嗦,却还要努力把腰绷好,免得直接滑坐下去。上气不接下气地,他开始说舒服,说就是这里,哑着嗓子叫邓莫迟的名字,还混着几句“不要停”。邓莫迟俯下身,贴紧他,掰着他的肩头,在他光洁的颈背啃吻,牙印是红,吻痕是紫,当那个卡结胀得再不能动,邓莫迟把陆汀从里到外固定,留在生殖腔里射了的时候,陆汀说的是“我爱你”。   邓莫迟脑海中闪过亮光,空了一下,待到心神都收回体内,他忽然察觉不对。倒不是因为陆汀哭了……刚才他就听了出来,那大概是陆汀在强烈快感下的一种发泄,他是闻到了一种味道,腥,铁原子,却并不来自于他。流血了?做这种事会流血吗?邓莫迟心里猛地一缩,那是记忆里从没有过的感受,就像任何没经验的毛头小子一样,他赶紧拔出来,抱着陆汀的大腿把人捧起来看,那个小口被他弄大了不少,正在翕动着回缩,的确是红肿的,但那些被撑开的褶皱里没有一丝的血。   这样的海拔上,崖缝里含氧量确实不高,做的又是调用全身机能的事,陆汀方才差点喘不过气。软绵绵地任人摆弄了一会儿,待到胳膊腿都能动弹了,他就害臊地缩腰,想把屁股从邓莫迟面前挪开。力气一时用得没个准头,邓莫迟手里也打滑,他扑通一下翻到一边,靠在池沿坐着,屁股被底部的石头硌得很疼。这一疼,头脑也是一个激灵,他才感觉到膝盖上的刺痛。   池底边缘有少量碎石,大概是他正好跪在了上面,被尖角刮破了皮,身体被撞得那么狠,它们当然会嵌得更深。如今他两只膝盖各自多了几块指甲盖宽度的伤口,水把血泡开,稀薄地挂在创面。   倒也不是不能忍受,比起在警校练出的那些伤,这简直微不足道。毕竟还是做贼心虚,陆汀悄悄把腿藏回水下,想着糊弄过去得了,抬眼却见邓莫迟半身立在水外,眼睛不带眨地盯着自己,好像在说,你还想躲?   “你没破吧。”陆汀拽着人检查膝盖。   “没有破。”邓莫迟不但给他看,还吐词清晰语句完整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好吧,”在被人当面抓包并且没太大希望被放过时,陆汀向来没有骨气,吐了吐舌头,“我回去抹点药就行了。”   邓莫迟不吭声,只是半蹲着,托着膝窝把陆汀的右腿抬起,脚放在自己大腿上,折起的膝盖正对在面前。他长睫低垂,照着那些碎伤慢慢舔舐起来,舌尖碰到创口,是痒,刘海轻扫皮肤,还是痒,陆汀倒吸了口气,只觉得自己刚才“痒”字还喊得远远不够,明明邓莫迟认真得仿佛毫无色心,但他被舔得全身都很不对劲,右脚在人家腿上,左脚泡在水里,脚趾全都不自觉地蜷起来,想抓住支撑的表面。   “老大你干嘛啊……”他抱着肩膀,呆呆地问。   “……”邓莫迟少见地愣了一下,看着他,好像在仔细思考,“有一个印象,这样舔可以让伤口快点愈合。”   陆汀也是一愣,忽然笑了:“你信吗?”   “不。”邓莫迟摇头,却还是坚持用唇舌把那几处伤口清理干净,左和右,直到它们不再冒出新血。“应该是一个人和我说的。”他又道。   是我。在你的老房子里,你的手被酒瓶渣滓弄破了。陆汀的话就压在唇边。   邓莫迟却像是已经把他读透:“是你吧。”   “嗯。”陆汀喉头哽了哽,只会猛点头。   邓莫迟没再多说,坐上一块黑石,给自己摘套。在他拎起浴巾准备简单擦擦的时候,一枚新的薄片被塞到他的手边。   “再来一次好不好,”陆汀仰脸,烧红的眼尾还未褪色,“我不想停……”   邓莫迟静了几秒,然后说:“好。”对于陆汀来说,早点回去上药睡觉休息一整晚,比不上在这里和他多待几分钟,这是没有人掩饰的、不争的事实,于是他也不挣扎了,抚摸着陆汀半干的一头细软发丝,看着他一脸青涩地帮自己戴套,随后坐上池底一块扁平的卵石。   姿势当然要换,那两只膝盖不该再接触水和皮肤以外的任何,这是两人的共识。陆汀跨坐上邓莫迟的大腿,往前蹭了蹭,肚皮贴住肋骨,一手环上邓莫迟的脖颈,一手扶在臀下,把那根半硬的性器往自己里面送。这一切他都熟练得出奇,几个月没做,他想自己动起来肯定也是信手拈来。然而真正摇晃起腰肢却并非如此,坐到底时,那根大家伙就硬了不止一点,再上下动一动,用自己套弄几下,它就又恢复了不久前的膨胀,凶狠地立在那儿,要在陆汀的身体里刻出自己的形状。   还有小小的浮力夹在每次动作的间隙,把陆汀往上抬,坐下的时候,又得把两人间的热水都排开,这让一切都多了层奇异的动荡。   邓莫迟看出他的吃力,一边抓揉他的腰臀,帮他上下左右地摆,一边还顺势向上使力,“一直在蹭这一个地方,”邓莫迟说着,狠顶了一下,“很舒服吗?”   “嗯……呜呜……”陆汀咳嗽着,只能这样答应,感觉来得太快,他已经迷三道四,邓莫迟顶着这种一本正经的表情,问出那样的话,好像实验调查,好像在积累经验,对他来说也是种催情。当邓莫迟将他抱紧,滚烫的呼吸又一次靠近他后颈的疤,陆汀就像被拧开了一次性的开关,开始不断地、没完没了地高潮,他下意识伸出手,想抓住什么,碰到薄膜却立刻亮起绿光,手指透了出去,触到冰冷的空气。   对啊,身体接触,何止如此,他和邓莫迟正在这样紧密地相连,他当然能出入自由。但陆汀根本就不想,他讨厌风讨厌雪讨厌外面的冷,讨厌没有邓莫迟存在的任何东西,于是缩回手来,因余寒和快感战栗着,紧紧抓住邓莫迟的肩膀。   等抱住了,心里也安稳了,陆汀又给自己找到了新的烦恼,他突然担心自己被插漏,做得这么狠,外面有水,但他里面滴答的水也有很多,也许每次抽插都会被带一点出来,万一屁股被干松了,全都漏掉怎么办?或者有泉水灌进去?这想法多么莫名其妙,但邓莫迟仍然在安慰着他,托着他的臀肉低声说,别怕,放松,就像在告诉他你还是很紧一样。   是高潮吧,把他激得绞紧体内的入侵,又或许是邓莫迟胀得更大了,无论是怎样,那里的确严丝合缝,陆汀也已经分不出半点心神去琢磨……铺天盖地、逼得他要缺氧的酸麻和甜蜜中,模糊的泪眼被温柔地擦干,蛰痛眼皮的汗也是,双眼一聚焦,他看清那对儿碧绿的眸子,邓莫迟看他的时候总是这样,懒洋洋的,却又这么专注,六芒星的暖光在这窄仄空间里浮浮沉沉,邓莫迟眼里的光也是浮浮沉沉。   他知道自己早晚要溺死在这两汪深潭中。   做到最后,又一个套子充分利用,陆汀甚至不再有力气从邓莫迟身上起来,就让那大家伙继续待在自己体内,顶着软烂的生·殖·腔口,自己趴在人家肩头,被舒舒服服地搂着腰杆,缓缓地晃悠。   他们都静了一会儿,因为嗓子都有些哑,不过,当然,不再是那种令人不安的沉默。   “这算预支吗?”陆汀率先开口,亲吻唇边的耳垂,小声道,“老大,那我欠你好多分哦。”   “不用。”邓莫迟拍拍他的脊梁。   “什么?”陆汀好像没听懂。   “这次不用计数了。”   “但是我想还啊。欠的越多我不是还得越久?”陆汀又稍微坐直了些,舔舔他眼角的汗,“这次算下来,有好几千分吧,我现在才三百多分……”   “还一辈子好不好。”他拱邓莫迟的鼻梁,和人抵住额头,那么近,眼睛亮晶晶地望进他的瞳孔。   浮灯又漂了回来,邓莫迟停住它,按入水下。在这一瞬间也终于想通,只是一刹那间脑海里的古怪想法——这裂隙里的温泉到底像什么。像蚌壳。那珍珠在哪儿?是这盏漂亮的灯吗?显然不是。   “我在想,”他说起之前的疑问,“人怎么才能算是完整。”   陆汀侧过脑袋,和他脸贴着脸,呼呼喘着热气,也琢磨了一阵子,慎重地给出答案:“找到一件能让自己无怨无悔的事,把一切都拿出来去做,就是完整。”   那你就是我见过最完整的那一个了。邓莫迟想。   “好像也不对。比如我,老大,没有你的话,我就只是一半的我,好的都收起来,露给别人的都是坏,”陆汀却望着那灯影,笑笑地说,“因为我会觉得害怕。”   邓莫迟一时没有说话。   捋顺陆汀纠缠在额前的碎发,又若有所思了一会儿,他学着陆汀刚才做的那样,亲吻陆汀的耳朵:“现在不怕了?”   “嗯,一点也不。”陆汀好像是惊喜的,把脸蛋搁上邓莫迟的颈窝,又一次放下了全身力气,只去依赖,只把自己交付出去。他没有去想穿衣服的事,也没去想什么时候走,更没去想先知的话,回忆那张蜡黄的脸。有邓莫迟在这儿,他什么都不用去想了,只需要珍惜当下。也许是因为太过放松,他居然迅速在人身上睡了过去,等醒过来,也没有被放在一边。   “从我被启动开始,您睡了一个小时四十三分钟,”Lucy严肃道,“宇宙大力怪先生,还是要注意作息规律啊。”   陆汀揉着眼睛笑了笑,破天荒没去顶嘴,很乖地站起来,迈开还在发软的腿,去池尾拿自己的浴巾。必须要回去了,到了这个点,邓莫迟肯定很饿了,也快要困了。   却听身后那人突然开口,说:“火星计划的前十八批移民,我想到他们在哪了。”   “什么?”陆汀诧然,转回身子。   “八成可能,”邓莫迟也在这时站了起来,一点都没有困倦的模样,眼中的光很锐利,像是点亮了很久,那是豁然开朗,也是势在必得,“你去过M01号接收塔吗?就在都城。”    第58章   所谓接收塔,其实是类似天线的大型信号收集器,M意为火星,系列一共十八台,分布在赤道一周。邓莫迟提及的M01就是其中头一号,塔台在都城中心落座,底部插在下层的平民居住区里,顶端直达中央特区,有时陆汀回家住上两天,就能从自己的窗口看见层叠霓虹与高厦之后矗立的塔顶。   尖而细,主体是钢铁材质,涂了醒目的防撞荧光涂层。   塔颈处还有一圈广告屏,内容基本上每周都会整轮地更换,据说即便放在特区对比,租金也是高昂得数一数二。当然,这座塔造出来不是为了投放广告的,它与其余十七座一样,有着单一而庞大的任务——与配套射电望远镜一同捕捉并传送来自火星的信号。   具体来说,那些选择迁徙的人,就靠这十八座尖塔与地球上的亲朋故旧保持通信。   陆汀跟着邓莫迟匆匆忙忙地回到工作室,从薄膜最西侧的山脉跨到南面的荒原,Last Shadow也只走了不到五分钟。下午刚刚离开,两杯没喝完的咖啡还搁在桌上,压着几张陆汀看不太懂的草图。陆汀把剩咖啡倒掉,清了清杯口的茶色垢痕,又倒上两杯温水,邓莫迟则在一台服务器后调整了一番,拆了几根信号缆,又补了几根新的,随后他坐回显示屏前,开始他的权限验证。   “那座塔离我家很近,不是毕宿五,是地上那个家,”陆汀把温水中的一杯摆上写字台,“我记得我六七岁的时候它就建成了,然后过了两年投入使用,塔底还开了餐厅和歌剧院,但我没去过。”   邓莫迟点了点头,“已经完成移民的人,你能联系上几个?”   陆汀不明所以,实话实说道:“我没什么好朋友,上去的就更少了。”   邓莫迟正在着手修改一个工程文件,闻言微微眯起眼睛:“能说上话就好。”   “那有很多。”陆汀说着把通讯录打上写字台对面的光屏,用红色把移民者标注出来,看样子确实不少,随便截上一页,满屏的蓝色姓名中总会夹杂几行鲜红,“要我申请通讯吗?”   “嗯,”邓莫迟装好滤波器,又递来一个接头,“把这个插进去。”   陆汀看着那尖针一般的通用端头,意识到邓莫迟这是让自己把它插进手环的接口。插进去之后,他的手腕就和邓莫迟正在操作的那台电脑相连,又听那人解释:“它会把手环接收的信号传回电脑,用我刚才搭建的程序计算来源。”   “所以如果我现在和一个移民开始视频通话,咱们就能算出他的信号是从哪儿发出来的?”   “时间尽量拖到二百秒以上,截取的波段越完整,得出的坐标精度越高。”   陆汀想了想,对这原理仍然一知半解。如果信号源真的来自火星,那也能精准定位吗?按照目前的公转角度来看,火星与地球分别位于太阳同一侧,即将面临擦肩,但即便是最近点也离了至少0.55亿公里的距离, 一个信号源又能有多大,能让人在十万八千里之外,隔着偌大的太空,把它和周遭区分开来?   但他看邓莫迟心里有数,也就放心照做了。通讯录里的移民有几百号人,他要找到那种关系不太近的——打听不到他已经跟家里决裂的消息,但也不能太远,三分多钟的谈话时间,他总不能冷不丁找上人家,没话找话地熬过那些秒数,那样只会引人怀疑,况且跨星通讯向来按秒计费,对于移民来说,每周每人还有三百六十秒的定量限制,愿意在他身上耗上一大半的似乎也不多。   固然也不能使用本人的账号暴露行踪,陆汀用的是邓莫迟给他临时加密的虚拟账号,余额无限不用交钱的那种,不过只能等信号连通之后再介绍自己是谁。第一个拨通的联系人是警校头两年的班长,那人至少一米九高,一百四十公斤重,总喜欢跟陆汀不分伯仲地掰手腕,平时也对他比较友好。   除去“地外通讯”应有的延迟,通话大约持续了三分半钟,陆汀说,同学聚会提了一句,就想看看你最近怎么样了。班长先是十分惊讶,像是没想到班里最不合群的那位小个子会主动联系自己,接着很快就热络起来,跟陆汀普普通通地聊了些旧事,还展示了自己在宜居区新开辟的土豆大棚。他的影像在光屏中浮动,如此清晰,细致,相比毕业时的印象,似乎还变瘦了一点。   通话结束后,程序也基本完成了计算,邓莫迟在地图上标注,大学同学,信号来自都城,精确到M01接收塔的位置。   第二个联系人是陆汀的刑法学教授,带完他们最后一届学生,老爷子开开心心地跑到火星上领他的退休补助,开始外太空养老。陆汀看着自己博学和蔼的老师,听着那种熟悉的、带着斯拉夫味的英语发音,心中的感受和刚才一样——这同以往根本没有区别。   在对面和他说话的就是真人吧。   就是真的,在火星某处休憩着,规划未来拓荒的年月,偶尔忆及旧事的普通人吧。   可以这样判断吗?   邓莫迟定下第二个标注,老师,信号同样来自都城,与之前的坐标重叠。   “我们是要搞清楚他们是不是还活着,又在哪里……”陆汀蹙着眉头,“为什么不直接问他们?”   “可以试试。”邓莫迟道。   于是陆汀又精挑细选了几个联系人,逐一拨通,他把心中疑惑都旁敲侧击地问了出来,但每个人都给出了类似的回答,听来意义不大——他们就在火星,过得很好,遇上了很多熟人,叫陆汀不要胡思乱想瞎操心。   邓莫迟也依次把计算结果在地图上标好,一个,两个,三个……陆汀一共联系了十四位移民故交,十四个坐标点,全都在M01重合。   “会不会是这样的,”陆汀暂时关上通讯录,在邓莫迟身边坐定,“他们的信号传回来,都通过M01中转,我们查到的是那个信号在地球出现的初始发射记录。”   “这十四个人都住在同一个火星城吗?”邓莫迟反问。   “不是,”陆汀答道,“时区都不一样。”   “在赤道建立接收圈,理论上是为了照顾所有经度,让不同源头的信号都有尽量短的通路可走,”邓莫迟望着那十四个钢钉般叠在一起的圈点,若有所思,“目前来看,只有M01起了作用。”   “样本量太小了,我们还是不能这么快下判断。”   邓莫迟道:“不是量的问题,是雷同。”   “雷同?”   “他们都是你在特区的朋友,”邓莫迟直言,“其他大洲,其他城市的移民,你没有查看。”   Lucy插嘴道:“因为宇宙大力怪先生不认识其他城市的人,在此之前,他只在十三岁时离开过都城一次,还是在世界第一美女的陪同下,去看病。”   陆汀感到头痛。虽说他很早就给邓莫迟设置了和自己同级的权限,Lucy对那人不存在保密程式,但他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口无遮拦,还在工作的时候用无关紧要的事进行无厘头骚扰。   他怀疑这个人工智障早晚会把自己从小到大的破事都抖落出来。   “那个第一美女,是我姐,”他搓着眉心解释,“看病是说去印尼群岛那边,见一个挺有名的医生。”   “什么医生?”   陆汀没想到邓莫迟会关心到追问的程度,也撒不出谎:“心理医生。我小时候有点毛病。”   “何止是有点,”Lucy说,“您自残过,还吃药自杀过,如果我没有执行紧急报警程序,后果不堪设想。”   陆汀根本不想模拟拿笔尖扎自己时的心态,也不想回忆洗胃的惨状,“那就是年少无知一时想不开!”他高声道,“现在我已经没那种想法了。”   邓莫迟却道:“想死不是可耻的事。”   陆汀一愣。心理医生跟他说过类似的话吗?他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时他一切消极的理由都不成立,他拥有优渥的家境、大把的玩乐,困扰他的只是一点点排挤和孤单,这样他就不想活了?凭什么?   但他现在能够感觉到,邓莫迟的这一句很温暖。八个字而已,说的时候,他很专心地把他看着,连语气都放柔了不少,就像在告诉他,我能理解。   “其实我也不是谁都不认识,虽然没聊过几句,但有些联系方式还是有的,”陆汀揉了揉发热的脸颊,转开了话题,“我找找看吧。”   “不用。”邓莫迟直接关掉了信号定位程序,两人身后的服务器也降低些许嗡鸣。随后,邓莫迟打开几个图表文件,投影在陆汀面前的光屏。   “各区域移民登记量和……接收塔功率对比?”陆汀看得一眨不眨,生怕漏掉什么细节,“老大,这些也是你前段时间在航天局数据库查到的?”   “嗯。”邓莫迟用激光点在一副柱状图上圈画,非洲、东南亚、中美南美,再细化到一个州帮一个行政区一个城市……“移民的数量和接收塔处理的信号密度是正相关的,我以前想不通为什么。”   “也就是说,一个地区的移民量越大,接收塔的工作量就越大,”陆汀思忖道,“是说我们可以猜测,接收塔处理的就是本地移民的信号?”   “刚才也验证了。”   的确,十四个都城人,十四个落在M01的信号源。   他们从哪里向这个世界传声,似乎与他们如今,应该,在火星的哪一处,毫无关联。   此时的火星表面似乎也的确没有人类在活动,这是邓莫迟早已得出的推论。   “所以他们会不会……都留在地球上,没有走?”陆汀已经冒了冷汗,试着把话说简明,却只能一连串地问,“就是,他们被关在本地的塔里,所以传给外界的信号也都来自本地。但怎么可能住得下啊,跑到地下待着吗?那是去干什么?所有人一点怨言也没有帮政府圆谎,那些外星场景也都是假的吗?”   “当然住不下。”邓莫迟淡淡道。   “都城的移民就有接近四十万人。”他又说。   要把这么多人秘密塞进地下,都城恐怕会完全空了底,只剩一层土壳。况且人活着就要吃饭喝水耗电耗能,政府要一点马脚不露地去养活这么多人,找不到方法,也找不到动机。   “但他们也没去火星啊。”陆汀迷茫地说。   “我默认他们都死了。”   陆汀缓缓抬起头,眼睛也跟着瞪大,“我也觉得有可能……但是,”他顿了顿,“他们全都死了,和我说话的熟人又是谁,我想不通。”   “所以要去实地看。”邓莫迟站了起来,“证据也要在实地拿。”   “回都城?”陆汀也像受了惊一般从靠背椅上弹起。   邓莫迟点点头,静静望着他的眼睛,陆汀仿佛能听见他想说的,是“跟我走吧”。   那就走吧。   既然做了决定,那一刻也不该耽搁,这是两个人共同的习惯。邓莫迟挑出有用的数据,全都备份了一遍,随后格式化了工作室里的每个硬盘服务器,那些没人看得懂的稿纸也都被堆在背风坡下的一块秃石滩上,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火窜得最旺时,两人并肩站在一边,看着那火焰从及人的高度华为一地乌黑的灰烬。   回到住处后,由陆汀则负责整理精简武器装备。那些小绿人有不少高科行头,陆汀这些天也打着哈哈顺了不少拿回来研究,现在不能全都带上,他就选出顺手又实用的,放在Aldebaran-b的武装库里——那是他开来的飞船,还装着他最宝贝的保险箱,陪了他这么多年,就算现在有了Last Shadow,陆汀也不打算把它放在这里弃之不顾。   待到一切收拾稳妥,两人就连夜出发了。Last Shadow给Aldebaran-b伸出连接杆,把它挂在腹下,就像老鹰抓着幼雏,脱离薄膜时,没有碰上任何障碍。   陆汀回头,看了看那些被飞船撞出来,又迅速补平的空洞。多不可思议,他们就这样走了,不用打招呼,不用解释因果,不用突破重围,世外桃源终究没变成困人的囹圄。陆汀总觉得邓莫迟与那先知之间有种微妙的抗衡,现在看来更像是压制,先知的意识或许可以落在无数人身上,但肉身永远被导管拴在臭水里,邓莫迟却从身到心都归自己保管,正如幸子所说,他永远来去自由。   恍然已经是二月了,上世纪刚刚过去,上世纪最伟大的飞船在暴雪中隐身,蛰伏所有动向。邓莫迟把备份的数据都导入飞船的计算机,陆汀则在一边烧水开蔬菜罐头,做了三碗速食面,一碗给自己,两碗给邓莫迟,毕竟从中午到现在的午夜,邓莫迟体力消耗挺大,却半口东西都没有吃。   两人的确都饿极了,抱着面碗一时匀不出精力去说话,都默默看着地图一侧的小窗口,那里正有新闻在滚动播放。   不出所料,陆汀又一次看到了邓莫迟入狱时的那张登记照,清瘦,整洁,那股子平静的优雅劲儿怎么看都不该出现在通缉令上。这些天邓莫迟仍然是舆论的焦点,一个举止勇烈神情冷淡长相惊艳的人造人重刑犯,几乎人人都会多看上几眼,媒体当然也不会轻易放过,神秘人N,或是CTA9M83,他们还是这样称呼他。   不过这一次,在邓莫迟的通缉令后,还跟了一个人的名字和相片。   居然是何振声,罪名是“协助越狱”,来自三小时前总警署联邦安全科的最新通报。   陆汀感觉有点完蛋,明明他才是主谋,如今却连累了共犯。好在之前跟何振声商量劫狱计划的时候,约好了秘密联络的线路,外人看都是匿名,只有线路两端能直接联系到对方,陆汀从手环里翻出那串加密通讯码,隐藏自己的账户,拨了过去。   何振声很快出现在手环投出的显示幕上,戴着耳机,绑着安全带,一脸的无所谓:“落跑王子有何贵干?”   陆汀放下速食面,挤到邓莫迟的驾驶座上一块坐着,“你在开飞船?”他问。   “是啊,都被通缉了不跑路不是傻吗,”何振声摘下银片眼镜,目光从陆汀脸上扫过,看着和他紧贴,正在心无旁骛吃面的邓莫迟,“邓老弟,咱俩现在可是难兄难弟了。”   邓莫迟咬断一筷子面,“嗯”了一声。   “你现在可是有一大堆粉丝,都是漂亮小姑娘,在网上嚷嚷着要拯救你,嫁给你,”何振声哂笑道,“我会不会有这种待遇?”   邓莫迟好像根本没认真听,又好像懒得发表意见。   陆汀却听得来气,方才那点担忧也要被磨没了,“我看你挺悠闲,”他打断有关漂亮小姑娘的话题,“你准备去哪儿避风头,远海?冰封区?”   “没想好,看心情吧。”何振声又戴回眼镜,银色镜面映出仪表盘细密的光点。   “……我说真的,他们搜查经验、技术,都不差,”陆汀皱眉道,“别不当回事儿。”   “放心吧,你的老同事们暂时不敢把我怎么样。”   陆汀心觉大大的不妙,“你干什么了?”   何振声掰起方向杆,似乎在对抗一阵颠簸气流,“也没什么,就是绑架了一个人。”   陆汀一时无语。   他当然希望何振声能自保,实在不行,把他拉进团伙也可以考虑——但作为一个在警徽和国旗前发过誓的警察,陆汀觉得绑架这事儿还是过了分。   他贴在邓莫迟耳边问:“这人以前也这样吗?”   邓莫迟放下空碗,道:“不记得了。”   陆汀帮他把空碗放在一边,拾掇了一下心神,又去问何振声:“你绑了什么人?”   何振声张了张嘴,看那样子就像是要说“说来话长”。   却见他身后那团乌漆抹黑的船舱里有了些动静,一个人把灰西装穿得乱七八糟,端着两个马克杯出现在画面中,手肘抵着椅背,立在驾驶座一侧。   紧接着,那人弯下腰,贴近镜头道:“是我。”   哇。陆汀在心里发出一声感叹。   在此时此情此景,看到自己发小的招牌红发熊猫眼,他并没有太多震惊,心平气和地呼气吸气,觉得自己已经超脱了。   邓莫迟也瞧着这位给自己正过骨的暴躁医生,慢慢眨了两下眼皮。   何振声被他俩的反应逗得哈哈大笑,“我绑的这个够不够用?”   不等对面两人说什么,舒锐就站直身子,把手里的东西塞了一杯在他面前,字正腔圆道:“Fuck you.”   杯里的热茶就这么泼上了何振声的领口。    第59章   陆汀问发小:“所以,你现在是人质了?”   “差不多吧,”舒锐端着杯子伸了个懒腰,在副驾驶坐下,又掰了掰摄像头调了调焦距,好让自己的脸清晰地保持在视线之内,“暂时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他瞥了何振声一眼。   “怎么没有,当前风险是和我一起死于公海无人区的交通事故。”他的银发伙伴说道,专心盯着前方,手上还在左右扳动方向杆,那阵不稳定气流大概还没过去。   舒锐闻言就笑了,放下马克杯,目光十分愉快地瞧回陆汀脸上:“你呢,最近怎么样?”   “非常健康,舒医生,”陆汀顿了顿,转而道,“我刚才看见,今天下午SHOOPP股价就开始狂跌啊。”   舒锐看出他的搪塞,倒也不太在意,摆弄着手指说道:“我上午失踪,下午消息就满城皆知了,散户恐慌抛售也是正常。”   陆汀觉得奇怪,从十七岁从亡父手里接过那副担子,舒锐一向把公司看得比命还重,谁让他的SHOOPP吃了亏,他是一定要翻倍咬回去的。   “你放心吧,董事会都开心得很,”果不其然,舒锐的话没说完,又咬牙切齿道,“巴不得我超过两个月没人影,直接判定长期失踪,他们好合法,合情,合理地,召开股东大会,把我的股份全都吞下去。”   “用我们去救你吗?”陆汀问道。   舒锐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何振声清了清嗓子:“陆警官您好,请注意这儿还有两个旁听的。”   “就你一个,”陆汀环住邓莫迟的肩膀,大概在表明,我们是一伙的,“你听见了也没事。”   何振声把光面镜滑到鼻尖,道:“哦。小邓准备怎么配合陆sir抓我?”   邓莫迟并不表态,只是盯着他镜片上的反射的光点。   何振声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样子,似乎不以为意,舒锐则举手投降:“行了行了先别管我,两个月还早着呢。陆汀,你也少操心点别人,据我所知,他们那张搜查单子上的二号通缉人物其实是你,只不过把媒体消息都给堵上了。”   “猜到了,”陆汀想了想,问,“我爸那边怎么样?”   “当然是气疯了,议会也在不断施压,”舒锐抿了抿嘴,“还有你哥,干脆放了大话说,等他把你抓到你就没命了。   “哈哈,那我姐呢?”   “陆医生……还在医院工作,最近主要在欣古的实验室,”舒锐小心道,“今早我把R179那孩子交给她,就跟她见了一面。她很憔悴。”   “嗯。”陆汀垂下眼睫。   “她觉得你可能已经死了,说实话就在刚刚我也有这种感觉,你要不要跟她通个电话,哪怕几秒呢?或者发个邮件?”   “还是算了吧,”陆汀又把眼抬起来,“最好所有人都觉得我死了,接下来就会顺利很多。”   “所以你现在到底准备隐姓埋名去干什么?”舒锐问。   “要去哪儿?跟我也不能说吗?”他又道。   陆汀静了一会儿,他时常希望外界对自己少一点关心,尤其是这位老朋友,他问出的问题经常让人不想回答。但这样想未免也太没良心了——舒锐的被绑、何振声的被通缉,这些遭遇某种程度上都是因他而起。   而他现在却连一句解释的信任都没有,都犹豫。   正当他转脸,准备看看邓莫迟算作求助时,耳朵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只听那人道:“我们要回都城。”   此话一出,连何振声也愣了一下。   邓莫迟看着舒锐:“你给移民体检,和大脑相关的项目都有什么?”   “核磁共振、同位素扫描、CT、脑电图、各个部分的扫描特写……器械项目多了去了,”舒锐略带疑虑地说,“还有大量问卷,主要用来评测记录体检者的价值观、心理状态和思维模式,是否能快速适应地外生活。”   邓莫迟还是那么盯着他,像一种观察。   舒锐被盯毛了:“你问这些,是有什么用吗?”   邓莫迟反问:“体检的目的,你说完了?”   舒锐已经来了气,“这些都是二到三级保密的内容,我没必要给您一一汇报吧,”他不满地灌了口热茶,“而且最近两批的体检我都没空参加,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增减项目。”   哪知听了这话,邓莫迟一副“随你吧”的样子,直接仰脸望天,开始跟舱顶老友相会了。陆汀见那何振声也在看戏,没打算掺和进来,只好自己打起圆场,“小锐,”他说,“其实我们怀疑,那些移民全都没上火星,全都死了,这次风口浪尖往都城回也是为了验证一下。我们不想贸然下那么大的定论。”   “……我知道,你们在怀疑,”舒锐瞪着他,“A SHELL GAME,MISSING PEOPLE MISSING SHUTTLES,这两组词不是给全世界看了吗?事实上现在坊间也有很多类似的声音,可能是受了N先生的启发,说政府把我们都骗了,社会一乱,议会压力就更大,你爸就更气了。”   “你觉得是吗?”陆汀不自觉揪紧袖口。   “我不敢猜。”舒锐的目光闪了闪,“移民计划我参与太久。我也是它的一部分了。”   何振声突然开了口:“这你不用担心,我早就知道移民计划是假的,爸妈和兄弟姐妹全都死在上面了,我也没恨你啊。”   舒锐说:“我怎么觉得你挺恨我的?”   何振声耸肩:“Sweetheart,无知不等于有罪。”   舒锐低下头,沉默了一阵,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也组织好了语言,“是这样的,我以前在移民健康小组,主要负责心肺功能的检查,陆医生负责消化系统,对于脑功能相关,我们也是道听途说,那是保密级别最高的一系列项目,在体检中心单独开辟了一层来做,负责医生也是资历很老的教授,”他快速地说,“他们的研究说,在太空进行超高速移动会面临记忆缺失思维紊乱的风险,旅行结束后也不一定会恢复,所以除了我刚才说的,那些常规检查,他们还有一套完备的检查措施,但具体的技术和过程是我没办法了解的。”   “意思是,做那些检查是为了防止途中失忆。”陆汀总结道。   “嗯,”舒锐捏捏鼻梁,又道,“形象来说,就是把一个人的记忆和思维模式都尽量完整地复制一遍,原本的坏掉了,就把备份装回去。”   陆汀咬到了舌尖,他一时说不出话。有什么东西对上了,线索、疑问、不合常理的现象。但他好像缺一只把拼图合起的手。   邓莫迟道:“是自愿的?”   “所有受检人都签了同意书,每次的名单还在体检中心内部有通报,”舒锐回忆道,“一方面不通过这些环节就拿不到方舟的船票,还有一方面,谁都怕在搬家途中,真的失去自己的人格和记忆。”   邓莫迟呼了口气,又不再说话。   “我没记错的话,第十九批移民推迟了,”陆汀斟酌道,“上次我跟着他们巡讲,听他们说的还是1月11号发射,结果现在还是没动静吧。”   “快了,目前定的新日期是2月8号,就在后天,”舒锐从何振声兜里给自己扒拉出来一支烟,“推迟是因为上个月天气太差,暴风雪还有雨夹雪轮流,连着下了二十多天。”   陆汀心里诧异了一下,他的父亲,在这件事上竟然已经偏执到了这种程度。他也从邓莫迟眼中看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阴沉。   “那你们现在这个节骨眼往都城跑,”何振声像是有些发愁,“是准备打劫体检中心然后把那些流程都弄个明白?那地方我去过,可以领路。”   “是要去M01接收塔,”陆汀没有把话说得太满,“你们俩谁去过?”   “我在底层的日餐厅吃过饭,还有萨默斯剧院,闲得无聊去跑过龙套。”舒锐的语速比方才还快,像是在说极为难以启齿的事。   的确,陆汀从小就知道,这人对戏剧着迷。在他们无事可做、无烦恼可想的年纪里,舒锐总把一本上了年头的莎翁集高举在面前,照着那些古语词,用他的意大利口音朗读一气,还要配合语调挥舞。尤其那部《麦克白》,某些选段陆汀都听得耳朵起茧,他怀疑舒锐能够倒背如流。   “萨默斯剧院在地下第七层,是最下面的那层了,”陆汀回忆着方才查到的资料,“又叫孔雀迷宫……据说如果不按指示牌走就会迷路。”   “你们要去?”   “我们要去。”   “我可以带你们去那个剧院的大多数地方,包括后台,”舒锐交叉起双手,“前提是,你们信得过我。”   “谢谢。”邓莫迟突然道。   “如果你们现在调头,明天晚上就来得及。”他又补充。   舒锐显出疑惑,像是琢磨不通这人怎么会对自己的位置如此确定,陆汀指了指何振声的银片墨镜,道:“仪表盘照在上面了。”   “我就知道,姓邓的眼睛比摄像头还尖,”何振声啧了一声,扯下墨镜又大幅度掰起两根操作杆,像是在迅速爬升,也在转向,“不聊了,刚才好不容易甩掉一个小气旋,现在又得回去绕一遍!”   两边就这样暂时断了联络。   相比在海上风暴中颠簸的那两位,陆汀觉得自己的这趟航程格外顺利。他甚至还抽空舒舒服服睡了一觉,从深度睡眠中醒来,Last Shadow已经驶离冰封区,地图显示在印度洋板块最右端,天色大亮,甚至有些暖意。   Lucy还是像往常那样,大声念出他的睡眠时间。   邓莫迟也如从前,静静看着他,也看他流到自己那件外套翻领上的口水渍。   陆汀大概不准备再洗干净还回来了。   抵达都城荒废的海岸前,两边又有过一次通话,确定了碰头的具体事宜,之后邓莫迟就把飞船降落在毕宿五隐藏的海面。Last Shadow藏进毕宿五腹舱,在城市里,还是那辆小巧的Aldebaran-b比较合适。   Lucy提示,近期有过三队侦察机在附近空域巡逻,由于她敏锐捕捉到信号,及时开启隐形模式,才逃过几劫。   “你真棒,”陆汀一边在平板上设置Aldebaran-b的新涂装,一边说道,“继续努力。”   Lucy对此十分受用,“宇宙大力怪先生,谢谢您,真诚的夸奖是有必要的,就算对方是人工智能,这仍然是人类的友好和人性的温暖的体现,”但她马上又大惊小怪起来,“请问您在对您的战斗机做什么?”   “美容。”陆汀看着他的Aldebaran-b,涂装已经转化完毕,由原先的磨砂铁灰变成如今的光面樱桃红,灯窗都镶了黑边,玻璃也调成了骚包的靛蓝色。到时候快到海岸线了,他还要把这飞船变形成飞车模式,毕竟商量好了,陆汀接下来的假身份将是一个外来暴发户,初到都城,想去见见剧院里的大明星,总不能开着战斗机在城市里乱晃。   到时候,他还要换上舒锐带来的行头……那会像什么呢?好像他真是个暴发户,开着他的樱桃红跑车,载他心爱的美人越过街头人流,在半空中兜风。   然后在那座尖塔底部停下,进去看南腔北调的戏。   这想象未免太好,至少,兜风是兜不成的,此时压在都城上空的仍是疾风大雪。   但陆汀仍然兴致勃勃,他挪到自己的“美人”身边,“老大,这个涂装是不是看起来又土又贵很暴发户?”   邓莫迟如实评价:“和你不搭。”   “一会儿不就搭了吗,等舒锐他们过来,”陆汀莫名不好意思,就像邓莫迟点名说他不土不贵不暴发户,说他清高,“对了,这些也要带上。”他又拉着邓莫迟去开保险箱,堆在最外层的就是一沓又一沓的、面值一万的钞票。一沓一百张,这至少有二百沓。   确实够暴发户了。   “你不在那会儿,我一直在攒钱,也卖了不少东西,然后都换成现金了,最安全,”陆汀解释道,“因为我觉得我迟早也要走。”   邓莫迟则拨开钱堆,捏住内层外露的、一个白色的角,紧接着就拉出一个长方形的密封袋。   密封袋里装的,正是那条白纱。   邓莫迟并没有拆开,只是隔一层厚厚的半透明塑胶,对着那些蕾丝云母和星月,专注地、细致地看。   “你的手是很巧的,”陆汀把手指搭上邓莫迟的指尖,和他一起按着那枚弦月,“但我以后想给你缝扣子。”他又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   邓莫迟垂眸看他,那种深深的打量、像要把他刻在眼底的目光,让陆汀觉得下一秒这袋子就要被拆开,自己就要被戴上那顶白纱了。他还是按着邓莫迟的手指,被另一只手掌托着,触到微微的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   就在这时,Lucy又响了:“宇宙大力怪先生,有一架K-97式飞船申请进入腹舱。”   随后舒锐的声音被转接进来:“开门开门,天都快黑了!”   邓莫迟把密封袋塞回保险箱,跟钞票一起锁好,陆汀则跳下Aldebaran-b,把遥控门打开,让那架K-97停在Last Shadow旁边的停机坪上。统共三架飞船一搁,这“抽屉”显得挤挤挨挨的。   看来是没空再回毕宿五内部逛逛,看看那些植物都怎么样了。舒锐从K-97上麻利地搬下大包小包,有几套衣裳、假发、化妆品,还有SHOOPP公司的高科技产品,一共有四副,是种模仿面罩。戴上之后,整张脸只有眼睛还是本人的,其余五官从颜色到形状都能由用户自行变化,设置成自己需要的模样。   并且透气、轻便,效果自然,堪比整形。   陆汀和邓莫迟领了各自的衣装和面罩,钻回Aldebaran-b更换。那种华丽到夸张的西装,有些艳俗的巧克力棕和菱格暗纹,陆汀以往盛装出席晚宴都没穿过,不过他好歹也见过不少大场面,从领结怎么打,袖扣怎么点睛,他全都心里有数。折腾完自己,他又帮邓莫迟整理起皱的衣领,邓莫迟所要扮演的是暴发户公子哥的冷面保镖,从外套到西裤到衬衫,全是纯黑,还有那双绿眼——太惹人注目,也要变成普普通通的黑。   不过,他对隐形眼镜的佩戴十分缺乏经验,并且下意识抗拒,自己戳了半天,两端眼角都红了,才只戴进去一只。   另一只还是陆汀一边轻声细语地哄着“不疼不疼”,一边撑着眼皮,帮他戴上的。   戴好之后邓莫迟闭着眼调整了一下,随即雪亮地睁开,用那对黑沉沉的瞳仁目光炯炯地瞧着陆汀。   陆汀脸热,从挎包掏出一瓶滴眼液,干巴巴地举起来,道:“眼睛干了一定要跟我说哦!”   冷不防地,邓莫迟浅浅笑了一下:“老板会给保镖滴眼药吗?”   陆汀看着这笑容,发觉自己根本说不出诸如“那你就自己滴”之类的话,他推了推邓莫迟的肩膀,去够桌面上的面罩,“那就躲起来给你滴。”   邓莫迟点点头,却忽然拉住陆汀的手腕,拿出一只类似手环的饰品,边缘的空口抵在他的腕骨一侧。   大概是银质的,环体造得纤巧,不过棒针粗细,缀着五个小坠子,是四颗星星一颗月亮,就像方才头纱上,那枚碎雪似的弦月。   陆汀认出,这小环他在舒锐带来的那堆零碎里见过。在变装方面,舒锐的东西的确很全。   “你要帮我戴在手上吗?”陆汀弯起眉眼,“老大,你喜欢这种东西。”   邓莫迟想了想,没有否认。   陆汀摸摸他的手背,又滑过星月,和他一同握着这手环,“但它和我现在要演的人……像你说的那样,不搭,我收起来,以后戴好不好。”   邓莫迟却搂上陆汀的腰,把人半推半抱地放上桌沿坐好,脚尖悬空,差一点着地,邓莫迟就蹲下去,帮陆汀脱下左脚那只锃亮的尖头皮鞋,又脱下黑色的薄袜。两指多宽的豁口卡在陆汀脚踝一侧,用力一按,银环就把那纤细的骨骼吞下去,牢牢套在上面。   正好有少许宽余,是正合适的。   陆汀屏着呼吸张圆了眼睛,屈膝,绷直脚背,从踝骨到趾尖都打起小小的哆嗦,银白更衬出他皮肤的潮红。他的脚心贴着邓莫迟的手心,被稳稳地托着,正在发烫,他怔忪地看着这个愿意蹲低身子,轻轻捧着他,为他佩戴一个简单饰品的男人,“好看吗?”小声地问。   “无论今晚看到了什么,都不要怕。”邓莫迟却说,又那么仔细地帮他穿好鞋袜,站起来就要把自己的面罩戴上。   这回轮到陆汀拦他了,“我不会怕的,但我想申请划掉两百分,你亲亲我,给我加油,”陆汀用鼻尖蹭他的人中,“有了面罩,就不好亲了,喷了信息素香水,也不好亲了。”   邓莫迟没有多说,只是照做,亲的时候他环住陆汀的腰,把人紧紧箍在自己身前,他的听觉可以分辨出那只脚环和棉袜、和皮肤细小的摩擦声。   混杂在陆汀的喘息之间。   邓莫迟对亲吻能否起加油作用保持怀疑,并且,在想,把人亲得脸太红,嘴唇太肿,会不会影响那种薄膜似的面罩的效果。   事实证明,并无影响,SHOOPP公司产品质量过硬,当两人用平庸的面容和专用香水盖住自己的一切特征,一前一后站在樱桃红的Aldebaran-b舱门口,陆汀的脸色也被完完全全地藏了起来。   但那种萦绕周身的暧昧气氛终究还是躲不过发小的眼睛,舒锐仰面看他,也换了张脸,仍用火爆的原声叫道:“是谁说时间紧又是谁在里面磨磨蹭蹭干坏事?”   陆汀讶然瞧着他金色卷发、灰黑相间的皮草,还有皮草里的白色连衣裙、皮草外小臂上的勒痕,没话给自己辩解,也没开变声器,“怎么穿女装了?”他问。   舒锐大大方方:“我临时改主意了,你们要去最底层以下,就要路过全都是女角的三号化妆间,如果四个男人大摇大摆,女演员们会被吓到的。”   何振声扮演的是本地向导,戴了浅棕色假发,一身休闲装扮,插着牛仔裤兜凑近舒锐耳边,忽然说:“你像梦露,就是太瘦了。”   不知怎的,舒锐的气焰顿时灭了下去,“谁知道梦露是谁。”他踩着绒面高跟鞋往Aldebaran-b上爬,从陆汀和邓莫迟间擦身而过。   “舒小姐,我也想临时改主意,”何振声乐呵呵地踏上悬梯,梗着脖子看他,“哎,我演肯尼迪行吗?”    第60章   M01接收塔的塔身为纯钢结构,塔座以下才是中空的建筑层,具有藏匿秘密空间的可能性。在此之前,陆汀查阅的地图也显示,一条如今已荒废的地铁线路曾在修建时打了个弯,刻意避开接收塔的地下,而本段地铁深埋于地下约80米处,远低于地下七层的剧院,按理说直通过去也没有问题——这或许可以作为一种侧面证明,塔下有东西。   邓莫迟对此十分笃定,无论是直觉还是推断……它们都直逼那座尖塔的地基以下。   于是,此时,四个搜查令上有名的人出现在他们绝不该出现的地方。陆汀的樱桃红飞车挂在街道对面的电磁悬壁上,开了远程调控模式,是为了随用随开。假如,接下来在地下,遭遇了任何意外,只要能够成功跑回地面,那就能立刻被Aldebaran-b接上飞走,争取一些时间优势。   当然,陆汀的愿望是没有意外发生,他皮质风衣里上下藏了一串的枪械也是这样想的。何振声比他还要夸张,连爆破用品也带上了,这让陆汀怀疑他逼急了会把地底一炸,跟敌人来个同归于尽。   说到敌人……敌人又是谁呢?如果有看守,兵力是多少,又有多少武器?全都不得而知。这是一次并无事先考察的行动,也是陆汀在警校开始学习实战以来的唯一一次,有关目的地最可靠且具体的一条线索是,舒锐听说,三号化妆间的地板曾经发生过塌陷,下方并非实心结构。那是几年之前的事,塌陷过后,演员们也被第一时间清了出去,化妆间关闭了几个月直至修复完成,弄得很神秘。   陆汀不能违心地说,自己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有多大的把握,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没有时间了。十年已经被浪费,十八个批次,已经有上百万人搭了进来,光是都城,这片具有全球最高人口密度的、被辐射污染区割得支离破碎的土地,参与移民的就有四十万人以上。   他们或许全都死了。或许这已经是无可挽回的定局,但第十九批还留在地球上,他们一定已经拎着行李住进了发射中心,今夜估计要失眠了,为次日上午十一点二十五分的发射而激动或紧张。因此,找到真相也好,说服自己也罢,无论是对于邓莫迟还是陆汀、何振声还是舒锐,这都是今晚必须完成的事。没有时间供他们探查犹豫,给自己多上几层保险。   陆汀想,无所谓了,跟着邓莫迟他并不害怕,就算地下等着他们的是一排大炮,答案仍旧值得探索。   他走在灯光熏暖的后台走廊,是一行人中的第三个,捧着一把大马士革黄玫瑰,跟在舒锐和何振声身后。事实上,舒锐扮的并不是梦露,他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常驻此地的小明星,一路上碰到许多人,许多人都认识他,叫他“Carol”,舒锐也就像Carol那样,用变声器造出的甜腻嗓子跟他们打招呼,亲切自然得没有一丝破绽。   因此,这一路走得格外顺利,除去灯光和堆满走廊的一架架行头让人眼花缭乱。何振声手里被女演员塞了一支帽子上的羽毛,陆汀则时不时侧过头,用余光瞧瞧邓莫迟。那人还是那种与世隔绝的样子,对漂亮的羊毛地毯不感兴趣,对提着裙子擦肩而过的歌唱家亦然,只是心无旁骛地看着前方,尽职尽责地提着手提袋,紧跟着他,做着保镖应该做的事。   下过一层半的楼梯,到达三号化妆间门口时,他上前一步,默默站在了陆汀身边。   舒锐虚虚地扣了个拳头,轻轻敲门:“Matti,你在吗?”   他柔声喊的是一位当红女旦的艺名,这位Matti小姐扮演的朱丽叶和艾丝美拉达红了四五年,陆汀之所以能站在这里,也是因为给后台门口的保安塞了几沓钞票,说要来这儿给这位名角送花。   门里很快就传来应声,开门的却是个打扮朴素的小姑娘,膝盖以下都是细细的义肢,胸前挂着后台助理的工作牌,她把四人打量了一番,目光扫过邓莫迟颈前的条形码时,皱了皱眉。“Carol!”又有人喊,一个娇小清秀的女人坐在蓬蓬裙摆里,脸上挂着化了一半的浓妆,推开挡眼的化妆镜,带点责怪地嗔笑道,“几个月了,我以为你真的把我忘了。”   舒锐不紧不慢地走近,高跟鞋在人造木地板上踩出啪嗒声,贴心地避开她及地的裙摆,弯下腰同她拥抱,“哪有,我可是天天都在想你……”   这话说得热络,也诡辩,陆汀当然看得出来,舒锐除了这句也不敢冒险多说什么,尤其当那女演员半责怪半撒娇地在他肩头轻搡,他的后腰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那么,Matti看得出来吗?正如陆汀了解舒锐,她和Carol似乎也是好友,要是发现了什么不对,这屋里统共十多个工作人员,也只能把门锁上办事了。   陆汀摸了摸口袋,麻醉剂还是够的,他准备待会儿给那个皱眉的小姑娘扎狠一点。   然而,那位Matti对异常毫无察觉,或者说,她是来不及察觉。还没说上下一句话,她就软绵绵地晕在舒锐怀里,连同她的同事们一起,在一秒内昏睡了过去。   化妆间内霎时一片死寂。   舒锐把Matti在桌上放好,拿一张无纺纸垫着她的妆面,蹙眉道:“我在做梦?”   何振声看向邓莫迟。   邓莫迟无视这般注目,拿了一把笤帚,开始在地上一块地板一块地板地扫。那些闪闪发亮的衣裙、帽子,零碎的饰品盒子挡住了大部分地面,都被他耐心地扫开,就像在翻找什么。陆汀则在门外的显示屏上调出“请勿打扰”四字,随后插上门锁。   “你没做梦,”他也拎起一把笤帚,和邓莫迟一同清扫起来,“他们短时间内不会醒了,也不会记得我们来过。”   舒锐仍是一头雾水,又问:“你们在干什么?”   “新装的地板新旧程度应该不一样吧,所以塌的那块应该能看出来,”陆汀放下笤帚,把一条塑料布包着的巴洛克长裙抱上桌面,“是这样吗,老大?”   “嗯。”邓莫迟道。   舒锐还想再问,却被何振声拉到了一旁,很快他就闭了嘴,跟这边一样,撅着屁股开始寻找了。大约十分钟后,邓莫迟敲了敲眼下的地面,“在这儿。”   这块地板被挡在一张扇形化妆桌下,昏暗一片,陆汀打开手环上装的照明,才看清那道不甚明显的分界线。   大约二十块颜色略浅的、窄条形的地板,应该就是新补上的那些了。   四人一同把那张桌子挪开,连同桌面上堆得摇摇欲坠的杂物。陆汀试着用匕首撬,好不容易顶进缝隙,稍微撬起来一个角,何振声直接用那只钨钢右手把自己跟前那块抠了出来。   余下的十多块也就迅速被拆干净了。   地板下必然有支撑,当然不是空洞,从表面来看是片平滑的水泥层,不知道厚度。   “有人带激光锯了吗?”何振声拂去手上的灰,发愁道。   “激光锯不开混凝土吧,”陆汀拿鞋跟踩了踩那片平地,“子弹也打不开,只能钉进去。要用炸药的话……这么小一块,剂量太难把握了。”   何振声扬起脸,笑道:“那我们只能祈祷在他们醒过来之前地震一下,把它震裂了。”   邓莫迟突然开口:“你可以捶开。”   “用它?”何振声举起右手。   舒锐叫道:“得了吧!”   “水泥层不厚,和钨合金相比也是脆的。”邓莫迟蹲在何振声身侧,耐心十足,但带了面罩的脸比以往更加缺乏表情,完全是张扑克,“你试一下。”   这也是直觉吗?陆汀想。他最近越来越觉得邓莫迟对外界的感知并不限于五感,也不限于人的意识和心理。邓莫迟就像是能站在另一个维度旁观这个世界,但那人不提,他也没问,现在要看何振声徒手捶那层“据说不厚”的水泥,还是觉得有点悬。   哪知何振声顶着那张很有导游气质的假脸,皮笑肉不笑地跟邓莫迟对着盯了几秒,居然就自暴自弃般败下阵来,“好吧,”他撸起袖子,“捶坏了你得包赔啊。”   “行。”陆汀立刻道。   舒锐瞪着陆汀,像在怪这位发小的财大气粗,不过隔了一张女性化的面罩,他的瞪视少了几分凌厉,陆汀也就厚脸皮地朝他笑了起来。随即连着几声闷响,那块地面果真被何振声砸出了裂痕,陆汀拿了把钢制板凳帮着砸,很快地面就裂成大小不一的碎块,稀稀落落地砸了下去。从侧面看,那厚度的确不过一掌多宽,主要用来维持稳定的是嵌在其中的钢筋,手电筒照下去,底层的确存在空间,地面距此不远,Lucy测得是2.3米。   “哎,掉漆了。”何振声吹了吹拳头上的灰渣。   “骨头疼吗?”舒锐问,“我说连接的地方。”   “还行吧。”何振声看着他笑。   陆汀则已经拿激光刀劈开挡路的钢筋,断口还是透红的熔融态,他就率先跳了下去。邓莫迟紧随其后,再接着是何振声,等舒锐最后一个下来,他的高跟鞋已经变成平跟,长裙也变成了阔腿收脚的裤装。   “羡慕吗?”他拧亮自己的手电筒,“羡慕就来SHOOPP新概念时装店。”   然而四人中最爱买衣服的那位却没空欣赏他的高科技时尚——陆汀仍在前面领路,手电筒挂在腰上,一手举着手枪,一手垂在身侧,也拎着一把。   这是条窄仄、阴冷的甬·道,四面都装了隔音层,也有灯带,但看不见开关在哪。   “前面没有人。”邓莫迟肯定地说,“五百米内,没有活着的东西。”   陆汀明显松弛下来一点,但还是把一支枪塞进他的手里,“有备无患。老大你用过枪吗?”   “没有。”邓莫迟端详起手里的武器。树脂材质的透明枪管,设计十分符合人体工学,弹道紧凑,重量也称手,大概比监狱里指向他的那些还要先进一点。   “这种后坐力最小,最好上手。”陆汀一脸严肃地捏了捏他的手腕。   舒锐忽然问道:“那个,陆汀的老大,你是不是有点超视觉?我的意思是,能感觉到视线之外的情况。”   邓莫迟道:“是。”   “这个会遗传吗?”舒锐的职业病又犯了。   也许他是说者无心,但陆汀听得下意识缩了脖子。他怕舒锐嘴巴再一快,谈起那个还没成形就被他扼杀的孩子。倒不是担心邓莫迟会怪他擅作主张的抛弃……相反的,他觉得邓莫迟会感到难过,会像看他流泪时那样,说“我也会疼”。   仔细想想,邓莫迟难过的时候,也许会心软,也许会愿意和他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再生一个孩子。这明明是陆汀做梦都想要的事,他一向认为自己身为Omega又麻烦又有赶不上的身体素质弱势,唯一幸运的一点就是能为喜欢的人生育,让他那么孤单的人生多上一个家人。但他现在不想了,不想哭哭啼啼地耍赖撒娇,也不想云淡风轻地随口一提。   挖出陈旧的苦难就好比一种蓄意要挟,既然是已经过去的事,陆汀就不愿意再重复,让邓莫迟硬生生再尝一遍和自己一样的感觉,那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事,无关对错也无关公平,只是陆汀的私心。   就算邓莫迟不记得、不敏感,只能尝到一点点,那也不行。   “可能是突变吧,”陆汀清了清嗓子,“小点声,咱还是不要闲聊了。”   未知环境下,他说得的确在理,于是四人再度安静下来,在甬·道中缓缓深入。信息素被狭小空间闷得越发浓厚,不过舒锐的那股松香一向很淡,陆汀干脆是水,鼻间的味道一时间只有铁锈和汽油味混杂,让人错觉自己置身一头上了年纪的机械巨兽体内,正顺着它的食管,爬进它罪恶的胃。陆汀把嗅觉上的注意力全都放在邓莫迟的味道上,好让自己舒服一点,隐约的,耳畔传来飘飘渺渺的节奏和鼓点,屏息一听,像是乐声。这乐声随着步行渐响,如果同步到上层的平面上,应该就像是他们远离了后台,逐步向表演区域靠近。   “终点快到了,”邓莫迟说,“有一扇门,我不确定。”   陆汀把手枪上膛,舒锐也从何振声大腿一侧拔出一把激光枪,熟练地预热。何振声倒还是十分放松的状态,两手揣在他塞满便携雷管的口袋里。   大概现在有山挡他也不在乎——他会把它们都炸开。   然而,等在路尽头的并不是山石,也不能说是一扇完整意义上的门,肉眼来看,只是个拱形金属门框,约两米高两米宽,把这一侧的**和另一侧更宽敞的空间分隔开来。门拱顶部有摄像头,虽说乔装打扮了一番,陆汀还是放心不下,一枪把它打了下来。   为什么有空去打摄像头,是因为没有守卫可打,无论是活人还是机器——门就是扇空门,除了门里的漆黑,什么都没有。   “长年累月没人过来,干脆就不弄看守了?”舒锐小声道。   “说不定上楼听戏去喽。”何振声抬步就走。   “停。”邓莫迟抬高声量,“你再走两步,就会死。”   何振声钉在原地,回头看他。   邓莫迟把手提袋放在地上,蹲下去翻找,“是激光门。”   “目前测得门框内横射的功率和辐射强度均高于市面大部分武器,”Lucy的马后炮倒是放得及时,“人过去也许会升华哦。”   陆汀关掉外放,把她按回耳麦,又弯腰帮邓莫迟照起手袋。电筒亮白的灯光下,一个黑色的仪器被拿了出来,应该是自制的,能看见外露的电路板和导线,压缩在一块,需要邓莫迟展开组装。陆汀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熟悉。   “电磁波发射器吗?”他问。   “对。”邓莫迟点了点头,又调试了一会儿,抱着仪器来到门前。陆汀拎起他的手袋紧跟其后,眼见着邓莫迟靠得比何振声还近了,几乎就要碰上,随后他把那仪器贴在金属门框上,就地放好。   拿出一部状似老古董的手机,他又在屏幕上划了几下,那扇门突然不再中空,变魔术似的,被纷杂光线填满,绚丽得就像阳光下的泡泡表面,也像一锅彩虹汤被翻搅。   “可以走了。”邓莫迟又把发射器收回原先的形状,塞进陆汀怀里的麂皮手袋,又提回自己手中,让他专心拿枪。   何振声率先进入,舒锐追着他,陆汀是跟邓莫迟并肩走进门里的。走过去,的确就像是走过空气,走过一道折叠的彩虹,什么感觉都没有。   “老大,你怎么做到的啊。”他还是不解。   “用一道正弦波搅乱射线相位,”邓莫迟尽量简明地解释道,“门框发出的就会变成普通的可见光。”   “太妙了吧!”舒锐回身感叹。   陆汀也是一脸崇拜,但他来不及表达,抓紧时间环顾起四周。仍然是漆黑一片,通过电筒的光柱,他看到这是一间空房,两侧的墙体实则都是自然形成的岩层,只有挡在前方的那一面有所不同——墙是金属大门,中间又是一道锁,不过这回它没躲在暗处,悬挂正中的扫描孔和指纹板表明,它需要验证。   “那是什么?”陆汀的手电筒指向头顶,许多玻璃管子嵌在那儿,管口少说也有几十个,密密麻麻地挤了一排,正朝下方。   “应该是机关……”舒锐皱眉道,“什么东西非要用玻璃,不怕碎吗,应该是酸溶液。”   然而只要想去验证,就必须站在门前,只要站在门前,就在管子下方,有中招的风险。   “我们是不是应该等看戏那位回来?”气氛有些凝重,何振声试图调节。   “根本没有看戏的,”舒锐抱起双臂,“这两道门就够了,要是这样都挡不住,上看守又会有用吗?”   陆汀则在脑中快速搜寻可能对得上号的人。地下密室,满是尘土的地面就像百年未曾有人踏足,一门之隔的地方必定藏着极为重大的秘密。有谁能调用这样的财力物力,又有谁有开启这一切的决定权……   箭头就像受磁极吸引一般,一齐指向他的父亲。   陆汀仍能听到歌剧的声音,甚至更清晰了,连女主角的唱腔都依稀可辨,在地下的阴寒和四人滞重的呼吸声中显得凄清,横生怪异。   好像唯有邓莫迟还保持着他的寻常心态,想了想,又在手提袋中翻找起来。这次他拿出的是两颗投影球,陆汀认得这款式,是可变温的那一种,也就是说,如果你投影一个人,触摸他的影子,就能碰到人的温度。   邓莫迟将其启动,让其漂浮,一直到门前,保持适宜的距离,正对扫描孔和指纹板的屏幕。   接着他示意其余三人和自己一同后退,退到彩虹门外,离那些玻璃管口足有十米,是酸溶液泼下来也无法喷溅到的距离。   “是上次,你复制的我爸的指纹和虹膜吗?”陆汀抓住邓莫迟的衣角。   “试试看吧。”邓莫迟也绷紧腰杆,黑眼仁用力盯住那个圆形的、紧合的机械锁。   指纹先投上热感板,再接着是两颗眼球,它们浮在空中,瞳孔背对陆汀,却还是让他感到些许的不寒而栗,投影固定大约三秒钟后,那枚锁动了。   它回缩了一下,两扇门板偏差的角度也嵌合,随后便是展开,一条通路出现在面前。   邓莫迟抹掉眼梢的汗,舒了口气。   “欢迎您,总统先生。”礼貌的男声传入耳朵,“是我的同类。”Lucy在耳麦中提醒。   陆汀领着一行人缓缓步入。   仍然是静的,唯有歌女的唱腔遥遥飘来,就像浮在头顶。有上千人正在上方的空间欣赏艺术,陆汀把自己贴在邓莫迟身畔,待他的视线经历漆黑、模糊等阶段,稍稍适应周遭环境,他猛地有些喘不来气,一度怀疑自己身处真空。那是一片巨大的、宽阔的空间,黑得仿佛无边无际,手电筒的光都显得渺小。   然而,再仔细看,它并非表面上那么空荡。在黑色中密集闪烁的、那一个个彩色的细小的光点,让陆汀想起熟悉的东西。   是服务器,插了电缆和硬盘的服务器,排了一路又一路,望不到头。    第61章   上一页←返回列表→下一页   “这些应该是指示灯吧,每块磁盘都亮一个,”陆汀打破沉默,强压住呼吸的紊乱,目光在身前那台比自己还高出一头的服务器上扫过,它有些发烫,热意像是有形的,灼烧着陆汀的脸,“三种颜色,红黄绿,应该有不同的含义?”   邓莫迟一言不发,已经就近把一块磁盘拔出一半,原本的绿光熄灭了,他仔细地抹掉它尾端攒的那层厚灰。一个指甲盖长度的条形码露了出来。   “我来扫。”陆汀挽高袖口,把手环上的扫描孔正对过去。结果几乎是瞬间弹出的,蓝莹莹地悬浮在手环上方,是一个人的基本资料。   这磁盘的主人——暂且这样称呼,是个年轻的白人女性,在相片里笑得温柔得体,名叫Amorie, 出生于2080年7月,现在应该是二十岁。资料显示,她身体各项指标均达到健康标准,曾经住在中央特区,是个钢琴家,拿过不少相关奖项。   是第十八批,也就是最近的那一拨火星移民。   陆汀有些僵硬地垂下手,资料单随之关闭,邓莫迟把磁盘插回原位。绿光又亮起来了。   那是很小的一团光,这块磁盘也只是服务器很小的一部分。或许不该叫它寻常意义上的服务器,它的四壁全是接口,插的全是磁盘,“这一面有256个。”Lucy统计道。   那这一台“服务器”掌管的磁盘数量,恐怕能够上千。   “你能监测到这儿一共有多少台服务器吗?”陆汀问。   “抱歉,信号太乱了,”Lucy的语音有些卡顿,“我想,上百是有了。如果您能给我更换一个强力一点的CPU,我可以给出更具体的答案。”   你还是待在手环里吧,陆汀想,我知道有很多了,如果这一台是大约一千个人的归宿,那四十多万人……至少有四百台。   他们真的都死了吗?   剩在这个世界上的资料仿佛空文一纸。陆汀忽然觉得可笑,那是种渗满砭骨寒意的荒谬,在这个联邦,短短一行条码实在是意义非凡,可被用于标记人的出生,亦可定义一个人的死亡。   邓莫迟又静静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另一路服务器的头一台跟前,选了一个亮红灯的磁盘抬手拔了下来。陆汀再扫,弹出资料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黑人男性,曾经在欣古医院工作,是个心血管教授。   “我认识他。”舒锐忽然开口,“是我的老师。”   陆汀的手腕抖了一下,屏息看向发小。   舒锐注视着那张证件照上略有抖动的、和善的笑脸,又缓缓说道:“是我给他做的心肺功能体检。六年前,他是第八批上去的,我当时十八岁吧,还在读研究生,别人都不放心我,想让当时的负责这一块的主任医师做,老师和他的家人选了我。”   “你们最近,有联系吗?”陆汀问得有些艰难。   “他去世了,说是肺炎,两年多前办的葬礼,”舒锐咬了咬嘴唇,“好好笑,当时我还想去火星上吊唁,移民局不提供往返旅行项目,我耿耿于怀。”   陆汀看出他的无力,却不知该怎么安慰。现实太沉了,他们正在逐步看清,好比扫去蛰伏怪兽鼻尖的浮土,又好比一座山被撬开一个角,他们几个就缩在那条缝里,不知撬山的铁棍什么时候断。但那座山真的存在,逃不开,怪兽也迟早会苏醒,巨大的影子把那点侥幸的阳光都挡住,他们都已经看见了。   邓莫迟道:“亮绿光的是活人,红的就是死了,不用再提供通讯服务。”   “那黄色是什么,”陆汀怔怔地望着眼前那一整片细碎光点,“黄色最少。”   “是正在通话。”何振声道,“这儿写了。”   陆汀抬高手电筒照亮他所指的位置,就在服务器这一面的左上角,很小的一块铁牌子,用电镀标示了红黄绿三种图例。红和绿正是邓莫迟所推测的含义,而黄色也的确表示,这块磁盘正在工作中,也就是说它的“主人”正在与人通话。   静看几秒,时不时有绿光变黄,也有黄点转回绿色。   “是有人正在接视频挂视频……”陆汀喃喃道。他们还在坚信不疑,和自己说话的是遥远的亲朋,并因此感到慰藉和温暖。   “真有创意啊。”何振声带了点嘲笑。   舒锐却二话不说地在绿色磁盘中翻找起来,乱糟糟地抹开灰尘,用自己的手环扫描。找到第四个时,他停了下来,“这个人我也认识,”他指着资料单,一字一字地说,“是我师姐。和老师是同一批。”   那也是个优秀的医生,韩国人,二十八岁,专攻心血管疾病。   “和她打个电话吧。”邓莫迟看着他说。   舒锐愣了愣,“好。”他用力把磁盘插回接口,又在手环上拨出通讯码。很快就接通了,绿色的光点也随之转为荧黄,按照火地通讯条例,他们最多有六分钟的通话时间。   “嗨,”舒锐望着光幕中那张熟悉的脸,“惠真姐。”   “你是……?”视频中的女人高高挽着发髻,背后是壁橱,还有水池和灶台。   “是我,”舒锐把面罩摘下,又把挡脸的假发别在耳后,“真是不好意思。”   “小舒?”惠真笑了,“好久不见呀!”   “你在做饭吗?”   “对的,今天做土豆炖牛腩……”惠真还是那样笑盈盈地说,“你呢?”   “我和朋友们在一起,”舒锐把陆汀拉进摄像范围,又使眼色把何振声招呼了进来,“看到他们了吗?”   惠真显得有些迟疑,像是不想在朋友相关话题上停留,她在案板上切起土豆,又说起自己的美味牛腩来,“真想做给你从尝尝看啊。”她的围裙上还溅了几滴水珠,清晰得就像抬手就能摸到。   “师姐,”舒锐定了定神,“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嗯?”惠真抬起眼来。   “你已经,不在了,”舒锐往日的口若悬河已不见踪影,他看起来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这件事你知道吗?”   惠真就像卡住了,但也只是一秒,温柔和理解又马上回到了她的脸上,“我不在地球,我当然知道啦。”   “我是说,你已经死了。”   惠真的卡顿又来了一遍,并且变得更加明显,“怎么回事?”她问,“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她又挂着同样的表情、用同样的语调,不断重复这一句话,就像机器被下了错误指令,重复一个无意义的进程,显得歇斯底里,充满了责备。直到邓莫迟把磁盘拔下,视频戛然而止,这话仿佛仍在耳边徘徊,挥之不去。她的梦到底醒了吗,她只是被关掉了。   沉默又开始了。四个太年轻的人遭遇了太无从下手的事。   舒锐靠在服务器的侧棱上,大口地喘气。   邓莫迟则就地坐下,从包里拿出手提电脑,插上一只磁盘开始解析,眼神恹恹的,有些寡淡的倦意。陆汀大概明白他要做什么,目前看来,记忆是可以储存的,人的意识也是,它们被写入某种程序,连同那人生前的音容,那么复制出一个活人就变得那么简单。人与人的聊天无非是关于记忆或现状,谁会闲得没事说“你已经死了”呢?而火星上的场景又是那么单一,代码的反应又是那么准确——只要隔着十万八千里,影像不可能触摸,联系仅限于每周定时定量的几句对话,那破绽也就几乎不存在。   一个人“活”在磁盘中,甚至可以按照被安排的剧情生老病死。反映在现实中的,也只是磁盘上小小一个光点的颜色更迭而已。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只要有程序做载体,邓莫迟就能把它连皮带骨地拆开,他已经成功分离出了AI程式的工程文件,上万行,滑动都不顺畅。   陆汀蹲在一旁,望着屏幕也望着面无表情的邓莫迟,头脑就像正在经历严重负荷,直接影响了他的语言功能。“老、老大,”他几乎是愧疚地说,“Lucy把刚才那些都记录下来了,视频和音频都有,我马上传给你。”   邓莫迟没什么反应。   “我觉得我们可以把这个当,当筹码,还有咱们以前分析的那些信号路径和人类活动迹象什么的,就是让我爸知道我们随时能公之于众,”他局促地在自己的手环上按动,选中新鲜保存的文件,“然后他就不敢不听我们的,把第十九批再往上送了。我们先把他稳住。因为如果直接曝光那全世界就乱了……会马上开始死人的。”   邓莫迟停止键盘的敲击,抬头看了陆汀一眼。他的脸藏在面罩下,想必也是缺乏变化。但他的呼吸有些急。   陆汀闭上了嘴。他也不清楚自己是欲言又止,还是哑口无言。那一片光点组成的海让人不忍细看,生命原来是这么容易被剥夺、被浓缩的吗?然后高密高效地被存入芯片上密密麻麻的焊接点,装在磁盘中。这一切设备,包括那些性能卓越的服务器也是有寿命限制的,即便维护的痕迹还在,维护负责表都挂在图例牌下面,它们总会被时间的暴力压垮。   就像人有生死……太可笑了吧,这能是一样的吗?   他的父亲恐怕在盼着时间快点过去,移民们都到了合理的死亡年龄,也就不用费力维护这些机器了。   不要再往下想了,至少现在不要,陆汀警告自己。包围他的世界陷入死寂,只有歌声和乐曲还在继续,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唱的是什么?陆汀只能听懂一点意大利语,但从小严格的艺术教育让他记得,自己听过这一段,是《弄臣》的第二幕,改编自雨果的那部戏剧。   然后他听到啜泣,转脸一看,舒锐正捂着半边脸,徒劳地来回擦抹。他的眼泪是渗不出面罩的,也不知在擦什么,他更不习惯在发小面前露出软弱,快步走出角落,追着何振声找出口去了——必然不能原路返回,歌剧院很快就会发现名旦的缺席,可能会报警,而门锁只能挡上一阵,就算那道需要虹膜指纹的安全门暂时不会被打开,那大批人马也可以藏在门外,守株待兔、不抓紧时间的话,他们说不定还会被堵在这深埋地下的机器坟墓里。   陆汀起身,把之前那支手枪留在邓莫迟身边,并肩追上舒锐。他的思路是在石穴顶部找突破口。侧壁的倾斜角度还是比较友好的,利用钩锁应该可以勉强爬高,既然歌声可以从顶部传入,那至少某些部分不会那么厚,或许可以炸开一块,直接从剧场重返地面。   在估测爆炸当量方面,他相信自己的经验是四人中的最佳。   “呼,”舒锐吸了吸鼻子,“世界上大多数事,还真是不会对我们心慈手软。”   “……你也不要有太大心理压力,你在给他们做体检的时候,也是被骗的,”陆汀拍拍他的肩膀,“况且,最大的骗子是我亲爸,我真是,”他笑了笑,因为很难违心地说,自己心里没有千斤重的愧意,“我真是不知道该想什么了。”   “一样吗?我也想不出如果是我爸干的,我会是什么感觉,反正他去世得也那么早,”舒锐故作轻松,“这种事本来就很难互相理解。”   “嗯。”陆汀终于看清了何振声的背影。那人已经在腰上绑了绳子,正在把自己往穴顶吊。   “嗯。”舒锐也说。   陆汀又回头瞧了一眼,一念之间,他就是想看。邓莫迟在黑暗中很模糊,只有那张陌生面容被屏幕照成一个亮块。   再拐过这个角,他就看不见他了。   陆汀忽然停下脚步,“你先去吧!”话音未落,他就快步往回跑去。他觉得自己不能离开,明明邓莫迟一声也没有吭,还是静静坐在那儿,但他就是有这种强烈的感觉,他必须回去。   “老大,”他蹲回邓莫迟身侧,“怎么了?”   “你为什么走了?”邓莫迟竟这样问。   陆汀有些听不明白:“我去弄炸药待会儿得从上面出去——”   “报告我做完了。”邓莫迟打断他。   “什么报告?”陌生的感觉仍然在,陆汀恍然感觉,刚才那句话并非出自邓莫迟的口吻。就像都是安静,方才邓莫迟身上的安静有种说不出的压抑以及怪异。   “总结报告。包含所有的细节,所有的证据。”邓莫迟说着,把电脑连上服务器,就在那个空缺磁盘的插口上,而服务器连着这座高塔,连着遍及全球的信号。往少了说,至少正在和黄色芯片通话的人们绝对能够接收到,那么传播开来就是一瞬间的事。   “你要直接发出去?”   邓莫迟不再说话,又敲了几下键盘,就把腿上的手提电脑撂在一边,靠着服务器剧烈地喘气,好像刚刚过快地完成了一件承受范围之外的事,现在不得不卸下力气。屏幕上显示进程已经开始,信号塔的通讯路线被破解,那份报告的数据正在压缩,传输,有关接收对象的筛选条件是……没有条件。   陆汀从没把哪种程序读得这么快过,他迅速地意识到,自己只要拔掉数据线就能阻止这场失控——如果这件令人恐慌的事实,在全世界每个人眼前突然出现,可以说是失控的话。   但他没有,他现在唯一能做出的事是抱住邓莫迟,痛苦是挡不住的,邓莫迟的呼吸就像要断气了一样,手背和颈部挂满了汗珠,陆汀和他贴着额头,摘下他的面罩,看到他惨白的脸。   “别走。”邓莫迟看着他说,这句又像是本人了。那双黑色的眼睛起了雾。   “我不走。”陆汀也把自己的面罩扯下,用力把他压回怀中,用自己的手臂把他跟那滚烫的服务器表面隔开。余光扫过屏幕,陆汀看到,传输已经完成了,这座信号塔的收发功能如此强大,不需要几分钟,那份报告就会完整地出现在全世界的移动通讯设备上,“怎么了。你告诉我怎么了。”陆汀只是这样说。   邓莫迟却不再出声,只是低着头,在他臂间止不住地颤抖。陆汀从未在这个人身上看到如此巨大的绝望,而他们是相通的,邓莫迟的绝望像是一张大网,准确地把陆汀卷入其中,他感觉到,怀里的人尽全力想要挣脱什么,却不是自己。   “我靠!”何振声的喊声从上方远远传来,“邓老弟,着火了!就你旁边那个服务器,还坐着干什么事儿办完了赶紧跑啊,窟窿我们马上就炸出来了!”   陆汀猛地回神,也看到火光。原来烫的不只是服务器,千万人的记忆在燃烧,昏红的空气已然笼罩他们。   “就让它烧吧,Lu。”邓莫迟却又恢复了冷静,在他耳边这样说道。   “不对,你不是他。”陆汀窜起来,拎着邓莫迟的领口也把人拽起,“你是先知吧,刚才发报告也是你控制他做的,是吗?”他把邓莫迟抵在服务器上,下手也不是,不下手也不是,只能大声地、乱七八糟地吼,“有种你上我的身啊,你有病吧你阴魂不散的,你赶紧给我出来!”   陆汀无法确定这话有没有传到先知耳朵里,只看到邓莫迟的眼睛明暗不定,像是想说话,又像是正在极力遏制失控的语言。终于他开口:“先知,利用了我的愤怒。”   “我知道,你愤怒了,所以那个狗屁大章鱼就突破了防线……所以也着火了对不对!”陆汀只想把人背在身上快跑,四周的火焰正在聚集,连接,包围圈正在形成,舒锐恨铁不成钢的大骂也在这时传入耳畔,说是门外已经堵了人,至少二十个,正在准备爆破,他刚才留的红外线纳米检测仪有显示。   “四十一万五千九百二十二个死人,”邓莫迟仍然如同神游,慢慢地说,“我全都能感觉到。”   陆汀怔住了,死人有的感觉是什么,是绝望是愤怒还是不甘,难道这些此刻全都压在邓莫迟的身上?   “我们先走,老大,你能不能什么都不想,”陆汀拉上邓莫迟的手腕,试着想把人拽动,“就像把大脑关机一样!”   邓莫迟却仍然处于混沌状态,别说移动,再说上一句话对他来说都是艰难。脸颊和那两片总是鲜红的薄唇也都失了血色,他困惑地、尽全力望着陆汀,好像这束视线交汇是防止他飘离世界的最后一根细线,“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他沙哑地说,“打晕我,否则这儿所有都会烧干净!”   陆汀只觉得自己都快被逼得灵魂出窍了,但他终究是没被那点小儿女的心思困住,用老刑警教的方法,他在邓莫迟颈后的那节脊椎上稳而狠地一捏,那人的身体立刻软下来,往他身上倒,他就把人背起来,还要费力蹲下拎起电脑和手袋。怕邓莫迟滑下,他的腰弓得很低,穿过火圈较低的一处,衣裳奇迹般没被点燃,但身后仍有火舌追赶。   跑到后来陆汀对空间的感知已经模糊,甚至怀疑先知无法再进入昏迷的邓莫迟,开始拿自己下手。好在,他听到两位朋友的招呼声,又听到一声炸响,亮光漏了下来,是来自那间明亮的歌剧厅吗?   他又看着邓莫迟被自己捆的那几根吊绳拉进那片蛋黄似的亮光。   随后,陆汀自己也被用钩子做支撑,半吊半爬地把自己弄了上去,何振声打头阵,随身物品都交给舒锐保管,陆汀在最后,把邓莫迟背好。当他循着光线,钻出那个正在不断掉灰的孔洞时,人群的嘈杂和惊恐才真真切切地传入耳朵。   那出《弄臣》还没结束,观众席已经被突然爆炸的右侧舞台吓空了一大半,多少人影拥堵在出口,而剩下的人,观众里没来得及起身的、不想走的、还有出于职业道德留在台上的浓妆演员们,正众目睽睽地瞧着这四位来自地底的灰头土脑的人形生物。   “A1出口给我让开!”何振声勒着人质舒锐的脖子,朝天花板放了一枪,“跑啊!”   人墙一哄而散,陆汀在两个朋友的掩护下朝出口奋力狂奔,摸到兜里,按了Aldebaran-b的快捷准备键。他感觉到肩上、腰上,真实的重量,忽然就不再害怕任何。   只觉得自己看清了鬼蜮,但也重返了人间。    第62章   战斗机已经恢复原本的形态,樱桃红也褪成了铁灰,在建筑群中低空飞行,后方追着几辆警用摩托,Lucy在屏幕上提示,数量是16,最近的距离不过二百米。四周已然警铃大作,青红相间的指示灯混着霓虹,被夹杂黑雪的大雨冲得光怪陆离。   制动杆被陆汀扳到极限,飞船擦着边,绕过又一栋钟楼形商厦。仿佛能看见机翼在水泥上刮出的火星,看准了刁钻角度,陆汀要赌一把——这是Aldebaran-b能转的最急的弯了,倘若那些摩托硬追,凭他的经验来看,它们会被离心力甩出去砸上隔壁的大楼。   随后,果然,几声巨响穿过粘稠雨声,陆汀在后视镜里看到被撞出豁口的楼面,还有接连爆炸的几团火光。   陆汀暗自松了口气,匀出工夫叫道:“他怎么样了!”   舒锐烦躁道:“还在昏迷,您开这么猛就算醒了也得昏回去。”   “不好意思,”陆汀给后舱开了富氧模式,好让环境多少友好一点,“技术有限,要想活命待会儿只能更猛!”   这不是夸张,甩掉了几辆摩托,马上又有新的冲上来,直升机、Y型飞车、与Aldebaran-b形制类似的战斗型飞行器……追逐也不再是仅限于身后,四平八稳显然是行不通的。陆汀在肩头揩掉迷眼的汗,清晰地看到,包围正在形成,两侧高楼的空隙被远光灯填满,刺目地照进他的飞船,激光柱和轻型炮在四围乱射一气,逼得他不得不随时调整飞行高度。地图显示前方也有几架轻型飞车正在往回冲,恐怕是准备来个包抄   陆汀眯了眯眼睛。他的那群前同事终于行动起来了——   还真是效率低下。   无论如何,他离海岸线只剩不到五十公里了。   他要去海岸,要找到海。此时身处明月城附近,不比特区路宽道直,而Aldebaran-b体积太大,只能在主干道和少部分街巷行动,因此在城市中很难占到优势。没完没了的你追我赶当然不是办法,陆汀明白,时间任其拖延下去,先死的必然是自己,况且刚才的几个高难度转向已经难以避免地擦坏了几面墙,撞翻了几户人家的招牌和阳台,要是再靠近地面一点弄伤行人都不是不可能,更有子弹追着他扫,扫坏的都是别人的东西,他要是接着在私人财产上横冲直撞,那和居民区里随意开火的警队又有什么区别?   能去的地方本就不多,陆汀目前能想到的,只有大海。这种天气的海雾是很浓的,只要冲过去了,再把背景反射面板打开,把反雷达启动,那他们就能做到真正的隐身。倒不是非要回去找毕宿五,随便在海面漂上一会儿就足够休养生息了。   视线中出现那三架准备反向包抄的灰熊战斗机时,陆汀大喊了声“小心”,发了两梭磷弹出去,随即在眼睛被刺伤之前,把航线拔高。上方那条窄缝被两栋高厦夹着,Lucy测得间距不过5.8米,而他的Aldebaran-b头部厚度已经达到5.4,最薄的腰部也有3.7米左右,他必须把飞行角度拔到基本垂直,才能在其中通行。成功了。飞船没有一处显示碰撞剐蹭,而笨重的灰熊是绝对挤不进来的,至于那些稍小一点的飞行器,更是做不到垂直爬升,这也就意味着,大约二百层的建筑,在他爬到顶前的这十几秒,都可以暂时保证他的安全。   陆汀扶住驾驶座,回头看了一眼。后舱的杂物摔得乱七八糟,他的保险箱都哐当摔倒了舱尾的角落,舒锐跟何振声被惯性带得躺倒在侧壁上,好在邓莫迟身上绑了安全带,还安安稳稳地待在座位里面。   “他的状态很不稳定,”舒锐费劲爬到邓莫迟身侧,“你有没有注意到,顶灯动不动会闪,玻璃也在用一种超细频次在震动。”   陆汀当然注意到了,他面前的挡风玻璃就像被泡进了超声波清洁机的水槽里,纳米材质沾不上雨,但总会有水珠暂时落在上面,立刻被震成肉眼难见的极小水珠,好像一片雾。还有仪表盘和电信号偶尔失序的那一两秒、手握操作杆时骨骼的微麻,他也察觉得清清楚楚。这些当然都是反常的,但陆汀没有说话。挑了个空档,他钻出楼缝,又换了条窄路摆正机身,继续朝向大海。   目前还没有人追上来。   “他身上有第零元素吧,”舒锐在何振声帮忙打开的药箱中翻找,“陆汀你跟我说实话,不然现在我们都得死!”   “有,你要干什么?”陆汀继续提速。   “平时他可以控制,但现在不行,身体是昏迷的,可大脑不是,情绪起伏很大。目前我们的研究表明,这种概念物质……姑且说是元素吧,在紊乱是会释放某种能量粒子,与外界形成分子甚至原子尺度上的共振,产生的能量未知,无限制,不可控。简单来说就是,他的波动再大一点——”   “就会把我们都振碎?”何振声道。   “也许吧,研究还不够深入,”舒锐按下邓莫迟的后颈,扯开衣领,直接把手中的针剂推入脊椎,“反正我看玻璃是快要碎了。”   “我靠!”陆汀差点把自己的安全带扯下来,他想跑回后舱去,“你拿的是什么?”   “镇静剂,”舒锐白了他一眼,“西装都汗透了,镇静一下他自己也好受。”   陆汀吞了吞口水,舒锐说的没有错,是他反应过度了。可就算再心如乱麻,他也必须专心驾驶——至少表面上要专心,如果这都保持不住了,那他离把飞船开进阴沟里也不远了。迅速掠过这片街区,陆汀因为前方的一条十字路口骤然紧张起来,但当他路过,方才四面夹击的情况仍然没有出现。   后视镜里只有几辆小摩托,冒着大雨被越推越远,Lucy也检测不到附近的重型机械。难道真的甩掉了?几个急转弯几个直升直降又过了几道窄缝,就甩掉了?   不过太久没这么玩命地开过飞船,Aldebaran-b就像是不适应战斗模式,纳米核发动机已经过热了,陆汀也累得有些脱水。他设置好路线和修复模式,把驾驶位交给何振声,拿了瓶水回到后舱。   邓莫迟仍是双目紧闭,漆黑的眉头倒是舒展了不少,摸一摸额头,那些冷汗也干得差不多。陆汀听着他平和的呼吸,心中安定了几分,拧开瓶盖,把瓶口抵上邓莫迟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倾斜瓶体。   手臂肌肉紧绷,不如平时听使唤,陆汀眼看着水漏出去不少,蜿蜒流进邓莫迟的领口,却没多少被他喝了进去。   “喂,你自己也记得喝点啊,”舒锐刚把陆汀的保险箱抱回原位,斜斜地瞥着他,说,“我看你脸色煞白四肢无力的,以前在警校开战斗机也这样?”   “得了吧,我就是这两天睡得太少,也太紧张。”陆汀心不在焉地笑了笑。   “我观察了一下,上次劫狱也是,这次下地也是,你体能明显不如以前,是和你家这位有关的你就虚了,还是说……”舒锐的声音低了下来,“那支针,我说过对身体伤害很大,你没忘吧。”   “您别想象过度啊,我好歹二十不到至于那么脆吗?主要是以前没有这么累过,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陆汀摆了摆手,“麻烦回避一下。”   “你干嘛?”   “我喝水。”最后一个字被陆汀闷进瓶口里。   舒锐十分配合地背过身去收拾地上的狼藉,在大约五分钟后才抱着一堆零碎回来。果然,他看到邓莫迟恢复红润的嘴唇,以及陆汀红润得不太正常的脸。   我的天哪,舒锐看着双手插裤兜装没事人的发小,心想,如果昏在这儿的是何振声,自己能那么喂水吗?   估计不行。毕竟还没接过吻,如果第一次就是那种类似于偷亲的不去直视对方情状,他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可笑可悲。   “我说真的,你不准备跟他说吗?”舒锐冷眼看着邓莫迟过分平静的睡颜,“我就是觉得很奇怪,这明明是你们两个人的事。”   “就是我们两个的事,”陆汀道,“现在不是操心这个的时候。”   舒锐看出他的意思,是在让自己别多管闲事,“陆汀,”他烦了,“你不操心你自己的孩子你自己的身体,你操心什么?”   陆汀愣了愣,好像突然疼了一下,他有些呆呆地指向窗外,“比如现在,天下大乱。”   “是的,是的,天下大乱,社交网络已经炸开了,大街上也是,世界各地的其余十七个接收塔,都有网民自发组织要去探查曝光,”Lucy及时播报道,“政府目前没有屏蔽信息,只是派出大量警力上街维稳,给出公告,明天的发射暂时搁置,三天后举行发布会和记者会。”   搁置了,还是暂时,这是准备在会议上“澄清”?陆汀想不通还有什么好辩白的。   如今回忆那个会在他练钢琴时拿戒尺打他,也会在聚会上推开杯盏,悄悄给他抓糖果吃的父亲,脑海中的轮廓也十分模糊了,就像一个设备出了故障的投影,每个成像点放大来看,都是“杀人犯”这三个字。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本来就是人人都有知情权,”舒锐揉了揉太阳穴,“我们做的只是把权利还给他们。也是制止明天新的九万多人上去送死的最直接的方法。”   “我是在想,这其实不是邓莫迟自己的打算和想法,”陆汀垂下眼睫,握紧那只搭在椅把上的手,“我怕他醒过来之后难受。”   “什么意思?”   陆汀正为如何回答而发愁,眼看着舒锐还要追问,却听何振声突然开口:“拦路的来了。”   “不是快到海边了吗!”陆汀跑回驾驶舱,光屏上赫然出现了一排代表敌方的红点,是流动包围的队形,具体装备情况Lucy还在扫描。   “就是守在海边,”何振声倒是淡定,检查起本船的武装剩余,各种武器基本都是满的,能够随时调用,这让他嘴角甚至又浮现笑意,“要抓咱们的人很懂啊。”   陆汀的心却凉了半截,随着一架架重型战斗机的具体数据出现在眼前,他心中硬碰硬闯过海岸线的希望就被一点点磨损。能够调用这么多装备,又能这么准确地猜出他的逃亡方向,陆汀甚至开始怀疑,这都是父亲的亲自授意。   那他会不会猜出毕宿五也停在远海,会派人去搜吗?这次Lucy还能隐藏住吗?Aldebaran-b虽然能在大洋表面漂上一阵,但总要回到母舰进行补给。   陆汀不准备再往下琢磨。   总不能因为未知风险而把自己困在原地。   “你以前玩过战斗机吗?”他问何振声。   “上学的时候你大哥被我按在地上摩擦。”何振声笑道,“只要不出大气,随便这么玩。”   “好。”陆汀定睛望着不远处,模糊光点已经一字排开,海岸线就在前面不到两千米处,他放慢航速,又道:“我这种飞船,准备爬升的时候尾部的火会变成红色,先骗过去,在他们准备抬高开火角度的时候,突然俯冲,这条海岸线是断崖,直接冲到海里,不存在搁浅的问题,这艘船水下性能虽然比不过潜艇,但足够在海面下八十米以内快速前进半小时,”他顿了顿,“你觉得可行吗?”   “可以试试。”   “从爬升准备转变成90度俯冲,时间保证在两秒以内,控制难度很大,我需要你在副驾帮我,”陆汀迅速在触屏上调整各项参数,眼睛睁得更圆了,好像他目眦欲裂面对的,是凶兽也是仇敌,“我控制上下角度,你控制左右,同时注意风速。风险仍然有,真不行了就是我们四个一起死。”   “没问题。”何振声舒展了一下筋骨,在副驾驶上坐好。   “没必要这样。”舒锐也从后舱走了过来。   “你快点回去坐下,系安全带,”陆汀紧握拉杆,已经在手心攥出了痛感,“正面交锋还有二十多秒。”   舒锐却没搭理他,“陆伯伯,您好。”他竟然这样说。   陆汀不可置信地在反光镜中看到,舒锐把手环举在面前,通话对面板上钉钉的,也正是他的父亲。   “是陆汀让我联系您的,他就在我旁边,正准备减速了,”舒锐在镜中使着眼色,还是那种不冷不热的语气,“嗯,他不准备硬冲。”   距防线只剩三百米,二百米,一百米……五十米,陆汀停了下来。   舒锐的神情稍稍放松了,“好的,让他自己说吧。”   陆汀看着那只递到自己面前的手环,有些明白舒锐的意思,十几年的朋友了,对方挤眉弄眼几下,自己心里就会多上点数。   “老三,你还好吗?”父亲略显苍老的声线传入耳畔。   “如您所见,我不但活着,还顺风顺水。”陆汀把自己想成一个绑匪,硬邦邦地说,“就是现在遇上了麻烦。还请您帮个忙,五分钟内把武装撤开,退到二十公里之外。”   “否则你就撕票吗?把你最好的朋友一枪崩死。”陆秉异笑。   “确切地说,他好像准备把我直接掐死,已经握在我的喉咙上了,”舒锐沙哑地说道,“陆伯伯,给您打电话实属被迫,因为我的一条命耽误重刑犯的抓捕,的确不合算。我不放心的也只是SHOOPP而已,因为以前跟董事会签过协议,我持有的51%的股份会在我确认死亡后自动捐给几家慈善机构,SHOOPP也会自动停止主要业务,各分公司解散,”他艰难地长呼了口气,声音也带了隐隐的抖,“管公司太早,当时是害怕被害死,才做了这种傻事,又做公证又媒体宣传,闹得沸沸扬扬。现在协议还没到期,如果我死了,SHOOPP就废了,我担心在这种节骨眼上无法给政府提供相应的财力和技术支持。”   “哈哈。我当然知道你不想死。”   “如果我死后SHOOPP股份情况保持原状,继续支持政府,会不会面临第二次失信呢?”舒锐继续自顾自地说。   陆汀起身,“咔嚓”掰了一下自己的手骨,冷冷道:“听到了吗?这是颈椎,再掰就能断,我不是不会杀他。”   “你想要什么?”陆秉异问。   “我说过,给我让地儿,别挡路。”   “可以。我的条件是把小锐放了,”陆秉异似笑非笑,“我不能让小鬼讹我第二次啊。”   “当然。”陆汀想了想,说。   对面静了一会儿,随后就挂断了电话。大约两分钟后,海岸线上的灯串分散开来,又过了几分钟,Lucy报告,它们已经撤退到二十公里以外,并且还在远离,没有回头的迹象。   只有一架直升机落上了陡崖边缘。   “到边上就把我放下吧,”舒锐站在腹舱出口前,“那是等我的。”   “真的要走了?”自由的海就在面前,陆汀竟不想走完这剩下的五十米,“那种玩意儿,我们直接越过去它也没办法。”   “刚才看你配合那么默契,还以为你懂了,我只有回到SHOOPP才能做我该做的事,怎么说来着,里应外合,”舒锐撩起薄眼皮,笑笑地看着他,“在这儿跟着你们,我最多打个针再包扎一下,你们自己也能弄好。我最大的作用已经发挥完啦。”   “我总觉得我爸已经知道我们刚才,是在演戏了,我们演那一出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因为他之前不清楚SHOOPP的股份情况,所以才吃了哑巴亏,”陆汀皱着眉头,“我怕你一回去他就对你不利。”   “你以前难道觉得他不知道吗?我能在自己家被绑走,总统先生就已经明白我站在哪一边了,但他还是不能让我死,从小到大盼我死的太多了,谁成功了?”舒锐哈哈大笑,“你说得对,我们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Aldebaran-b悬浮在直升机上空,腹舱的圆形出口徐徐打开,垂出一条装了攀登条的绳子。   舒锐把安全扣在腿和腰上绑好,没有立刻跳下去,抬眼看着何振声。   “你很聪明。”何振声起身,来到他跟前。   “你绑我的时候一定不是这么想的,”舒锐笑眯眯的,“没想到我的聪明还能这么用。”   “保重。”何振声两手空空地垂在身侧。   舒锐张了张嘴,忽然用力抱住了他,甚至在他唇边亲了一口,这是一个吻,轻得像假的,但也是真的第一次。   亲完之后,舒锐就像把自己吓傻了,还是没什么话在嘴边。   “拜拜,别太拼了注意身体。”这句话是对陆汀说的。   随后舒锐只身跳了下去,海风吹得很急,雨也在落,他宽大的白色衣裳就像面旗帜。   SHOOPP新概念时装。陆汀想。   之后深入远海的路算得上顺利,除去方向大小都不确定的大风之外,没什么可担心的。陆汀与何振声也陷入莫名的沉默,风暴停歇后,Aldebaran-b加到80%的高速,由Lucy接管,两人就在后舱默默喝水,一起盯着那个始终静坐的人。有种流浪的错觉,他们确实也都疲惫万分,没有力气去商讨接下来的方向,没精神再去顾虑任何,回看刚刚干成的“大事”,只想等这人醒来,给点意见。   大约凌晨一点十分,邓莫迟醒了,普通剂量的镇静剂的确对他作用有限。睁眼的刹那,他的目光撞在陆汀脸上,又马上挪向何振声。   那是戒备、陌生的目光,不带一丝一毫遮掩。   “嘿,又把我给忘了?”何振声拍了下大腿,“合着您是烧一次忘一次啊!”   “想起来了,你姓何。”邓莫迟没再多说,目光再次落回陆汀脸上,也不说话,隐形眼镜还在,眸子黑漆漆的,内眼角还蓄着红血丝,专心到无辜的地步,就那样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   陆汀险些腿软,他真想就地跪下,抱着邓莫迟的腿开始嚎啕大哭,边哭边说你是要我的命吗,他要在邓莫迟说“我想不起来”之前把他的话都堵回去,这想法当然是徒劳的,他听见邓莫迟又开了口,这语气中甚至带了欣喜,不甚明显,但确实存在:“陆汀,这次我没有忘记你。”    第63章   “那,”陆汀仍有些迟钝,呆呆看着他,“那就好。”   邓莫迟问:“你在害怕吗?”   “没有啊,”陆汀连忙道,又给他递了瓶水,“我就是猛地有点,没反应过来。”   何振声自觉走向前舱,“得了吧,我都看出来你脸都吓白了,”他往驾驶位上一坐,检查起海雾状况,“你不说实话,让人家诚心学习的人怎么进步,我说得对吧小邓。”   “诚心学习什么?”陆汀问。   “情绪?”何振声头也不回,“大概是这个词,或者说是普通人的情感。你不觉得人家一直在认真学习吗?”   陆汀恍然意识到了些什么。的确,邓莫迟有时会对他的情绪进行直接的提问,你怕吗,你难过吗,这样你是不是很开心?他一向把这些单纯理解为邓莫迟对自己的关心,普通的,口头上的,就像在街上看到迷路的小孩,大多数人都会停下来问问他是不是找不到妈妈了。然而现在看来,这些提问的层次远比他所见丰富,有好奇的探索,有不确定的揣摩,更有谨慎和……某种珍惜。   情绪,他的情绪,是值得珍惜的。   虽然邓莫迟总是离这个词很远,但或许正是因为缺乏,才更加不想隔岸观火。就像是通过陆汀的情绪,他试着去感性地感知这个世界。   “是哦,老大,”陆汀挪了挪位置,坐到邓莫迟身边,“你对我的感觉一直很在乎。”   “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邓莫迟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我以为你现在差不多都能读心了,”陆汀莫名不好意思,又给他塞巧克力饼干棒,“先知那个老太婆是不是可以啊。”   “她的能力只针对人造人。”邓莫迟咬下那根大约两根手指粗的饼干的一端,很酥脆,他两口就吃完了,“对你,我也看不懂。”   他没有解释看不懂的缘由,但陆汀记得,很久以前,邓莫迟就坦言承认了催眠在自己身上的失效,原因是,他没法把他看成一样可以操控的东西。   现在想必也是一样。   陆汀垂下脸,嘴角悄悄地挂了点笑。到现在这还是值得反复确认的事吗?对邓莫迟来说,他就是不一样的。   何振声在前面大呼小叫:“不会吧读心,我先声明,我拒绝被读,读了我的咱们就散伙!”   邓莫迟道:“我没兴趣。”   “行,”何振声苦笑,也不知是不是被气得,“您真行。”   “侵占别人的意识很累,也不可靠。”邓莫迟破天荒又解释了两句,忽然解开安全带,准备站起来之前,他抬手摸了摸后颈,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疼吗?”陆汀把五指搭在他的手上,“有个针眼,是镇静剂,打到脊椎里了,短时间内可能会有酸痛症状。”   邓莫迟点了点头,手臂又垂回身前,“说得通了。”   “什么?”陆汀的手还是放在那儿,针孔周围肿了一点,他用温热的掌心轻轻捂住。同样温热的眼神落在邓莫迟仍旧苍白的脸上,是等待倾听的模样。   “昏迷的时候,我看到不属于我的记忆,”邓莫迟也没再坚持要站,靠回椅背,就像枕在陆汀的手心,“它们会挤走我自己的那些,所以我不想要。”   “……然后你想把它们赶跑?”陆汀吸了口凉气。   “嗯。”邓莫迟稍显落寞地看着他。   陆汀蓦地想起那时他过速的心率和满舱异样的高频振动,那时他眉头紧锁,就像在噩梦中想要逃脱,结果,一管镇静剂下去,它们都渐渐平息了下来。   所以邓莫迟最终还是丢失了某些自己的记忆,现在看来,它们是被挤走的。在昏梦里,邓莫迟的感觉会不会就像架打到兴头上突然就被按住了拳头?然而假如没有舒锐那针药剂,他们的玻璃乃至整艘飞船,的确有可能会在被炮弹轰上之前就被振碎。   “有人给我喂了水,”邓莫迟突然又转了话题,就着手里的瓶口试验了一下,确定道,“不是用这个。”   陆汀脸颊忽地晕起淡淡的红,藏不住了,尽管他上一秒还在懊悔与否间为难。   “是喂了点。”陆汀小声说,不自觉咬了咬嘴唇,“你出了太多汗。”   邓莫迟静静看了他几秒,没有吭声,陆汀却被弄得硬生生产生了全身都被看透的感觉,手指在他颈后蜷了蜷,“我不是想占便宜啊,”他直接不打自招了,“虽然,我承认,那样确实像在接吻,很舒服,我,我们可以先把分记上。”   “……”邓莫迟竟然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当时我可以感觉到,你的味道在我旁边,提醒我你的存在,”他的目光依然没有躲闪,把这暧昧的话说得如此直率,“所以你没有被挤走。”   陆汀傻傻地瞪大眼睛,是死里逃生还是命该如此,他捂住脸:“老大你别这样!”   指缝中邓莫迟的表情似乎不明所以。   陆汀干脆靠过去,扶着他的肩膀,含着他的下唇亲了一口,“我会忍不住的……”鼻尖抵着他的鼻尖,每个字的开合也与他相贴,牵丝挂液,湿软的唇瓣呼出烫烫的气息,“我现在,好像太高兴了,虽然现在好像不应该高兴。”   邓莫迟轻轻拍在陆汀的后背,就像在说,没事。   陆汀把他圈抱得更紧,铁锈味骤然填满了整个心脏,也有话没说出口——要是上一次你被大火包围,我也在你旁边,那就好了。他听着邓莫迟的呼吸,这样想。   何振声咳了两声:“打扰一下,请问我们是准备这么流浪到天亮吗?”   “去毕宿五吧,”陆汀坐直,虽然恋恋不舍,但相较等待邓莫迟醒来的那一会儿,他好像突然回了魂,“离这儿大概还有三百多海里。”   “三百七十七。”Lucy补充道,“目前确认安全,有如下四条备选航线。”   陆汀站起身子,眯眼瞧着前舱光屏上的地图,道:“选第三条。虽然绕了点远,但好歹有一段顺风,还没雾。”   “好的,开始规划飞行高度,安全起见,某些航段会进行降速处理,”Lucy把计算和筛选过程投在光屏一角,又道,“容我多一句嘴,亲爱的宇宙大力怪先生,您在最近三天只睡了不到十小时,请问您——”   陆汀按掉她的语音功能,关闭时间设置的是半小时,“对了,目前情况是,地面上乱成一锅粥,舒锐把自己交换回去了,换我们出海,”他回头对邓莫迟说,“政府那边把发射搁置了,三天后开记者发布会。”   邓莫迟点头,随即看向他的肩后。陆汀再回头才发觉,Lucy已经完成飞行计算,把最新的新闻播报放在了方才那个角落。   此刻的画面是非洲某个移民分局门口,刚刚发生过一起爆炸,爆炸物是酒瓶和汽油做成的简易炸弹,窗户碎了一地,火还没被雨水浇灭,连成一片嗤啦啦地响,混乱的人群挤在雨中,被隔离带和挥着警棍的特警分割成小块。   “我想的是,先看看发布会怎么说,”陆汀感到头痛,Lucy万万不该把这些画面现在亮出来给邓莫迟看,但他又没法要求一个人工智能学会共情,“我们现在跳出去,会被全城追杀不说,还会把这些人搅得更乱。”   “是啊,”何振声道,“现在网上都在说,那份报告也是N的杰作,小邓现在冒头会直接被粉丝包围的。”   邓莫迟不作反应,只是继续看着新闻。画面已经切换,都城的轻轨站里,几个大人领着小孩躺在轨道上抗议,整条线路已经停运超过两个小时。   “这不是咱们的错,”陆汀大声说,“虽然确实少了深思熟虑,但我觉得舒锐说的是对的,每个人都有知情权,生命之所以珍贵,是因为人生来就有,谁也没权利随便秘密地剥夺,如果咱们和我爸商量,达成了某种协议,暂时瞒住事实,对那些失去亲人的人也很不公平。人是愿意在谎言里保持和睦还是愿意在真相面前痛苦,这谁也说不准。”   “还有镇静剂吗?”听着他的长篇大论,邓莫迟只问了这么一句。   陆汀压住疑虑,在药箱里翻找了一下,“还有四支。”   “再出现地下的情况,你帮我,早点打进去。”邓莫迟认真地说。   陆汀懂他的意思,他想在先知趁虚而入之前关闭自己的通道,避免同样的强迫再次发生。也正是因为明白,陆汀才能感同身受,邓莫迟刚刚经历了四十万人的重压,又在昏迷时抢夺记忆,暂且算是休息了三四个小时,醒来之后,看到全世界被自己搅翻了天。他没喊疼,但不代表陆汀听不见。   “好,”陆汀攥紧拳头,说道,“老大,其实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了。接下来往哪走,结果如何,我都问心无愧。那么多人救不回来了,但不让更多的人去送死,至少我们做到了。”   邓莫迟拍了拍身侧的座位,道:“来睡一会儿吧。”   尽管攒了满腹的疑问还没来得及提出,比如邓莫迟被硬塞进去了怎样的记忆,具体是什么内容,是谁干的这种缺德事儿,又比如邓莫迟现在正在想什么,但陆汀看得出来,这人现在什么都不想再说。他默默坐回邓莫迟身边,心中有担忧有沮丧也有不可抗的安定,本能地靠过去,没过多久,他竟然全然放松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舷窗外白茫茫一片,是太阳升了起来,但海雾还在。陆汀发觉自己旁边空了,隔着一个座位,这条长椅的另一角,何振声拿外套蒙着脸,睡得正香。   陆汀揉揉眼睛,他看见邓莫迟在前舱,挡风玻璃上隐约映出浅淡的影子,好像低着头正在忙什么。好吧,邓莫迟很忙,逃亡的飞船确实也需要人盯着,他不可能陪自己睡到天亮,陆汀这样想着,捡起扶手旁那剩了一半的蒸馏水,咕嘟咕嘟地一口灌完。   还有点巧克力饼干的味道。   “都八点了!”何振声也醒了过来,一把扯下外套,“您还真跟着导航降速开了这么长时间。”   “雾太大,还要过两个风暴带,开快了咱们直接飞船变潜艇,到时候你就开心了,”陆汀说完,又忽然放低声音偷偷地问,“哎,你这个角度能看到吧,他在干什么?”   “他现在——拿左手垫着一张纸还是什么东西?正在写,”何振声也乐得配合,神神秘秘地用起气声,“看起来就像个给女友写小纸条的高中生。”   陆汀无语,斜眼瞥了过来。   何振声乐呵呵的,继续满嘴跑火车:“恋爱味儿已经要把你的小船挤爆也把我熏晕了,等着收情书吧小陆同学。”   邓莫迟突然回头看了两人一眼:“我没有写情书。”   何振声一脸恨铁不成钢,又把外套盖回了脸上。   陆汀则“扑哧”笑出了声,“以后给我写一张吧?我也给你写,虽然我字不如你的好看,但我字数肯定更多。”   他只是随便一说,逗人玩的意味更浓,谁知邓莫迟竟说了声“好”,这就答应了下来。   “那我真的等着咯。”陆汀扑闪着眼睫,又红了脸。   邓莫迟又转回了身子,把小纸条放在操作台一边,道:“还剩六分钟。”   “嗯,”陆汀边起身边伸懒腰,深呼吸一口,“我能感觉到毕宿五的召唤。它在说,我种的番茄都烂掉啦。”   何振声闷声问:“你们不觉得这一路也太顺利了吗?你爸只是答应放行,没答应以后也不追着咱抓呀。”   “他现在焦头烂额的太多了,抓住咱们意义不大,要是光明正大地再把N拘起来,说不定还会刺激民众,桶出更大的乱子,”陆汀思忖道,“而且他应该也没那么着急,想把自己儿子拦在海面上杀掉。”   “是吗。”何振声显然没被说服。   陆汀也很难说服自己,又道:“就算不是也没辙,现在只能按自己的步调走,草木皆兵不是耽误事儿吗?”   何振声点了点头,在口袋里掏了掏,开始默默抽烟。   陆汀瞧着阳光下那点火星,很想借Lucy之口提醒一句,自己这架Aldebaran-b有绿色无烟飞船的光荣证书,但他转念一想,这又是何必呢,更离经叛道的事他都做了个遍,别说给他颁发证书的特区,整个都城,整片都城外的海,甚至整条赤道……都不再是他的家了,最可靠的落脚处是漂流在远海的一架面积约八百平米的飞船,那他郁闷一下,抽点烟,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他也从自己的挎包里翻到自己的烟盒,抖出一支叼在嘴边,站在邓莫迟身侧时,他点燃了它,是综合水果味儿,陆汀能尝出来的有桃子和柠檬,不呛人,很顺口。   “我能看吗?”那张纸条倒扣在台面,压着一支笔,陆汀捏住它的一角。   “嗯。”邓莫迟看着光屏上的行驶参数。   陆汀不想往副驾驶上坐,就想贴着邓莫迟,半边屁股靠在扶手上,他拿起那张纸条,仔细阅读起来。说是阅读或许不合适,因为字数很少,就像是对某件事的回溯和梳理,只有几个关键词和一些圈圈点点,只有当事人能看明白。   第一列的头一个词是“我”,后面跟着的三个短语分别是:“血”、“做梦”、一个纸面都被描透的英文单词“FAKE”。   至于第二列,写在最前的是几个并列的词,包括“绿球”、“3”、“1974”、“磁场”、“单方外交”、“战争狂热分子”,它们被连了线,终点在一个圆圈中,写着“干尸”二字。   “是Last Shadow里那个?”陆汀问。   “是。”邓莫迟道。   “你之前说,有人的记忆想挤进来,就是他的?比如第二列这些关键词?”陆汀大胆地问。   “也会做梦,总是在指挥战争,煽动人们造反,或者在杀人,”邓莫迟从陆汀手里摘下那大半支烟,不紧不慢地吸了一口,又道,“最开始失忆,我被先知带了回去,分不清这是不是自己真实的经历。”   “他们骗你……说那些是你以前做的事?”陆汀看着那个写得巨大的“FAKE”。   “还说仁波切能永生,”邓莫迟忽然笑了,烟杆咬在嘴角,朦胧日光下,袅袅白烟中,这笑容显得有些颓,但也好看,也轻蔑,“这些应该是他们给我植入的,时间早于我的失忆,然后在我的大脑里逐步苏醒。”   “也就是说这种植入导致了失忆?”   “不一定,”邓莫迟打开了自动泊入程序,毕宿五已经浮出水面,就在前方约两千米处等着他们,“可以确定的是,叛军想让我接班。”   “但你淡泊名利,不太想管。”何振声也从后舱走了过来。   “我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又是那种冷眼旁观的语气,邓莫迟就像在说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把纸条也从陆汀手中摘下,举在自己嘴边,就着那点半烧不烧的烟头烫了个黑洞。   被烫掉的正是那个“FAKE”,相邻的两个字就是“做梦”,那焦黑的缺口却在“梦”的旁边干干脆脆地停了下来。   “我以为你想把现在的狗屁政府推翻,然后当大英雄,建个新的?”何振声插起口袋。   邓莫迟摇了摇头,道:“现在的’我‘已经不完全是我自己。”   陆汀按住他的肩膀,“没事的,”他柔声道,“我认识你。我们慢慢来。”   何振声又道:“那你说说看,我们在地底下发现的,就是最后的真相吗?你现在也开始怀疑这个了?”   “那是表面一层。”邓莫迟抬了抬左肩,侧过脑袋,把下巴搁在陆汀手背上,“我们找到过三颗带绿色的球。”他突然这样说,一点疑问的语气也没有。   “找到过,就在Last Shadow里面,你把坏掉的零件都重新做好了装回去,然后动力舱里弹出一个机关,里面就是它们,”陆汀说着,听到Lucy的提示,茫茫雾海中,他也看到自己母舰的黑幢幢的影子,“我收在保险箱里了。”   “感觉到了。”邓莫迟道。   这也是“连接”吗?一如高原上那块巨大的绿石。陆汀想。“……它们是干尸的记忆吗?”他又问。   “是干尸的东西。”   “我一直很想知道它们是干什么的,里面那些绿色絮状物,我把它们重合起来做了建模,感觉像个全球藏宝图,”陆汀被一股莫名的肃然缠绕,咬字也跟着用了力,“但不知道指代的是什么东西。”   邓莫迟闻言,扬脸望着他,蓦地站了起来:“走吧,带上球,跟我找物主问。”    第64章   所谓“物主”,也就是那具干尸,躺在Last Shadow里。   陆汀把毕宿五的腹舱打开,一行三人进入停在最靠内的角落的飞船,又在那扇半人高的矮门前停步。和以往一样,邓莫迟在把手上挂了一把老式的铜锁,弯腰把它拧掉,率先进入了那间密室。   尸体躺在正对大门的墙边,头顶上方就是那两行鲜红色的电镀诗句:   “When Lucifer appeared in the dawn,   “I dreamed a vivid dream.”   “你摆的?”何振声拍拍邓莫迟的肩膀,道,“还挺有艺术感。”   “这应该是他们当年的口号,”陆汀走向那具干尸,“大概两个月前,我审了一个犯人,就是陆岸婚礼上搞刺杀的那个。他也知道这句诗。”   “所以说那次真的是叛军干的咯?”何振声“啧”了一声,“亏你大哥还把我拘了好几个星期,一点同学情分都不讲。”   陆汀把装着三颗绿球和一个建模模型的铁盒放在地面上,看着邓莫迟蹲在自己身侧,“是舒锐把你捞出来的?”   “是啊,”何振声也蹲了下来,“他拿他的半个公司当担保,说凶手另有其人。”   陆汀不无惊讶。舒锐喜欢何振声,这他知道,喜欢了好几年也没什么新进展,按舒锐那个又多刺又嘴硬的臭脾气来说,也实属意料之内,但他没想到,何振声在发小眼里的地位已经高过了自己从十七岁就开始打理的SHOOOPP。   他本以为捞人只用花一些钱,他也记得有一次,舒锐下了竞标会就在停机场被人连着打了几枪,胆囊都破了,躺在病床上坐不起来,却还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冷笑着说什么他看了手术全程录像这点伤影响不大,还说什么商战手段有时候就是这么低级,不过只要标竞上了就能气死对手。   “那个犯人后来怎么样了?”邓莫迟问。   “我问了他一些事……他马上就要说的时候,右边眼珠突然爆了。”   “嗯。”邓莫迟拎起干尸的领口,棉线已经变脆,扣子刚被手指碰上就滚落在地,“是先知。”   “你们说的那位先知到底是哪路神仙,”何振声捡起那枚银闪闪的军装圆扣,饶有兴致地欣赏,“论其心理变态程度,我怎么觉得跟总统先生不相上下。”   “是她控制自然人的手段。”邓莫迟自顾自地解释道,干尸前胸上的衬衫被尸液或脓血牢牢地贴在皮肤上,如今早已风干,他就从陆汀腰后抽出匕首,把布料一点点地剔下,“原本的眼球挖掉,新的连接大脑。只有这样才能加入她的组织。”   “等等小邓,我记得你以前俩眼睛颜色不一样,现在都变成绿的了,”何振声试探着问,“你没有——”   “没有。是自己变的。”   陆汀松了口气。   “那个人是安哥拉人,在战争中父母都遇难了,被叛军带回去养大……”陆汀又回想道,声音渐渐放低。他还记得那个空山监狱里的黑人青年叫做“Karbo”,也忽然意识到,在那个年纪,一个小孩并不能决定自己是否要加入某个“组织”,他只是需要吃,需要被人抚养。代价就是一个眼球和一生的自由。   邓莫迟像是听懂了他的意思,深深看了他一眼,把匕首交还给他,又把右手放在干尸已经裸露在外的心口。手上的皮肤那么白,搭在乌黑的枯尸上,他也毫不介意,不轻不重地放在那儿,目光也安静地落上那两个空空的眼洞,甚至显出了一丝体恤和亲切。   陆汀跟何振声不约而同地闭上嘴,连大气也不敢出。   最开始的变化还不甚明显,陆汀只感觉到微小的气流,轻得就像自己的错觉。再接着,大约过了二十秒,铁盒里发出脆脆的碎响,是那三颗球正在轻振,同时有绿光从球内的絮状纹路中发出,就像沟谷里的那块绿石,渐渐地增亮。   当绿光盛大到盖过了密室内的照明,把红色的诗行染成黑色时,球的振动就像是随时都会突破铁盒之外,邓莫迟则合上了眼睛。   那只接触干尸的手臂已经突起青筋,陆汀下意识扶住他的肩膀,也扶住他的抖,只摸到邓莫迟肩头的衣料都是惊人的烫,可是不能松手,绝对不能,陆汀这样告诉自己,手心的炙烤总比镇静剂强上一点。又过了大约三十秒,邓莫迟深呼吸一口,那尸体连同军装竟直接碎了,连同军装、牌章、华丽却陈腐的穗状刺绣,全都碎成细粉,从邓莫迟指间漏沙般滑过,在墙角积起厚厚的一摊。   两条腿的粉末摆成的模样,倒还像是半个人形。   邓莫迟仍然抬着手,三人的呼吸此起彼伏,就这么僵了一会儿,他在睁开眼睛。   随后猛地站了起来。   再看那铁盒,其中的三颗球不知何时变成了一颗。陆汀心说完了,难不成另外两颗也跟那将军一样碎成了渣?可是盒底光洁如旧,什么都没有。他想捧起那小球瞧,只比拳头大上一圈,可他竟拿不起来——太烫了,他的掌根已经破了皮。于是陆汀弓腰,把脸凑近那颗“幸存者”,细致地观察。   他好像发觉……不是好像,是事实,这颗透明球体之中碧绿色的纹路比方才任何一颗都要密集,并且从某些角度来看,分外眼熟。   是一样的。这些新纹路的排布同他花了一个多月建模打印出来的模型,如果只看肉眼能够分辨的大致走向的话,是相互重合的。   一个离奇但又格外合理的猜想闯入陆汀脑海——三颗球合在了一起,变成了一颗。   同时,也就是说,它们的纹路也实现了合体,只保留了重合部分。就像很久以前邓莫迟所说,海盗会把一张地图的信息分成三份,从重合处看出藏宝的线路。   他又慎重地双手拿起铁盒,掂了掂重量,确实没有太大的变化。   邓莫迟已经恢复了寻常状态,垂眼瞧着陆汀,道:“这就是地图。”   “那这些纹路代表什么?”   “分布带。那种绿色辐射物质的分布,”邓莫迟又盘腿坐回了地面,像是顾不上烫,拿起那颗圆球,找了个点给陆汀指,“这是加德满都。”   陆汀看到球体表面很难察觉的一块碎絮。   “那它还算规模小的?”陆汀捧住圆球底部,它竟已经完全冷却了下来,“不止是地面,地壳一直到地心都有好多。”   “但只有那一块被激活了。”邓莫迟也是若有所思的神情。   何振声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叫绿色辐射物质,是在矿石里?还是土壤?有什么用吗?”   “简单来说,它是固态的,或者寄生在某种固体中,有点像玉,能形成一圈性质和辐射类似的薄膜保护区,薄膜内部的生物环境和气候条件都能得到改善和维持,”陆汀把圆球放回铁盒,挨着自己打印出来的那只等大的模型,眼睛亮晶晶地解释道,“加德满都的山沟里只有很小的一块,还不如这间密室大,可是辐射的区域广到得用飞船在里面通行。”   “那岂不是如果全世界的都激活了,地球就能变回以前那样了?”何振声挑着眉,显然没有完全相信。   “不是没有可能。”邓莫迟道,“我看到了尸体的记忆。”   “我靠,我现在真是听到什么都不会觉得奇怪了,”何振声腿蹲麻了,也坐下去,“快说说搞到了什么内部情报,我看叛军也不是好鸟,咱们仨都得知己知彼啊。”   “只是一部分。他死太久了,”邓莫迟望着脚边那抔灰屑,微微眯起眼睛,“那三颗球是别人给他的。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张磁盘,对方是谁,我看不清。”   “可以理解,”何振声用食指在尸灰上画了几道,“这都死了二十多年了,要是真有灵魂,也差不多该飘没了吧。”   “Last Shadow也是别人给的。”邓莫迟仿佛没听见他的话,继续缓缓地说道,“在遇到对方前,他在明月城卖杂货,什么都没有。”   “那这个’对方‘能是什么人,救世主?会造不怕核弹的战斗飞船还会给全球的新希望物质指路?”何振声已经起出了外号,“怎么会看上一个卖杂货的啊。”   “可能不是人。”邓莫迟吸了吸鼻子。   “……”何振声一时语塞。   邓莫迟又看向陆汀,瞳仁中有光点闪动:“我还看到了你的爸爸。很模糊的印象,他和这具尸体……应该是竞争的关系。”   陆汀仍然不动声色地听着,没有过度的反应,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持续数年的战争并非由当今的总统主导,当时他的父亲也只是个年轻的商人,对超越时代需求的科技产品有着极为狂热的迷恋。救世主如果也把他当作……暂且说是“栽培对象”,那看中了他的什么?财力?野心?都是不得而知。如果要还原当时的情况,当事人又还剩下谁?能想到的,除了父亲便是先知,然而这两位现在都被画上了“不可能”的红叉。   倒不如把重点放在已知上,比如,在地球的那些犄角旮旯里面,是不是真的存在重塑生态的可能性。   “那张磁盘,我们当时找到了,在尸体的兜里,”陆汀接住邓莫迟的目光,思索着开口,“修好飞船之后,本来说要修复,没来得及。我把它放在Elnath里。”   不得不说,毕宿五的腹舱足够宽敞,Elnath和Last Shadow都说不上是小型,但错开角度停在里面,还是绰绰有余。邓莫迟回到曾经的工作室,感觉是陌生的,他从陆汀口中得知这些设备都是临时采购再组合起来的,也得知它们陪着他们两人在远海上漂了五十一天,把沉没的战舰送回了天空。   但他想不起来任何的细节。当在操作台上修整焊接点,又把仍旧残缺的磁盘插进计算机,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坐在这里。   更不记得在堆满金属零件的台面上缝制一条婚纱时的心情。那似乎是过分柔软的东西。   不过磁盘里残存的信息还是比较让人振奋的,很简短,几个钟头的修复得到的只是一个地点坐标,经纬度却精确得惊人:北纬 18.73667°,西经88.38716°。   “应该在……墨西哥?”陆汀俯身凑近显示屏。   “您猜对了,此地点位于墨西哥湾尤卡坦半岛,离奇琴伊察古建筑群不远,也就是著名的玛雅文明遗址。不过尤卡坦半岛于2089年被联邦直属的生命科学委员会划定为不宜居住的隔离区,”Lucy播报起分析结果,“确切地说,这是一个陨石坑的坐标,名为Chicxulub,’希克苏鲁伯‘,椭圆形,最大直径约300公里,内环平均直径达到了180公里,形成于白垩纪晚期一颗直径约10公里的陨石对地球的撞击。撞击后陨体完全蒸发,释出约为5.0×10^23焦耳的能量,相当于九十多万亿吨TNT炸药同时爆炸,海啸、大气涌入的大量灰尘,这些足够改变全球气候,造成核子冬天。科学界广泛判定此次撞击与同期的其他几颗陨石是导致恐龙灭绝的主要原因,不过还没有被普遍承认。”   “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陆汀问道。   Lucy把互联网上当地的影像资料播放出来,拍摄于2089年10月底,雨林早就消失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些千沟万壑的山体,还有一些化石般的枯树。从卫星地图上放大来看,此地土黄一片,也是十分平坦的样子。   2089年之后,当地的一切信息都是空白。   “此陨石坑最初被一家石油公司发现,于1996年被证实存在,”Lucy又补充道,“由于它被覆盖在铱含量极高的黏土地层以下,地表不可见,所以一直非常神秘。”   “那我们现在……”陆汀看向身侧两人。   “现在什么,现在过去瞧瞧呀!”何振声已经兴奋起来,“这事儿十有**跟外星球有关,说不定咱们过去了,就能找个什么法子把全世界的小绿条都激活,那还去什么火星?地球就够剩下这一亿多人活了,咱们真就成救世主了。”   邓莫迟停止望天发呆,看着卫星图上的坐标点,道:“为什么要当救世主?”   “OK,这只是个修辞,意思是做点好事,”何振声敲了敲桌面,“提示已经有了,真准备装没看见?现在地球这个鬼样子,人人平均只能活五十岁,咱们俩这年龄都是老年人了,只有小陆同学勉强算个青壮年。”   邓莫迟微微抿起嘴,不吭不哈地格式化磁盘,又把它拔掉。   “老大,”陆汀想了想,道,“我觉得,这三颗球和这个磁盘被叛军这么藏着,一定有他们没完成的事。如果我们按坐标过去了,真的能找到一些线索……现在全世界这么乱,我们也许能给所有人一点希望。”   “是啊,不是在地球上等死,就是被弄上天送死,去抗议一下,还被抓了起来。”何振声揶揄道。   “而且我还在想,说不定还能给你一些另外的提示,你的第零元素,你说的’连接‘,你从哪里来,”陆汀顿了顿,用心把邓莫迟看着,“还有你问我的,完整是什么,真实是什么,我们是不是能一起找到。我觉得先知一定在说谎。”   邓莫迟站起来,转身往工作室的舱门走去。   “您准备干嘛?”何振声问。   “睡觉。”邓莫迟并不回头。   陆汀追了上去,毕宿五的几间卧室都已经多日未曾使用,他把主卧收拾了出来,把邓莫迟安置在自己的海绵床上,又在邓莫迟的监督下处理了掌根的那点烫伤。一出门,眼见着何振声也挑了间次卧待着,一脸随他去了的表情,似乎准备养精蓄锐,陆汀自觉不累,就去久违的菜园看了看情况。   的确,他的番茄干瘪在枝头,不过南瓜长得不错,垂下来的尾端圆润光滑,其他蔬果也是各有参差,不过总体比他想象中好。当初在血魔方里掐的那两枝菩提长得没精打采,当然也不至于枯黄,玫瑰倒是新开了一茬儿,正飘香,把整片种植舱染得生机盎然。   陆汀花了一个多小时整理自己的植物朋友们,傻傻地和它们说了会儿话,又花了十分钟折下几枝玫瑰,配着几株随便种的风车果跟鼠尾草,扎出一捧有些奇怪的花束。   在他一手拎着花束,一手端着装了三明治的餐盘,往主卧回的路上,Lucy冒了出来:“宇宙大力怪先生,世界第一美女小姐请求通话,请问是否为您接入?”   陆汀脚步一滞。姐姐。他想。他的面前浮现陆芷挂泪的脸,不知怎的,在他逃亡的这段日子里,想起陆芷,总会看到她的哭泣。   也不知道这是陆芷第几次拨入毕宿五的通讯线路了。   “不要拒绝,也不要接通,”陆汀说着,又抬起步子,“就当我没看到。”   “是加急通话哦。确认不接入吗?”   “不了。”陆汀说道,快步穿过走廊。他很想听到陆芷的声音,和她聊聊现状,让她放心,不要难过,但他不能接起信号的通路,让她有可能知道自己在哪儿,在做什么。   回到卧室时,他的脸色还是不太对劲。邓莫迟也没有睡觉,刚刚洗澡出来,换了身陆汀的衣裳,坐在床沿,默默地把毛巾卷在自己手上。   听陆汀进屋,就抬起眼,有些古怪地看着他。   “怎么了?”陆汀放下食物和花儿,拆下那条毛巾,帮邓莫迟擦起湿发。   “其实你可以接。”邓莫迟乖乖地仰起脖子,让额前的碎发垂下去。   “都听见了?”陆汀笑,确实,以邓莫迟的听力,那条走廊就在门外,算不上远。   “嗯。”邓莫迟垂着眼睫。   “不想接。”陆汀摇摇头,“一根弦绷在那儿,我怕一听见她讲话,我就突然绷不住了,”吸了口气,他又道,“而且万一对面是我爸怎么办?所以还是算了吧。”   “陨石坑的事,我有一种感觉,”邓莫迟突然转了话题,“那里很危险。”   “我知道。”陆汀擦揉起他颈后的发尾。   “你知道?”   “对,我知道,看到你犹豫我就知道了,”陆汀柔声道,“不过咱们现在也很危险啊,不知道我爸什么时候会杀过来,不知道该去哪儿,该做些什么改变目前这个烂泥一样的局面。如果去了,我们有先进的设备,有很多探险方法,我们还在一起,不过就是一起去面对另一种危险。”   “如果找到了答案。”邓莫迟又道,接着静了一会儿,“也不能确定是我想要的。”   “所以你决定吧,去不去找,”陆汀趴下上身,下巴靠在他的肩头,双手绕到他的身前,“我都听你的,老大。”   邓莫迟又一次安静下来,陆汀摸了摸他的脸,收拾换洗衣物去淋浴。两天不洗澡就是他的极限了。在那间被铁锈味道填满的浴室中,他不可避免地、满脑子都是邓莫迟。那人的犹豫多么少见,但也多么好理解,他们一直在寻找真相,终于,已经,找到了一个答案,有关百万人的去向,答案压下来的时候谁也逃不开,公之于众了,谁也无法确认对错。   所以邓莫迟对答案的意义产生了怀疑。   陆汀的怀疑一点也不少,又怎么能要求别人替他笃定。   当他擦干净身体尤其是腿根,从浴室出来,卧室的灯已经关了,只有踢脚线上的夜灯被贴心地保留,那团M83星云悬浮在床前,闪着细腻的光。   邓莫迟吃掉了三明治,把花束立起来靠在床头柜后的墙上,还是没睡,坐在床头,正看着那团光源。   “是你送我的,”陆汀爬上大床的另一边,掀起被子钻进去,往邓莫迟身侧贴,“你以前写错的代码,全都整理起来,一块组装了这个星系。你说等它完整的那一天,也许会做成自己想做的事。”   邓莫迟点了点头。   “睡吗?”陆汀已经搂上他的腰,后颈正好枕在他的肩头,“我不太困,但是想躺着。”   没说出口的四个字是“和你一起”。   “睡吧。”邓莫迟也躺下来,十分自然地任他抱着,手在他背后,还轻轻拍了拍。就在陆汀闭起眼,准备浸入这熟悉的沉默中时,又听见他说:“好好休息,明天出发。”    第65章   跨过墨西哥湾,抵达那条海岸线时,陆汀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刚刚绕了远路——为了避免撞进环绕都城外围的巡查圈,两架飞船特意绕到冰原带边际走了一段。只有三个人,一架Last Shadow当然够用,把Aldebaran-b一块带上是由于它的科考功能。地形扫描、磁场测绘这些软硬件性能都不必说,比在海里泡了二十几年的大块头先进了不止一点,还有共享系统的三架无人机,配备了远程VR功能,也就是说,多数时候无需出舱下地,便可进行实地考察。   现如今这情况,确实也不能从密封的船舱里出来。   陆汀看到雾,大面积的、浓得几乎不透光的,覆盖在半岛之上,与阴雨天时的海雾不同,呈现一种介于紫和灰之间的颜色,显得粘稠,平添了几分泥泞。   大概有毒,陆汀想,雾气里说不定藏着什么诡异生物。   Lucy已经完成大致的外部环境评估,在前后飞行的两架飞船中同时介绍道:“当前高度含氧量仅为9%,除氮气之外,空气主要成分是水蒸气、甲烷和二氧化碳,以及少量的氦气、一氧化碳、氢气和硫化氢。”   “易燃物和有毒气体都占了,”何振声独自在Aldebaran-b里待着,感叹道,“还真是不宜人类居住。我原本以为是政府为了守住什么秘密危言耸听?”   “说不定这些气体也是政府放出来的,就为了避免热心游客来这儿探秘,毕竟不是人人都有咱们的设备条件,”陆汀说着,调出邻机的操作系统,把一号无人机投放了下去,“先看看下面什么情况再说吧。”   “应该是沼泽。”邓莫迟道。   陆汀对此半信半疑,坐回副驾驶,看着窗外灰茫茫的世界。他正在一艘可以隔离核爆的飞船内部,其密封性足以承受夜以继日的深水的重压,此时此刻,那些雾气当然没法挤进来把他包围。但不知怎的,缓速前进的同时,他也缓速地感觉到了压力的降临。前后的拥堵和视线的遮掩总会给人带来巨大的压抑感,他默默地等,半岛面积有将近二十万平方公里,此时飞行高度约为一千米,过了五分钟左右,无人机才开始回传数据。   果然,邓莫迟猜的没错,他们的下方,这座半岛的最南部,的确不是固态土壤。流质覆盖地表,或许是光线原因,按照无人机传回的画面来看,那些水是黑色的,很浅,很平滑,就像是焦油,不时有小小的沙洲浮出水面,没有生物活动迹象。   “2089年还不是这样,干得跟沙漠似的,”陆汀调回此地当年的影像画面,“最近几年这儿有过什么气象巨变吗?”   “没有可靠记录。不过2095年附近海域有过一次7.9级地震,”Lucy说道,“可能引发了海啸,冲垮了海岸线,造成了大面积海水倒灌。”   “是地震影响了地下水系统,”邓莫迟睁开眼睛,道,“冒出来的是淡水。”   “是哦,”Lucy替他继续解释道,“海水环境下,植物和泥炭里的微生物不可能在五年内把沼泽气体升到这种浓度。”   陆汀朝邓莫迟眨眨眼,就像在夸他思维缜密,对讲线路另一端的何振声却道:“我都快听睡着了,请问另外两架无人机可以派下去干活了吗?咱们的重点应该放在地面啊。”   “你派吧,”陆汀喝了口牛奶,道,“权限给你打开了。”   邓莫迟看见他唇上沾的那一圈白,也只是瞧了一眼,随后就插起口袋,继续闭目养神了。   陆汀心知,邓莫迟这样往往不是犯困,只是因为心烦意乱,不想搭理别人。他也发现了今早从毕宿五出发以来,到现在的中午时分,邓莫迟身上那股越发明显的焦虑。是因为某种直觉吗?邓莫迟只是说过危险,其余并无解释,也许他自己也捋不清楚。   那现在最明智的选择也是给他一点安静了。   就这样,两架飞船在低空徘徊,进行全岛扫描,三架无人机在近地面进行实地巡测,除去雾气影响太大导致进程缓慢,需要反复核查纠错之外,并没有太多的麻烦发生。有时候就是这样,科技走得太快了,就不免把人显得无所事事。   几个小时过去了,半岛的地形和生物环境已经被摸得差不多了,南部是大面积沼泽和退化的雨林,北部曾经是草原,如今已经变成光秃秃的荒野。除去某些体型巨大的昆虫和沼泽中的各种菌藻之外,该半岛还是另一种生物的聚居地,无人机只捕捉到少量的模糊画面,体态像是鸟类,群立在枯树上,最大的翼展能达到三米,但是十分怕生,无人机刚一靠近,它们就振开翅膀一哄而散。   Lucy并未在图谱中找到特征匹配的生物。   傍晚七点出头,太阳坠下地平线前的最后几分钟,毒雾聚得更浓,也压得更低了些,三号无人机传回了新的发现。那是一座金字塔形的庙宇,位于奇琴伊察古城西部,尚未被坍塌的山体掩埋,不过常年的酸碱失衡环境还是把它侵蚀得体无完肤,金字塔的四条棱塌下一条,无人机得以进入内部。   陆汀打开了摄像模式,大量图像随之传入系统资料库,邓莫迟的目光也一散惺忪,两人一同把注意力放在画面上。滴水的残垣断壁、逼仄的通道,一切都被无人机狭小的照明范围照得更加迷影重重。这金字塔虽是中空,但如果不亲身进入内部,貌似也没什么看头。这种想法在陆汀心里持续了一阵,突然,他眼前晃过什么,下意识就按下了暂停。   把无人机往后倒了一段,直到方才闪过的东西又被框回镜头中。   那是一幅壁画,其中的一个角。颜色早已褪尽,只留下棕红的线条和深浅不一的阴影,形状沿袭了玛雅文字的方正,画面中间是两个并排的人,有着厚唇、大眼睛、隆重的头饰、着重描绘的性征,四周还围了一圈人,体型相较更小,都是跪伏的姿势。   “这是在拜神吧。”何振声道。   陆汀让无人机退远,更大的画面映入眼帘,位于这幅壁画右上角的又是崭新的场景。有洪水和雷电,太阳落在地上,房屋破裂人群四散,描绘的是天灾。   “还是连环画儿,”陆汀道,“下一幅……嗯,刚才那两个人在指导村民逃难。”   “那应该是村长和村长夫人了吧。”何振声笑。   “就不能说是国王王后吗?”陆汀也笑了,把镜头对准第四幅壁画,总体来看,这面石墙上共有七幅,呈阶梯状先抬后降,这一幅位于最高点。   头饰最夸张的那一位高举双手,站在一座类似神殿的宏伟建筑上,画得比前几幅里的村民还小,因为这张壁画里有更高的存在——大概是神吧,被抽象地绘成穿透云层的一道光柱,把渺小的国王笼罩。   第五幅,国王抱着一颗球状物,回到混乱的人间。   第六幅,一个圆形的大湖占据大部分画面,一个人被泡在湖心,只露出半颗脑袋。周围都是山峦,天穹的右侧悬着一个圆,比太阳小,比国王的球大,许多人跪在湖边,还有许多收起羽翅的大鸟,全都深低着头,就像在送别。   第七幅,太阳回到了天空,城池被重建,国王站在画面中央,再次被朝拜。   七级阶梯走完,又回到了最低点。   “湖里的应该是王后,看头饰也差不多,”陆汀皱眉道,“所以这个故事就是,国王得到了神的旨意,要拿一个人祭祀,他选了自己的老婆,然后天灾就顺利度过了?”   “所谓神启,就是那个球咯?”何振声就像在说笑话一样,“咱不是也有个球吗?”   “那第六幅天上挂着的那个是什么?咱们的球也会飘到天上去?”   “可能是金星。”邓莫迟突然开口,“金星出现在东方天空,用来显示时间。玛雅人也有金星崇拜。”   “还有那句诗——是黎明。”陆汀轻声道。   邓莫迟看着他,点了点头。   “开始检查地貌,”Lucy插嘴道,“尤卡坦半岛的确有一个圆形的大湖,位于沼泽地边缘,同时也是地下陨坑的中心位置。”   “那它之所以特殊,被画了进来,可能是因为有特殊磁场?”陆汀琢磨道,“好歹是陨坑中心啊,肯定有点什么异常现象。”   “已派出二号无人机前去查看。”Lucy道。   “你今天表现不错,很机灵。”陆汀又笑了。   “谢谢夸奖,多亏了宇宙大力怪的老大先生当年对我的改造,还有强劲的CPU支持,”Lucy兴冲冲道,“我不再是只能打扫卫生和提醒您饮食起居的保姆了!”   何振声打断人工智能的获奖感言,道:“那我们也要去吗?带上球,到湖上,等到黎明金星升起,看看会发生什么。”   陆汀还没来得及答应,就听邓莫迟说:“我们只是看了任意一座金字塔的内部。”   何振声又问出了陆汀想问的:“然后在里面随便逛了逛,就看到了提示。你想说为什么有这么凑巧的事?”   “嗯。”   “说不定也是天意,别忘了你在玛雅人的地盘,”何振声叹了口气,“他们不是一直都神神叨叨的吗。”   邓莫迟并不接腔,他不表态,也就不能贸然出发。等待二号无人机反馈的同时,陆汀又让三号无人机在金字塔里逛了逛,脸色很快就变了,“不是巧合,”他截出几帧画面,“老大,你看这壁画不止一组,哪儿都有!”   “……”邓莫迟的眉头早已蹙了起来。   在陆汀提醒之前他就已经发现,统共八张图片,位于金字塔的不同位置,描述的都是同样的七个步骤,一个事件。   “重复这么多遍,会不会就是怕以后有意外,想确保把信息传递出去,”陆汀拉了拉他的手腕,“我们老师也讲过,重要情报在紧急情况下必须反复传出来提高送达率。”   邓莫迟想到那些坍塌的、不可能进入的金字塔。如果玛雅人真的有重要信息需要传递,会不会也在每一座的内部涂满这样简单荒唐的画面?   “去湖上看看。”最终他说。   距圆湖还剩大约三千米时,相关信息已经分析完毕,报告显示,湖水表层的氢离子的含量已超过1mol/L,也就是说,其腐蚀性与浓硫酸处在一个量级。   更古怪的是湖面上方的磁场,按照强度分布建立的大致形态被三维投影在面前。不像任何寻常磁体周边,这里的磁场是完全混乱的、参差不齐的,毫无规律可言,像熔炉里一堆没烧干净的废铁。   同时,那架前去探路的无人机也遭到了围攻,出手的正是那群神秘的大鸟,它们包围它,用利爪和钩喙攻击它,最终把它击倒。落入酸湖前,二号无人机传来的最终画面是红外线摄像头照下的空中图景,红色的热点隐匿在浓重沼气中,少说也有二十个。   于是,保险起见,三人戴上面罩穿上防护服,在空中提前完成了交接,换何振声驾驶Last Shadow,护在上方,陆汀则陪着邓莫迟待在Aldebaran-b里,守着那颗绿纹纵横的球,观察下一步动向。   在湖心上空定住位置时,还没过去十二点,距黎明少说还有七个小时,偏偏每当这种情形,时间就走得很慢。磁场混乱对飞船性能影响不大,只是雷达的灵敏度有些被限制,但这也是可以暂时耐受的小问题,不需要讨论。三人颇有种破釜沉舟的气势,毕竟大多数可再失去的东西也都随身携带了,中间只有何振声为了保持精神,在用Last Shadow所持的小型火箭弹驱赶偶尔围来的大鸟时,会找几句话闲聊。   “历史总是重复,”他说,“我们现在要抵御的,差不多也是天灾。”   “不完全对。当代的问题主要出在人上,”陆汀煞有介事地纠正道,“是人把自己逼到现在这步田地的。”   “行,您说的都对,我说不过王子殿下,”何振声乐道,“不对,是王后,你可要小心别掉进湖里。”   “都什么年代了还相信祭祀那点破事,”陆汀拍了拍麦克风,“我们这是科学试验,不是邪典活动,我在钢板和高硼酸玻璃做的战斗机里待着,当然不可能掉到湖里游泳。”   “国王怎么看?”何振声又问。   邓莫迟这才回神,他方才一直望着天边,忽然一转头,他有些怔怔地看着陆汀:“我不要拿你换。”   “听见了没,”陆汀给他递巧克力饼干,对何振声说,“国王说他会保护我。”   何振声拒绝继续发光发亮,退出通讯界面,继续点射他的怪鸟去了。那些胆小怕生的生物最开始只是零零散散地来,很容易搞定,到了大约五点半以后,大概是习惯了两架飞船的庞大和窗口放出的光线,怪鸟们不再被震慑,成群结队的规模也有所增加,甚至开始从上方攻击Last Shadow的外壳。   “也不怕啄歪了嘴!”何振声也开始用更重的武器驱逐。   日出时分正在逼近,渐渐地,陆汀能够听到自己愈来愈重的心跳,可邓莫迟仍然泡在断续的神游中,煞白着一张脸,很少看他,更很少和他说话。   “老大,”陆汀抓住邓莫迟的手,连叫了好几声,才把人“叫醒”,“你看,天快亮了。”   循着陆汀的目光,邓莫迟看到鱼肚白,很薄的一层,细纱般抹在天边。   金星也将显现。   “你现在感觉不太好,对不对,”陆汀扳开他的五指,认真地把自己的手指插进指缝,与他牢牢相交,“这些东西肯定都跟你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脑子里想法很乱,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你想搞清楚这种联系是什么……我猜的对吗?”   “我看不清。”邓莫迟用力地回握,“每一条路,走到最后都是看不清。这座岛的磁场,让我迟钝。”   每一条路?是预感?陆汀不知道他在出神的时候走了多少条路。   头又有没有疼。   “没事的,等一会儿要是发生了什么,不就看清了吗?”陆汀抱住了他,“要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就是我们想太多了,那就在这岛上找找有没有什么别的线索,没有咱们就回家。”   邓莫迟在这怀抱中僵了一下。   这一僵就是十几秒,等恢复状态,他突然说:“不等了。”   “什么?”陆汀抱得更紧了些,靠在他肩头,眼神聚焦在天边,有一点视线被上方的飞船挡住了,只见朝日光圈的边际,一颗洁白的、明亮的点,骤然吸引了整片天空的光彩。   “不要等了,快走。”邓莫迟却像顿悟了似的,毫不拖泥带水地推开他,起身疾步走到操作台前,和Last Shadow间还连着固定接杆,他也不顾,直接启动高速前进的程式。然而,任凭脚下的引擎怎么轰鸣,Aldebaran-b却无法移动半分。   他调出磁场3D投影,选择更新,进度是0%。   怪鸟已经开始攻击飞船的腹部,那是何振声无法帮忙护住的地方,密集的撞击声响起来,陆汀照着热像图点射,同时也看到他肩头的颤抖,问:“到底发生什么了?你不要什么都不说老大!”   邓莫迟不回头,连声线都不再平稳,就像刚刚做了件天大的蠢事,“错了,来不及了,这是陷阱!”他拍了一下台面,投影图更新完毕,原本混乱的磁场已然变得井然有序,强磁遍布四周,就像一个无形的、难以突破的牢笼,把两只金属巨兽死死困住。   陆汀头脑嗡的一声,却见邓莫迟在此时已经捡回冷静,跪在地上,他想从地面固定的铁槽中拿出那颗正在高频震动的绿球,却像是被一股无形无质的力量拗住,拼尽全力地伸出手,却也难以靠近半寸。又是磁场吗,可以在看不见的层面阻挡任何,恐怕湖面上的磁场就是感觉到了球的入侵,才产生了变化,所以毁了这颗球就能破开这个强磁组成的死局。陆汀这样想着,把引擎功率开到最大以在怪鸟撞击下尽量保持平稳,默默走到邓莫迟身后。   他握住邓莫迟的肘关节,想添上自己的力气,似乎是……他成功了,他竟然没有徒劳,邓莫迟的手向着球体表面,正在靠近。   他也摸到手心的湿润,这么厚的衣服,居然被冷汗浸透了,他真怕邓莫迟就这么脱水!然而他却无法再多担心一秒,邓莫迟与圆球接触的瞬间,陆汀猛然看到刺目的光,只觉得被一阵利刃挤成的风刮过,重心颠倒,五感失灵,全世界都是剧痛。等到视觉恢复,他又看到一切都碎了,操作台、机舱外壳、方才落脚的地面、他的Aldebaran-b……竟然全都碎了,不见踪影!   只余一个苟延残喘的、被金属层厚厚保护的引擎,以及一副高分子合金骨架,也像被重压弄变了形,残破了,弯了,断了。   而他悬在骨架外,暴露在怪鸟翅膀下、毒风阵阵中。他本应该直接掉下酸湖,拽住他的是邓莫迟的手。   陆汀抬眼看去,邓莫迟也是摇摇欲坠,半个身子探出支撑之外,更可怕的是,一根断出锋利截面的骨架直接扎在身后,大概是下肋的位置,不知有多深,没有捅穿,但有鲜血从他面罩的边缘渗出,流淌,滴答滴答,落在陆汀的面罩上。   他用一手撑住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握着陆汀的手,力气大得都要把他的手骨捏碎了,重力的拉拽下,他握得越紧,越试图把陆汀提上来,那根钢棍就在他体内刺得越深。   可他没有松开。   “磁场怎么又好了?你们什么情况?我这儿显示A-b失速了?”何振声破碎且延迟的声音从耳麦中传来,Last Shodow往下降了降,像是想要感知此处的情况。   “别动!”陆汀艰难地吼,他仿佛早已不能呼吸,眼睛是干涩的,流不出泪来,正如邓莫迟空张着嘴,发不出声音。怪鸟被鲜血吸引,已经开始在邓莫迟身后凿啄,两人周身也在此刻窜起熊熊大火,毒雾跟着剧烈燃烧,把鸟群烫出怪叫。   何振声似乎明白了什么,开始重点攻击暴露在外的鸟,邓莫迟则被浓血呛住,喉咙上泛的,嘴里流的,鼻腔冒出的,所有。但他无法感知,他现在甚至无法把陆汀看清,抑或是感觉到一丝疼痛,从握住那颗圆球,到绿光在手中灼烧,接着在他手中消逝,他就像是被断绝了所有感觉,唯有无数狂潮压入脑海,撕扯他的意识,抹杀他的存在。邓莫迟感到相连,与全世界,所有人,一切具有“人格”的生物,好像万亿个灵魂同时涌入他的身体,又好像他自己的灵魂被割裂成万亿个碎片。   似乎,也许,这就是那颗球的作用。金星升起了,栩栩如生的梦,实现了,他们正确地使用了它,却错误地预估了它的效果。在这般剧烈的痛楚中,新神在神的旨意下睁开了眼,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敲敲门,随便捡起任何一个人的思想,走进去,只要他愿意,任何一条路都是通的,无非是行走难易有别。   可是邓莫迟不愿意。   我为什么看不清你,他只是这样想,集中起一切精神想把自己从灵魂的海啸中拔出来,稍微有一点成效,他能察觉到手中的异样,那甚至比身体上的任何摧残更引人注目,是陆汀在一根一根地扳开他的手指。   可他竟然无法匀出另一只手去阻止,那会让他们一同下坠。   “停,停下!”邓莫迟在喊,但糊了满面的血让他口齿不清。怪鸟的攻击暂时停歇,骨架却在身后缓缓刺得更深,要把他刺穿,陆汀显然想用自己的命停止这一切,当他拼命回握过去,陆汀就会用两只手和他对抗。也没有对抗多久。当最后一根手指也抵不住力气,虚脱地松开,当所有柔软和温度从手心滑落的那一秒,邓莫迟的视觉恢复了。   他知道自己在哭,这是太陌生的感觉,眼球被湿润覆盖,他去看这个世界,隔着面罩他看不到陆汀的脸,眼底沉得仿佛有冰川崩落,最终流出去的,却只有一滴眼泪。   它是晶莹的,细小的,与火和血、鸟尸和毒雾格格不入,追着陆汀一路下坠,坠向那汪贪婪的圆湖。是这样吗,它是一个顺理成章又蓄谋已久的诱饵,一个邪恶的交换场,终究需要吞下一个王后。而邓莫迟看着它们,忽然跪起身,任自己的身体被尖刺穿透,就这样一直定定地看着,直到浓雾把那渐小的身影抹平,在他的视线也无法抵达的,遥远的某个点……   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敲开了门,进入了陆汀的心。   想起了所有的一切。    第66章   旋开Last Shadow底部的转门,何振声顺着悬梯下滑,却不敢再前进一步——他好像是来晚了,几分钟前还一切正常的飞船,如今只剩下一些干枯的合金结构,火光中,他看到两架飞船间的连接杆都快要烧断,他倘若贸然踏上去,八成会打破脆弱的平衡,造成整体的坠落。   “嘿,”少有的,何振声头皮发麻,他盯紧跪在骨架边缘的血人,“听得见我说话吗!你先不要乱动,把周围所有能扶住的都扶稳了——”   他准备用自己的钨钢右手,再利用一点杠杆,赌上一把,把人连同支撑点一起拽到悬梯之下。   却见那人直接反手一握,把插在背后的钢筋向外抽拔,拔得不急,甚至很沉稳,但当钢筋彻底退出,鲜血还是无可避免地喷溅。何振声眼睁睁地看着那根染红了一大截的长棍被随手丢进浓雾和大火,接着,邓莫迟站起来,转过身,顶着肋下的已被捅穿的血洞,沿着正在上下摇颤的焦骨,如履平地,大步向他走来。   同时空中搅起旋涡,类似龙卷风的程度,以飞船为风眼,四周浓雾仿佛被巨大能量驱使,急速四散,被排斥在一个大圆之外,唯有邓莫迟这个中心格外平静。当他走到悬梯下,握住何振声下垂的手,包围圈靠内的可燃气体已经开始燃烧。   剧烈氧化的爆破声中,怪鸟被围困,惨叫不绝于耳,这是要灭族了,何振声想,耐受着滚烫的空气,奋力把人捞上飞船,半搀半抱地快速往总控室跑去。透过沿路舷窗他看到整片天空的燃烧,只有它们所在圆圈的空气格外澄澈,剩下的,所有雾,在气旋的翻搅中全都烧了起来,焦黑与金红相交,就像云间一场异样的雷暴,也像烫坏了的伤口。火势迅速染红整片天空,盖过金星光芒,与远方日出相连,将天地推向末日。   何振声把人放上副驾驶。   邓莫迟静静坐着,一动不动。摘下面罩,何振声眼前赫然是挡住五官的血。火雾越来越旺了,说不定待会儿会烧到这边……他这样想着,同时Lucy也有提示,约十米外的风力太大,硬闯飞船会有失速的风险。但何振声还是决定先简单止血,再去谈别的,队友已经失去了一个,要是因为耽误救治时间把这个也丢了,那他也不剩什么返航的必要。   然而,在他把输血袋挂高,正准备处理伤口时,却惊觉自己完全无法下手。一个声音横空出世,在他脑海中响起,很重,很密集,可他听不清也无需听清,宛如一种意识的传递,和他自己原本的那些分不出差别,却命令似的把他硬拗到驾驶座上,迫使他操作着Last Shadow,在风眼中,一路下降。   何振声拼命从这压制中抢回一点自主权,转头瞧了瞧邓莫迟。还是那么虚弱,呼吸很轻,大概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但他的眼睛圆睁着,满脸血污中他也只有那双绿眸蓄着一种慑人的亮度,目眦欲裂地,迎上何振声的目光。   这种状态相当癫狂,也相当平静,却比船外的火海更为可怖。何振声从未在邓莫迟身上见过密度如此巨大的愤怒,持续的每一秒,邓莫迟都像扒开了骨肉,目空一切地在燃烧自己。   “他不在。”邓莫迟说,每个字都吐出更多鲜血。   我知道,我也不能和你说节哀顺变,何振声头痛欲裂地想,同时他也意识到方才那番压制的力不从心,终于拼命掌握回了自己的大脑,Last Shadow在距离酸湖表面不到五米的位置险险停止了自杀般的下降。   随后,何振声听到“扑通”一声,在骤停造成的颠簸中,副驾驶上无法系安全带的那位身子往前一倾,脑门磕在操作台上。   有血点溅上挡风玻璃,也溅上中央的一道凹槽,那里竟然用胶布固定着一支白色玫瑰,玫瑰的主人却已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彻底昏迷。   是梦吗?邓莫迟发觉自己站在一汪圆湖的边缘。   湖水是碧绿色的,却毫无生机,让人感到恶心。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的空洞,还在汩汩冒血,疼,非常疼,有刀割般的口子和鸟喙啄过的痕迹。他明明不是对疼痛这么敏感的人。接着他抬步往湖中走去。陆汀在里面,他这样想,只要靠近就会有感觉,他又这样笃定。   可是走了几步他就发觉,自己无法踏入水中,这湖就像面镜子,平滑地托着他,拓印他滴落的血点,唯独就是不让他进入。有时候邓莫迟宁愿把自己沉没,比如现在,他已经到达了湖心,应有的雾都散了,周围没有陆地,天上也没有大气,他直接与宇宙接触,这一切都没有尽头,可宇宙暗而辽阔,也没有星星。   什么都没有。   邓莫迟感到奇怪。他只是蹲下来,在湖面上敲打,想敲出个裂缝出来,好把自己沉进去,为什么就会呼吸不畅呢?哦,这好像也不难解释,如果他是条鱼,那陆汀就是他的湖水。如果他现在血淋淋的,不幸被拔了鳃,那陆汀就是直接进入他血管的氧气。   所以他现在处于绝对的真空,也许就要干死了。   邓莫迟又站了起来。   他看向天空,如果他真的足够特殊——那他应该能和神打个照面。或者是外星文明?宇宙的意识?高高在上的概念太多了,对他来说也随便是什么,能量太大,把他像陆汀的飞船一样撕碎,这都无所谓。可是他看见的仍然是虚空,偌大的空间中,他的悲伤愤怒都太渺小,自己都觉得麻木,又怎么能指望别人会注意。   这么说也不完全正确。从前那些微妙的情绪好像都不单薄,有人一起品尝……哦,是那个人不在了,所以他正在找。   他又在想陆汀。好像活了这么多年,只认识了这一个人。想的时候,邓莫迟在裤腿上擦了擦满手打滑的血,又摘下腰带,拿着腰带扣,在湖面一下一下地凿了起来。这不是冰,也不知道是什么,凿得不见成效,但总比徒手要好。   陆汀不一定在下面。或者真的不在。而邓莫迟一向不是这种乐于做无用功的人,有时候,他承认自己挺懒,比如以前……那是非常遥远的事了,他觉得养小孩麻烦,谈恋爱也麻烦,看着弟妹和恋人,他时常看不懂他们对自己的依赖。然后时间告诉他,被依赖才是幸运,这些关系都并非可有可无,失去会痛,眼睁睁看着失去,就会痛得要死。   可这是他的错吗?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回答,反正只剩他一个了。邓莫迟席地坐下,更用力地凿他的湖面,也不知凿了多久,湖面还是平滑无痕,连他的皮带扣都没有磨损。这才是最让人绝望的,世界维持静止,邓莫迟静静地想,我又在做无用功了。但他准备继续做下去,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他太擅长保持了,因为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么,想走到哪儿,所以困在原处也没有关系。陆汀觉得他来去自由,总有要走的路,却没有非要停留的地方,后一句或许没错,但前一句,未免对他误解太大。   可他就算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消极和懦弱,也来不及向陆汀解释了。   就这样吧。邓莫迟想。困在此时此地,他进入不了任何人的内心,因为没有任何人和他处于同一个维度的世界。那就这样吧。就这样吧。这想法游魂似的缠绕着邓莫迟,如果不是听到了声音,他确认自己会一直凿,凿到手烂掉,那就换一只,或许某一个时刻他会看到一点变化,或者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让他痛快地死,这些和肚子上的血洞流干相比,说不清先来后到。   但偏偏他的耳朵保持了灵敏,在雕凿声中,他听到了更为清脆的声音,是有人在笑。   “我也来等车,想着也许会碰到你呢?就把伞带上了,没想到这么巧。”   “我真的有腹肌哦!不信你就摸摸。”   “你喜欢吃黄芥末酱还是千岛酱?我味觉不怎么灵敏,尤其感冒发烧的时候,觉得它们俩其实都差不多……我这种人居然还老爱做饭,哈哈太灾难了吧。”   “你喜欢……”   “你喜欢。”   这些话都是笑着说的。好熟悉的话。邓莫迟凝神回想,从最开始相识,到最后,在黎明时抱着他,陆汀都不是愁眉苦脸。为什么面对他陆汀总是有用不完的笑容?这对邓莫迟来说,就和为什么自己一忘就是毫无印象,一记就是事无巨细一样费解。   那么,当他挣脱自己的手,被拽下深渊时,藏在面罩之下的,也是笑容么。   那么陆汀有没有说话。   邓莫迟真想听听他最后对自己说了什么。   “老大。”   笑声又响起来了。轻得转瞬即逝,所以邓莫迟必须停下自己叮叮咣咣的手。那人其实很少大笑,身上压着的那点教养和贵气,总让他笑得含蓄,这是邓莫迟早就观察出来的,也是他两次认识陆汀,都一样得出的结论,陆汀的笑只是嘴角的热,开心地叫着他的名字,温度和话语一同呼出来,酒窝就绽开在脸上。   邓莫迟放下皮带,抱起双膝,脸也埋下去,把自己蜷成一团。因为陆汀的声音又停止了,原先在四面八方,也让他辨不出方向,他想把自己缩小就可以缓解疼痛,但立刻又发觉,疼的不是肋下的血洞。陆汀所经历的一切早已完全传递到他身上,到现在,它们在他内心不断冲撞,就像一盘磁带被拆开,带子将他的心脏缠紧,从菜地里扎起的花束,到车站相遇后独自迎来的发情……邓莫迟全都看了个清楚,他甚至能看见陆汀小时候坐在飞行摩托后座时看到的下层城市,能闻见身前陆芷的发香,他甚至还能看见关住陆汀的衣柜,数清里面干瘪的壁虎和老鼠!   这几乎把邓莫迟摧垮。过量信息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可他在乎的,这样强硬地、持续地降临,无异于是要逼出他的疯狂。邓莫迟用力掐住手背,指甲嵌入肌肤,抠出了血,可还是不够,他想把手伸进腹部的空洞,看看能掏出什么,就在他碰到伤口,坦然接受所有钻心的感觉时,两双脚站在他身侧的绿色湖面,出现在他的余光中。   “你不想活下去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邓莫迟怔忪着,打开自己的蜷缩,抬眼望了上去。   白净、秀丽、年轻,这样的一个女子,留着长长的乌发,穿着亚麻色的衬衫裙,正低头冲他柔柔地微笑。   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姑娘,厚连衣裙、圆领毛外套、长袜和小皮鞋,全都旧且整洁,衣襟上还扣着两颗银闪闪的六芒星的奖章。   在学校,她是个好学生。   邓莫迟顿时就像被扼住了喉咙,妈妈,妹妹,怎么回事,他试着张开嘴,却听不见自己的发音,他是哑的,也是失魂落魄的,可那女子就像都懂,半蹲下来,用一个母亲的怀抱搂住了他。   “好了,好了,”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我明白,我们明白的。”   邓莫迟终于能呼吸了,他大口地喘气,缓了好一会儿,才坐直身子,把母亲绕在自己身侧的两只手臂拿开,“你们怎么来了。”   母亲笑了,对他这般冷冰冰的盘问,就像是意料之中,“这是你心里的湖,之前,我们一直没办法进来,但现在你的心可以接收到任何人的意识,即便这个人留在这个世界的粒子场,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灵魂,微弱到即将被时间磨灭,”她柔声道,“我们就要走了。如果你也想走,可以和我们一起,这不是一件可耻的事。”   邓莫迟沉默了。可耻?陆汀或许认为丧失求生欲可以与此画上等号,但这个词早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看着眼前的两扇影子,他也怀疑这是一个骗局。   “妈妈当然希望你选择活下去,”母亲把女孩揽在身旁,望着邓莫迟,又道,“但是妈妈也看见你活得很辛苦。”   “哥哥,”女孩牵他的手腕,“你不要哭。”   我没哭。邓莫迟想。   “在你身上我们看到了火……”母亲忧伤地说,“烧得你很难过。”   “哥哥,你是普罗米修斯吗?”女孩弯下腰,抱住了邓莫迟的脖子,“你送给我的书里有他的故事。”   邓莫迟简直要冷笑了,他怎么会是普罗米修斯,他只是个劣等的贼。他盗来的火没有照亮任何,包括他自己。可他的胸腹还是被剖开了,心肝被剜去,不会再长出来。   “我身上没有火,”他僵在女孩的手臂间,没有波澜地说,“我只烧死了别人。”   “是你的愤怒。”母亲叹着气,“你的愤怒有无人能比的能量,很多人想利用它。他们总觉得这能让你站得更高。”   “谁想利用?”邓莫迟敏锐地问。   “是先知……”女孩怯生生地说,一如她活着的时候,回答邓莫迟大多数问题时的模样,“我没有给爸爸开门……”   邓莫迟有些恍惚,把她的双手从肩上摘下,用力地抓住她的大臂。   母亲又蹲回了两人身边,“我也没有难产。是先知钻进来,命令我自杀,”她明明自己眼角挂泪,却摸了摸邓莫迟的眼睑,好像真的存在什么需要揩下的湿润,“在失血过多死掉前,我把两个孩子生了下来。”   “……”邓莫迟眨了两下眼睛。   我也有过一个孩子。他想。   可我没有像你一样,付出生命,去保护它。   同时诸多疑惑也变得明了,从一开始,他身上的苦难就是蓄意为之,牵连他身边爱他的人,他也就活在层层叠叠的痛悔和欺骗之中。而如果说,真相总是伴随残酷,看清总是意味着打击,一重打击可以把他压下去一层,那邓莫迟现在已然深处炽热地心,除了自我防护般的漠然,他好像无处可去了。   “但是妈妈现在很开心,你没有被她控制,因为你有一颗真正的心,”母亲还是那样充满慈爱和歉意地看他,又去捋他被血和汗黏在额前的头发,“这颗心的存在,也会让你遭受常人不必经历的折磨。每一次失去,都会把你的潜能激发出更多,这是先知一直监视你,想要看到的交换,但这并不是你自己想要的。”   “我为什么有一颗心,”邓莫迟反问,“和你生下我的,到底是谁?”   “是地外的……不能说是生物,是宇宙的校正者,”母亲缓缓道,“是自由穿梭在各个维度的文明,是我也看不清的存在。和我一起上去的Omega们,死了很多,也有很多生下死胎,你是唯一的一个。”   “是神仙啊。”女孩忽闪着睫毛,傻傻地说。   邓莫迟心中又感到悸痛。   倒不是因为突然引入脑海的,对自己新的一种定义。母亲给出的答案不能说在他的猜想范围之外,这也不妨碍他继续觉得活着没有意义。只是他又一次清醒地意识到,会这样对自己说傻话的人很少,他一个也没有保护住。   到现在只有这样回光返照般的一面可见,可他也没什么想说的,可陆汀甚至不在其中。   “对不起。”他哑声道。   母亲轻轻摇了摇头,女孩也去捂他的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给了你普通人的血脉,你的父亲……给了你小小的能力和太大的责任,可你自己的身体,你承受的能力,都只比普通人强上一点,和校正者是不一样的,”母亲顿了顿,把两个孩子一同搂入怀中,“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哥哥,我还是很喜欢你,”女孩也又一次抱紧他的脖颈,“我很想带你一起走,让你不要再犹豫了,但是妈妈说不可以……”   “为什么?”   “有人让你学会了爱,这也是一颗心的一部分,可他没有和我们在一起,”母亲站起来,拉着自己的姑娘,看邓莫迟的双眼中盛满哀伤和慈悲,“他还在你的世界里面。”   “如果你一直把自己困在这儿,就真的会把他丢掉哦。”女孩认真地说。   腾地一下,由坐到跪,邓莫迟跪直了腰杆。   可是母亲和妹妹却在他面前忽然变得透明,这就是时间的作用下,粒子场最后的消散吗?还有很多没来得及问清楚的,可他要问吗?   “再见。”“再见哥哥!”她们挥着手,笑着说。   “再见,再见。”邓莫迟喃喃重复,这是他曾经来不及说的话。   下一秒,当眼前所有的轮廓消失,邓莫迟感觉到膝下的异常,绿湖正在融化,宇宙也在融化,无边无际的浓黑正暴雨般向下滴落……   这融化的所有都足够把人压扁。   但邓莫迟站了起来。浪潮已然澎湃,这是他的心湖,他固然可以主宰一切,但在外面,他还有未竟的事、未报的仇、不能弄丢的人——他必须回去!连接,仍然是连接,他想明白了,这是他留存于世的唯一理由。什么总统,什么先知,还有什么更高等的文明?这自以为是的一切,把他踩做蝼蚁的任何,全都去他的吧,没有存在能把他校正!   他就是他,不需要在代号和姓名之间纠结,不归为任何族类,不效忠于任何事业。   所以他站了起来。   带着一身的清醒,和完整的记忆。   毯子上的人突然一坐而起,把何振声吓了一跳。邓莫迟却寻常地看着他:“过去几天了?”   何振声放下手里的罐头:“三天。我以为你醒不过来了,自己出舱把湖边搜遍了——”   “可是一无所获,还被几只秃毛大鸟抢了物资,”Lucy不满地说,“或许我们应该升空,进行范围更广的排查,宇宙大力怪先生曾经和我说过,为了看到更广阔的大地,他选择离它更远。不过,如果宇宙大力怪先生真的掉进了湖里,那最多打捞上来一副不完整的骨架,如果确认死亡,请帮个忙,把我格式化掉,磁盘也丢进这个湖里。”   何振声小心地看着邓莫迟的脸色,扶额道:“您少说两句。”   邓莫迟脸上却没有一丝的心如死灰,只是微微眯起眼,就像看清了远方未知的某处。随后他撑地站起身子,低头看了看自己腰上绑的绷带,“肋骨断了?”   “嗯,断了四根,我摘出来点碎块,给你留着了,”何振声说着,从起居室的水槽旁拿过一只杯子,递给邓莫迟,“昨天给你换药,居然已经长得差不多了。”   邓莫迟从杯中挑了一块大小适中的,在手上比了比,接着把杯子随手一搁,兀自往起居室门外走去。   “陆汀没有死,也不在这儿。”声音遥遥传入何振声耳畔。   何振声紧跟上去,一块进了总控室,失笑道:“所以你又知道了,你这倒霉王后在哪儿。”   邓莫迟点点头,启动Last Shadow进速最高的高耗能模式,快速输入坐标代码,手指毫无刚刚苏醒应有的迟缓。   “被抢走了,要还给我。”他说。   目的地就在千里之外,都城,中央特区,总统府邸。    第67章   上一页←返回列表→下一页   陆汀在某个瞬间恢复了意识,他想,我已经死了。可他竟然还能睁开眼,首先迎上的是亮白的光线,把他刺得整条视神经好一阵酸痛,眼前和脑中都是模糊,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才渐渐把人看清。   是陆芷,没穿白大褂,但是戴着医用手套,正在帮他换输液袋。   又数了几秒过去,陆汀看到熟悉的陈设,他宝石绿色的毛绒摇椅、摆了满满一面墙的老式音箱,还有他养在停摆石英钟里的仿真布谷鸟。竟然,他就躺在家里,自己的床上。不是毕宿五,不是他的圆形海绵床,是他很久没回过的那个家。智能墙面上显示着时间和天气,这是二月十二号的下午三点,屋外下着暴雨。   陆汀重重地呼吸了几下——太奇怪了,他认为自己死定了的那场下坠竟然就在昨天。他竟然真的还活着。   “醒了?”陆芷顶着一脸缺乏睡眠的憔悴,冲他笑了笑。   陆汀没有急着动弹,因为身体大多数部位还没找回知觉,张了张嘴,用干哑的声音问:“我怎么在这儿?”   “爸爸亲自把你带回来的,我也一起去了,”陆芷给他递了袋插着吸管的水,“七艘飞船,在湖面上待着,接住了你。虽然缓冲层足够厚,但你还是摔晕了过去。”   陆汀差点被含了半口的盐水呛住,事情不太妙,他这样想。   陆芷坐在床沿,把室内光线调成较暗的暖调,“还记得我最后给你打的那个电话吗?当时爸爸已经发现毕宿五的位置了,看你们出发,就跟在了后面,”她又笑了,“可是某个坏小子没有理姐姐哦。”   “抱歉……”陆汀晃了晃闷痛的脑袋,试着坐起来。   他没能成功,但陆芷扶了他一把,让他靠上床头,“没事的,爸爸也看到了壁画……他守在那儿,只是想看看你们准备做什么,会不会出什么意外,没有加以干涉。如果我们没有一路跟着,那你就真的掉进去了,才不只是现在这样昏迷一会儿,再加上几处轻微软组织挫伤这么简单,”陆芷顿了顿,“当时到底怎么回事?我们看到上面突然起了火,带你走的时候,刮了龙卷风,整片天空都烧起来了。”   陆汀却没有回答,他感到不对,非常不对,确实,当时的雷达系统出了故障,发现不了其他飞船的潜伏也是正常,可他现在顾不上其他,用力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后颈,然后颤巍巍地放了下来。   指间捏着一块正方形敷料,只有中心位置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血点。   “这是什么?”他问陆芷。   陆芷嘴唇动了动。   陆汀也不等她出声,又道:“我的腺体被摘了?摘下去了?姐你回答我?”   “是给你换了个新的,以前就用你自己的干细胞和DNA培育的备用腺体,”陆芷的目光没有躲闪,“微创手术,没有后遗症也没有痛感,更不会排异,和以前没有差别。”   陆汀的心已经掉进了冰窟,“没有差别?那为什么要换?”他的手又放回了颈后,那圈牙印还在,他沿着边缘,把指甲按了进去,“是谁干的?是不是陆秉异?”   “是我给你做的手术,腺体换了,牙印也会渐渐自己淡下去的,”陆芷抓住陆汀的大臂,试图把他的手从创口上拿下来,“Lulu……别闹,以前你偷偷打过堕胎针对不对,我已经检查过了,那种药在你身上副作用非常大,留着以前的腺体也是受污染的、功能不健全的,你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再生育!”   陆汀把她挣开:“那你们也应该征求我的同意!”   “怎么了?”陆芷忽然笑了,“因为标记解除了,你不舍得——我说真的,不要这么幼稚。”   “他逼你做的,是吗?”陆汀已经气喘吁吁,“我原来那个你一定帮我留着了……我们可以找时间偷偷放回去。”   陆芷却摇头,“这是姐姐自愿的,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旧的腺体我已经处理掉了,”她红了眼角,又去拉陆汀的手,“我不能看你再这样下去了,Lulu,去那座岛之前,我还想让你快跑别被爸爸找到,可在那座岛上你差点死了!长辈不一定永远都是错的,我现在能理解爸爸,你真的完全没必要到今天这个地步,为了那个人,你自己觉得值,可是我们都很心疼!不是怪你,是心疼你!”   陆汀静了好一会儿。   他用的劲儿太大,太没准头,好像已经把颈后的皮肤抓烂了,也不知是牙印还是那个小小的创口,总之有刺痛感,连进他的脊梁,维持他的呼吸。   因为他觉得自己空了,是整副身体的抽干,最先被挤扁的是他感知迟钝的心脏。腺体都被破坏,那条连接……那条他就算被忘得干干净净,也能聊以自·慰的牵绊,它没有继续存在的理由。他就算用全身的每一颗细胞去接收去寻觅,也感觉到不到邓莫迟了。所以新的腺体没有存在的必要。手下微不足道的疼痛就算无法把它挖出来,至少也让他得以确信自己至少还有血液在流动。   “姐姐就不能骗一骗我吗?”他终于开了口,却仿佛没听见陆芷后面的话,只是大睁着干枯的眼,“我会恨你的啊。”   陆芷怔怔地放开他的手腕,僵在床沿,下一秒,她站了起来。   陆汀也把手垂下,指甲缝里、指肚上,都有血,他用这样的一只右手,把左手背上的针头拔掉,翻身下床。   每根骨头都是酸痛,但他没有踉跄,也没有停下。   “你要去哪儿?”陆芷追着他,“找爸爸理论?还是你还要回去找那个人?”   陆汀没回头,手指握上门把。   “他已经死了!”   话音一落,陆汀的门也推开了。外厅也是灯光大亮,墙面上的光屏正在播放新闻,画面正是半岛上方那片燃烧的天空、飓风的风眼,还有风眼和火圈中,那团模糊的黑。   看不见黑里有什么。   新闻的标题,还有播音员正在念的,都是“神秘人N之死”。   陆汀钉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他看到节目又开始分析N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照着几张暗淡的剪影,分析他最后驾驶着什么样的飞行器。再之后,金字塔内的壁画都被放了出来,不过和陆汀之前截取的不同,也不是他有的那种无人机能够拍摄出来的画面。   所以应该是尾随其后的,他的父亲,提供给电视台的。   用来证明什么?   证明邓莫迟,这个惹出不少事端的死对头、**烦,终于死了。还要还原一点事实,把他的死铺陈得更壮烈,更有神秘色彩一些。   “不会的,”陆汀不再扶着门框,强迫自己站直,“是个人都知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在岛上搜救了吗?这电视台蒙谁呢。”   “和你一起掉下来的还有Aldebaran-b的残骸,”陆芷走到他的身侧,“那种火,所有飞船都是耐受不住的。”   他的飞船不是普通的,他的飞船能耐住核弹!陆汀把这话压在唇边。这是邓莫迟的秘密,到现在或许也是,他不能图一时口快。可要他找出其他理由来反驳,他也做不到——邓莫迟在哪里,在做什么,是不是醒着,他毫无头绪。   与之前那段持续数月的失踪不同。这一次是连接已经断了,这是真的。   陆汀有一点眩晕,眼前又浮现出那根刺入邓莫迟的钢骨,还有和血珠一同滴落的泪水,他仰倒着,重力把他们拉远,这是他昏迷前的最后所见。   “但他就是没有死,”陆汀转头,看着陆芷说道,“姐姐,我会找到他的。”   陆芷不再说话,红着眼走了。陆汀忍着关节时轻时重的疼痛,换了身便于行动的防护服,又拿上警用工具袋,准备从窗子溜走。虽然手环被摘走了,Lucy不在他身边,但陆汀心里仍有底气。这对他来说不是第一次了,爬出卧室的窗户,该往哪儿搭钩子把自己挂住,该在哪儿落脚,又怎么爬上最近的街桥,他心里都门儿清。   虽然在下雨,虽然Aldebaran-b已经牺牲,但他有足够的钱,只要出去他就能租到差不了太多的飞船,然后回到那座岛上。邓莫迟一定还在那里——邓莫迟是绝不会抛下他走掉的,放下重伤治疗的时间不说,如果找不到他在哪里,邓莫迟至少会在那儿找上一个月。   或者半个月。   一周也行。   反正足够他赶过去会和了。   虽然他弄丢了标记,但邓莫迟一定舍不得怪他。况且就算标记没了,他们还是相识,新攒下的那些回忆还在,他还是他的Omega。是这样吗?不对,这次也起了火,可他没有陪在邓莫迟的身边,提醒自己的存在。陆汀猛地一惊,不让自己再往下琢磨,有时候他也分不清这种悬崖勒马的心态到底是不是在自我蒙骗,反正这样想,能让他好过一点,人总得做些什么,好给自己迈向下一步的勇气。   翻出窗台时他心中没有恐惧。黑压压的高厦,夹杂在浓黑里的光点,那些窗子离他很远,因为没有人会做总统的邻居,只有广告无孔不入,那些高大的3D投影绕在他的周围,脸孔雪白的艺伎、穿着纳米材料运动服跑步的人、拉着孩子抱狗的妇女……纷乱光线将他包裹,陆汀抓紧钢绳,往下荡之前,看了一眼脚下。   随后他愣怔着,把身体缩回窗中。下方距他大约五米的地方,排满了红外线,确切地说这张热敏网绕着他所处的大厦颈部绕了一整圈,环带的宽度至少有二十米,像个圆盘,是他用任何工具都无法跨越的距离。   如果撞在网上,会响起警报?会触发机关?陆汀拧亮手电,照到红外网贴墙的边缘。眯眼瞅了好一阵子,他才确认,排布在那里的的确是枪眼。隔一段距离就会排上四个,看形制像是机枪。或许枪后守了人,更大的可能是它们会自动瞄准。   只要他敢跳,敢再次叛逃。   陆汀第一次真正地认识到,自己的父亲当真是会让自己死的。如果他乖,父亲会救他,会“心疼”他,但如果不乖,那他还不如不存在。若把血亲和是非分开来看,他的确是个失格的儿子,但从前他总是会抱有侥幸,觉得父亲并非铁石心肠,至少对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现在看来,他又错了。   陆汀关上窗户,坐倒在窗下。他靠着恒温墙壁,抱住双肩颤抖,久久地无法停下。他已经身处都城最高大厦之一的最高处,他的身体很疼,很冷,他也不会飞,如果要走,只有向下这一个选择。紧接着这条路也被堵死,这栋华美的宅邸、高悬的空中花园,把他牢牢地关了起来。   晚餐是陆芷叫他出来吃的。父亲不在,陆岸和新婚妻子也不在,一桌佳肴只有姐弟两个沉默地面对,倒是有不少家仆贴着餐厅的墙守了一圈,像是随时提防意外发生。之前他们也这样守在陆汀的房间外面,陆汀早就发现了。   当天晚上陆汀无法入睡,也没有助眠药品可吃,就这么挨过去了一整夜。他把那台停摆的石英钟修好了,布谷鸟又会在每个整点钻出来,叫上两声,再把翅膀收回去,给他漫无边际的时间画上节点。第二天一早,他又一次听到陆芷的敲门声,在诸多人类和机器家仆的众目睽睽之下,穿过走廊,坐回前夜的桌边,面对又一桌纯天然的有机菜品。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陆汀问。   “应该是明天。”陆芷观察着他的情绪,把一杯鲜红的胡萝卜血橙汁倒进他的玻璃杯里。   餐后陆汀又回到自己的房间,拿了一盘三明治,表示午餐和晚餐都不出来了。这很像高中生闹别扭的举动,这也必然会引起屋外更多人的监视——说不定他们正竖起耳朵贴着墙,随时听着屋里的动静。但陆汀都无所谓了,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见人而已。   不知怎的,连和陆芷接触,都会让他觉得恐惧。   下午陆汀百无聊赖地开着电视,琢磨着挖地洞钻到下层的可行性。在这一点上他家也没有例外,使用的楼层以下,都是大厦废弃的空房,只要突破某一个高度,最多下两层,他就自由了。那么现在缺的就是工具,高效且安静的工具,陆汀不是没有水滴石穿的想法,只是时间不会等他。   从哪里找工具呢?   几百个电视台已经被他心不在焉地换了两圈,回到最初的默认频道。又有老朋友出现在新闻里,舒锐已经赶在政府之前,给SHOOPP召开了单独的发布会,公开表示,公司将拿出适量股份用以移民计划善后工作,无偿补助那些因此项目而失去成员的家庭。具体的补助条款将在官方给出数据之后进行明细。   陆汀不清楚这人是否跟自己的父亲商量过,如果没有,这无异于给政府拆台,意思是说,我也觉得你们是骗子,所以来自费帮你们擦擦血。   他抬起眼,只见发小衣装光鲜,措辞文雅,毫无畏惧可言,在闪光灯下意气风发:“移民计划也用到了不少本公司研发的科技,对此我是这样想的,在人性退化的威胁面前,科技和经济都应当对曾经的行为负责,做出必要的让步。”   新闻过后,SHOOPP的老董事长舒培源,以及当届总统陆秉异的恩怨情仇又被带了出来,再看股市,SHOOPP领先在前,股价已经飙了一下午。   陆汀默默地旁观这一切,再换台,又是重复的消息,N死了,N到底想干什么,让我们几位专家来分析分析。不真实感顿时汹涌上泛,陆汀又觉得自己身处幻境了。可是为什么,幻境里也只有他一个,幻境也让他逃不开呢。   过到午夜,他持之以恒地用匕首撬开了四块大理石地砖,面对挡在下面的混凝土层,他抱着刀,最终还是筋疲力尽地睡了过去。做了个有些熟悉的梦,好像在海边,在夜晚,但他的夜盲症好了,他看到红的沙滩、黑的水、荒凉的大地,还有天上两颗比拳头的形状还要不规则的月亮。   脚边的火被潮汐冲刷,却不灭,只跟着水声的拍打晃动。   忽然有个声音在耳边对他说,我带你走。陆汀恍然转脸,这里不止他一个人,他不是比月亮还要孤独,火光映照下正暖暖闪动的,足以置他于死地的,是邓莫迟淡淡的笑脸。   睁眼时陆汀躺在地上,那张被他掀起一角的地毯,又被他哭湿了小小的一摊。   很好,陆汀仰面看着天花板想,我没有在醒着的时候掉眼泪。   你快来带我走啊,他又默念,是你在提示我吗,要我自己跟上去吗?他看了看手里的刀。   再度回过神来,他才意识到这一觉就睡到了下午,陆芷大概来过了,把他那几块徒劳无功的地砖放回了原位,又把早餐和午餐放在了他的床头。陆汀就直直地盯着那些餐盘发呆。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智能墙壁忽然发出提示声,一条新消息随之滑出,放大在墙面上。   来自他的父亲,十分之简短:今晚发布会前有晚宴,七点开始,认真准备着装和曲子。   陆汀吸了吸鼻子,反复看着这行字,忽然大笑出了声音。果然,父亲又要来做他最热衷的证明题了,证明那不争气的小儿子又变回了乖顺的状态,又服了软,会认真地露面,彬彬有礼地为众宾客弹奏钢琴曲。   把匕首揣回衣袋,陆汀起身,却没急着去衣帽间。他去了家庭公用的计算机工作室,关上房门,里面空无一人。大概再过二十分钟就会有人借送水之由进来检查情况,虽然我自己端了水进来,陆汀这样想着,麻利地打开了自己的那台电脑。   他花了两分钟进入户籍系统,CTA9M83,记得这个编号,找出那串条码就不是难事。随后他把条码的图样框定下来,启动处理电子元件要用到的高精度镀刻机,把自己的小臂搁上本该放置金属板的托台。   是右臂,是内侧,精度达到纳米级的激光蛰伤皮肤,瞬间烫出整洁细小的焦黑,是剧痛。陆汀闻到皮肉灼烧的味道,也看到那道条码连着编号在自己的手臂上逐渐完整。   他由衷地笑了,尽管也说不清自己在干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忍着呕吐欲弹奏钢琴时,这纹样也会陪着自己。标记没有了,标记的主人生死未卜,极有可能已经流干了血,或是在大火和毒雾中沉没,最好的结果是活了下来,但也把他忘记,从此形同陌路。至于自己呢,自己也许一辈子也踏不出这栋房子,只想今晚就去死。   这也没有关系。   陆汀笃信,自己仍然是邓莫迟的,无论邓莫迟还承不承认,这一次是他亲手刻上了永久的标记,除非他们把他的皮扒下来,把他的手砍断,这标记将永远陪着他。其实想刻在更有意义的地方,比如心口,那里正因断连而感到无所适从,又比如那截空落落的后颈,但是操作太不方便了,会耽误时间,右手也很好,今晚在众多达官显贵前,他就会用这只手做出自己整个少年时期都想去做,却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被心理医生被劝说搪塞的事。   至于之后发布会的内容,政府的解释是什么,自己一直追问的是什么,我不想知道,陆汀不断地想,我都不想知道了。   这种想法未免太悲观,也太软弱,陆汀明白,他把自己绕进了魔障,这他也看得清楚。可是又有什么所谓呢?他承认自己被击垮了,也不想再站起来,在审判爱欲的法庭上,他早就被判了有罪,是罪无可赦,是永远被剥夺自由,可至少有生命还能自己决定,邓莫迟说过,想死并不可耻,他记得好清楚。   把袖子放下,遮住那串条码时,正好有人敲门,是个没有嗅觉的仿生机器人来送苹果汁。陆汀笑眯眯地看着他,心里不无快乐地想,拜拜。   当日晚七点,总统府顶层的玻璃宴会厅中,陆汀穿了一身剪裁优美的黑丝绒掐腰西装,佩黑领结,戴着雪白的手套,在台前弹奏一首降A大调英雄波兰舞曲。这颗流光溢彩的大玻璃球中,陆岸和陆芷在大厅门口迎来送往,父亲被簇拥在头一桌,宾客们已经落座了一大半,全都矜持地接耳谈笑着,好一派其乐融融。似乎没人听出这渐强的琴声是肖邦在歌颂故国,是仅由琴键唱出的交响诗,是规定之外的,不该出现于此的曲目。   余光之中,陆汀甚至瞥见自己唤作叔叔的议长正跟着节奏轻快地摇晃酒杯,夫人和小姐们繁花似锦,踩着他的琴声聘聘婷婷,简直把它当作爵士来听。   当然,这不能怪他们,在严肃的发布会前召开晚宴,这件事本身就够荒唐。   陆汀低下头,开始深深地呼气吸气,不看琴也不看手,只看袖口冒出的刀尖,似乎只有想着马上可以结束这一切他才能坚持下去。这首曲子弹了十几遍了,要换首别的……本着敬业精神,他这样想,耳边连缀的音乐却突然被撕裂。   说撞破或许更合适,破的也不仅是他的琴声——玻璃球的东南角碎得彻底,用作支撑的钢架也被撞断,垂直掉下去,把坐满宾客的圆桌砸碎,上方,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横插在那儿,带入森森寒气,还挂着狂风和雨雪。   陆汀站了起来,匕首滑落在地。这一定是幻觉,满堂哗然中,隔着宴会厅直径那么远的距离,他看着那个大家伙,它背后美丽的又巨大的旗袍女子正在顾盼微笑,“Sariel,您永远的忠实管家,给您井井有条的房间和很多的爱。”她甜美的声音像水一样滴落,脸庞被雨幕打得忽明忽暗,斑斓的光照在那个入侵者身上,把它显得怪异、肃然、格格不入。   之前它应该受了不少苦头,原本色泽漂亮反光锐利的银灰都烧黑了,但是,就算烧得只剩骨架,陆汀也认得。   那是Last Shadow尖尖的鼻头。   他有过做梦一样的日子,梦里他坐在上面,靠着邓莫迟的肩膀,看过五十一场日落。    第68章   二十几个警卫端着二十几只重型激光枪的枪口,对准飞船头部,同时还涌上来更多,陆汀听见他们踏在楼梯上的脚步。可入口已经完全被堵死,飞船最开始撞坏的就是玻璃球大门的位置,此刻,它完全无视这场围困,徐徐地沉下来,压碎更多的钢筋和桌椅,半截船身搁上地板,尾段留在外面保持悬浮,被豪雨敲出迸响。   或许也有几个人被压在了下面,剩下的惊慌四散,不乏人仰马翻者,拥挤地躲在特警的包围圈后,却无处可逃,也不乏反应过激头脑发昏直接从豁口跳楼的,几秒种后,下方红外网的位置就传来机枪扫射的声响。   在强激光柱持续加重的攻击下,Last Shadow黑洞洞的挡风玻璃前已经升起与船身材质相同的挡板,陆汀捡起匕首,趁乱爬上琴盖,站直了身子。他清晰地看到挡板间的那条窄缝中有灯光闪了闪,随后侧面舱门打开,只开了能过一人的宽度。   首先探出来的是一只重机枪口,托在枪下的是一段金属手臂,“都给我蹲下!抱住头,不许动!”是何振声的声音,可他似乎没有进行下一步行动的意思,只是保持原本的高度守在那儿,接着,大腿擦过枪管,抬步跳下飞船的是另一个人。   蓝牛仔的裤筒被大面积染黑,大概是血,绷带从下腰密匝匝地缠到胸口,外面直接套了件黑色的夹克。   两手空空,什么武器都没拿。   陆汀几乎是整个房间里离他最远的人,头顶上的玻璃甚至没被撞掉,陆汀不用淋酸雨,然而在此刻,隔着重重尖叫的人堆,他也无法踩着那些人的脑袋跑过去帮他收拾几个警卫,或是用自己的喊声传达什么。邓莫迟似乎完全没听见他。   然而,也是同时,陆汀发觉自己猝不及防的担忧是多余的,那些激光枪尚未来得及瞄准,就全都转了方向——光柱削过人群,如果刚才乖乖蹲下,或是矮个的孩子,那就捡回一命,如果没有,那就是血溅三尺。最后光柱的目标是举枪的人,或许那些警卫来不及去琢磨一秒为什么,就死在突然被自己对准自己脑袋的枪口下。   邓莫迟立在原地,仍是一言不发。   幸存的人却都在瞬间躺倒在地,政客脸上被压了屁股,阔太太肚皮上被踩了脚,甚至有鼾声响起。尸体夹在其间,都泡在血泊中,分不出彼此,谁也没有几分钟前的光鲜。   陆汀却还醒着。他试着调匀呼吸,揉了揉眼睛,把酸胀的目光从邓莫迟身上挪开,朝四围看去,和自己一样清醒的倒还剩下几个,陆岸、陆芷、父亲。   还有最角落处,几个先于大部队到达,还没来得及把工具拆包的媒体人员。   陆岸是最先站起来的,从原先藏进半边身子的圆桌下钻出,他还不忘整整西装,显得有些恼怒,却也诧异,目光扫过琴盖上的小弟,谨小慎微地盯住黑色飞船前方黑色的不速之客。陆芷显然被吓得不轻,脸上还挂着血点,和那些记者一样蹲在地上发抖,看得陆汀很难受,唯独父亲没动地方,还坐在台前头一张圆桌旁,他原本的位置上,双手交叉放在腹前。   他和邓莫迟只隔了几步远的距离。   整间屋子一时没有人吭气,邓莫迟也不说半句,就像在等,整个人却不带半点情绪,笼罩周身的是种慑目的光华,满室乌烟瘴气、血腥冷雨中间,唯有他洁净、明朗,保持静止,美得像一场和平。   陆汀用所有目力去看他,竟动弹不得。他刚才明明已经迈出了跳下去跟警卫厮打的脚,可他现在,竟然,不敢上前。   “如果知道你还活着,我应该给你也发一张邀请函的。那样你也许会用一种更有礼貌的方式光临。”陆秉异终于开口,神情严肃,但也没丢了那点泰然。   “你确实应该。”邓莫迟道,用陆汀熟悉的声线、熟悉的语调,“我还想亲眼看看你在发布会上会说什么。”   “哦?现在也不是不行,”陆秉异看了眼手表,“八点半开始直播,时间还早。”   “也对。”邓莫迟点了点头,好像觉得还挺有道理。只见角落里的几位媒体人已经举好摄像机和收音话筒等等,连串儿踩过满地的人,快步走到两人身侧。当他们站定,手里的设备也都启动好了。   没有人吩咐,摄影师就把镜头朝向了陆秉异的脸。   “说吧。”邓莫迟道。   这显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纵使是总统也无法把脸色维持原样了,“晚上好,”他摆正身子也清了清嗓子,同时,影像也出现在室内几扇还在正常进行放映工作的光屏上,“大家不要惊慌,这是一场播放事故——”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邓莫迟打断他,同样也出现在转播的画外音里。   “好了,正式发布会八点半开始。”陆秉异面不改色。   镜头却没等他说完,从他身上移开,直朝向邓莫迟了。“你们应该明白了吧,”他居然明晃晃地笑了一下,“我死了,这又是一场骗局。思考是难受的,但人类也不该浪费自己辛苦进化出的脑子。”   也不知这句在他口中极为少见的嘲讽倒地有没有说完,下一秒,枪声响了,被打中的是摄影师的头颅,摄像机和死尸一起重重地摔下去,随后接连两声,记者和助理也应声倒地——陆岸或许不想让N在全球直播下被射杀,引起更大的骚乱。然而接下来最关键的那一枪他却没能发出去,在他眼中缩在琴盖上僵着不动的废物弟弟竟已经跳到他身前,一把将他扑倒在人体堆上。   枪倒是没掉,陆岸拿枪口抵住陆汀的小腹,试图把两人隔开距离,可陆汀根本不管,有枪眼顶着,他反而压得更用劲儿了,那把匕首抵在陆岸咽喉上已经压出了血道,另一手握住身前陆岸的手腕,一个使力,生生把那截骨头掰脱了形。手枪随之滑落,可陆汀也在这一秒稍微懈了一下,被陆岸反压过去,后脑勺磕得生疼,刀子也下意识脱手,当啷一声,砸落地面。   被陆岸掐住脖子,陆汀分辨得出来,这是要他死的力气。眼看着大哥已经烧红了眼,他自己也没再手下留情,为了方便用力,手套早就被他摘下了,掌根留下的那块烫伤还在痛,指尖也没好到哪儿去,他用力抠进那条窄细的刀口。陆岸吃痛地收起下巴,要抠得更深,陆汀必须把胳膊抻得更直,身体放高,也就是把自己的脖子往人手里送。他没犹豫,照着自己的想法干了,热血流入他的袖口,很滑很黏腻,更为强烈的窒息感也堵塞了他的喉咙。   快被掐断了。陆汀想。他无法转头,只想再听听邓莫迟那边的动静——是自己没注意到?怎么会突然陷入死寂。可能是听觉真的随意识模糊了,那块伤口也被他扒得更开,好像里面的喉管随时都可能露出来,但是陆岸好像越疼越有劲,回光返照似的,把他掐得很怕,他怕要是他先死了,陆岸就能把枪捡回来,补上刚才的那一下,所以不能死……千万不能!陆汀开始剧烈咳嗽,额头和脸颊烫得要爆炸的同时,丝丝腥甜也在舌根上泛,突然一声闷响,陆岸的力气和身体都是一松,绷断了弦似的,他的肩膀压上陆汀的鼻梁。   陆汀把他推到一边,往上看,陆芷神情惊恐,气喘吁吁,手里的消防栓还没来得及放下。   “……谢谢。”陆汀沙哑地说,同时侧过脸,他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隔着几条桌腿,他看到邓莫迟的牛仔裤。   他还是那样站在父亲跟前,无声对峙吗?陆汀严重怀疑自己大脑缺氧,听力受了影响。   的确,他没猜错,几秒后耳畔传来哭声,又轻又模糊,再看陆芷却是把脸捂住的嚎啕,泪水把血迹冲淡,从她指缝崩落。陆汀方才甚至没有听见她把消防栓丢在一边的声音,此时也顾不上心疼,因为随着大口氧气的鼓入,他渐渐能听见不远处的人声,来自他的父亲。   “只是要我还给你?哈哈,我知道。我就猜到你也许会来,”父亲居然还是不紧不慢,“你还是很出人意料的,没被烧死,醒得那么快还要硬闯,破解了我的巡逻雷达,同时控制那么多人,当着全世界让我难堪了一把,只可惜还是错了,错在最后一步,你以为我会指望用热兵器对付你吗?真的大错特错了。”   邓莫迟并不接腔。   “你一定在想,我还在这儿废话什么?你完全可以直接把人带走,最后的幻影,是吗?连原子弹都追不上你。”陆秉异顿了顿,“其实还真不一定啊。六十年前,第一代人造人出厂,我自己也做过第二代,他们有个共同特点,智力体力不亚于人类,在极端环境下,也有更好的耐受力,为什么现在还是这种下场?因为奴性,这是编写在基因里的,遇到问题,遇到所谓的’迫害‘,你们只会躲,只会像老鼠、苍蝇那样,把弱势当成一切的借口,就算叫起了口号还是散沙一盘,这就是你们和人的区别。偶尔出现一个你这样的又有什么用?”   邓莫迟似乎并没有被激怒。   “不过,如果你这种太多了,对我们也是种麻烦。看见这个按钮了吗?对,就是这个,”陆秉异又道,不悲不喜,也没有太多得意,只是在叙述他自己的理所应当,“你们的基因里还有一个缺陷,也算是我们的先辈帮我们上的一道保险。”   陆汀把自己撑了起来,腿站不直,他就朝父亲的椅背后爬去,他爬得踉踉跄跄,膝下还软绵绵的,经常压过别人的身体。有预感攀上心头,说不清具体是什么,但让他感受到一种极大的恐惧。   他搞不清邓莫迟为什么要这样听下去——虽然受了伤,但凭那人的身手,几招制伏一个六旬老头还是绰绰有余的。   只听父亲接着说道:“只要这个按钮按下去,全世界的信号站都会发出一种超声波,只要身体里有人造人基因,在这种声波下,只有一个下场,”陆汀已经爬到了自己的极限,可他离那椅背还差上几米,抬头看,父亲高举右手,一个小型遥控器被他握在手中,红色的按钮被他压在拇指下,“脑死亡。”   话音未落,他真的按了。   千真万确。那颗红色的按钮在他手下凹陷,又弹起。这又是成千上万的命,其中一条,在他的小儿子眼中,还重过了自己。   陆汀的尖叫也随之爆发,他分不清自己在哭还是在恶狠狠地骂,只是全身的骨头都好像被抽离了,刚才爬着爬着,他的血液开始循环,他的力气都快恢复了,可这一秒他就被打回了原形,就是块泥巴,瘫倒在地,只想快点被酸雨冲成泥水,就此消失。可他泛白的余光却还是捕捉到了什么,又是邓莫迟的蓝牛仔。那人还是那么站着,步子都没挪一下。   脑死亡的人还能好好地站立吗?   怎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我知道啊,”邓莫迟幽幽道,比方才通报天下死讯的总统先生还要冷硬,还要漠然,“大概三周之前,我还在查你的移民计划,觉得接收塔可疑,就顺便进了信号收发系统。你这个Plan B藏得太浅,我看到了,很惊讶,就把波段改了改,还在主系统里添了几个防火墙。”   “当然防的是你们的管理员,如果你不按,也不会激活,”他又补充道,“如果想把波段改回去,比起拆我的墙,还是花几个星期重新做一个系统更快。是你错在了最后一步,对我,你没有客观评估。”   陆汀梗起的脖子松了下去,再次躺倒在地。他的呼吸又有了规律,觉得自己能瞑目了,不对不对,他没死,好好地活着。也没有再听见父亲说话,只看到墙角光影的晃动,就像塑形功能出了故障的投影,光线都逸散。仔细看看,那其中似乎有父亲的五官,放大了几倍也模糊了几倍,并且都错了位。   ……原来!原来这次又是假的,父亲根本没有亲自过来,之所以方才堂而皇之地高举遥控,不怕被人抢夺,是因为那又是投影!   现在浮在空中的微型投影球也被邓莫迟摘下,捏碎,丢到了一边。   陆汀已经不能再思考什么了,心里只有一万分的疲倦。他听见动静,是邓莫迟走进了,下意识他想找个缝把自己藏住,当然没来得及,邓莫迟已经站在他身侧,朝他伸出右手。   眼中还有泪水,生理性的、情绪化的,陆汀也都摘不清了。他所见的邓莫迟背着光,干净也朦胧,那只手尤其白,映着Last Shadow前灯的冷光,从腕骨到指节都是冰雕玉琢的,和他自己的满手血腥太不搭调了。   “走吧。”邓莫迟见他不动,又提醒了一句。   陆汀说不出话,他把小臂挡在面前,眼皮隔着衣料,贴住那块下午刚刚刻上的印痕,不知怎的,他快要哭出声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知道这几天里,你发生了什么,”邓莫迟的手还悬在那里,耐心地说,“不用害怕。也不用……不要想去死。我的伤快要好了,和你的事,全都没有忘,以前的,也全都记起来了。”   闻言陆汀猛地一愣,手一垂,不可置信地望上去,目光正撞上那双碧绿的眸子。   “陆汀。”邓莫迟说。   “我永远不会对你说谎。”他看着他,五指张得更开了。   “……?”陆汀大口呼吸。   “我永远不会对你说谎。”邓莫迟还是没有弯腰。   “你——”陆汀喘得更急了。   “我永远不会对你说谎。”邓莫迟正在等,也一定要等,等陆汀自己跨过那道坎,握上他的手。   然而陆汀却直接跳了起来,紧紧抱住他的肩膀,也不知突然从哪儿来的力气,腿也悬空,直接把脏兮兮的自己挂在人家身上。他在邓莫迟的心跳外、味道中,不管不顾地开始大哭,铁锈的味道是不同的,不同于满地的血,不同于那些被飞船压倒的碎片,让他无比溃退的同时又感觉到了无比的安全,腿眼看着就挂不住了,双手也要往下滑,邓莫迟倒是淡定,托在他臀后往上一捞,直接把他拦腰扛在了左肩上面。   防止他再滑,他还用臂弯箍住他的大腿,抬步往舱门走去。陆汀弓着背,脸朝下对着邓莫迟的后腰,腿在人身前也不敢乱蹬,这副身体的确不虚弱,支撑着他,没有任何的犹疑和吃力,让他觉得自己像条折叠的被子。   被子是可以柔软的。   何振声已经收起机枪,把门让了出来,陆汀被放在地上,双手顺势滑上邓莫迟的脖颈,想搂住,不想撒开,却见那人往外退了退,对着某处喊道:“你想让他好好活着,但你做的让他想到了死。”   陆汀又听到陆芷的哭声。   “但还是谢谢,”邓莫迟又道,“保重!”   不等陆汀再钻出脑袋看上两眼,邓莫迟就关上了舱门。何振声已经回了总控室,门一关,飞船立时退出狼藉,贴着城市顶层疾行起来。   陆汀靠着墙,缓缓站起,“你都,知道了,我在想什么我干了什么,”他磕磕巴巴地说,“是那个球,让你更——”   “嗯,”邓莫迟牵上陆汀的左手,领着人往总控室走,“手还疼吗?”   “不、不疼了。”陆汀以为他说的是旧烫伤。   “我十五岁被印上,疼了半个月。”邓莫迟看着前路。   陆汀的右臂一僵,手指也蜷了蜷,“那个没关系的,我很喜欢。”   “没必要。”   “老大,你心疼了?还是你觉得我在犯蠢……”   “……”   陆汀跟得更紧了些,没被牵着的右手也去扯邓莫迟的袖口,“可是标记没有了。我该怎么证明我是你的呢,我不想那么孤零零的,就死了。”   邓莫迟脚步一顿,他们已经到了总控室,他拽着陆汀的手腕一把将人按在副驾驶上,“别再想死这件事了,很烦。”他撑着两只扶手,把陆汀拢在身下,瞪了下去。   陆汀见他皱眉,脑海里有关“死”字的念头顿时灰飞烟灭,这是魔力吗?总之他见不得邓莫迟这样,双臂环上去,不想蹭脏邓莫迟颈后的肌肤,就虚虚地搂,“对不起哦,我保证不想了,”心魂未定地,他又眼巴巴道,“老大,老大……”   邓莫迟似乎并没有消气。   何振声却突然弄出了动静,从驾驶座上起来,一声不吭就往外走。“他要去干嘛?”陆汀小声地问。   “睡觉。”邓莫迟忽然直起身子,从机舱一侧的固定抽屉里拿出浸了酒精的毛巾,一条塞给陆汀让他自己擦脸,又捡起陆汀空闲的手,用另一条帮他擦拭。   “他不能睡啊!”陆汀急了,“现在全城肯定马上就要开始抓我们了,谁都不能睡!”   “那就让所有人都睡。”邓莫迟无所谓道,仍旧仔仔细细地擦着陆汀指缝间的黏腻。   陆汀反应了一下,被脑海中弹出的猜想惊了惊。我的老天,他缓缓在自己脸上清理着,心中默念。只见途径大厦那些通明的窗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片地灭,路过街桥,摩托熄火停靠,撑伞的行人也都倒在地上,也许过不了多久整座都城还醒着的就只剩那些等楼高的广告了,可邓莫迟安安静静地倚坐在操作台棱,就像与这一切都无关,只把注意力放在陆汀的手上,擦干净一块,他还会用自己的指腹在那皮肤上轻轻擦揉,好比一种安慰,眼神不动声色地放在陆汀脸上,全神贯注的,细看有些放松,也有些阴沉。   如果放在以往,被这样碰着、看着,陆汀下面早就泛滥成灾了。他感觉到来自邓莫迟的、密不透风的在乎。可他腿间现在却感觉不到任何,“我那个新腺体,死气沉沉的,”他局促地说,就算已经被看透,他还是要自己说出来,“这几天我也注意不到它,就像是,它放在我的身体里面,但找不到开关。”   邓莫迟了然道:“我们一起找。”   “啊?”陆汀捏紧毛巾,呆呆地问。   邓莫迟不语,放下他已经擦干净的手,坐上驾驶座,挑好了自动驾驶的路线,目的地不远不近,是个陆汀并不熟悉的坐标。   “怎、怎么找啊。”陆汀鼓足勇气,丢下毛巾也脱下那件乱七八糟的西装,留着那件雪白的收腰衬衫,跨坐在邓莫迟腿上,一坐上去,他就觉得什么都不曾改变,“没有开关,我会不会以后一辈子都像块石头,好可怕,所以,老大,你快告诉我怎么找,好不好。”额头抵上额头,他问。   邓莫迟眼睫闪了闪,搂住他,温暖的手掌搭在陆汀腰后,比起费力解释,他好像更愿意用行动回答。口中空空没有话语,就用唇舌填满,陆汀被亲得呼呼直喘了,满口的湿都淌出嘴角,他就慢慢抽出陆汀掖在裤腰里的衣摆,顺着那光滑的脊背一路摸上去,在颈后停留。有他以前的牙印,有新鲜的疤,邓莫迟打着圈,服帖地摸,开关在哪里呢,就像他真的在找一样。   陆汀已经打起哆嗦,眼角红红的,前两天的担忧也太无稽了,邓莫迟都回来了,他又怎么会变成石头。被摸了好一阵,那感觉就像身体里每一根血管终于都疏通,去接受那个新的腺体,把它融进去,承认它是活着的。陆汀好不容易逮到了一点亲吻的间隙,趴在邓莫迟耳边悄悄地说,“有了……”   “有什么?”   陆汀觉得这人变得挺坏,明明心里知道,却还要他说清楚,“有感觉了。”他在邓莫迟的耳垂上咬了咬,又用嘴唇轻轻地碰,“我好高兴……老大。”   “我知道。”邓莫迟和他贴住脸颊,又用鼻尖去蹭他下巴,“我也是。”接着,方才的吻又含了起来,陆汀像没喂饱的小动物似的,现在不怕生了也开始撒野了,抱紧他一个劲儿啃,他的手也在颈后用力按了一把,随即滑到裤腰里。陆汀又瘦了,就算系了皮带,他的手顺着腰后下凹的弧度,也能顺利进入。几根手指并拢,按过尾骨和股缝,内裤已经湿了一点,邓莫迟把它撕开,掐到着臀·肉的柔软,用自己的掌心垫在下面。   陆汀在他怀里又抖了抖,一抖,邓莫迟的手就被润湿了几分。窗外的灯火还在随着他们的途经而不断熄灭,Last Shadow就像一个支点,一路拉开漆黑奇观的幕帘,剩下唯一生动的就只有雨了,在这逐渐沉睡的都城中瓢泼拍打,也在邓莫迟手里鼓动,苏醒,温热欲滴。    第69章   现在的情状有点奇怪。陆汀知道自己湿透了,用亲吻之外仅剩的那点心神,他去感受邓莫迟触碰的力度,很烫,打着滑,一手把缝掰开,一手在他两瓣臀肉之间时进时出,然而当指肚真的按上穴口,揉开褶皱还没挤进去半截,陆汀就感觉到了疼。不是干涩,他从里到外都够润了,只是他很想放松,很想把自己打开,屁股却不听话地一直缩紧,邓莫迟稍微塞得深一点,上下动一动,被指节蹭到的地方就立刻变得火辣辣的,仿佛受不住半点入侵。   陆汀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的感觉,虽然也有痛感,也有紧张,但比这次顺利多了。更别说之后的几次,邓莫迟只用亲亲他,抱着他揉一揉,他马上就软得不成样子,连专门扩张都没什么必要,恨不得马上就把生殖腔打开。Omega的器官本就是用来做这种事的,现在为什么会这样?还是因为新的腺体没起到作用?陆汀有点发懵,他刚才没忍住,里面疼得颤了颤,邓莫迟显然察觉到了,马上就停止了深入,只有一根手指,也只浅尝辄止地进去一点,嘴上倒还是耐性十足地喂给他更多的吻。   但这显然是不够的,邓莫迟并不急着操他,陆汀意识到,就算自己一直是这种状态,那人好像觉得单纯搂着他啃一啃也不错。他坐在邓莫迟大腿上,衬衫和绷带紧贴在一起,裆部也相互顶着,他感觉得到,邓莫迟也没完全硬起来。   这下陆汀更慌了,扩张对他来说倒是次要,就算一会儿疼得要命……说不定还很刺激。他怕的是邓莫迟在他疼之前的某一步停止这场游戏,要说荒唐,两人都带着伤,也都在做着跑路的事,更何况连个套都没有,邓莫迟再冷冷淡淡地来一句“没必要”就能把他的任性堵死。   那也太可怜了……有自己的Alpha在,陆汀才不要这种事情发生,干脆顺着本能走,他想把邓莫迟的本能也挑出来,脱下那件夹克衫,把它堆在邓莫迟腰间,又反手攥住那两截压在自己后腰上的手腕,拎到身前,和它们十指相扣,指缝马上就被自己的体液濡湿了。   接着,陆汀绵绵地吮了两口邓莫迟的下唇,告别那些亲吻,嘴唇啜上下巴,又轻吻过颌骨、喉结、喉结旁的编码……再“啾啾”地从锁骨吻到心口,吻到那些粗糙的绷带,到了裤腰,他跪在邓莫迟膝前,那人配合地打开膝头,也正巧没系皮带,陆汀就不用松开他的手,还是那样紧握着,陆汀垂下脸,咬住了牛仔裤的裤链。   这裤子有点旧,他衔住链头,往下扽得不太顺利,细小的金属被他咬在齿间,也擦过他的嘴唇,锈味更浓了,却不让人舒服,只有当他用牙尖叼着裤腰把内裤拉下一截,含住那根冒头的大家伙时,呼吸在嘴里的锈味才是真的。   在用上颌抵着龟头,舌尖绕着冠沟轻舔的时候,陆汀听到了邓莫迟加重的一声呼气,这无疑是种鼓励,他埋头含得更深了,有些生疏,但更多的是忘情,性器在嘴里充血,鼓胀,烫了又烫,他吞不到底,也不能用手去扶,舔吻到根部,就用脸蛋托在下面,所以从额头到眼皮都蹭过了那种热度,腮边也渐渐蓄起愉悦的酸麻。   再看邓莫迟,也冒了细密的汗,一直看着他,眼神追着他眼角开合的水光,十指把他的骨节攥得生疼,让他打开双臂,扑在自己腿间。陆汀的腰早就软了,含混地吞吐着,用嘴承受所有硬和重,那根大东西在他舌头上一顶,横冲直撞地戳到喉咙,他差点就滴出眼泪。   但陆汀心里半点泪意也没有,他成功了,只花了这么几分钟,邓莫迟因为他变得好硬,他也舔得满足,对待会儿的疼都没有恐惧了,简直快要像坚信屁股生来就该被操那样去相信,自己的嘴巴既然能分泌这么多液体,那么生来也就是为了给邓莫迟口交。然而正痴迷,邓莫迟却突然松开他的手,拨着他的嘴唇把自己一点点拔出,又半抱着把他身子扶直,自己还是坐着,只是转着他肩膀让他调个方向,背对过来。   “老大?”陆汀不确定地问,还带着被顶出的鼻音。他听见椅垫上的声响,邓莫迟大概是往前蹭了蹭,只坐在驾驶座的边缘。   热气也透过薄衬衫,呼到他背上了。   邓莫迟没应声,比起方才那条牛仔裤褪下时的情意绵绵,陆汀的裤子被他脱得简单粗暴,手绕到腰前一拧,皮带连着西裤落地,内裤也在下一秒被剥落,一块堆上陆汀细细的脚踝。邓莫迟微微弓背,吮吻陆汀的腰眼,手在他滴水的臀缝里徐徐揉捻,又一次破入那个闭塞的小口。这次是两指,他进得干脆利落,并没有因为陆汀那声小小的惊呼而停下,力度和速度却有把控,就着滑液一寸寸深入,不至于把人弄伤。   陆汀疼痛着,却又因某种奇异的快感战栗着,早已不自觉塌下腰,双肘撑在操作台上,高抬起屁股。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变松软一点,只听到喘声中,自己身后被抠挖出来的水声。太羞人了,他被玩得水流了一屁股,顺着大腿内侧往下淌,邓莫迟脸上说不定也溅上了,却没有停下的意思,沉默着用水声填满他的耳朵,告诉他,这些都是你发出来的声音,让他满脑子都是白而瘦的手指在自己身体里翻搅的模样,还有腰,还有脊沟,那些吻印上去,不知何时又变成了啃,Alpha的犬牙压入肌肤,那种将刺未刺的感觉,让陆汀六神无主。   他垂眼下看,定睛瞧了几秒才把那张简明的地图看懂,路程还没过一半,目的地比他想的还要更远,也更神秘。陆汀只愿这条路再长上一点。但他马上就没法再分神了,因为身后的亲吻突然变回了柔软,也漫上尾骨,在他做出任何推拒和躲闪之前,邓莫迟就捧着他的两团臀肉,吻起他更私密的地方。   “……老大,别,我不要……”陆汀抽着气央求,他想逃,可邓莫迟狠狠掐住他的腿根,再怎么打滑也不松,操作台也挡在跟前,让他根本没余地进退。只觉得腰肢一节节地酥软,邓莫迟的鼻梁高而挺,嵌在股缝里,再往下一点,后穴的刺激更是让陆汀惊惶,太舒服了,舌尖灵巧而温柔,舔他紧绷的肌肉,把他打开,扩得再深一点,好像就能碰到最能让他叫出声的那个点。   是的,这不是幻觉,他捧在天上的人,现在做着这种事,完全无视他所说的,随意舔上两下就能四两拨千斤似的让他迅速放松,还要按他的会阴,让他把腿打得更开,就像在反问,你不喜欢吗?   “很脏……”陆汀的手就像抓在云上,也就被这么亲了几秒,高潮就汹涌而至,指节也跟着抽动,他哭了,噎着一口气说,“虽然我,我下午才洗澡,但它就是,很脏!”   邓莫迟仍然不吭声,还要从下面顶他,逼着他踮脚,站都站不稳,只能乖乖地倚靠自己掐在臀股上的力气。红痕已经被掐出来了,在腰上、白面似的屁股上,一如先前的吻痕,邓莫迟半眯着眼,看面前潮湿的光影晃动,直到把那个小洞弄到满意的状态,他才把陆汀放下。   水的味道太浓了,满世界都是。邓莫迟拿手背抹了抹鼻子,站起身,就着满手的湿滑在自己下面打了打。比起陆汀刚舔完那会儿,它没有变得更硬,事实上,对于抱着人屁股亲,邓莫迟不反感,但也不喜欢,他只是想让陆汀尽可能放松,答应了要一起找开关,他就不想把陆汀弄出疼痛,还要强忍下来,去接纳他。   现在倒是没什么可顾忌的了,那地方和它的主人一样被驯服,变得又热又软,翕动着,渴求着,邓莫迟直接插进去,撑开所有柔韧把穴道填满,这是严丝合缝的包裹,没有空隙,却也没有阻滞。生殖腔口已经是半开的状态了,小缝羞涩地吸着他的端头,像种温热的吞咽,他却不急着进去,抽出去半截再一插到底,用自己的坚硬去顶撞最后的那点矜持。   陆汀刚把哭腔咽下,高潮的余波还没过去,就又被他撞出呜咽,腰在他的把握下扭动,瑟瑟地抖。那把腰真细,邓莫迟扶着两侧,拇指甚至能在脊梁上相碰。是太瘦了吗?邓莫迟默默想,陆汀从不暴饮暴食,平时饭量还不及他的一半,似乎不信还有只吃不胖这种美事,是有专门保持身材的。尤其最近这段日子,尤其侧面,和以前的记忆比对,的确又薄了不少,甚至生出些形销骨立的意味。   不过脱了衣裳又是另一种情状了,衬衫被捋到上面,被陆汀用大臂夹着,后来又干脆被邓莫迟脱了下来,曲线仍然是柔软的,在邓莫迟眼下暴露无遗,颤得正欢的臀波最为抓眼,那大概是陆汀全身最有肉感的部位。邓莫迟看了两眼,不自觉地,生殖腔已经完全为他打开,他也听着陆汀喊他时混杂的轻哼,没犹豫地操了进去,同时低头吻上那副肩膀。   这里的皮肤也是那么光滑,陆汀在他怀里就像条打挺的鱼,他也就自然而然地用鼻尖拱开散乱的发丝,把那截后颈看在眼里。肤色是洁白,牙印的凹痕盛着小小的灯影,小指大小的创口和指甲抠下的疤痕是几缕残红,挂着淋淋的汗。邓莫迟吻它们,把少量的血舔干净,下午的沐浴液大概没有过度添加什么香料,只有股暖调的干燥气味,他去嗅闻,就像站在太阳下吹风,那陆汀就是被阳光晒暖的水。   邓莫迟需要喝一口,所以他咬了上去,不使太大力气,只用牙尖打磨,他得给陆汀点时间适应。那小小的生殖腔已经被他捣烫了,从里到外都软烂得不成样子,结也成了,卡在穴口让他很难再拔出去太多,于是劲儿都往最深处顶,交合处溢出的汁水沾湿那几缕耻毛,也被持续的碰撞渐渐磨出黏性,在两人之间粘连。   “老、老大,”陆汀用后颈蹭他的唇角和犬齿,像有点怕,同时也在期待着什么,“你,是不是要……嗯!”又被撞破了音,“要射了!”   “过一会儿。”邓莫迟箍着他抽搐的小腹,好让他在自己身前贴紧,那薄薄的一层肚皮好像也被顶出了动静,怯怯地在他手下打着哆嗦。   “你要,咬吗?”陆汀小声问。   邓莫迟用牙尖压他的腺体,你说呢?一种无声的反问。同时抓住陆汀的手,带着他在操作台的触屏上划动,准确地圈画选项,设置参数,为即将到来的停泊做好准备。整座城市都睡下了,他已经在陆汀身上操了大半程,可陆汀大概没看明白他在屏幕上的操作,只把手指在他手中蜷起,缩得小小的,撒娇似的,不想让他松开。   现在的确不能指望陆汀看明白任何事,因为他又高潮了,急促的粗喘中,他倒在邓莫迟怀里念叨:“会,会怀孕的……!”   “那就生下来。”邓莫迟亲了亲他的眼角,注意力又放回颈后,一口咬了下去。   咬得很深,能感觉到腺体在犬齿正下方的跳动,那块皮肉本就纤薄,邓莫迟咬出了血味,还不松口,简直要咬到骨头上,都快把自己的牙床咬酸了。温软的生殖腔也颤颤地盛住了他射的东西,好像射干净了,性器却还是硬的,结也还在,邓莫迟根本没想拔出来,只是暂且放过那截脆弱的脖颈,不动声色地用嘴唇蹭抹新鲜的血,“你回来了。”他低声说。   陆汀气喘吁吁地,身子还在颤,目光捉到凹槽里那支染了血点的花,反手牵他的指头,“你想说连接吗,”雾气腾腾地笑了,“老大,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嗯。”邓莫迟捧起他的腰,让他侧身靠在台沿,又握住他的膝盖,放到自己另一侧。陆汀全身都很柔韧,并且任邓莫迟摆弄,还心领神会地蹬掉了鞋子,就这么调了个面,正对着他坐靠在操作台上,两腿卡在他腰侧。阴茎挂在体内,深了又浅,浅了又深,一直没出去。   陆汀还是红通通地笑着,不好意思地把脸埋上身前人的颈窝,听见邓莫迟在耳边说:“我保护你们。”   也不知怎的,陆汀眼底的酸胀又往上泛,比刚才只增不减,好像真的有一个生命在他腹中降临,他和邓莫迟,连在一起,共同经历了那一刻,“是我们两个,保护它,”他吻着邓莫迟发梢滴落的汗珠,哑声道,“有什么意外,我们都不能把它抛下了。”   “不会有意外,”邓莫迟任陆汀栖在自己肩头,抚过他的脸,摸到满脸的热泪,抚过他的脖颈,好像能用触觉看到被掐出的红痕,接着,又捏住他的胳膊,从肘关节握到掌根,对着那块沾了干涸血道的黑色条码,他凝神看,“你会活着,我也是。”   邓莫迟一向言出必行,他希望陆汀也去相信。他又垂眼看向这印痕,或者说,伤口,非常新鲜,是下午才刻上的。陆汀做这件事的时候,邓莫迟就像是隔着遥远的距离在旁观,他无法描述当时的情绪。闯进陆汀的意识,操控他或者阻止他,都是邓莫迟不愿意的,但他当时看到陆汀心里自绝的念头,又被这种念头大股大股地淹没,确实狠狠地疼了一下。   最怕就是自己迟来一步。   好在没有。他足够快,不用把陆汀变成无法自控的行尸走肉,也能保护他。   邓莫迟吸了口气,托着那截手臂在自己颊侧摩挲,陆汀却忽然推推他,把手收了回去。“这血是别人的,好脏,”话说得就像呢喃,他去亲邓莫迟染上腥气的脸颊,“你只能喜欢我一个人的血。”   “……”邓莫迟眨了眨眼,有些奇怪地对上他的目光,忽然笑了,“好。”他笑着把陆汀抱起来,陆汀也就马上把双腿盘上他的腰,性器嵌在屁股里,颠一下,就勃起得更惊人,这对陆汀来说也不是第一次了,但他还是胆小地抱紧邓莫迟的肩背,也把他夹得更用力,不知羞似的在邓莫迟脸侧呵气,张开嘴索吻。   邓莫迟只肯好好亲他一下,剩下的,就等他黏在自己嘴角蹭出来。陆汀又气又臊,也只能可怜巴巴地去磨蹭,想把那人坏心眼抿起的嘴角啄出些波澜,免得自己没几步又要高潮了,插着自己的这位还是那么游刃有余。然而余光一瞥,他又忽觉邓莫迟这是在把自己往总控室外抱,进了走廊,又往舱门去。窗外的城市也不见了,竟然有亮白的光,这是在室内!   “回家了。”邓莫迟说。   “回,家?”陆汀还没缓过神,舱门旋开,邓莫迟突然抱得很用力,二话不说就跳上地面,顶得陆汀惊呼出声,模模糊糊地,他扭头张望——这竟然是毕宿五的腹舱!   前几天在海面上暴露之后,毕宿五就被总统派人收回了都城,这是陆芷告诉他的。   现在看来……邓莫迟又把它抢了回来。   搞不清用了什么法子,但这也不是陆汀现在能考虑的了,邓莫迟一边抱他,一边操他,走得不紧不慢,还能稳稳地爬楼,就这么驾轻就熟地找到他最常用的那间浴室,就像在这飞船里住惯了似的。热水是自动开的,细密地冲在两人身上,陆汀这才发觉邓莫迟刚刚还顺便拎上了那件夹克,也不知道有什么用,现在随便丢在一边。   不过,他自己也没在人怀里待住,被放上浴室恒温的防滑地面,因为邓莫迟脱了鞋,还要腾出手,去折腾挂在墙上的那个智能浴液机。挤了一摊在手里,他就蹲下来认真地往陆汀手臂上抹,要把那个印记上的脏东西都清干净,对此他还真是出人意料的执着。   陆汀忽闪着睫毛,把自己当成一件需要清理的大家具,享受这人难得的“家务服务”。等到血痕都冲干净了,邓莫迟果然还是一动不动,继续盯着那个大小排布都与自己颈上重合的条码,目光笔直,若有所思。   这人嘴上说“没必要”,好像有点嫌弃,结果现在就挪不开眼了,原来原来,他就是喜欢在我身上留痕迹,和他有关的,署名一样的,陆汀这样想着,对自己的判断又笃定了几分——   他喜欢我,他爱我,真的好爱我好爱我好爱我好爱我。   不能失去我。   陆汀心中忽然升起巨大的自信,好像积累了很久,在这一刻“嘭”地爆成满天的热雾。于是他靠在墙角,大大敞开腿,双手搭在腿根上,撑开自己的洞,还用脚尖勾邓莫迟的脚踝,也用湿漉漉的眼神,赤裸裸地勾上邓莫迟的目光,“老大,”他的脚趾不老实,“你记得以前我们一般做几次吗?”   邓莫迟侧目瞧着自己的Omega,全身都写着“操我”两字,不过以前总爱遮掩,这一回却就差把它喊出来了。尤其手指扒开的那个小口,被灌得泥泞,颜色是柔嫩脆弱的红,微肿的褶皱里却夹着属于他的白浊,一点点往外滴流,让人觉得需要堵住。   这不是难事,邓莫迟把陆汀按在下面让他扶墙跪好,自己贴在他身后,不但堵住了,把那贪吃的小穴又一次撑饱,还很快磨出了白沫。“你说几次?”他问陆汀。   “至少……五六次,”这显然不是老实的回答,“有时候,啊,八、九……次!”   “那是我记错了。”邓莫迟惩罚似的拍他的屁股,就着热水,拍得很响,一下子就红了。   “你就,假装不记得,又不会怎样……”陆汀哼哼着,娇气地抱怨,感觉又完全上来了,五指按在墙上,就像爽得恨不得抠进去。   邓莫迟把他的手从墙上摘下,捏在自己手中,另一手扳住他的下巴,把人完完全全地往自己身前勒,像是要证明自己非但记得很清,并且还有额外奖励,他又贴着唇边的耳朵说:“你第一次发情是在这里?”   “嗯,嗯!”陆汀哪禁得住他这么问,被欺负得话都说不清,只能折起膝盖跪稳,撅着屁股乖乖挨操,一阵疑似高潮的发抖过后,他呛了水,咳嗽着,突然又含含糊糊地开了口:“邓莫迟,我想,呜想,叫你老……”   “什么?”邓莫迟好玩似的翻弄他的嘴唇,其实已经明白了。   “老公。”陆汀的声音好小,被他指尖夹起的舌头也躲回去,完全没了方才勾人的气焰。   “可以。”   “你有没有,不情不愿。”   “没有,”邓莫迟又一次咬上后颈,这次挑了块没冒血也没牙印的皮肤,“大点声。”   咬下去的那一秒,陆汀就像没骨头似的瑟缩在邓莫迟的怀中,把自己贴在他的胸膛前,“老公……”“好舒服!”“轻,轻点……求你了,求你了。”陆汀哑着嗓子,但也在很乖地努力大声,这些字眼顺序也都乱了,从他红得要破皮的嘴里不断淌出,说是求饶,还不如实事求是一点,承认这是袒露肚皮的邀请。同时下面还淌出更下流的东西,这次不只是高潮,也不只是他泛滥的水,他脑袋里铺天盖地全是空白,直接失禁了,滴滴答答地根本止不住。   这真是从小受的教育、对自己的要求,都不允许发生的事,但它确实发生了,弄得陆汀像是被吓到了一样,呆呆垂着脑袋,眼睁睁地看。虽然离地面很近,也有流水在冲,但陆汀好像瞒不过邓莫迟的眼睛……那人真是坏极了,硬要按住他刚犯了错的小东西揉搓,后面也顶得更快,还更重,带着他血气的唇又去吻他的眼睛,就是不让他的高潮停下。   “我听到了,”邓莫迟又咬下一个印子,也又一次射在他体内,笑说,“你是我的妻子。”   这话听得陆汀膝头一软,抽噎着说老公我爱你。无所谓了,他想,我就是丢人低贱又快活的,一下子连跪都难,要不是被搂着,他恐怕就要化成水从地漏流下去了。   这浴室里虽然没有地垫,但地面本身就材质特殊,有弹性,甚至称得上弹软,陆汀的膝盖虽然跪得发红,但不至于磨坏磨破,其他姿势也都做得开,某种程度上比床还要方便。陆汀正面骑在邓莫迟身上,抱着他的脖子痴痴地看,自己跟着颠动晃腰,过一会儿又背过去,撑着邓莫迟的膝盖放荡地上下摇,把自己屁股里的吞吐展示在人家眼前,还有他侧身瘫在地面上,邓莫迟折起他一条腿,从侧后面把他操得特别深,就像把他上了锁似的,又或是再一次抱起来做,他扶住邓莫迟身后的墙,又接着攀紧邓莫迟的肩膀……   到最后陆汀已经没法再去数换了几种姿势,还有自己又哭又叫地被塞进去几次高潮,他只觉得无论哪样,邓莫迟不吭不哈的,总能摆弄好他,满足得他没法说话,会让他疼让他爽得头晕目眩,也总能在他颈后留下新的印子。他就这么被灌饱了,生殖腔里大概都是能让他怀孕的东西,满得都要往外漏,他靠在墙上,也靠着邓莫迟的肩头小憩,还要捂着自己的屁股,挡那个被操大了也操红肿了的穴口,不想给出去一滴。   邓莫迟对此有些忍俊不禁,但终究还是忍住了,更多的精液也不会让你怀上更多孩子,这种败兴的话终究也是没有说。反观刚刚的疯狂,他还是弄疼了陆汀不少次,肿胀的乳尖、脱力的膝盖、磨红的腿根和撞红的臀肉……主要是陆汀的肤色太浅,留下点痕迹就特别显眼。尤其那条伤痕累累的脖子,血被冲掉了,凹痕都还在,邓莫迟抚摸它,一个一个地数,不算重叠的,有九个。   离他们进入这间浴室已经过去了四个多小时。   邓莫迟有了些困意,他仰起脸,看着灯带,这感觉就像吃了颗熟透的蜜桃,咬下去,有甜滋滋的汁水。不过咬不到桃核,这颗桃子是吃不完的,海会枯,石也会烂,陆汀软软地趴在他怀里,永远洁净鲜嫩。   不过这颗桃子现在有点烦人,不让他接着抚摸绒毛,也不让他睡觉,还拆开他的绷带,看到缝合的伤口渗了点血,就关上水,慌慌张张地跑出去拿药箱,要给他换药。   何振声还在睡,附近也没有其他活人,邓莫迟把自己泡湿的夹克捡起来,百无聊赖地想,你想裸奔就裸奔吧。   换药的时候,邓莫迟又没了睡意,饶有兴致地看着陆汀眼尾红红,手上却麻利。换上新的敷料和干燥的绷带,确实更舒服了,邓莫迟也承认。被陆汀拉出浴室吃东西前,他把夹克内袋里的小物件掏了出来,塞进陆汀拽着自己的那只手中。   陆汀下意识攥住拳头,回身对着他站好,才把拳头端到眼下,缓缓打开。   那是个白色小环,分量很轻,设计也简洁,打磨得却相当精致,就着灯光细致地看,某些角度下,**还有极其细密的纹路。   “我的肋骨断了,”邓莫迟顿了顿,显得有些不自在,“废物利用,里面是你和我的一部分指纹,都是左手无名指。希望你喜欢。”   “是戒指?”陆汀轻声问,眉眼弯弯地抬起来,水光浮在红晕上。   “嗯。他们说送戒指要挑合适的时机。我不知道什么是合适的时机,”邓莫迟稍低下头,看着陆汀的手,“所以就现在了。”   “你都叫我’妻子‘了,现在就是很合适啊。”陆汀把小环递回给他,“老大,不对,老公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你在想,快给我戴上。邓莫迟照做了,正合适的大小,郑重的手指和目光,陆汀拉着他的左手比对,铂金和人骨,他说它们是一对。邓莫迟觉得自己也应该说点什么,他有情绪需要表达,但有关这些,何振声也没跟他科普过。   说“你愿意嫁给我吗”?不合适,已经嫁了。那说“我们白头到老”?邓莫迟觉得这话放在当今已经过时,无力并且无聊。   “我想珍惜你。”他最终道。   陆汀等到了这句话,拥抱已经迫不及待了,密实地压上来,“我也想珍惜你,用一辈子和我所有的爱……”有些羞涩,可嘴巴马上又把不住边了,“而且放心,有了小孩也不给他,因为这种爱是特殊的爱,只给我的丈夫。”   邓莫迟拍了拍陆汀的后腰,说实话,他觉得现在谈这些为时尚早,但新婚妻子也许都爱琢磨此类问题,尤其是不到十九岁的那种。对于可能加于自身的“父亲”身份,邓莫迟看到的也只是责任,没看到嫉妒,可陆汀居然还在替他吃醋,帮他考虑某些他完全没放在眼里的“威胁”,满心都是喜欢喜欢喜欢,浓浓地溢出来,又把邓莫迟淹没了。   “老大你在想什么?”陆汀在浴室门口找了两件浴袍,披上自己的,果然耐不住沉默,又拱着他问。   “以后我不会再去看你的想法,”邓莫迟也套上浴袍的袖子,认真地答道,“你应该有隐私,否则不公平。”   “也是哦。”陆汀挽着他往外走,一个劲儿笑,“那我就自己告诉你,用嘴巴。”   邓莫迟点点头,看了看舷窗外熄灭的城市。   “如果一直这样,”走到餐厅门口,他又冷不丁开口,“所有人都睡了,或者都死了。只有我们两个的绝对自由。你喜欢吗?”   陆汀显出惊诧,瞪大眼睛:“别人活着我们也可以自由。”   “我是问你喜欢吗?”   “我觉得那样很可怕……我是说如果其他人都死了,那不就成剥夺别人的自由了吗,”陆汀咬了咬嘴唇,“但如果是在一个其他星球,空空的,只有我们两个,那我很喜欢。我一直都不是很爱和人打交道。”   “嗯。”邓莫迟仍然望着窗外的黑,说道,“我明白了。”    第70章   简单吃了点东西,邓莫迟就趴在餐桌上睡着了。陆汀去卧室把浴袍换成毛衫和长裤,又拎了条厚实的毛毯回来,给他披上。之后陆汀就坐在他的旁边,把Lucy调成静音,就着备用手环投出的光屏和热敏键盘查了查现在的位置。   结果有点出人意料,毕宿五竟然就悬浮在克兰拜耳火山上空约两千米处,下方就是那颗曾经关押邓莫迟的“火山胶囊”待过的地方,也在警力监管的重中之重——克兰监狱的控制范围之内。而现在他们在这儿随心所欲,就像在别人头顶上安家,这确实也挺讽刺。   陆汀瞧瞧身侧枕着手臂,正在均匀呼吸的人,心想:你故意的吧。笑意不自觉就攀上眼梢。   接着他又查了查网上的消息,刚刚过去的几小时里,这座城市就像在互联网上消失了,没有都城居民发布消息,都城的媒体也全都停了工。应急警报已经拉响,可这城市里仍然还是死水一片,丢进石子也没有水花,一时间全世界都在呼叫他们,也有人已经出发,要来本地探探究竟。发布会当然也没有举行,或许为了防止舆论爆发失控,现在连这个关键词都成了禁忌,大概是异地议会的手笔,搜索起来,全是空白。   总统是否陷入了同样的沉睡?把握不大。他现在躲在哪儿都是个问题。那这场“长眠”又会持续多久?陆汀对接下来去往何处感到迷茫,一直留在毕宿五,跟火山口上飘着来个大隐隐于世,这显然不现实。尽管邓莫迟就在身边,给他踏实,他也不想打扰这人难得的休息,但几重不确定摆在眼前,还是让他心中渐渐担忧起来。   陆汀敲下几条路线,又逐条细化下去,诸如该怎么躲雷达躲当地警力军力,怎么应急。他要等邓莫迟醒了再选。选什么,取决于接下来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大约凌晨四点,陆汀完成工作,把数据保存好,见邓莫迟睡得正沉,自己也有了点困意,就考虑起怎么在不把人吵醒的情况下把他弄到卧室,抱应该比背好,他正这样想,突然听到笃笃两声,是有人敲门。   餐厅本就没有隔档,放门的位置,只有个框。何振声站在门框边压着嗓子道:“方便吗?”   陆汀冲他点了点头:“进来吧。”   好吧,已经有人醒了过来,何振声或许是第一个,但终归是有。那些城里的人,醒了一个没事,醒上一百个问题也不大,但数字只要一直堆叠,结果就是惊人的,陆汀看向窗外,那片沉寂估计也持续不了太久。   “好家伙,我居然跑那干尸老哥待的密室睡了一觉,醒来一看没人,就猜他带你上来了。你的飞船之前就被他们关在这儿,上了几道锁,好多人守着,我们回来的时候路过了,”何振声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探手给自己拿了块烤熟的冻干牛肉,“小邓大概是让人把锁打开,然后再让人滚蛋睡觉去了。”   陆汀心想,这的确是邓莫迟的风格,不拖泥带水,也不做多余的事。他把手环戴回左腕,问道:“热一下再吃?”   “不用,”何振声摆摆手,又啃起一个面包,他显然也饿得不轻,“你不觉得你家小邓成天动不动让人睡觉不碍他办事,有点蛮不讲理吗?”   “昨晚那会儿确实,不好意思。”   “您两位终于和好了?”   “你小点声。”陆汀用气声道,“我们什么时候吵架了?”   何振声这下倒是挺配合,直接开始笑而不语。   毛衫的高领堆在颈子上,很久没剪的头发也垂下去,九个牙印也能挡严实。可循着那股隐痛想起先前发生的事,陆汀还是不自觉脸热,他又把目光放回邓莫迟身上,邓莫迟睡了大概三个小时,如果这么一直睡下去,他也担心因为自己不合时宜的心软耽误事情。   “老大,”他轻轻拍了两下邓莫迟搭在大臂上的手,“老大,不睡了。”   当着外人面,那声老公还是叫不出口。要是邓莫迟醒着那应该可以,问题是邓莫迟睡着,这让陆汀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在被何振声观察。   “小邓干这些事,其实应该挺耗体力的吧,以前稍微折腾一下就满脸血,这回居然还直接把全城都催眠了,”何振声道,“我也不记仇了,你让他再歇会儿吧,天才Alpha也不是精力无穷啊。”   陆汀起身往外走,在门框外站定,“那就在这儿说事,别吵到他。”   何振声一手拿着面包,一手举着自己的平板,颇为悠闲地跟了上去,没再看陆汀,挨着墙站好,他也专心看着平板屏幕。   “你发小是不是疯了?”他的手指停顿在一处,突然问。   “你说舒锐,”陆汀抱起双臂,“我也有点担心。SHOOPP那样捐股份送补助,摆明了是要划清界限,他又不像咱们已经破罐子破摔想走就走,现在冒头图什么?”   “图涨股价?”何振声笑了笑,把平板夹回腋下,“你们从小一块长大的,他有多会做生意你也知道。”   陆汀皱着眉,露出“你在逗我”的神情,“舒锐不会去发国难财,他涨得那点补得上他要给出去的?别跟我说你认识他这么久一直把他当那种人。”   “是,所以我说他疯了!盲目自信,”何振声猛地有点咬牙切齿,整个人转得太快,笑没来得及褪,就僵硬在脸上,显得很怪,“你爸那个老头子你现在也明白了吧,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那家伙把他惹急了,说不定明天就死了?”   “那你就去找他啊,趁现在都还睡着,”陆汀也狠狠瞪了回去,“舒锐说不定也没醒,你直接把他带过来一起走不就行了!等他醒了好好问问他,到底是抽哪门子风!”   “不是他自己要回去的吗?”何振声的嗓子冷冷的。   “我把他带走,再绑上一回,”他又笑了,“这是陆警官给我的权利?”   陆汀攥紧五指,一时间有点哑口。   却见何振声眯着眼,像是仔细想了一番,又道:“不过你说得对,我是应该找他问清楚,”他把面包丢进走廊边的回收槽,“我不走了。我对你们挖掘残酷现实探索宇宙奥秘也没什么兴趣,这辈子我都不想脱离大气了,乔装打扮躲警察之类都是小事,只要不让我上天,那就都好说。我去找他吧,让他好好清醒清醒。”   这人决定做得好轻巧,陆汀略显诧异:“所以就此别过了?”   “哈哈,我没有喝酒践行哭诉不舍的习惯。”何振声又开始那样半开玩笑地挑眉。   陆汀偏过脑袋,大大方方道:“我是想说,前段时间很谢谢你。”   “有缘再见吧。”何振声沉甸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现在不想被人找到。”邓莫迟突然有了动静,陆汀转脸去看,那人睡眼惺忪地斜靠在椅背上,还把披在背后的毛毯盖在身前,看起来很乖。应该刚醒没多久。   “那我就回家看场爆米花电影,再好好吃一顿炸鸡汉堡之类的垃圾食品,”何振声开始胡扯,冲他挥手道别,“这段时间跟你们在一块,我吃得太健康了。”   邓莫迟静静看他走远,也没有挽留。当初把舒锐“绑”来用的那架飞行器仍在毕宿五腹舱里收着,尚未被查抄,陆汀帮他把出口打开,那架小型飞船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很快脱离了Lucy的最远探测范围。邓莫迟掀开毛毯起身,和陆汀一同站在顶层的观光舱里,向外眺望了一会儿,下方的火山口离得太远,看不见岩浆翻腾,悬崖上的监狱和警局也是死寂,但城市已经有了苏醒的迹象,陆汀就着扶手上固定的高倍望远镜往细了看,那些黑压压的大厦中间已有星点灯光亮起。   “陆岸掐你的时候,我看到他心里想的是把你杀掉,”邓莫迟背着双手,看着望远镜筒朝向的方位,“也看到陆芷,她在找称手的东西,想要帮你。”   “我姐应该吓坏了。”陆汀在裤缝上擦擦手心的汗,“她以前从来没动过粗,还是对自己亲哥……其实我自己应该打得过。”   邓莫迟没有搭腔。   “陆岸死了吗?”陆汀压着忐忑问。   “没有。”邓莫迟道,“我们走后,你姐姐就给他做了简单抢救。”   陆汀垂下眼睫,“挺好的。不然她可能会难过一辈子吧。”   “同一个时间,何振声在想怎么趁机杀了总统,你在想救我,”邓莫迟又说起当时的情境,“陆秉异在想什么,对我来说很模糊。”   “因为他是投影吗?没有面对面。”   邓莫迟摇了摇头,“和距离无关。他的意志很强,对精神入侵应该也有专门的防控。”   “所以老大,你当时跟他在那儿废话,其实是想从他脑子里套出些有用信息?”   “差一点就失控了,他有反击的意识,”邓莫迟揽住陆汀的肩膀,抚摩着,也思考着,“意识这种东西是公平的,侵入别人,自己也有被攻击的风险。”   “那你刚才让那么多人都睡了……”陆汀抱他的腰,“你是不是很累!”   “熟练就好。”   “我觉得咱们得走了,就把毕宿五留在这儿吧,他们暂时没收了也不可能把它毁了,”陆汀把方才计算好的路线传送到面前的玻璃屏上,“你也不要浪费精神让他们再睡一遍。我刚才做了四条——”   无需他再解释,邓莫迟就抬手做了选择。那条路的目的地是喜马拉雅山脉,加德满都。   “先知真还在那里?”陆汀道。   “薄膜对她的意识有保护作用。”   “所以我们就要进去,把她揪出来,”陆汀举起一只手,掰着手指,按照这个思路一步步地说,“然后在我爸那儿看不清的,她脑袋里有很大可能性可以找到?”   邓莫迟“嗯”了一声,眉头却微微蹙起,望着远方城市某处。灯光亮得更密了,太阳尚未升起,恢复清醒的人数却在指数增长。陆汀被按着肩膀贴回望远镜的目镜前,邓莫迟帮他调整角度,很快,他也看清了邓莫迟皱眉所见究竟是何物。   那是最近的一块广告牌,在楼顶高高地竖立着,常规内容已被替换,现在显示的是全球通缉令,并排钉在一级警示的红框里,印上黑章并且循环播放的,正是他们两人的脸。   “哈哈,看来是有警察醒了,”陆汀居然笑了,还伸了个懒腰,“终于把我放上去了!”   “怕吗?”邓莫迟看了一眼,转身朝悬梯走去。   陆汀还维持着懒腰的姿势,扭身瞅他,收回胳膊追着他跑:“反叛领袖在我船上,我怕什么?”   邓莫迟头也不回:“错。是故国王子在我夺来的船上。”   这声音里似有笑意。   层层顺着悬梯往腹舱下的时候,陆汀暗自腹诽,真要命,虽然我不觉得我是王子,但你说是,那就是吧。   几分钟后,远近渐渐响起警铃,四处都是两人巨大的相片,邓莫迟穿着囚服面无表情,逼视着镜头,颇有些戾气,陆汀则穿着新领的制服在上任的第一天笑得灿烂,不同时期的两个人就这样组合起来,铺了满城,色彩明亮得宛如印画,被雨冲得浓艳。而时间在此刻归为一线,Last Shadow急速穿过这些光影,无视身后枪火追击,按照陆汀事先算好的航路进入冰封的无人区,把一切都甩远。   绕过半个地球也不必犹豫。   数来距上次离开,也只过了几天而已,加德满都一如往常,充塞着疾风暴雪,邓莫迟随便挑了个角度进去,薄膜内部也照旧风和日丽。牛羊在光秃秃的草皮上啃食,变异大蜘蛛追着小狗跑,小房子堆出的小镇也依旧簇立在山脚,然而,却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两人把飞船在镇外停好,进去分头绕了一圈,随即确认,超市、餐厅、健身场……全都是空的。没碰上幸子,其余的小绿人,也不见任何踪影。   他们集体消失了,偌大一个薄膜,其他生物都活着,却空无人烟。   邓莫迟没有太多震惊,只是就地坐下,盯着地面出神,陆汀帮他挡了挡阳光,但也不敢插话打扰。待了一会儿他说:“先知还在,她在躲我。”   “就是她还在山脚那个石头洞里,但是假装不在?”   “嗯。”邓莫迟起身。   所以先知的躲藏似乎没有成功。   “那其他人呢?”陆汀又问。   “被她藏起来了。”邓莫迟抬步,却不是往山麓石堆的方向。   他并不急着找先知盘问。   荒野上的静谧宛如鬼怪,无形地压下来,却裹挟巨重,让人全身神经都紧绷,尤其是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太过安静的话,很容易让人对自己所处的时空产生怀疑。邓莫迟倒像是见怪不怪,保持了淡定,把Last Shadow开到人造人工厂的位置,无人守卫,他也就毫无阻隔地乘直梯进入了地下。   在陆汀显出紧张的时候,他就会握一握陆汀的手。   冷气扑面而来,地下的氧循环系统并未崩溃,但两人也没有贸然摘下面罩。与地面的情况类似,枢纽是空的,九条走廊也是空的,但照明都还保持大亮。这真像一场人间蒸发。   邓莫迟并不相信人会凭空消失这样的吊诡之谈,坐在枢纽写字台前对着计算机琢磨了一会儿,又敲了一阵,随后就套上保温服,拎着陆汀塞给他的手枪,率先走入编号为一的走廊,陆汀则端着两把挤到他前面探路,路程推进得很稳,并不受保温服的臃肿所影响。但这一路仍然是出奇顺利,没有挡道的,再准的枪法也派不上用场。行至走廊尽头,厂房外的防爆门甚至都已经打开——邓莫迟刚刚就在枢纽破解了九扇门的密码组。   进门的那一秒,陆汀举枪的手腕再次绷紧,差点收起的枪管又上了膛。   营养袋结着薄霜,挂在原处,子宫似的盛着未成熟的人株,各个指示灯也都如常地闪着,引起陆汀紧张的是地面上的情状。事实上他基本无法踏入一脚,数不清的小绿人抱膝坐在地上,都垂着头,都一动不动,挤满了这间大厂房的各个角落。在零下二十度的低温中,他们就像被封存在集装箱里等人选购的青萝卜。   “还活着。”邓莫迟道。   陆汀呼出口气:“也对,出生环境就这么低温。”   邓莫迟敲敲墙面,道:“醒醒。”   他说得很平,声音也不大,有大半间厂房必然是听不清的,然而满地的萝卜却攒动起来,抬起头,茫然四顾,瞧见门口的邓莫迟,他们就像是萝卜又长了脑子,依次站起,井然有序地沿走廊撤离。   两人就这么“解救”了九间厂房里的“冻萝卜”,不只有穿绿色连体衣的人造人们,还有并非生于此处的工作人员,大约三十个,由于不能耐受低温,他们被铐上手铐,集中关在电梯口旁的杂物间,由穿白衣的幸子看管,已经奄奄一息。   这场关押应该已经持续了几天——或许是从先知感觉到地球另一端半岛上的异样开始。   幸子在邓莫迟面前也是顺服的,但她的神情就像是已经把前几天还见面的两人忘记,“仁波切”三个字,也不再出现在她的口中。   直梯只有一个,要从地下钻出去上千人,就算每一位都比棋子还有序,这仍然是个大工程。陆汀做了个半吊子监工,站在邓莫迟身边,他分析道:“先知把人造人都洗脑了,让他们先把工作人员都暴力关起来,再把自己关起来,躲在地下,不想被你找到。”   “是。”   “可我们找起来一点难度也没有,就是有点麻烦,而且这些小萝卜都太听话了,她好像在做无用功……是她也犯了低估你的错误。”   “因为她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陆汀仍有点云里雾里,邓莫迟却不再说话。再往山洞回时天色已然黑透,锈红圆月挂在天边,大部队在地面徒步前进,Last Shadow低空飞行,徘徊着,冷色翼灯在黑压压的地上照出白影,待到最后一波小绿人也在山洞前的空地上聚齐,邓莫迟也跳下了飞船。   他递给陆汀一套同步对讲设备,说接下来靠它联系,之后也不等人再说什么,就只身进入山洞。陆汀下意识追他,脚步却钉在洞口,身后是小绿人们自发打开的电筒灯光,无数光束聚在一起,打在山洞中,照亮邓莫迟的背影。然而邓莫迟似乎根本无需照明,他的背影也消失在黑暗笼罩下,离洞口很浅的位置,却是散射灯光和陆汀的夜盲视力都无法到达的地方。   陆汀仍然定定地向里看,攥着无名指的骨戒,他无比冷静地意识到,邓莫迟早就不是需要他保护的人了,或许邓莫迟本就从未需要过,而他这种凡人要做到的,也就是保持头脑清醒,对邓莫迟抱有信心。   耳机中的呼吸声平和而清晰,脚步声亦然,让他心跳得多少有了点准头,大约过了五分钟,脚步停止,邓莫迟在黑暗中走到了头。   他也不说话,陆汀能听到的就只剩呼吸。   又过了大约五分钟,耳畔平静突然被尖叫刺破,一个女人腻厚的嗓音,叫得歇斯底里,混杂粘稠滚动的水声,这就像是先知受了多大的折磨在营养液中大叫着乱游,“你都知道了,你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她哭着吼,她居然也会哭。   “我知道不够,”邓莫迟冷声道,“大声说,都在外面等你!”   陆汀又把耳麦按得紧了些,他忽然间明白了邓莫迟的用意——为什么要把地下的各位都解救出来再问,为什么要等那么久,看似多此一举地,把这些行尸般的躯体聚在此处——那一定是惊天的秘密,或者说,是罪恶,邓莫迟无声逼问了先知几百秒,此时大概已然明了,却还是远远不够。   他召集这片土地所有称得上“人”的生物参与这场聆听,是要把先知逼到绝处,在自己的造物面前,忏悔自己的罪行。    第71章   “最初,我和我的丈夫只是两个普通人,”先知花了几分钟恢复镇静,开始了她的叙述,至于是否是被逼无奈,众人不得而知,“他在明月城卖杂货,有一些祖辈攒下来的遗产,我在克洛特发射基地做初级维修员,可以接触部分保密级别较低的发射工作。就是这种普通地方工作,普通的收入,普通Beta的生活。”   陆汀回头看向身后,手电筒都关上了,落下土地的只有午夜的月,密密麻麻的墨绿人影在夜色中隐遁,却更显得无边无际。   只能看清前几排的人造人,他们呆呆捂着耳朵,仿佛正在听着极为悚人的怪谈,没有邓莫迟给的通讯设备,先知的话大概无需经过耳膜,直接传入他们的头脑。   “我们有过一个孩子,出生在2068年,是个女孩,小名叫做Jo,”先知接着缓缓说道,“那时候的人造人还都只是第二代,有着自然人相似的生命周期,和我们这些下层的人类生活在一起。在明月城总是能见到各种各样的人们。我丈夫有个店员就是个人造人小伙子。当然,他们过得并不比现在好,生来就是工人、实验材料、发泄工具,花一些钱就能买到他们,就能得到一天二十四小时随叫随用的奴隶。但我的丈夫和人造人们关系一直很好,他业余的时候喜欢研究进化,也研究宇宙……他说人造人们是优于人类的物种。”   “是人类为了延续生存,为自己铺的后路,”她又道,“就算环境极端到人类灭绝的地步,人造人也可以活下去。”   陆汀身后涌出些骚动,他转身看,这骚动又立刻停止了。   “但当时的我不这样认为。那些人造人心里恐怕一点感情也没有,被人打破了头,想的是怎么止血怎么不让自己死,而不是我很疼,我被人打了。看到同伴被打,他们更不会有什么表现,表现在外就是,他们基因里设定好的表情也总是僵硬,所以,就算人类再怎样利用、欺压,他们也只会顺从,甚至心里都无法产生反抗情绪,”先知冷笑道,“这是研发者给他们设定的保险锁,因为无法共情,所以不能像我们一样,被称为人。”   说罢,她静了一会儿,陆汀身后的小绿人们也纷纷惭愧似的垂下了头颅。   “但后来,我发现我好像错了,”先知说得沉缓,就像她本想保持沉默,却被人生生撬开了嘴,“我当时刚刚下班,在我丈夫的店里帮忙做饭。Jo还不到两岁,喜欢在街上玩,那天雨下的很大,她就蹲在我们店外的雨棚下面。一辆红色的飞车,非常豪华,挂着中央特区的车牌,在拐弯的时候撞到我们街角的店面,雨棚都塌了,我跑出去,Jo还在那里。她被人造人店员抱在怀里,还活着,但那个小伙子流了很多血,已经死了。”   “红色飞车跑远了,并没有停下,在店里我能听到它经过的时候放着很吵的音乐。”   “后来我对人造人的看法就产生了改观,我想,那个小伙子看到孩子,有保护的本能,或者是因为他看着Jo长大,对Jo产生了感情,总之都是人性的某种外露吧,和机器,和以前人们爱用的牲口,都是不同的。他们至少是懂得护家的狗,在共情方面,也比上层的那些财阀和大官们要好。所以我丈夫再请一大堆人造人到家里吃饭,我也没那么反感了,他自费做的那些神叨叨的研究,让家里揭不开锅……我也不再天天跟他吵架,”说着,先知忽然顿了顿,“但Jo还是死掉了,在她两岁半的时候。我们还没有给她起一个上学用的,正式的名字。她是被我丈夫杀死的。”   “我丈夫总是相信在地外有着比我们先进几百亿年的文明,从宇宙大爆炸的奇点开始,文明就起源在这个宇宙,也随着宇宙的膨胀逐渐进化,维护一切的平衡。那种文明的进化不是从单细胞到生命体、从海洋到陆地的低级进化,远远超出人类理解的范畴,但是,他们也可以降级甚至降维,就像人类把自己画上纸张,放在屏幕里,他们能够以我们能够感知的形态出现在我们的世界,对人类的发展造成影响,这种影响也可以称为校正。”   “所以实行校正的角色叫做校正者,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族群,都不是……校正者不能拿个人和群体来定义,自古以来的传说中,上帝、梵天、伏羲……凡是有关创世神的概念,描述的都是这样的存在,”先知幽幽说道,“在我丈夫眼中,玛雅文明的降世和消亡就是他理论的佐证之一。他经常去实地调查,也带我去过两次。’玛雅人在校正者的帮助下取得了昔日的辉煌,也正是因为进行得太快,没有按照校正者要求的方向和进度发展,所以又在一夜之间被抹除。‘他总喜欢这样说,’When Lucifer appeared in the dawn, I dreamed a vivid dream.‘这是他经常念叨的一句诗。他说他做过几场梦,并且坚信那些都是校正者给他的提示,世界要灭亡了,被提示的他可以把地球掰回正轨。”   “那个提示就是,他需要一个祭品,把祭品送上太空,告诉校正者他的领悟,否则人家看管整个宇宙,是没有闲工夫注意到他的。再也续不上的单方面梦境让他绝望,所以他就杀死了Jo,最纯净的人类,我们的女儿,他DNA的容器,”先知的声音中盛满了悲伤,因此也显得怪异,很不像她自己,“他把她做成……没有人样了,涂满他自己的血,放在从玛雅废墟带回的石棺里,让我把她送上太空。”   “我照做了。Jo已经死了,我不能再失去我的丈夫,虽然他已经疯了……哈哈,那时的我真是年轻!我费尽心思,动用所有够得上的关系,让女儿搭载一架不会返航的民用探测器,永远离开了大气,我想,这样做了之后,丈夫应该就会死心了。”   “但是他没有!他仍然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等着校正者给他反馈消息!剩下的时间,他和他的人造人朋友们待在一起。在我准备杀了他的时候,他就消失了一段时间,太巧了,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感到疲倦,冲淡了杀他的念头,然后他和我说,他已经见过了神!校正者把他看作救世主的备选之一,但也仅仅是个备选而已,他的竞争者是个年轻的商人,和他一样对进化和宇宙着迷,也一样洞悉校正者的存在……”先知突然笑出了声,“陆汀,你也在听吧?那就是你的爸爸!我们的总统先生!”   陆汀的毛衣已经被冷汗浸透,大衣套在外面,兜着风,把他吹得遍体生寒。他攥紧同样冰冷的拳头,攥到邓莫迟的肋骨,对洞口叫道:“我早就猜到了!”   “哈哈,哈哈,那就好!”耳麦里又传来混沌水声,是先知又在营养液里疯狂游动了,“你的父亲是校正者的信徒,你自己心心念念的男人,是校正者留在这个世界的怪胎,也算是半个校正者吧!知道和这种’人‘相连的结果是什么吗?你从骨头,到灵魂,永远保存他的印记,他无论在宇宙何处,永远能瞬间找到你的存在,你就是他绝对的所有物,一秒不停地拿捏在手的雌兽和工具,必须要服从他,迷恋他,崇拜他,到你死了也不会停止。这么说来,你也很适合去当祭品呢!就是这样,怪胎可以逼我把我不想说的全都说出来,我逃不过他,我逃不过他!但他控制不了这其中有他不愿听的事,有你不愿听的事!”   陆汀听到身后人群的又一次骚动,上千个人,在这荒野月下,就像被烈风吹出萧萧响动的上千根草,但他们又立刻极为顺服地静下来,齐刷刷地,垂首跪倒在地。   “你最好不要激动,”耳机里是邓莫迟的声音,“他们在替你下跪。”   先知大笑着问:“否则你会怎么样?让他们再磕头?干脆再去死?”   “我会让他们进来,打碎你的玻璃,”邓莫迟淡淡地说,“帮你去死。”   水声渐渐安静,或许先知也终于明白这个道理,邓莫迟的两个目的已经达到——从她脑中挖出真相,让她在她一手创造的生物目前生不如死,所以现在,她的命没那么值钱。   小绿人们也纷纷再度站起,陆汀看他们,好像每个人都显得有些迷茫。   “我的营养液正在流失,”先知的语气又恢复了最初的镇静,“已经流掉四分之一了。你还是要我死。”   邓莫迟并不回话。   “刚才说到……我丈夫的竞争者,”先知再度开口,八成是被逼无奈,她甚至说得很急,就像是要赶在营养液流干之前把一切都说完,“有着杰出的能力和强大的野心,但最后他还是失败了,校正者选择了我的丈夫。我们来到一片无人区的空地,就像有地图指引,接着,我和丈夫,还有他一起带来的十几个人造人朋友们,眼睁睁看见一架飞船在地上凭空出现,就像聚沙成塔,从另一个空间的传送……它逐渐地被无数粒子堆叠起来,变得庞大而完整,不是幻觉,我们全都坐上去,真的飞上了天空。它在雪地上投出乌黑的影子,我的丈夫看着它,给飞船起了名字,Last Shadow。”   “他说这会是人类死前最后看到的影子。”   “就是这样,和飞船一同凭空出现的,还有我丈夫的能力。他可以读懂人心,也能控制,他看到人类的跋扈,还有他说的那种执迷不悔,也看到人造人的想法和境遇,更加确定了,后者才是最美、最该存活下去的生物,”先知的声音更近了,也少了些窒闷,好像她不再高高在上地浮在液缸顶部,慢慢沉下了池底,“校正者之所以选择了他,也是因为他从心里赞同校正者对地球的’校正方法‘,让大部分生物死去,给地球一个教训,从而达到资源的平衡。这是那个跨国公司的年轻老板所拒绝的。制造死亡最高效的办法就是战争,很快就被发动起来了,那些庸庸碌碌的人造人,数量多极了,被轻而易举地种下反抗的想法,只要能控制意识,那又会有什么不是轻而易举?最后人类的领地一点点陷落,都城就是最后一座需要攻破的城池。已经逼到海岸线了,但我的丈夫却在最后遭遇了失败。”   “Last Shadow当然不是被原子弹击沉,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无法对它造成伤害,是我丈夫自己把自己沉进海底,要守住这个秘密,因为他的军队在最后的时刻,莫名其妙地,开始崩溃了。战士没有被击中却成片死亡,都是自杀,战机开始相互攻击!他最后给我的通话是,他错了,违反了承诺,所以校正者出手了。”   “他抱有私心,那些死去的生物,他想让他们都是人类,”顿了顿,先知又道,“人类灭绝之后,就是人造人统治世界。这样的举动恐怕又破坏了校正者所要求的平衡!所以,哈哈,他被施舍的成功,又被夺了回去!”   有劲风从洞口冲出,撞在陆汀脸上,就像洞内有两股强大的力量在撕扯,使得他身后的人造人们时而癫狂,又时而平静。但这种对抗也没持续多久,显然是邓莫迟占了上风,先知只得继续她的讲述。   “我在那场核爆中受了重伤,但没有死。我丈夫的能力转移到了我的身上,这也是校正者的旨意吧!我只能看穿和控制人造人。同时我也不再是我,丈夫的意识和部分记忆也一起归我所有了,这块土地,还有守护这块土地的绿色石头,都是先前校正者留给地球的后路,原本应该在战争胜利后启用,我在逃亡时找到了它。但它是死的,需要被激活!可校正者没有给出下一步的指引。该如何再次和他们取得联系……我只想到了祭品。”   “所以,你的妈妈,你明白了,但也再听我说一遍吧!我伟大的新神啊!”先知又开始荷荷冷笑,“你就是祭品生下的东西。她被我控制,心甘情愿地上了太空,和她一起的有各种性别、年龄、种族的人造人,有活的也有死的,毕竟我不知道校正者想要的是什么,但全都原封不动地被送了回来,像退货一样!只有她,这个年轻漂亮的妓女,发生了一点变化。她怀孕了。这件事是在哪里发生的,过程又是什么,她全都说不清,但她身上千真万确,有了校正者的血。”   邓莫迟不为所动,陆汀却听到他粗重的呼吸。非常克制,只有几声就归为平静了。   “但她的血是没用的,只有你的血有价值,”先知又道,“你刚出生几天,我们就采走了一大杯,真的激活了绿石,它烧起来,给了我们绝对的庇佑!你也没有因为缺血死掉,或者有任何不健康,还真是个有用的婴儿啊。可你慢慢长大了,还是和婴儿时一样天天傻笑,被你爸妈养得好单纯,这放在一个十岁的家伙身上就是没用了吧?所以我就杀了你怀孕的妈妈,想试试看,给你点刺激会不会不同。”   邓莫迟仍然一言不发。   “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把自己家烧成焦灰。可是后来怎么又不行了?你那个废物老爹天天揪着你打,你怎么又变回正常人了,还会被他打哭?瞎了一阵,眼睛变绿,怎么其他都不发生,还是那么没用?可是我找不到和你妈妈一样能刺激你的东西,对于你那两个弟弟妹妹,你的感情也很漠然,就像那个清高的商人新做出来的功能性人造人一样,都是机器,”先知得意地说,“所以我就等了下去,等我的在这里的族群渐渐壮大,我生产我随用随弃的工具,也等你长大,对那两个小东西渐渐有了些习惯性的感情。果然,看到你妹妹惨死,你虽然已经二十三岁了,但果然又疯了!”   “但又出现了你!陆汀,你还有你的爸爸,为什么总要和我作对?”先知阴惨惨地问,“校正者留在这个世界上的血脉、保险栓、最后的生机……怎么会对你这么一个资质平平头脑简单的Omega动真感情?被我植入了我丈夫的记忆,却还是觉得你存在,回去杀总统也失败,又和你相遇,还因为你动摇,从给我帮忙变成和我合作再变成反过来控制我?我明明诚心诚意,想履行校正者的旨意,可校正者怎么不安排你的死亡?”   “不好意思,”陆汀强压着冲入洞中的欲望,“我就是活着。”   “哈哈,那你还真是命大,掉下酸湖都没死成,还让怪胎想起了一切,也连接了一切……也好,这就是最后一次升级!那三颗球,你们应该看过吧?地球上所有的绿石,都与他相连,就像是他的骨肉,所有的意识也是,都是他的神经元!他闭上眼就感受一切,所有的绝望,所有的痛苦,这就是代价!”   “但无论怎样,都来不及了,校正者一定能感觉到,在这星球上有他的孩子,这么迷茫,这么痛苦!深陷于凡人的泥沼。他会回来的,完成他要做的,让地球恢复清净,最好全都死成灰,然后再从单细胞开始——这也是这么多年来我的夙愿!我和我丈夫是不同的,人、人造人,都是一样肮脏,唯有自由不是!用不了多久,你们所有人的灾难就会降临了,我的愿望也完成,那我死了又如何?又能如何!因为没有见过奇迹,你们就把我当成疯子,陆秉异是最可笑的,还在垂死挣扎,当年他说他会找出更好的救世方法,你看他找到了什么?也是让人去死!根本就没有区别,你们就等着吧……”   营养液就像要流干了,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也干涸。   “那你就是最脏的那个,”邓莫迟道,“都是剥夺别人的选择,你和你嘲笑的陆秉异又有什么区别?”   先知又开始尖叫了,是垂死的,没有力气再去狠撞缸壁。但玻璃破碎的声音还是乍响了一声,陆汀周身都是一凛,顾不上其他,抬步往洞里冲去,却听邓莫迟在耳畔吼:“回去!”   “玻璃是我打碎的。”他补上一句,就像是想让陆汀放心。   陆汀灰溜溜地退回去,只恨不能把耳麦塞得更深,他不想错过任何响动,但洞里却又迅速地静了,先知不再尖叫,陆汀能听到的,只有一些粘稠的摩擦声,以及邓莫迟的呼吸。   他告诉自己,你要乖,要相信他,隐约觉得已经发生了什么,余光不经意一扫,接着就转过头,盯着天边泛白的那一角,不再挪得开目光。   陆汀看到金星已经升起。时间过得好快,仿佛被压缩了,压着的是方才听闻的无数细节,有罪恶的泥、残忍的血河、邓莫迟未曾提及的苦难……值得全体人类去哀悼的一切,这也像是磁极压在陆汀身上,要把他压扁。而那颗明亮的星就是磁极的另一端,他看着它,宇宙巨大的漏洞仿佛呈现面前。   他也想到校正者,先知反复提及的名词,也就是神?他们是不是永远冷酷无情,也永远绝对正确?至于古远的传说、禁谈的宗教、玛雅残破的雄伟……那些消失在历史角落中的,是不是再也找不回来了,站在时间的长轴上,从现的节点向回看,人类所能了解的说到底是不是太少了。还有那些魔法、神灵与疯狂的梦境,是不是已经不属于这个末世,不属于归化于理性太久的头脑了?   但无论如何,神不应该与死相连,神要做的,不是创造和爱吗?陆汀能感觉到,疼痛已经涟漪状地扩散到了每个人身上,他身后那些麻木的功能性人造人们,终究不是萝卜和草,听到自己被利用、被抛弃,也听到灾难的预言,竟纷纷哭了起来。   站在哭声中,陆汀想,活着的事物,都不会希望自己无足轻重。   风把呜咽搅乱,风又绕着他们打转,倾倒扭曲如鬼哭的啜泣,被混乱缠绕着,陆汀把耳机声音调到最大,还要一直自我安慰似的按着调音键,依稀辨出几声闷响,像是邓莫迟在劈砍着什么,很快就变成脚步,是邓莫迟在往外走了。   可邓莫迟并不说话。   阳光茂盛起来,保持着初生的赤红,穿透薄膜也盖过金星,把茫茫穹窿照彻。几乎是同时,山洞中也山洞出乱光,竟像是火,打亮那原本幽深的背景,邓莫迟的影子就在浓烟之中,向陆汀靠近。   当他站在洞口,火已经烧穿了石头,整块山脚随之崩裂,火浪窜出来,立起高墙,把众人所站的石滩照得熊熊。而这与以前的火又像是有所不同,这次尽在掌握,邓莫迟左手拎着一把长刀,右手拎着一颗连着脊骨的、泡得变形的头颅,目光掠过陆汀的脸,看向那群哀哭的人。他的刀和他的眼一样闪烁阳光,他踏出的脚印沾着泥土和营养液,都是脏污,人映着他自己的火,却高贵而美艳,一如神明,手持银刃,要去鞭挞众生眼中跳动的猩红。   但他却把刀子立在地上,插在两颗石头的缝隙间,这刀细看竟也是碎石组成的,一立下去就崩裂成细小的块,邓莫迟就像是掌握了一些凭空造物的能力,却不完全,只能在山洞中就地取材,做出一把粗糙的石刃,割掉她的头,以及插满管子的脊柱。   石刀的刀柄也是粗粝的,他左手的手心已经被割得鲜血淋漓,滴着血珠,却不看一眼,只把那颗头颅丢在脚下,任它滚至那些六神无主的人造人面前。   “你们走吧。”他说。   “我们走了,要干什么,要去哪儿?”层层叠叠的声音都在哭泣着问,“我们可以去哪里?”   “除了这里的任何地方。”邓莫迟的声音不大,却像是能传遍整片原野,回声般充斥薄膜中的每一个角落,“不要逃避自由。”   话毕,天色又变了,红日不再,整片天顶流动起爆炸一样的绿波,比不久之前展示给陆汀的那种“极光”要动荡太多,就好比是一种正在冲涌的绝望和愤怒……邓莫迟就像是心意已决。与那次邓莫迟牵着他触摸绿色时一样,陆汀抓住邓莫迟的手,在弄疼伤口和沾上先知的液体中他选了后者,朝绿光最盛处看去,那正是绿石沟谷所在的方向。   薄膜即将消逝了,从源头撕裂,这片“桃源”正在崩塌,而它的主人眼中寂寂,无欲无求,只要毁了它。    第72章   温度已经降了下来。失去薄膜的保护,冷冽风雪就像冲垮大坝的浪潮一样冲撞直下,无需多久草叶就会掩于雪中,土地也会遍布霜冻,连凶猛的火焰也会被扑灭,那些纤薄的大棚、精巧的房屋,在高原的真实气候下显得那么脆弱,不堪一击,纵使是想留也留不成了。   人造人们只是站在原地呆愣了一会儿,有一个起头的,转身朝山后的停机区狂奔过去,接着便是一哄而散,那三十几个工作人员也跟着他们,刚刚还虚弱得要坐在地上,现在却是健步如飞。谁都不想被落下,飞行器都是有限的,登不上去就只有死路一条。很快就有直升机腾空,逆着大风艰难爬升,越过山脊,出现在陆汀的视线中又迅速地远离,之后还有飞船、轻型探测机、重型运输机……进出不再是需要许可的事,凡是插了翅的,就去飞,化成一个个渐小的光点,湮没于天空泼白的角落。   唯有Last Shadow还守在石滩一侧,大火投出它忠实且默然的影子。   陆汀已经冻得发僵,尽管他事先穿了厚实的衣裳,还在裤管和袖口内侧装了保暖环,这风雪还是太沉,呼出的热气也被卷得稀薄,带一点湿润,好像随时都会冻上冰碴。然而邓莫迟所做的只是把他牵上去的手塞回他自己的兜里,免得被冷空气割伤,其余的时候,邓莫迟一动不动,站得笔直舒展,仿佛也不会冷,只是眺望山脊对面,人造人们逃亡的“空中通道”。   有趣的是,邓莫迟并未对任何人施加任何意识上的干涉,每架飞行器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同样的方向,都是朝着日头,一个接着一个。或许在这种时候的集体行动能让人暂时感觉到某种程度上的安全,也仅仅是暂时,离开之后,他们就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进入城市或是荒山,他们会怎样学着生活,这都是太没定数的事。不过邓莫迟集中精力所要保证的只是周围环境当前的相对稳定,帮助众人离开此地,他也只会目送他们一段。   在这之后,剩下来的,就是邓莫迟自己的事了。   他没有工夫去琢磨慈悲,因为他自己所陷入的比人造人们深上许多,一架飞行器带不起来。在某几秒,邓莫迟眼睁睁地看见自己萌生了就此打住的想法。就此打住,即为停止一切,包括欲望、恨意、可能失控的他自己。这念头并不古怪,也没有失去理性,甚至说得上是常年盘亘在邓莫迟心头,只不过此刻冒得更高。如果他的生活一成不变,那他现在当然可以继续什么都不做,谁的死活都无需去管,也包括他自己的。世界乱转,只有他保持静止,在原处席地而坐,雪埋住肩膀也没必要去拂,只要确认拿刀的不是自己的手,那等待一个结局又多么简单。   旁观世界的消亡和再生,这对他来说也未尝不可。   因此,方才不动是为了极力控制自身,帮那些人走,现在不动却并非为了任何,只是邓莫迟不想走了。先前他挨过不少重锤,也就着血吞下很多的疼和绝望,当然想过极限是什么,到了哪种程度才是承受不住,会让他死掉。现在看来,他一时半会儿是死不掉了,吸了放射尘他的肺也不会被烧出个掉灰的洞,就算被捅了个对穿,他的身体也马上把自己修补了过来,他还真是比地上的土还要顽强。这些提示一直都在,但这的确是个让人索然无味的答案。   肉体、思维、心理状态,这三根柱子立起一个人,当它们高矮不一,人就可悲,当它们有的还保持着实体,寄托于普世价值观,有的却一举超越了宇宙,好比普通猎人拿上了雅典娜的弓箭,那这个人大概就是个悲剧。   邓莫迟对此倒也没什么所谓,他的悲剧早就在按照剧本上演,听了几遍,补完了细节,他都能背下来了,总是密缠周身的信息此刻也难以压制,冲淡了他自己拥有的感知。之所以仍还站着,没有真的坐下去,仅仅是因为他同时又在想另一件事,就像在全黑的矿井里抓到一把银屑,他清楚地看到他的生活到现在为止……早已不是一成不变了,他的命也不再只是握在自己的手中,坐下去,低垂下头,就是真的认了输。   而他被人看着,期待着,他需要活,更想活下去。   这两种想法就是这么截然相反。能够同时思考不同问题的大脑竟然也变成了缺陷,就要把他撕成破碎的千千万万。邓莫迟感觉不到冷,只感到头疼,天色已被完全浸染,他看什么都是绿的,梦境也晃荡,但这不对,他还是要活,不能逃不能死,也不能失手杀了这一切,这是他抓住的第一根木头,奋力想要挣扎,他终于回过神来,发觉自己趴在陆汀肩上。   两手被穿上陆汀的皮手套,外套的领子被拉到最高,陆汀恨不得把他整个包起,背着他跑得飞快。Last Shadow已经在等着了,陆汀把他抱上舱门,推进走廊,镶在门沿的密封气压槽合上的那一秒,陆汀自己也躺倒在地。邓莫迟推着地面,往前蹭了蹭,脸颊挨上陆汀的大衣,听到剧烈的呼吸,那块前襟比冰还要冷。   冷,就是这种感觉,邓莫迟又想起来了。他排开混乱思绪,用力再去握陆汀的手,那已经是冻僵的温度。于是邓莫迟两只手握住它们,缓缓地揉搓,有些好笑,他自己都不确定自己的冷热,却在试着帮别人取暖。   陆汀花了好几分钟才把气喘匀,睁大眼,他望着邓莫迟笑了,酒窝里的雪早就化成了水,小小的鼻头被冻得通红,他翻过身子,把邓莫迟紧紧抱住。   “辛苦了,老大,”他哑声道,“你刚才像入定一样……把绿石头毁了,你自己也很疼吧。”   “谢谢。”邓莫迟说,我是不是差点把你也害死,他没说出口。   陆汀不回声,只是摇头,有些笨拙地吻他的嘴角。陆汀现在心里一定很柔软,邓莫迟不用刻意去看也感觉得到,张开嘴,认真地去回吻他,邓莫迟自己也像是稍稍柔软下来了。   然而这番宁静却没能持续多久,遥遥一声巨响,舷窗透入的光刹那间刺得人睁不开眼,Last Shadow的动力舱也传来异动,引擎的纳米反应堆就像匹被拴住的烈马,喷着响鼻要挣脱缰绳。两人腾地一下爬坐起来,戴上防护目镜,看清光源正是远处的那颗绿石。   它还在自我分裂着,能量已然到达波峰,它就彻底地爆炸了,站在陆汀的位置甚至能看见那些迸溅了几十米高的光点,同时引发的是一连串的猝不及防,地面震荡,风雪也在空中乱扑,在被陡然裂开的那道地缝吞噬之前邓莫迟把飞船抬离了地面。他一秒一秒地升空,这片荒野也跟着一秒一秒地崩溃,连山脉都无法再矗立,千米的高度千年的寿命,坍塌得竟比沙堆还迅猛,一发而不可收。   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尖笑着四处撞,和邓莫迟碰了个头。邓莫迟屏气一般压它,集中精力握住操作杆,他必须镇定下来,因为空中的险情仍然不可小觑。这与常规意义上的爆炸不尽相同,但产生的冲击波仍然足够搅乱方圆几百公里所有的气流,这不是Last Shadow能够自动处理的航情。然而还是不行,现在的感受已经不是头痛欲裂能够形容,邓莫迟清晰地感觉到自身某处的剥离,虽然只是一小块,但像烂根一样牵动全身的神经,他毁了这片天地就是亲手毁了一部分自己。当飞船只身冲破空中爆裂的绿海,终于接触到真正的日光,地下的山麓塌了个干净,一行殷红也从邓莫迟嘴角滑下。   他没发现它,只是疼得无法再拿稳操作杆了,是陆汀看见了,指腹在他唇边一抹,邓莫迟才恍然张嘴,他松开紧关的呼吸,也吐出一口黑血。   “没事,”邓莫迟抢先说,“不会死的。”   陆汀咬着嘴唇,这是说不出话了,只把他按在角落,跑回操作台设置了一小段航线,又跑回来给他擦脸,递水给他喝。邓莫迟只抿了一口,因为他知道这还不算完,人的身体和精神竟然能同时难受到这种程度,纵使是他都没见识过,喝下去更多,也许会吐出来,于是干脆靠上墙壁,看着陆汀在自己跟操作台间往返。   只怪绿石的辐射范围太广了,先前它带来多大的保护,此刻就爆发出多大的麻烦,陆汀放不下自动驾驶也放不下他。地表仍在隆隆作响,传入高空,途径土地的撕裂并未停止,从这里拔走了自由,就总得交回些代价。邓莫迟大口地呼吸着腥甜,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积极地喘过气,默默看着陆汀又跪回他身前,在药箱里哗啦啦地翻找,恨不得把每个看着稍微有点效用的都拿出几粒给他喂进去,却又被一阵颠簸逼回驾驶位上。   邓莫迟瞧了几眼那些药物,看到自己咳上去的血沫,又在药箱里摸了摸。还好,有他想要的东西,一管镇静剂被他抽出来,撑着手腕刺入血管。随后他闭上眼,却没有如预想般陷入昏睡,恐怕是现在这剂量对他来说已经不够了,但这也是唯一一支,就这样吧,邓莫迟想,疼不疼随你。   在装麻木方面他不是新手,只需要一点药物的帮忙……只需要一点。可陆汀偏偏又在这时蹲回了他身边,眼睛红红地把他空掉的针管拿走,又给他冒血的针孔压上了酒精棉签。他说我们开远了,前面只是普普通通的雪天,他又说老大你别急,你好好呼气吸气,他还让邓莫迟想象沉睡的人、平静的海,想象细雨绵绵以及春风和煦,还要想象一棵扎根很深的、奋力舒展枝叶的树。   他对邓莫迟说:“你就是那棵树。”   “你睡着了,在我的花园里,”他抚摸邓莫迟毫无血色的脸颊,“我就是风,我抱着你。”   邓莫迟紧闭双眼。陆汀这是把所有想到的都说出来了。但是不行,不能,做不到,不好。   我想做树,我不是树。   “有什么感觉你都告诉我,老大你一定要说,”陆汀的鼻音很明显,却生生把不争气的眼酸忍下去,吻他被血渍缀得斑驳的皮肤,“你不要憋着,你要静下来……就要把感觉说出口。”   邓莫迟的呼吸更重了,也不知是他被逼得需要更多氧气,还是他稍稍舒服了一点,他依然是安静的,那只被石到割出血口的手太脏了,让他没法把它放在陆汀的腰上,但他需要拥抱,他很想像陆汀给自己很多的那样,好好抱一抱他。   “疼,”他最终额头靠在陆汀肩上,“很疼。”   三个字说出来,喉头的热意也涌出,他又吐出几大口鲜血。   血是烫的,腥气太浓了,陆汀花灰色的毛衣被染黑了一大片,却把邓莫迟抱得更踏实,深深拢在怀中,“我知道,邓莫迟,我都明白的,”他像哄孩子似的轻拍起邓莫迟的后背,“你能感觉到他们,人,石头,哭了一片,爆炸了一堆,你都能感觉到。”   “还有很远的地方,在宇宙,”邓莫迟又把眼睛睁开了,自己抹了抹嘴角的血——总不能全蹭到陆汀身上,他又试着直起脊梁——总不能被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直殴打,“是杀意。失去控制,把他们都杀了,看着他们死,有人要我这样做。”   陆汀脑中浮现遍及世界的山崩地裂,抑或是冲天大火,若要消磨人口,这堪比陨星撞地,固然是比战争更高效节能的方法。   可他抱着的这个男人绝不是武器也不是工具,更不是善恶拉扯的那根绳。   “是校正者在要求你。”陆汀轻轻地说。   “是吧。”邓莫迟把上涌的血咽了回去,他竟然做到了,他稍微地,平静下来了。   “你觉得先知不是乱说的,校正者真的能感觉到你的存在,和你建立某种联系,他看得清你可你看不清他,他趁你脆弱,就开始对你发号施令……你才不想听他的。”   “就会想死了算了,就不会失控了。”   “瞎说,死了就是在求他放过你,他是什么东西,他配吗?”陆汀咬了咬臼齿,用自己柔软的人中和唇峰去磨蹭邓莫迟的鬓角,“你不是一个人,Last Shadow刚才可争气了,这么冷停在那儿,引擎也没有降温,一开就能走,后来那么多气流颠簸我让它自己在那儿飞,人家不也稳稳的,你的飞船在保护你呢,我也要保护你,校正者绝对不能把你变成他的信徒,变成他做出来的救世主……所以你不用怕,别怕。”   邓莫迟鼻间一呛,怀疑自己听错了,怕?这词他从没想过,因为不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格。可是,原来是这样,想了那么多,他只是在害怕而已啊。   他一直怕,所以一直躲。小时候躲养父,陆汀帮他杀死了他,后来躲这个令人生厌的世界,就躲在程序和机械堆里做梦,拒绝融入人群,陆汀把他拽了出来,再后来,他又开始躲先知的控制,这次是他自己割下了她的头颅。   现在他终于看清了所谓命运,却仍然要躲避?以为自己很勇敢决绝了,却被这么简单的事刺激得缩在地上呕血?更高的存在并不新鲜,也素来把他们视为蝼蚁,现在只不过是被补齐了渊源,下了个更为具体的定义,校正者,这名字多强大也多自以为是,但仅是这样就足以让人闻风丧胆吗?邓莫迟缓缓地眨了眨眼,忽然笑了,因为懂得了什么叫怕,却也不再害怕,他是不是说过,谁都不能把他校正。   这实在是种奇妙的体验,上一秒还被压在地心,下一秒就升空了。他搂住陆汀接吻,也不顾自己满手血污,那人不比他好上多少,脸都蹭花了,嘴唇也因为高原反应而发紫发乌,被他亲得害羞,一个劲地闪眼睫毛,却反被他抵回墙上,压得更紧。两人就这么狼狈不堪地倒在墙根,从含吮变成啃咬,迫不及待地交换刚从绝地夺回的呼吸。   由于紧急时期部分收发站暂停工作,航程过半时,Last Shadow才恢复了无线电通讯。彼时两人已经把自己清理干净,换上干爽的衣服,坐在各自的驾驶位上,要说有什么变化,大概是邓莫迟的手边放着一盒据说可以补血的牛肉,而陆汀的后脖子隐隐作痛,因为那些印子又被挨个咬深了点,当时邓莫迟也没干别的,只是掐着他的腰,用鼻尖顶他,让他把后颈露出来,玩闹似的从轻咬到重,却硬是把他啃得呜咽,攥死了身后人的衣角。   雌兽、工具、至死不灭的忠诚……陆汀又想到先知的那些说辞了,虽然让人害臊,但他觉得是那些长篇大论里唯一中听的几句,标记怕不是已经渗透腺体,融入骨血,那任何人都无法把他从邓莫迟手里拽走了。   那太好了。   信号接通过后,首先弹入的不是新闻消息,而是一则视频留言,是舒锐在大约四个小时前传入的,Lucy十分智能地把它排到了通知的第一位。舒锐坐在一张红色的扶手椅上,不像平时那样优雅地跷起单腿,而是折起膝盖双脚踩上椅面边缘,整个人缩得很小,就像被一只大手托在掌心。   看陈设,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眼圈还是那么黑,头发和西装也乱糟糟的,像是刚开了一天焦头烂额的会,甚至比几天前所见更瘦,双目却闪着灼灼的光彩。   他开口便说:“我把我持有的51%股份全都捐了出去,现在也放心了,”说着他看了看手背,意识到没有手表,又忽然露出了笑,“大概一小时后,联邦最高法会宣布对我的判决,不出意外会判我死刑,我的律师团队会帮我争取自选行刑方式的权利,如果成功了,我就要选那种叫做’棺材‘的飞行器!太空活埋,你在警校学过这一课吧?成本最高也最特别的死法。”   “哦,我已经能想象你的表情了,陆汀,给你发这条消息就是希望你把惊呆的嘴闭上,咱们都互相理解。首先要说的是我对死这件事没有意见,虽然这种想法的转变出现在几天之内,但我已经完全接受,你也不要劝我,反正我也听不见。你可别哭,与其流眼泪不如好好听听我说的话,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最后,想到我们朋友一场,觉得有些话没对你说过很可惜,”说着,舒锐抿了口咖啡,又抿抿唇,每当他要讲大事,他就会这么做,“时间有限,先从我自己最在意的说起吧。这么多年我经常对你说谎,不过总被你识破,我搞不懂你为什么老是觉得自己笨蛋?我骗你最长的一件事,也骗过了现在活着的所有人——确切地说真实情况连我爸都不知道。我不是Alpha,现在这个腺体是我自己给自己换的,十三岁,技术不是很好,所以现在也有不少后遗症。”   “你想知道我本来的信息素吗?虽然Beta总是很淡,但我很好闻,”他笑着说,“是红茶。很多人喜欢的饮料。”    第73章   十三岁。陆汀努力回忆这个年纪,是十年前了,舒锐十三岁的时候,他自己还是个不到十岁的烦人精,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待在陆芷旁边看她写高中作业,或者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看图鉴书,神游天外之间,想着离家出走的事情。   当时父亲和那位老朋友,也就是SHOOPP创始人、舒锐的科学家父亲已经闹掰了好久,SHOOPP完全退出Lotus公司的跨国体系,已经单干了几年。但这并不影响两家孩子之间的关系,确切地说,是独子舒锐与陆家之间。   他还是经常拜访,穿着适宜的衣裳,保持得体的礼貌,送陆秉异伴手礼,听陆岸在餐桌上高谈阔论,称赞陆芷的新发型,再把大部分时间用来和陆汀一同消磨。他经常挑剔陆汀的种种行为,例如用拿反刀叉,又如念错拉丁词组,却也会在有其他客人来访时骂走偷偷拿陆汀取乐的大孩子。也只有舒锐在的时候,陆汀才愿意从自己栖身的小窝里钻出来,偌大的家宅终于能暂时成为乐园。   他们喜欢拿着仿真光剑在走廊里追打,跟比自己小上三四岁的小孩动手,舒锐还是很少能占到便宜,于是他经常一脸气急败坏地把光剑丢掉,坐到一边联系来接他的飞车,就等几分钟后陆汀端着水果和饮料过来,小心翼翼地问他有没有被打疼,能不能晚点走——这样舒锐就能一秒消气,并在下一次陆汀发出邀请时,不长记性地再拎起光剑。   这些小事只要去回溯,那就是没完没了的,它们并列在陆汀脑海中划过,企图拼出某一年完整的轮廓。   陆汀想起舒锐不曾到访的几个月。那对他来说是段坏日子,之后舒锐又寻常地回来,没有解释,和之前也没什么不同。他从没跟陆汀提起过自己的分化期,陆汀也没在意过他的性别,当然不会察觉到,就是从那时起,舒锐开始以Alpha自居,也用针对Alpha的所有标准来要求自己。   看着屏幕中的那顶红发,陆汀的思绪已经吊到了一根线上。   “现在想想,我当时就是个胆小鬼,”舒锐自顾自说道,“知道自己是Beta我哭了一夜,我的爷爷、爸爸,把红头发传给了我,为什么没把性别一块给过来?为什么陆岸那种蠢货就能是Alpha?名正言顺地被栽培,被寄予厚望,被戴上’强者‘二字,以后也名正言顺地继承他那个Alpha老爹的位置——你知道的,陆医生不在考虑范围内,你也不在,你爸和我爸一样觉得只有他们那样的高大魁梧精力旺盛的男性Alpha以后才能接住他们的担子,什么主力,什么栋梁,不都是形容Alpha的?那我这个连信息素闻起来都像下午茶的Beta是不是太温和太平庸了。我拿几个学位看他们的会议录像钻研到几点是不是也都没有用了。可也不对,我爸那么老了,他只有我,不指望我他又能怎么样?把SHOOPP交给别人吗?当时的我想不通这个道理。我就觉得他肯定会很失望,这也没错吧?”   陆汀已经能够具体地想象,十年前消失的那段日子,舒锐对自己做了什么。   “反正我爸也不回家,我是在学校领的结果,老师们真的很好,把这种破事当成小秘密,塞在信封里交给我们。那就秘密地给自己换一个咯,不是什么高难度手术,坐在椅子上,把腰和椅背绑在一起就不会乱动,机械臂和摄像头都在我后面,我用手柄操作就好,只是这样不能打麻药,让我手有点抖。也算是我第一次对活人做临床手术吧,”说着,舒锐又端起了咖啡,就像是想要挡自己嘴角的表情,“新的味道,我选了松香,因为闻起来很让人清醒,谁知道到我身上就会变得那么淡。然后我大病了一场,也留了一道疤。”   “陆汀你发现了吗?我很喜欢穿高领,不喜欢剃后面的头发,现在你也明白为什么了。不过可能你就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们太熟了,看什么都习以为常。”舒锐眯眼瞧着镜头,就像在和陆汀对视。   “我注意到了!”陆汀脱口而出,“我要问了,你肯定会说这是意式优雅你懂什么。”   几乎是同时,舒锐又道:“不过就算你问我,我也会说你不懂我的品味。这件事到现在也只有你知道哦,当时的保健老师早就死了,你现在和邓莫迟在一块?那就是你们两个知道。憋着秘密的感觉很好,但我也累了,我想在死之前……多少让你对我多一点了解吧。我希望你多活几年,到很老的时候也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他忽然笑了,笑得有点调皮,“有我这么神奇的一个变性人!做这些其实没什么意义,就算还是个Beta,我也会有现在的能力,喝红茶的时候也不会因为心理原因反胃,但我走到这个位置的路可能比现在麻烦很多,所以也没必要谈后不后悔了。”   “哦,我又猜到了,你这个恋爱脑,你肯定想问何振声的事,你一直想和我聊聊我的感情问题对吗,”舒锐还是笑着,眼睫却垂下来,比方才多了点温柔,语速倒还是很快,“我十三岁的时候当然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我爱上的会是个只对Alpha感兴趣的家伙,这算不算一种命中注定啊。但这也让一切的开始就是个谎。有几次我想跟他说实话,到最后都是不敢说。真是不像我了。和他牵扯不清的那些人我查过一遍,每个都是漂亮优质的Alpha,平时趾高气昂,在他面前下跪,相比之下我除了比较能忍之外没什么特色,他要是都知道了,和我说句’行吧拜拜‘我就完全没办法了。所以我告诉他说我那道疤是我压力大自残割的,因为讨厌自己的味道。其实这也不算完全在骗他吧?无论我以前是什么,现在我就是有Alpha的腺体和信息素,所以生理意义上我就是Alpha,我天天这么说服自己。”   哦,这温柔原来也是落寞。   “何振声并不爱我,我也不需要。和他认识六年,在一起的时候一直很开心,够了,”舒锐又抿了抿唇,说起这些他好像鼓足了不小的勇气,“所以你不要一直对他抱有那种偏见,觉得他对不起我。我也不打算跟他告别,有些话告诉别人很容易告诉他就很难,就像临死还要给人找不痛快似的。他居然回了都城,没跟你们一起走,警察已经发现了,但是还没把他抓住。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如果你们方便,就去帮帮他。”话毕他低头看着杯口,静了一会儿,又蓦地把眼抬起来,也露出了笑,“没事,就是突然想起以前我老让他喝红茶,他不愿意,我就强迫他喝把他所有杯子都塞上茶叶,我说很贵,他就不浪费。到后来他好像真的习惯了。但那个牌子就快要停产,我买了十箱寄到他的住址,不知道他现在全球通缉的,到底能不能收到。就当告别好了。”   陆汀听到自己心里那根线缓缓绞紧的声音。这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非常佩服的人,现在就这样把迟了四小时的残影放在他的面前,和他说,自己马上就要被处死。   也做好了走的准备。   陆汀又转过脸,看向邓莫迟,邓莫迟没有犯困,也没有吃牛肉,也不是打量杂物般那种近似观察的神情。   邓莫迟好像也感觉到了某种遗憾。   “我说太多废话,已经十分钟了,等判决书下来了差不多就能即时行刑,我还得抓紧时间把自己收拾利索一点。你记得有一年的化装舞会,我扮了个吸血鬼,他们都说我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吗?我就准备穿那套衣服走,”舒锐清了清嗓子,都城时间是正午,他一偏头,红发就熠熠生光,“唉,自言自语真的会上瘾。我不说以前的事了。你现在最想知道的一定是我为什么会被判死刑,这很简单,因为我把SHOOPP拆开,拿走了自己的那份分了出去,这些都合法,当然谁也管不了我。但那些人拿着我的股份很快就能把路上的银行都取空,我这就是不经备案扰乱了公共秩序,有由头可以拘留了。况且现在群情激奋,移民死那么多人,大家都已经相信了,也都看到SHOOPP摘不干净。很多相关官员都在被处置,我也不例外,我可能是打头阵的那个,捐钱是伪善,死刑是活该。”   “不是你爸的主意,更不是你哥,是议会被我惹毛了,要收拾我,所以你也别有太大心理压力,小时候那样真的不行,听到了没?我可不想因为跟你说了这么些乱七八糟的待会儿就在鬼堆里见到你,问你怎么死的,你说你终于自杀了,”舒锐调侃道,“我当鬼是因为真的活得太累啦,千万别琢磨救我的事,我们在歌剧院下面看到的那些,我的教授,还有我师姐,我动不动就想起他们,还是挺难过的。可能是该去见上一面了。”   “所以,正式说个再见,”陆汀很少看到舒锐把腰杆连着肩颈都立得这么笔直,只听他又道,“提前一个多月祝你十九岁生日快乐。”   话音一落,光影就熄灭,一行“SHOOPP INDUSTRY”出现在画面最后。白底黑线,略有倾斜的粗体字,这是舒锐办公室传出的一切视频文件最后共通的几秒,程式自动添加,他自己也喜欢,从不想删减。   如果全速前进,余下航程还有两个半小时左右,可这段留言已经是四小时之前,新闻在留言后接连播报,舒锐的判决的确在三个小时之前已经下达,太空活埋,当天执行。   邓莫迟迅速把相关一切都检索出来,还巧妙地进入了内部频道,得以观看刑场状况。这就好比一场直播,在那被称为“港口”的行刑地,许多流放舱箭在弦上,被发射器底座固定,张口等着吞入犯人。   执行时间还剩两个多小时,人在刑场外围了一圈又一圈,都是很激动的样子,陆汀也听不清他们是在痛哭,在议论,还是在兴奋地笑。他完全没有在行刑前赶回去的把握,试着联系陆芷,毫无回音,拨响何振声的通讯码,又留下很多条留言,同样石沉大海。   接下来就是无比艰难的一百多分钟,那感觉就像隔着一堵高墙,在无人区把速度开得再快也无法和遥远的城市建立联系。看着时间分秒逼近,格外公平,从不能拉长或收紧,就像看着舒锐一点点沉入水面,那种完完全全的无能为力。陆汀甚至想过,干脆让邓莫迟把舒锐和行刑队都控制住,那扭转局面就是眨眼间的事,可又觉得不对,都是剥夺别人选择的自由,又和先知有什么区别?舒锐说他很累,想死,逼他活着是不是更残忍?更何况那还会让邓莫迟又一次承受重压,痛不欲生。   可要陆汀在这里遥遥相望,袖手旁观,同样也做不到。   他只知道自己得快点赶回去。   邓莫迟没有说什么,和他挤在一张驾驶座上,缓缓捋他的发旋,陪他度过这艰难的时间。   舒锐在距行刑时间十分钟的时候出现在画面中,当真穿了那身吸血鬼的行头,也当真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和他一起的还有四个戴橘红手铐的犯人,各个都穿得整洁,之前是有身份的人,死前也不想狼狈。雨还是没有停,但在这早就极为成熟的航天技术之下,发射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停止。舒锐相当从容,是犯人中最为心平气和的那一位,对准他的镜头和闪光灯他早已习惯,这次却不曾像往常那样去看上一眼。他在特警的协助下坐进狭小的流放舱,层层围观的人群并未因暴雨而流失,此时更是已经完全沉入了安静。   又当他任特警关上入口,把本就密封的舱门又镀上一层金属封条,人群突然嘘声四起。   “放了他!”有人喊出了声。   “该死的不是他,”垃圾被丢上警察围出的人墙,“他帮了我们,让我们有饭吃!”   这些嚷嚷一声激起一声,马上就遍布这片刑场的所有角落,盖过了把人淋透的雨。舒锐也有猜错的时候,人们不是全都盼着他去活该地死,可他坐在密封舱中,只能看见外部的乱,不再能听见一句为自己而说的话了。   流放他的棺材准时发射,轻便的设计,简直不像是能放到大气外的东西,不过它本身就不用坚持多久。   这也是在陆汀穿越了半个地球到达近海,距都城不到五十公里都城时。   陆汀触手可及地目睹了他的离开。   五颗流放舱消失在晦暗雨天中,事实高度的检测结果投放在刑场的大屏幕里,又过了几分钟,人群还是没有散开的意思。暴力倒是开始了,平民和特警之间,好像都觉得这仅是一场目送,重量远远不够。陆汀的持续联系也在此时终于得到了回复。   “我到了。”何振声罕见地带了点喘,“你的十几个同事把我追了全城。”   陆汀尽全力没有颤抖,捏着手环,却说不出话。   “他是已经走了吗。”何振声又问。   “是。”陆汀哽咽,字咬得相当实,因为稍微不留神就有可能演变成嚎啕,“你没有看他最后一面,你错过了。”   何振声噤了声,舒锐是如何被扔进宇宙的,他的确没看到。但他见过装死刑犯的飞行器,被他们称为“棺材”的那种。是纯透明的,里面没有循环供氧装置,占最大分量的是一节氢舱,存放流放舱的动力,即将把死刑犯们彻底从这颗星球甩脱。   与其说是流放,不如说是活埋,人死的各有快慢,能保证的是都不能回来,都不能活。何振声慢慢地想着,简陋环境下,舱里的人经历巨大痛苦脱离大气,摆在面前的就是个倒放的沙漏,眼睁睁看着生命流走,自己残喘在一趟没有目的地的旅程。等耗光了仅有的那点氧气,或是等那短效稳压装置罢工,流放舱里的人就会立刻毙命,和集体处理的那些受了核污染无法销毁干净的尸体没什么不同,和他自己在飞行故障中丧命的家人也类似,永远地保持原状,飘浮在宇宙中。   陆汀的声音显然在强打起精神:“他最后给我发了个视频,他说他接受现在这样的结果。”   “猜到了。”何振声挤在人群中,也不顾自己为了伪装戴的劣质面具正被酸雨泡软,拼了命地想离那些空掉的发射台近一些,这样说道。   陆汀又静下来了。   何振声也挤到了前排。不知道把舒锐发射出去的是哪一个位子,会是哪个,给我站出来。他这样想着,莫名烧起了怒火。之后的一段时间,何振声插着口袋发呆,看着前方,就像在和空气说话。   直到有新的一批死刑犯入场,送行的陌生人流也涌入新的一群,何振声才静静离开那个“港口”。他从流水线般用来发射的高处下来,走上都城边缘的街头。陆汀的通话还是没断开,邓莫迟一定也在那边,可他们都不说话,弄得何振声感觉怪异。他不该走吗?人都飞出地球了他还能怎样,以他和舒锐的交情……郁郁几天,然后全都抛下,有什么不可以吗?眼下几条路在翻修,也还是可以走的,但转念一想,路的那一头到底有没有新生活,何振声也从来不知道。   也说不清是怎的,何振声想起之前,自己总爱问舒锐,你这人怎么这么刻薄,舒锐往往会立刻顶回去,反问你这人怎么这么脆弱。   这些闪回让他走了也走不利索,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他是不是跟你说了挺多事?”何振声干脆道,“说给我听听。”   陆汀答非所问:“我们马上就到了,还有五分钟到刑场。”   何振声下意识地想笑,在他十分混乱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可是我已经走了,舒锐也已经不在了,”他说,突然大骂了一声,骂的是自己无可奈何的妥协,踢飞水洼里一颗碎石,突然问:“邓老弟,我能抢到的、最近的航天飞机在哪儿?”   很快就传来一个十几公里外的坐标,还有实地的详细图纸。   “谢了,”何振声飞跑起来,“遇到难缠的主儿,你远程帮我催眠一下!”   约二十分钟后,何振声坐上一个全然陌生的驾驶座,在邓莫迟的指导下调好发射参数,他就要在这个还没投入大规模生产的新型飞船里升空了,是太空,他再也不想回到的地界。何振声知道自己疯了,方才信号断开之前,他最后问陆汀的那句是,舒锐是不是跟你说了Beta和红茶的事,陆汀似乎有些惊讶,谨慎地说“是”,那种即将崩溃又使劲绷着的状态太好玩了。   然后何振声跟他说:“我早就知道了。”   这也是实话。   所以现在这种古怪的、寻思般的行为也就不难解释。何振声当然不想离开地球的引力,也不觉得自己能在茫茫宇宙中精确地找到一个没有飞行路线、正在丧失生命的胶囊。可他就是要走。飞船破出大气撞出的那一声还是让人畅快。地球在一侧,另一侧是来自宇宙的威压和死寂,何振声握紧拉杆,扫视那片曾让他丧失一切的虚空,心想,是死是活,回去与否,全给我随便吧,只是如果,仅仅是如果,舒锐和舒锐味的红茶都不会再回到自己的生命中——接受这一点比他想象的难了太多。   与此同时,Last Shadow也在刑场上空悬停,就在刚刚,第二批犯人也都完成了流放,无数个枪口对上来,把这遮雨的巨影当作攻击的焦点,却突然有一人站上高台,叫停这一切。   竟是陆秉异,拄着拐,站在秘书慌忙追来的伞下,对着还未散尽的、送行死刑犯的人群,他就这样突然出现。   “都来了,正好!”他说。   人群哗然,镜头也对准,开了直播。全世界的混乱都在这一刻暂停了,所有人全神贯注,都在等着他们的总统先生。   “是你们所有人最好奇的。一个秘密,我不得不守了十年,为了抵抗针对人类全体的威胁,我又何止是守了一个秘密而已。现在,时间不够了,我必须把它说出来,可能我已经失信,但还是希望,所有人都能一字不差地把它听完,”顿了顿,他抹开眼皮上的雨水,陆汀就在他上空,从屏幕里也看到他苍老的脸,“之后,我会处决自己。你们中的很多已经失去了亲人,这也将是我的葬身之地。”    第74章   “这些本是我准备在发布会上说清楚的,向全世界,”陆秉异又道,拨开秘书的伞,抬头看了眼悬在头顶大厦尖顶上方的飞船,“因为一些私事耽误了。我需要先说一声抱歉。”   这话好比一条可燃的链子,人群一下子被导出了火,雨声中混杂的骚乱和咒骂霎时被转播到数不清的社交网络中,“总统疯了?”“看看本世纪最疯狂杀人犯的下场。”类似的文字爆发出来,配以不同角度的录像,多数人录到的只是黑黢黢的雨和模糊的光点,但这不妨碍无论远近,只要是与这片“行刑港口”沾点边的位置上,全都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挤满了人,也全都举起了录影的手。   只有零星几把雨伞被撑了起来,因为基本没人有工夫去打。观众们在往前挤,特警们大力挥着警棍,举着未上保险的枪,试图维持这小小的安全包围,防止总统被上涌的人潮淹没,陆秉异本人倒还是保持了温和谦逊,微微颔首,就像在开首脑会议似的,管在场听他讲话的人们叫做“gentlemen”,用“would”来问他们,能不能暂时安静。   陆汀没有贴在舷窗向下张望,亦不往挡风玻璃外瞧上一眼,他默默看着光屏,看别人的镜头转播出来的,自己的父亲。   “这次不是投影了,”陆汀说,“会被雨迷住眼,淋湿头发。我还以为他把自己也做成了那种磁盘,供在哪个信号塔下面。”   邓莫迟仍盯着陆秉异被打上白色强光的脸,以及贴在额头的白发,问道:“你要下去吗?”   “什么?”   “见一下。面对面。”   “不了。”陆汀立刻道,“在这里也可以看到他要说什么。”   说罢他开始调整雷达的接收波段,试图捕捉到刚刚失去的信号。何振声断联了,最后传过来的是飞行器冲破大气的剧烈摩擦声。   他现在大概已经进入了真正意义上的地外空间。   然而雷达一无所获。陆汀顺理成章地继续调整,只会往光屏瞥上几眼。舒锐走了,离开了这颗星球,活生生的、狼狈不堪的父亲,出现在眼前。这两个认知都让如今的他很不习惯。心里有一万只蚂蚁在爬,面对起来感觉相当奇怪,哪怕隔了很远,只是在屏幕中。   只见父亲在逐渐沸腾的人声中又说了两句什么,终于被递了话筒。   “所有我要解释的,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主,谓,宾,人类,挽救,自己,”他缓缓地说道,不为闪光灯眨一下眼,“放在当前的进度,也就是你们所能看到的,移民计划。”   邓莫迟把飞船降了十几米,船腹的舱口正对与“港口”基本处于水平位置的一座屋顶,下方有街桥相连。   没有太多人注意到他的动作,但邓莫迟清楚地看到,不到一秒的时间,陆秉异的目光匆匆地掠过了自己的方向。   “我知道,听到这个词你们的反应一定会是愤怒的、不可思议的,我竟然会这么若无其事地把它说出来,好像不存在负罪感这种东西,”陆秉异又如常地捡起他平稳的叙述,“但请耐下心,听我说完。愤怒的根本原因永远是无知,当你把一件事物、一个人、一个过程完全地了解,无论是它还是他,就都不会再拥有让你愤怒的能力。我现在要帮你们了解的,就是移民计划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抗议声非但没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围观圈越来越大了,陆汀所能看见的人群已经蔓延到几条街桥之外,空中还浮起其他的飞车飞船,高低远近,在这身处城市顶层的特区,就像一场来自四面八方的球状围城。   但陆秉异也只是看着他们。   “十七年前,我还只是个售卖人造人和蛋白质补给品的商人的时候,移民计划就开始实施了。他们真的准备把你们送上火星,第一步是建工厂,释放惰性气体,把火星上的气压调整到和地球相近的状态,当时,噢,NASA还没有倒闭,他们扬言在二十一世纪结束前就完成新家园的建设,进而开始普遍的迁徙,”陆秉异的语气太淡了,以至于这话里本有的那些嘲笑,此时也并未表现出多少,“地球剩下的资源本就不多,不顾后果地消耗,把应该花在农业上、把人类肚子填饱的生产力花在一颗比地球还要贫瘠的星球上,在上面试验亩产几千克的土豆,建漂亮的房子,只是因为火星上’有液态水‘,’有疑似文明遗迹‘,’没有辐射尘‘。我当时不敢相信,全世界最聪明的一群人真的认为我们的物种可以在火星上得以延续?吸干地球的血,试图去哺育一个更烂的。”   “当然,最基本的思路并没有错。我们应该走,没有义务灭亡在自己的母星,这我同意,但我有比NASA更合理的方法。写了很多份报告发过去,没有回复,没有任何作用,我只好自己去做总统,”顿了顿,他接着道,“很遗憾,晚了一步,计划的第一批九百六十个移民还是被送了火星城,没记错的话,不到两年,死得一个都不剩。”   “这都是你们无法知道的。我上任后做的那些,对你们来说,可能是无法理解。已知在金星轨道外存在一个时空跳跃点阵,通俗来说就是虫洞,又已知,在银河系外存在数个与太阳系极其相似的恒星系统,也有与地球条件近似的行星在其中运行,就像人类文明出现之前那么年轻又自然,如果你们是我,会选择怎样做?从七十年代开始,我就在研究穿越虫洞的技术,什么样的飞行器能在超三维空间内快速通过并自保,又该怎么设计,才能把它变成装得下万人的方舟。我想找出最保险的方案,就算迁移失败,也能原路返回。但时间来不及了,从我当上总统的那一年算起,也不剩多少。必须在不够成熟的情况下动手了。”   人群不知何时降临了安静,是死寂,好像都被雨灌满了嘴。邓莫迟打开右侧舱门,盘腿坐在当口,还是那么一言不发地往下看。陆汀在副驾驶上自己待了半分钟,最终松下那口气,把人往边上挤了挤,两腿垂下去,和他并肩坐在舱口边缘。   有零散雨水扑进来,刷得两人领口湿漉漉的。   父亲就在距离不到二十米的地方,跳下去,过了那条街桥,就会站在他的身后。   演说仍在继续:“虫洞不是固定的,因为宇宙正在流动,其中每一个跳跃点的选择差异都有可能引发终点上亿光年的误差。从这一端进去,彼端的出口存在许多可能性,而我在二十多年前得到的信息可能已经过时。因此在每一次大部队出发之前,都有先行小队进行尽可能的探测,确认可行性在期待值范围之内,那一批次才会出发,”说着,陆秉异从秘书手中拿过雨伞,示意他离开,好让这行刑台上只剩他一个,“这样我送走了第二到第十八批,上百万人。只有第十一批的方舟在前往虫洞途中出现了部分故障,造成了没必要的牺牲。参与移民的公民们,我不能保证他们在另一端出口的境遇,时间太紧、太不够了,但我能保证的是,只要其中任意一批降落在正确的星系和行星上,同行的资源、技术、各物种DNA,以及各行各业的精英、上百万个冷冻受精卵,足够在新的世界复制并发展我们的文明。”   “这样,即便地球毁灭,更多的人来不及走,人类也不会灭绝。”   “这就是事实和真相,你们所看到的,我用磁盘复制你们的亲人,我用虚假的火星生活哄骗了全世界这么多年,为了我邪恶的计划,维持表面的稳定,全部并非我的本意,在这整件事中,也只是很小的一个环节而已,他们失去了联系,但不是失去了生命,在信号无法触及的空间,他们也许已经接受了现实,也在思念你们。”陆秉异偏开话筒清了清嗓子,却还是难挡疲倦和衰老所致的沙哑,“至于第十九批,先行队出了意外,我的亲人也在其中,为此,我的小儿子也对我恨之入骨。之所以还是要坚持把他们送走,因为时间已经到头。他们无论成功出发与否,都是最后的一批了。更多出去的人,就是更多活下去的可能。”   “以上就是我准备在发布会上解释的全部,如果无法使你相信,那我下面所说的,在你听来会更匪夷所思,但我在我的死亡前,我用我的生命担保,”陆秉异举起右手,伞面撑起的雨帘之下,是宣誓的姿势,“还是听听看吧。”   “我说过,虫洞和河外星系的宜居星球都是已知,这不是我的猜测,而是确定的、来自其他文明的提示。我们要逃脱的思维定式不仅是’我们就是最高智慧的具象化‘,更是’世界上的一切存在都能为我所理解‘。宇宙是N维的,那我现在讨论的那种’文明‘,就是框架之外的N+1维,的确,他们的痕迹出现在火星,但火星不是他们的家园,更不会是被遗弃的发源地,只是辖区而已。由于站在高于宇宙的维度,他们能够以任意一种形式出现,降临在所需的维度,完成不同层次的校正。”   “但他们不会亲自动手,进行救助抑或杀戮,完成他们的平衡。拿人类来说,校正者要求人类实现自我校正,三十年前,我和另外一个人都得到了提示,最终机会落在他手中,他却选择用不公平的战争,完成自己的霸权,把人类发展出的社会交到人造人手里。所以他失败,地球匮乏的状况毫无减轻,更加上了核污染的恶果,”陆秉异似笑非笑的,平声又道,“不是说我的做法比他高明到哪里,都是想要改变灭亡的现状,也都是卑劣的手段,我们只不过是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最终我失败了吗?这不好说。没有哪一架方舟能跨过虫洞给我回话。我从前就是被校正者放弃的选项,他们在做出选择之前给我的有关虫洞的提示,也难以确定目的,但我已经做完了一切我能做的。这是一颗没有未来的星球,所以我尽了一切努力,让我的族类离开它,寻找未来。看看你们所见的天空,看看你们的酸雨、废田、杀人的霾,不要对当今的任何抱有感激,不是它让你活着,是你在它存在的同时,努力活了下去。看着它折磨你,扰乱你的生活,导致你的灭亡,校正你的定义——当这一切在你看来是理所当然,你就真的成为了它的棋子。”   “不过,凡事都有期限。人类接受了帮助,最终把地球校正成什么样子,校正者会验收。给出的日子是最近的那次金星凌日,比上世纪算得的2117年还要提前,因为太阳膨胀,金星轨道缩小,金星凌日提早了十七年,”陆秉异突然放大了声量,像是着急了,比刚才少了太多沉稳,“就是2100年2月19日!就是下一个白天。我讲了这么多,只想说——末日已经来临!对我的审判结束了,对人类的,还没有开始。”   在一片无法理解的哗然中,大多数人都被震住了,只敢窸窸窣窣地议论,或许总统的这番长篇大论没有几句在他们的认知范围之内。但也有少数跳了起来,蹿到台前大声质问的、把手里的东西往总统身上狠砸的,面对这些,陆秉异也毫不诧异,“我们可以等。一起等。他们就要来了。”他抬头看着无月的黑天。   “他们就要来了。”他重复地说。   傍晚不知在何时悄然流逝了。   当他再次垂下头,看向自己的民众,枪声乍起,来自两方,特警的子弹射杀了观众群中开枪的人,而冲向总统的那枚子弹,却生生停在空中,与他喉咙相差大约两拳的位置。空气和时间就像在这条弹道上一并保持了静止。   陆汀转过僵直的脖子,他知道这是自己身边这位的手笔,却见邓莫迟并未解释出手相救的原因,只是轻巧跃下飞船,沿街桥向总统走去。   “你说验收。”他冒着雨,迎着众目睽睽,站定在陆秉异身侧,认真地询问,“他们的目的,是让人死,还是让地球活?”   “哈哈,”陆秉异并不回答,却看向他身后,自己的小儿子还是那样,静静跟着这人,一脸悲愤地看着自己,“你看不懂我在想什么?”   “你改造了大脑。”   陆秉异不否认,道:“无论是哪一种,在这个星球上,他们都留下了自己的标示和准绳。必要的时候,恐怕也会帮助他们完成平衡,毕竟神宁愿托付愚蠢人类,也不愿自己出手,沾上罪恶和血腥。”   “更何况是流着他们血脉的神子呢?”他又道,“自己人总是更好相信。堕下了天空就不是真正的神,也就无需高尚,混在我们中间,保持着和我们类似的样子,也是一颗他们为了以防万一,埋下的定时炸弹。”   邓莫迟缓缓眨了两下眼睛,话里有话,他当然听得懂,困惑是因为,他和陆秉异有同样的推测。他们就要来了,那种召唤和精神的缩紧,在心里就像抽紧的松紧带,时间是那条皮筋,空间是布料堆出的褶皱。那种感觉近得就像在明天。   金星凌日。   他,这个给自己捡了个名字叫“邓莫迟”的“人”,可能是一颗炸弹。他在一座高原上造出了漫山遍野的塌陷和没完没了的地震,这样,他是否也能颠覆一整个星球。   他的身份也在这短短几句话之间发生了转变,从突然亮相的通缉犯N,变成某个遥远且残酷的定义的代言、某种威胁的具象化。也是那些胆大的、反应快的,听懂了陆秉异的话,从地上捡起的泥泞垃圾不再一头砸向总统,而是丢向邓莫迟和陆汀了。   邓莫迟目不斜视,仍然探究般观察着陆秉异的每一丝神情,那些垃圾却全都停在雨中,断线般砸在人群上,陆汀枪战练出的反应能力都只能意识到它们正向自己这边冲来,他正想问父亲话,还没来得及推着邓莫迟躲,就见它们停止,下落,如透明高墙拦截。   也不知邓莫迟是否因此分神,那颗悬停在空中的子弹恢复它的进程,无需几微妙,打穿了陆秉异的脖子。   鲜血是倒流的雨,喷溅又泼在地上,陆汀的那句话也仍未问出口。   是什么呢,竟然忘了。   因为太多了。他问出爱,问不出你有没有过哪怕半点后悔,也问不出你自己这样,为什么还要给别人去下“非人与否”的判定。   “爸爸!”只当父亲倒地时,陆汀的靴底踩碎他身边落红的水洼。   可陆秉异仍是不回答,就算他还没有彻底失去意识,还有力气给出一些手势——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陆汀,就像是独自走完了几万公里的一条长路,一旦倒下,就只想躺着了。路的尽头有没有亲人,在路上,为了速度和进程又失去了多少个,早已不在他的考虑内。对自己的死亡,他是欣然接受的,甚至不去捂一捂自己喷血的喉咙,就像方才他说自己接受审判,也不去摘下那颗停在半空朝向自己的子弹。   是在等它。   陆汀无法蹲低,去拥抱抑或痛哭,他也不想笑,他只是帮父亲合上了眼睛,也就着脏兮兮的雨水,抹了抹自己脸上迸溅的那些。秘书最多还有一分钟就会扑上来,在这之前,他还退后了一步,免得自己碍事。   台下的人们则是千姿百态,总统在面前奇迹般被救,又眼睁睁变成死人,血喷了几米高,同时,一个总是带来神秘和恐慌的“人”,也展示出他怪物的一面。大多数人一哄而散地跑了,包括寥寥特警中的一部分,也有人往前挤,媒体记者、N的狂热粉丝、各种主义先锋……有人想冲上台挑战,有人想冲上台拥抱甚至跪拜,但都被邓莫迟拒之遥遥。   世界是可以随意改变的。至少,此时,在邓莫迟手中是。尤其当他已经没了掩饰的兴致,他不憎恨,不厌烦,只是不想被靠近。那些人拼尽力气却在倒退,怎么也爬不上行刑台,退过了街桥,街桥就断了,退入了大厦,大厦的门就被封死。   最终这座“港口”变为孤港,四面雨海,只有一座高台,其上一具死尸,两人无言。   陆汀气喘吁吁地望着邓莫迟,在骤降的真实、父亲的死亡、末日的预言,以及冰冷雨下,他在发抖。他所经历的已经不少了,可这一回,齿间的寒颤把还是把牙床压得发麻,可邓莫迟却在看着天空。这是城市太高的位置,四面比肩的灯光太少,雨中黑天一片,陆汀看不出任何,可邓莫迟看了很久。   有什么会降临吗?在雨落时,还是雨停时,谁会来,会怎么做。出去的人有谁活了吗?留下的这些,又都会死吗?   两束目光终于在邓莫迟开口时交汇,四目相对。   “是要来了。”他说,那双碧色的眼睛亮得出奇,是晦暗中仅有的两点鲜明,语气却是无比平和的,好像现在这种状态,目力所及耳力所闻只剩下雨还有他和陆汀的呼吸,便是他的理想世界,“他们在通知我。”    第75章   持续数日的雨停在凌晨两点,每当暴雨初歇,霾尘暂时被打落在地,城市上空的能见度就让人错觉时间发生倒流,就像回到那几颗原子弹爆炸之前——不说星星,空气也仍然算不上清新,但至少,有月亮高悬在大厦的尖角上方,可以看到冷色的轮廓。   陆汀还没有睡。他回到了毕宿五,和邓莫迟一起,把他的母舰从监狱上空拉回曾经的固定轨道,恢复了绕中央特区进行周期为六小时的巡游。相比前段日子的通缉,两人的行动忽然自由了许多——警力已经不够用了,所有地方都乱了套,总统身亡但政府还在,无论是上层还是下层,人们都从家中涌入大街,一路抗议游行的、围堵政府办公大厦的,都需要人手去维持秩序。   同时议会也在半夜召开了紧急会议,无论是金星凌日还是末日预言,几小时内民间就传出了无数个版本的解读,尽管官方仍然统一口径,保持“这是前总带有政治目的的危言耸听”的论调,但终究是难以若无其事,移民局——现在更名为“太空事务安全局”——组织了一队专家紧锣密鼓地计算,把太阳的膨胀和金星轨道因虫洞发生的形变全都考虑在内,确认最初的凌始外切的时间约在都城时间的13点13分,而凌中外切将于19点20分左右结束。   此结论于凌晨两点半公布,也就是说,假如预言是真,那留给全人类的时间不到已经不到十二个小时。   陆汀和邓莫迟躺在那张圆形海绵大床上,一同看完了这则新闻。   “准吗?”陆汀轻轻扣着邓莫迟的手腕,“他们过这么长时间就要来了。”   邓莫迟刚吹干的刘海微微翘起,他点了点头,惺忪的双眼里也没有什么情绪,就像他看见的只是这一天的天气预报。   “我们不能这么坐以待毙。”陆汀坐直身子,侧目看过来,“现在逻辑都圆上了,校正者分配了任务,但人类并没有按他们的要求完成,想想玛雅,他们大手一挥,整个文明就直接消失了。我不觉得校正者大老远过来,就只是为了串个门。”   “他们想来,随时都可以。”邓莫迟道,“我们的门是打开的,他们的不是。”   “也就是说他们连虫洞都不用穿越就能来找我们?但我们进入不了他们的世界。”   “对。”   陆汀揉了揉眼梢,他不想显得灰心丧气,但现在看来,事实就是,毁掉虫洞这条路也被堵死了。当这个想法冒头的时候他就该想到,和“造物主”一样的角色对抗,他这小小的一点思考未免太简单,就算侥幸地、自不量力地,还是想去尝试,那又该怎么做?忽略运送时间技术限制等因素,就算全人类齐心协力,把全世界的火力都送上金星轨道的边际,去会会那颗虫洞,又能像炸平一块大陆似的把它毁掉吗?   邓莫迟陪他静了一会儿,忽然道:“天亮之后,陪我去趟欣古医院吧。”   “R179……我们是该去看看他了,”陆汀还有点恍惚,“复健得不错,上次我被捉回家里,姐姐给我看了他的治疗日志,还有一些护士给他录的视频。”   “嗯。”邓莫迟把他拉回床面。   “老大,我——”陆汀的脑袋晕晕的。他仍想做些什么,可又好像什么都不能做。敌人是强大并且未知的,地球却像是已经被扒开了大气,把每寸土地暴露在宇宙打来的,充满恶意的射线之下。   邓莫迟却捂住他的嘴,“我想睡一觉,”他把陆汀往怀里按了按,又道,“你陪我。”   陆汀深深呼吸,鼻息触到邓莫迟手心的温热。邓莫迟在想事情,可不愿意说,他明白了。邓莫迟需要他陪着,连说了两次,还抱他抱得这么紧,他也明白了,于是驯良地放松筋骨,把自己沉入邓莫迟的臂弯。   很快陆汀就感觉到平静,甚至释然。毕宿五已经切段所有通讯通道,因为邓莫迟不愿意,那些来自政府、媒体、研究机构的邀请,全都被Lucy拦截。没有人能冲进来,和每张嘴里所谓的“怪人”抑或“神子”座谈,他们两人可以独享这份安宁。   还剩十个多小时,很长了,陆汀泡在这种奇异的温存中,好像都无需再紧张兮兮地倒数——就算醒来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包括生命也包括架构在眼前的这个世界,那他也不要去在乎了。他还有一个末日的夜晚,每一秒都和他的爱人相拥着度过。   然而等他真正迎接天亮后的清醒,情况却不如陆汀想的那般乐观。上午十点出头,两人到达欣古医院的入口。这家悬浮在火山湖上空的豪华疗养院已经对外开放了将近一天,从大厅到走廊挤满排队挂号的市民,昨晚全城的暴乱发生了太多,现在仍在持续着,有数不清的伤患等待处理。陆汀经过头破血流的人群,也看见躺在急救床上全身烧伤的人,被匆匆推入紧急电梯。   几乎每一双眼睛都在追着他们,确切地说,焦点是邓莫迟。这世上似乎已经没有人能忘掉他的脸了,“你的同类终于要来接你了?”“拜托从我们的星球消失!”“你不该做点什么吗!”层出不穷的人声,越喊越愤怒,再接着就是砸过来的杂物,药瓶、装着热茶的一次性塑料杯、缠成坨的纱布……人在绝望的时候,往往就会委屈,一旦委屈了,就喜欢砸点什么。   邓莫迟并不搭理,也不躲藏,好像疲于运用自己的能力,因此前一天的神奇也并未再现。而陆汀能做到的就是把他护在身前,急匆匆地往前赶,尽管,砸向他的破烂和咒骂也一点都不少。在众人眼中,他与邓莫迟近为一体,也承接了父亲的错误,早就难逃罪责了。   医院仅余的私人病层还保有一点清净,陆芷正在电梯口等待。到R179的病房要走一段长路,可他们三个都不说话,到了病房门口,邓莫迟敲了敲门,就要抬步进去,却又在门口回过头。   他看到陆汀正在踟蹰。   “我不进去了,”陆汀说,“我现在,状态也不太好,不知道自己会说什么,别吓到孩子。”   他又扯出一个笑:“你们俩好久没见了,单独说说话也挺好的。”   邓莫迟也没再拉他,错身进屋,把门轻轻掩上。   “陆岸也在这层,要去看看吗?”陆芷轻声问道。   “醒了吗?”   “不能说话,但意识很清醒。”   “我不去了。”陆汀没有犹豫。   “你还是觉得是你的错。”陆芷插上白大褂的口袋,靠上门边的白墙。   “什么?”陆汀眉头跳了跳,“我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对这孩子,对陆岸,我都不知道。他们应该也都不想看见我,所以就躲一躲吧。胆小了就躲,我不是一直这样吗?”   “那孩子没有怪你,也没有怪他哥,昨天的新闻我们没给他看,所以他现在很单纯地,就只是开心,”陆芷侧脸枕在房门玻璃的边缘,轻描淡写地往里看,“见上最后一面,说说话,也挺好的。”   陆汀的目光越过她头顶的碎发,也落在邓莫迟身上。R179精神很好,虽然空着一条腿,但两只手都挥在半空,嘴唇也跟着兴致勃勃地开合,他一定是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说,邓莫迟就坐在床沿,静静地聆听,目光比在走廊的时候柔和许多。   空中的霾层还没重新聚拢,有阳光落在他们肩头,有几个瞬间,邓莫迟几乎是在笑的。   可陆汀看得再痴,再入神,终究是没能踏进那一步。他把方才挨砸留下的纱布碎屑从肩头拂落,和陆芷一样,靠在门的另一边。   “你怪我吗?姐姐。”他说。   “我只是希望你好好地活着,Lulu,从你站不稳,还要我拉着走路的时候,一直到现在,我希望的只有这一件事。现在你和他在一起,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我知道你的遗憾都会比和他分开少,那我还会为你高兴呢,你们很勇敢,没有让我的错误发酵,”陆芷就像是早就在等着他问,也早就想好了回答,说到这儿,却忽然笑了,“所以怎么会怪你啊,你如果不怪姐姐就好了。”   陆汀短短地怔了一下,过去拥抱她,他不再是孩子了,像个男人一样把姐姐紧紧搂住,“我不怪,真的不怪。”他把自己的泪忍下来,又听见陆芷在哭,就一下一下地拍起她的后背。   这是很久没有过的,会不会也是最后一次了,他们都在想。   邓莫迟在病房里待了四十多分钟,出来的时候,R179安然躺在床上,被掖好被角,已经睡着了。对此邓莫迟没有解释,对接下来要去做的事,也没有任何要求,只是默默地站回陆汀身边,跟在陆芷身后,不快也不慢,就一直和他并排。   陆芷邀请两人在医院的员工餐厅吃饭,是自助餐,那天的菜品颇有种破釜沉舟的气势,不仅是牛肉鱼肉市面上少见的龙虾,还有色彩丰富的蔬菜,琳琅满目的水果,既然明天可能就开不了餐,那干脆就把所有好库存都用上。人类在面对自己的灭亡时——当他们真正手足无措——接受起来的速度就快得出奇。医院的知识分子们都是矜持有礼的,他们的绝望也是这样,不会像外面那样上街大吵大闹,为自己痛哭流涕地叫喊,但也没有人会冲出去挑战“天神”,跑到太空把金星推走,不让它凌日。在倒计时的默数中,这大堂里的每个人都在吃饭,拿了很多,也咀嚼了很多,用从前的节省换来这最后的饕餮,却都说的很少。   当然也不是全然没有谈笑,有几个人在调侃前总统的惊人语录,说这次也是死前吓一吓人,放在这满室寂然中,越发显得苍白,无异于一种无人捧场的自我安慰。陆芷听得苦笑,陆汀则闷头剥虾,装听不见,唯独邓莫迟仍然毫无波动,他还是安静的,十分配合地解决掉陆汀给他选的每一盘食物,自己拿回来的却只有一颗桃子。   他把它放在最后,连着它晕着粉红的、毛茸茸的皮,一口一口地吃完,又把桃核擦干净,塞到陆汀手里。   “以前那颗我弄丢了。”他看着陆汀发红的眼睛。   “所以这颗你不应该好好收起来吗?”陆汀噙着点笑,推他的手指。   邓莫迟却不肯接,坚持道:“你帮我收好。”   他理直气壮得就像马上有大事要做。   从欣古医院离开时,已经有不少人在室外等待了。那个沉甸甸的时刻,离现在还不剩一个小时,下层的地面上、特区的大厦顶部,到处都挤满仰面四望的人。Last Shadow缓速行驶,影子从满城人丛划过,绕过都城的各个区域,从第四区的垃圾场,到曾经跳过舞的“Chorus”舞厅,每每路过什么,都勾起陆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然,邓莫迟抱有和他相同的心境,最终却没有回往毕宿五的方向。   他把飞船停在陆家,都城中心,曾经最为明亮热闹的宅邸,如今人去楼空,顶部那颗被撞坏的大玻璃球还没来得及修缮。   接着,他没有关闭飞船的引擎,却打开左侧舱门,让陆汀下去。   这是13点09分,离“那个时刻”只余不到三百秒。   陆汀照做了,却像含着一口热气,把整个人憋得紧绷,当邓莫迟跟在他身后跳下飞船,站在停机场的塑胶地面上,他突然狠狠攥住邓莫迟的手。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跟我说的?”每一根手指都攥紧了,他仰起脸,瞪着邓莫迟问。   “我们看不到金星凌日。”邓莫迟不挣脱,带着他往停机场边缘走,又和他一同坐在这镂空楼层的边缘,俯瞰严阵以待的城市。   也可以抬头看天,太阳挂在那儿,尚未出现异常。   13点12分了。   “老大,你不要和我说谜语。”陆汀喃喃道,话音未落,他弄不懂的就有了解答,天是一瞬间黑下来的,却完全不同于夜晚,日光被遮蔽,那是飘在高空的浓雾滚滚,灰黄相间,阴影在其中流动,它有沙尘暴的颜色,重于沙尘暴的质感,凭空长出似的,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把青白的天色填满。   然而被骤降黑暗的城市连灯都来不及点亮,呼喊远近都有,就像土地本身发出的哭声,陆汀的视线在幽暗中趋于模糊,“这就是’他们‘?他们来了?”   邓莫迟点了点头,回船舱取出手提电脑,那些不会在新闻播出的消息很快鱼贯而入。政府迅速做出反应,派了大量探测器上去,上升过程一直正常,但只要接触到浓雾的高度——约在对流层顶部,离地面17-18千米的高度,就是有去无回,连信号都无法向地面传送。   同时大部分卫星也都遭遇了失联,部分电台和网络同时出现问题,极少数成功送回的卫星云图显示,浓雾正在全面入侵大气,正在逐步缩小空隙,连冰封的无人区都要占领,那些灰黄的颜色疯狂地生长着,漫延着,总有某个时刻,它会把地球团团包围,完全地裹在内部。   约定中的奇观就在外面发生,却没有谁能看见了。反观地球,被泡在一团雾中,消失与否,是不是也都会是默默无闻的了?   “空气含氧量正在降低,”邓莫迟又调出了一组数据,“他们不用下来杀人。”   陆汀盯着那个百分比,黑色的屏幕,红色的字,小数点后几位的数字正在匀速递减,而带着小数点前的数值下降,眼看着就要跌破16%。   “他们……只是要把大气抽干?”他问。   “可以理解成那些不明物质对氧气有吸收能力,”邓莫迟抬头,又那样冷眼看向天空,“不用纠结到底是什么物质,结构是什么,性质是什么。什么都不是。只是他们定义的功能。”   “地球也是个磁盘,这就是他们……给我们安插进来的自定义程序,是吗?”陆汀抱着邓莫迟的电脑,方程式已经写出来了,根据现有的数据,他做出推算,大约三个小时之后,空气含氧量会降到8%。   这是青藏高原地区的氧气含量,也是人类能够承受的一道极限。   邓莫迟看着这计算结果,点了点头。等再过不到两个小时,含氧量降过3%大关,连燃烧所需氧气最少的气体之一,乙炔,都将无法再产生剧烈氧化反应。   也就是说,到那时候,地球将再也燃不起一把火。谁都逃不过,万物归为静止,人类也只是万物之一。   校正者原来要把这颗星球上的所有都毁掉,重新洗牌,从头开始。所以说,人类已经被归为弃民了?神动起手来,还真是高效、严谨、悄无声息。   陆汀直视面前世界的一片混沌,警铃大作,哭声四起,人们都在徒劳的人造灯光下无序地移动着,好像正在经历一场遍及世界的消防演习。而他在旁观,不,他当然不是旁观者。他也在这个即将被绞杀的世界当中啊。不知不觉间,六小时中的十分之一已经过去了,他实在不能说眼中所见不像地狱。   邓莫迟却还是像缕风,带着些许清凉洁净的温度,绕在他的身边。   “这就是世界末日了。”邓莫迟说。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陆汀放下电脑,睁大双眼用力地看着他,“从昨晚开始,你做的都是在告别!”   “你不知道吗?”邓莫迟反问。   “……我知道,”陆汀愣了愣,“我只是,没什么好问的。最后一天,我和你死在一起,对我来说就够了。”   “你不会有事,这是都城最牢固的建筑,”邓莫迟却拿下他攥在自己腕上的手,站起来,低头专注地看着他:“我也要走了。”   “去哪儿?你要上去?”陆汀跟着一跃而起,凭直觉大吼。   “是。把他们赶走。”邓莫迟说得理所应当。   陆汀一时间瞠目结舌,没错,就是这个词,“你觉得你能打败他们。”   “也许是说服。总要试试。”所幸邓莫迟还站在原处,是要耐心解释的样子。   “派再多人和武器上去,都是没有用的。安全局提出的鼓风方案也完全是在胡扯,”他接着说道,“能和他们产生接触的,只有我了。”   “所以你要去救人。”   “我没有义务救任何人,”邓莫迟仍然全神贯注,正在努力记忆般,望着陆汀脸上浮现的每一丝痛苦,“但我喜欢这里。我需要它继续存在。”   陆汀感到晕眩,他撑起自己,迎上邓莫迟的目光,幽幽的绿色,看得他脊骨生凉,却又的确是,那么的美。   他脑海中竟然浮现出沙漠里的宝石。   “我和你一起上去。”他把自己的拥抱扑了上去。在此刻,他希望自己是一张网。   但邓莫迟不是他网住的鱼,“那是自寻死路。”   “那你就是能确定,自己上去,就不会死。你向我保证。”   “我确定我不去,所有人都会死。”   陆汀顿时失去了力气,他的怀抱被抽散,由渔网变成一团毫无头绪的乱线,他大口喘着窒闷的空气,从裤兜摸出烟盒,太久没抽,香烟受潮他都不知道,好在还能勉强点燃,陆汀就狠命咬住一根,乱糟糟地抽。他觉得邓莫迟太残忍了,他现在就像与万事万物为敌,因为他想让邓莫迟活,就算要走到尽头,也是和自己一起。这现在也是奢求了,所有人,所有的生命,就连这颗可以称为母亲的星球,都在让邓莫迟一个人,冒险,去死。   而邓莫迟竟欣然接受,还把他和那么重的东西放在天平两边。他竟然要他这么比。   他怎么比得过啊。   “你知道我现在是怎么想的,”陆汀哽咽道,生生忍住眼眶泛酸的泪,“你感觉得到!”   “全世界我都感觉得到,”邓莫迟拿过陆汀的烟,自己深深地抽,“都在哭。”   “非走不可吗?”   邓莫迟点头,又把烟交还给他。   陆汀颤抖着手指,几乎要把烟杆捏扁,含氧量还在降,它就只知道降,一点反抗也做不出似的,却是个欺软怕硬的,把陆汀逼得就要窒息。就在停机场边缘,脚下就是钢筋混凝土堆成的深渊,退上一步,坠落的于一了百了是太容易的事,但陆汀站得笔直:“你说过,你永远不会对我说谎。”   “现在它仍然成立。”   陆汀挥开挡眼的烟气,尽全力把邓莫迟看着:“那我问你,走了,还会回来吗?”   “不能保证。”还真是诚实。   陆汀却不再说得出话来,邓莫迟难过地看着他,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用一种无比客观,但也无比温柔的语气说道:“我走到今天,是很多人一起算计的结果,突变很多,没有几个是自己的决定。今天的这个决定,完完全全,是我自己做的,”太温柔的时候,就让人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哀伤了,“陆汀,我想让你明白,以前我觉得我不属于任何地方,和谁也都无关,他们要死了我也就是看着而已,但是你在这里,我和这个世界不是毫无关系的。”   “它很美,值得我的付出,”他慢慢抬起手,用指尖轻触陆汀的脸,珍惜得就像在触碰一片将融的雪,“我已经得到很多了。”   “所以你要说自己已经没有遗憾了么?”陆汀明明是要哭的表情,却蓦地绽出了笑。   他举起双手,就像是承认输了。   “但我有遗憾啊,”紧接着,他抢在邓莫迟前,又笑着道,“我一直想和你抽完同一根烟,你一口,然后我一口,看看最后灭在谁嘴里。抽完烟我们要接吻,臭臭的,口干舌燥的,要一直亲到喘不过气。”   说着,他把手里那支剩了大半的香烟丢下高厦的悬崖:“不好意思,这根是没机会了,等你回来咱们再开一根吧?”   邓莫迟眯起眼睛:“你的遗憾还有很多。”   “是啊,很多很多,大多数也是关于你,只有你能补,”陆汀拍拍他的肩膀,顺着夹克的领线拂扫,就像老电影中,妻子给远征的丈夫践行,“我只说了最轻的那个。不够吗?”   “够了。”   “所以你必须回来。”陆汀从腰后拔出匕首,拽着颈后的发尾,齐刷刷割下一把,“拿着。如果没回来,它陪着你,算我的一小部分吧。我留在这里肯定也是死,但我没和你在一块,那是不一样的。所以就算马上要失败了,你赶在最后,也要用所有你能做到的,抛弃任何责任,自私自利、不顾一切地回到我旁边。我会一直等着你。但我相信你会成功。”   邓莫迟小心翼翼地把那簇柔软的发丝装进夹克的内袋,把拉链拉死。   接着他与陆汀拥抱。   没有去回应贴在唇角的、陆汀忐忑又急促的呼吸,“回来找你之前,我不会吻你。”他握紧陆汀的腰,轻声说。   这句话是株缠紧心脏的刺藤,那么残酷,又那么缠绵——陆汀简直不敢相信这是邓莫迟说出口的。就像当他目送Last Shadow在自己的视线中渐行渐远,仍不敢相信,邓莫迟真的离开了。他到底在做什么?征兆早就存在了,邓莫迟的决定并非一时冲动,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寸拥抱的体温,都在和他说着再见。而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太平凡了,在天降的灾罚面前,他与地面上乱跑的人没有任何不同,只能眼睁睁看着离别发生。强装的镇定都是假的,强立起来的玻璃碎在他自己手中,扎得每寸皮肤都是血,邓莫迟和他越来越远,前往的,正是能够吞噬一切的非人之地……陆汀觉得自己不能软弱,他是缩在后面,被他最爱的人拿命保护的那个,他有什么资格哭?他想要大喊,说他甘愿把自己的命也捧上去,让神也听见,可是神不要!   当他望着飞船消失在浓雾中,哪怕戴着远视目镜,他贫瘠的视力也不再捉得到最后一丝幻影的时候,陆汀的眼泪也终于落下,一流就流了满面。    第76章(完结)   那不是眼前出现的景象,陆汀却能够看到几个闪回,就好比光线无需经过空气传播、眼球折射,直接投放在他的大脑。   是天上的黄雾。浓重,不均匀,没有尽头可言。近距离地看,置身其中地穿过它,窒息感扑面而来,这就像是邓莫迟眼中所见,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路径,传回陆汀手里。   邓莫迟在告诉他“我没事,不要担心”吗?   可他却抓不紧。当他集中精神也瞪大眼睛,试图看得更清,雾气就即刻消失无踪。于是面前昏暗的空气又重回视线,陆汀低头望向都城拥堵的路,怀疑自己刚刚出现了幻觉。   他跑到家里的安保室,顺利解除安全锁定,又跑回停机场,开走东南角停的那架V7涡轮飞行器,那是陆岸平时通勤用的,也是家里目前剩下最结实最先进的一架。陆汀在警校专门练过此类飞船的驾驶,上手很快,他开着它来到下层。   他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   街头游行的人有很多,蹲在墙角发愣的也不少。还有趁机***的、在混乱中被撞倒在地摔得头破血流的……人们相互推搡,咒骂,几个警察举着大喇叭在其中艰难移动,拉出了一道又一道警戒线,却还是难免厚此薄彼。陆汀觉得这会儿所有人都该在自己家里待着,既然都这么没用,那就乖乖等着别人来救自己。但这显然并不现实,紧跟于公信力之后,人类对未来的信心都崩塌了,又怎么能指望他们寄居于角落,用理性和道德来约束自己?不仅仅是都城,全世界都是如此,和末日连在一起的那个词永远是狂欢。   但总得做点什么。陆汀又想了一遍。他不想等邓莫迟回来,威胁走了,人类自己把自己打了个七零八落。他也知道自己能做的都是有限的,那又如何?思考太多带来的必然是犹豫,看到迷路的小孩、衣不蔽体的妇女、正在挨打的人造人,他跟着本能去做就好了,把他们捡回自己的飞船,等攒够了一舱,就把他们安置在自己家里。   再之后,等总统府也放不下了,那就打开毕宿五,陆汀本是这样打算的,很快就发现是自己太乐观,发出去那么多邀请,愿意加入他的还不到一半,他硬把一个烧伤的孩子抱上飞船,那孩子的妈妈不肯上来,小孩就哭叫着跳下了舱口。   竟然宁愿忍着伤,被人群的乱潮吞下,也不愿被他带走。   陆汀意识到,他们并不相信自己。   也对,也对,他默默想,我的确不值得相信。船里已经有人在咳嗽了,氧气的衰减每分每秒都在发生,也都作用在每一个人身上,而陆汀能做到的也只是把人送到自己家之后,打开制氧机,启动每一台服务机器人给他们递送饮食,处理伤口,然后自己坐回飞船的驾驶座,再次出发。   途径的公告牌和全息投影都在播放同样的东西,那是来自政府的紧急通知,让陆汀想起几天之前,他也是这样开着飞船,擦肩而过的是自己的通缉令。也想起那时候,邓莫迟叫他“王子”。故国的王子。现在国的确成了故国,但王子呢?他是否有资格拥有子民。到现在他仍是如此贫弱,没有帮手,人微言轻,而满世界的奄奄一息是救不完的。   有时他会闭上眼,仍然能看到某些闪回——还是那些灰黄的雾气。神相就是这样的吗。这到底是不是幻觉。陆汀在心里问了无数个问题,但邓莫迟只给他这一个无声的解答,他就这么小心翼翼地、不敢不信地,捧着这一点点联系。   每一根弦都绷紧,时间又过去将近两个小时,含氧量掉到10%,陆汀刚放下第三批难民,也不得不给自己戴上呼吸面罩,行至撒克逊河下游的港口。他准备去人造人聚居地看看,突然就听到了爆破的巨响——不同于其他角落混乱的火力,这声爆破沉闷,震天动地,且近在咫尺。在他越过河面的那一刹那,有碧绿光线从水面破出,他一回头,只见身后光芒大盛,空气被点燃得不剩下半点乌黑;又当他扭转角度,降落在那条久违的街巷,陆汀得以较为完整地观察这柄光剑,如山般宏伟,也如海浪般高昂,从河面拔起,一直刺向天空。   就算进了浓雾,仍有光芒隐隐透出。它没有被雾气吞噬。   飞船旁边,那栋淡黄色的平房已经坍塌了大半,看看碎砖上积攒的泥泞,这坍塌也不是最近几天才发生的事。但门口邓莫迟做的排水系统还在。陆汀从飞船跳下,跨过管道,一步步爬上废墟,目光始终钉在半空。那光线正在迅速扩散,笔直的形状铺展开来,形成一圈柔和的辐射面,同时,它也不是孤零零的。   还有爆破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每一声都拔出一柄光剑,又抹出一片广袤的辐射,直逼那些遮天蔽日的雾霭。黑暗被驱散了,在高楼之间、城市边缘,甚至更远,到了海岸线以外……那种碧色幽深而柔和,不动声色地持续殖入,陆汀爬回飞船又开回到撒克逊河上方俯瞰,没有任何恐惧,他是第一个走入绿光的人,垂下眼,那污浊的河水不知何时变得清透,滚滚东流着,可见河底荡漾熊熊绿光。   看起来就像——有一团火焰在水下燃烧!   “几个观测点的含氧量已经停止下降。局部已经开始回升。”Lucy在耳麦中提醒道,“宇宙大力怪先生,虽然还没有官方通报,但社交网络显示,同类现象在整条赤道都有出现,不过分布不均。”   有什么真实地发生了。有什么,被做到了。陆汀按住闪烁的心跳,闭了闭眼。这次他什么都没能看到,连那点蒙尘的闪回都不见,他又把天窗打开,映照满天的绿色又茂盛了许多,贴着穹窿流动,就像极光……而黄雾正在散去,褪色一般,在绿光的搅动下慢慢消弭。   “西非地区超标二十五年的辐射尘正在迅速消失,哦,还有菲律宾的核电垃圾场,持续了二十六年的辐射波停止了,还有南亚平原的冰原带边界!也有相同的现象,并且,气温一下子提高了四十多度,恢复了一百年前该纬度的水平,”Lucy读取着数据,总结道,“这就像是地球在自我净化,自我修复一样!”   陆汀不回话,他的脸上没有半点惊喜,更没有在近乎神迹的宏大之前,常人身上多见的那种热泪盈眶。他只觉得愤怒。灾难就这样过去了?到底在搞什么?神开了个玩笑,吊起地球的绞刑架,又出于某种原因,放了它一马。所以邓莫迟的说服奏效了,还是,他打了一仗,赢得了胜利?地球哪有这么快节奏的自我净化和修复的功能,只能是绿石,陆汀知道,他见过它们的分布,也明白它们的作用。可激活它们需要用什么样的方法。可激活它们的人在哪里?   点燃一块石头就需要邓莫迟的一杯血。   陆汀咬破了嘴唇,拉杆上的手也握出了青筋,不断拔高倾角,冲向天顶,完全顾不得挑选角度,Lucy发出警告:“宇宙大力怪先生,现在未知物质还没有完全消失,您可以等一等再动身前往。”   “等雾散了?消失了?”陆汀仍在加速,“你知道我在找什么吗!”   “呃,我只是请求您注意人身安全。”   “校正者,要是走了,走干净了,把我的也带走了怎么办,”陆汀吼道,“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他!”   Lucy这次没再顶嘴,只是帮他校正航线,又道:“有一个呼入请求,来自……地外站点,需要给您接通吗?”   “接啊,快接!”   然而陆汀的眼睛又在下一秒黯淡下去。空气密度变化引发的大风正在颠簸,他逆着气流上升的速度已是极限,而十七千米的高度很远,更打击他的是,耳麦传来信号的确来自地外,却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Ground trol to Major Tom,”滋啦噪声中,何振声倒是悠闲,“ you hear me——”   “什么事。”陆汀问。   “大卫·鲍威的那首Space Oddity,你没听过?”   当然听过。鲍威在三首歌里唱过Major Tom这一形象,陆汀每首都会唱,也在自己卧室的墙上投影过相关的海报,失联在太空中的,孤独的汤姆少校。   但他半句不提,只是反问:“你找到舒锐了?”   “人没少零件,不过是晕的,”何振声道,话语里夹杂仪表声和大气的呼啸,“得找专业人士抢救一下,刚才想赶也赶不回去,地球被整个包围了,下了平流层,稍微靠近那些烟尘飞船就会失速,现在倒是好了,有空隙让我钻。”   “你抓紧时间。”陆汀说着就要挂断,他又试着闭了一次眼睛。仍是一无所获。当邓莫迟燃起绿色的、微暗的火,就已经把他拒之遥遥了。   “那个,是他吧,”何振声顿了顿,“从外面看冒出来的都是绿光,赤道也有,两极也有。他这是烧了一整颗地球?”   “是。”   “你们说的那种辐射保护层,充满大气?”   “地球现在很干净,还会继续变得更干净,”陆汀按住终止通话的按钮,“干净得空空如也!”   说罢他就泄愤似的扯下耳麦,砸在了操作台上,气压再怎么把他往下赶,他也到达十五千米的高度了,方才邓莫迟消失的那个坐标,他正在靠近那里。可是邓莫迟会原路返回吗?这些残喘的就要抓不到影子的雾,会把属于他的再吐出来吗?   这问题马上就有了答案,却是相当残酷的,绿光完成了使命已经熄灭,明澈天空中,金星凌于日上,多少年没见过的白云在飘,一切漂亮得就像灾难从未降临。   然而陆汀目睹一场下坠。   Last Shadow就在那儿,实在是风尘仆仆,就像在沙堆里滚了一遭,全身的光泽都被脏兮兮的灰黄掩埋,一只狼狈的、断翅的鸟……就在陆汀头顶上空。   它要砸下来了。   “不到二百米!”Lucy大叫。   陆汀的脑海中大概踏过了一万头犀牛,在那短短几微秒之内,他来不及思考诸多可能,只知道他不能任邓莫迟坠落,不能让邓莫迟和他的战舰在加速度的拉扯下与土地相撞,像颗被遗弃的陨石。于是陆汀迎面冲了上去,动作越快,碰上的越早,越安全。V7涡轮船,希望你够耐撞……他这样默念着,系统连曲线都来不及去计算了,只能凭人的感觉,陆汀盯紧他的靶心,那个随时可能把他撞飞的硬点。   两架飞船的轨迹在一朵云中交汇。   那一声比想象中还重,但幸好,没有失控。跌跌撞撞几下,涡轮船兜在战舰下方阻止它的进一步下坠,同时也把它从原先头部朝下颠换了方向,终于稳住些重心。舱内则是仪表乱闪,尽管系了安全带,陆汀还是被刹那间的冲撞震得全身酸麻,腕骨都要断了。他拼命抓着操作杆,差点晕过去,恍惚间,Lucy帮他保持了飞船的飞行高度,同时还伸出磁扣和带铁钩的机械臂,试图把压在上面的几十吨重量固定。   涡轮船的顶部是较为平整的,Last Shadow的腹部也是,但两船体积差距不大,涡轮船只稍稍宽上一点,因此接下来的降落仍令人胆寒。陆汀抽了自己一巴掌,尽可能地捡回清醒,也捡回飞船的控制,这也太奇怪了,他正在用别人的飞行器,驮着另一架疑似报废的飞船,快也不敢慢也不行,感觉自己都要被撞散架了,却还在笑,甚至有点疯狂地笑出了声——他真感谢重力!重力把邓莫迟还给了他!   调整飞行角度的风险太大,陆汀顺其自然,降落在撒克逊河岸,巧的是,这与那块淡黄色的废墟距离只有几步。算是回家了吗?陆汀抱着急救箱,逃出自己那架几乎快被压扁的涡轮船,踉踉跄跄地爬上Last Shadow,人群早就被吓远了,暂停他们对末日结束的庆祝和不可思议,议论纷纷地围观,眼见着那残骸里竟爬出活人,他们的议论就更响了。   但陆汀完全听不见,他只看见,邓莫迟的飞船外面基本没有变形,不知内部怎样,用力咬紧臼齿,他直接敲碎侧面的一扇玻璃,往里钻的时候,他的衣裤都被划烂了几道,滚落地面他摔得很疼,好在急救箱没被摔洒,好在他一转脸,就看到了邓莫迟。   邓莫迟平躺在地,血淌在嘴角,有干掉的痕迹,也有新鲜冒出的殷红。陆汀顾不上腿软,目眦欲裂地爬过去,至少在邓莫迟朝向自己的这一面,他没有看到皮外伤,也没有淤青,地面上也没有预想中的那摊血迹。   可当他的手伸出去,就快要碰到邓莫迟的鼻息,却无法再向前一步,去摸摸到底有没有。恍如隔世说得就是现在,又或是近乡情更怯,他就像是呆住了,失去思考能力,需要吞下心里的错乱,和邓莫迟重新相识。愣坐了一会儿,他也只能跪起两腿,把邓莫迟扶到自己膝盖上枕着。   看着那两扇眼睫,还有溅了血点的鼻尖,他又想去摸了,于是又伸近了一点,可是,怎么回事,怎么什么都没摸到?是他的手被震得太麻,所以迟钝了?他摸了好久好久,可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他用指腹去触摸邓莫迟的皮肤,也说不出是冷是热。   邓莫那么、那么苍白,这样的一张脸,又怎么能流血?怎么他把他接回了家,却还是迟来了一步?那一刻陆汀心中升腾起滚烫杀意,他恨自己,也恨自己之外的一切,压住了所有悲哀和绝望,他恨不得末日别走,继续进行,或是他现在把邓莫迟抱出去,高举在那群庆祝的蠢货面前,告诉那些人说,你们之所以还活着就是因为他,可他却因为你们死了!被你们排除、疏远、唾弃,说与自己无关的也是他,最后站出去的,与全世界的一草一木相关的,也是他。   说完自己想说的,就可以去死,死之前,要杀掉还在笑的人。   陆汀很快就决定好了,于是俯**,准备把邓莫迟打横抱起,就像那人曾经抱他的那样。   也就是在这一秒,麻木的手指终于感觉到力度,是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最开始还很虚弱,过了几秒,就是不容挣脱的力气了。   陆汀倒吸着气张开嘴,却险些失声。   “你在哭吗?”邓莫迟没有睁开眼睛。   “没、没有,”陆汀慌忙抹开脸颊上的湿润,“我以为——是我刚才太蠢了。”   “你又救了我一次。”   陆汀抽噎了一下,“是你救了我……老大,你把他们都赶走了。那些绿石头,烧完了,现在全世界都在薄膜里了。”他紧张得开始天马行空,“就是太、太神奇了,那种绿光是能吸收所有污染吗?可异常气候也解决了又是怎么回事?我搞不明白。”   “是他们听懂了我的意思,”邓莫迟用手指去感受陆汀,摸到他手上的伤口,陆汀这才意识到自己受了伤,在流血,只听邓莫迟耐心解释道,“所谓’净化‘不是化学层面,也不是物理层面,是时间层面。”   “……时间倒流?”   “嗯,他们帮我把地球恢复原样,”邓莫迟摩挲陆汀微颤的腕骨,“人还没开始思考灭亡时的样子。”   “他们,帮你?”   “校正者想要的只是平衡,”邓莫迟道,“他们很强大,我也是借用他们的力量才能把所有绿石都激活。”   “所以这是他们同意的?”   “没有等他们同意,”邓莫迟擦了擦鼻间的血,忽然睁开眼睛,“等我做完,地球的恢复已经是不可逆的了,他们再去毁灭,反而违反平衡的原则。”   陆汀屏息,又长长吐出一口气,就好像在这一呼一吸中,真切地触摸到了生命。他又凝神望着邓莫迟,所以自己的Alpha是把校正者也蒙过去了?某种举重若轻,连他也跟着学会了,忽然有点想笑,看到那双漆黑的眼睛,心里都没有那么震惊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放软手腕,轻触邓莫迟的眼皮。   “那些奇怪的能力,让我不太舒服,就先收到抽屉里了,”邓莫迟像猫似的眯了眯眼,侧枕在陆汀膝头,还挺惬意,“我被带离这个空间,见到宇宙,也看到未来。有很多条线,包括这次过后人类是否能抓住机会,是否会再次走到今天这一步。然后又被迫把它们忘记,只记得少部分细节。”   “比如?你看到自己的线了吗?”   “嗯。”   “给我讲讲看啊。”陆汀笑了,他终于能由衷地,去笑一笑了。   “每一条都有你。”邓莫迟抬起手,拢着他的后颈,把他往下按。“你的头发提醒我回来,所以我记住了。”   看来躺得确实舒服,一时半会儿不准备起来。   陆汀已经很难分清心里的惊讶和喜悦,是不是失而复得,那颗心究竟是硬是软,反正都是邓莫迟一个人的。他乖乖软下腰,用所有的柔韧去放低身子,去靠近和搂抱,拂开邓莫迟脸上的尘土也拂开自己的,又用手心捧住邓莫迟的脸颊和下巴,珍重又腼腆地,就好像很久以前,他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那你表现很不错啊,现在可以亲我了。”   邓莫迟却有话没说完:“我还得到了一颗星星。”   “星星?”   “在M83星系,我只带你去。”   陆汀又傻了,眨巴着眼睛,热乎乎地挨着邓莫迟喘。   而邓莫迟了然地把他看着,“红色沙滩,还记得吗?”他贴上陆汀柔软的唇角,说,“我们在栩栩如生的梦中。”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